第24章

    郁川擦拭佩剑的手一顿:“……世子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行了,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边吃我边跟你讲。”

    晏无忧点点头。

    *

    郁川那天晚上的第一个问题是重提了之前的旧事。

    他说起前日晏无忧曾忧心自己知晓那么多皇家秘辛会不会有事,他回答,他不会有事。

    郁川:“……你不会有事,就算有也是我有。那些事都是我透露给你,我才是泄密者,你告发我,说不定明天我就会消失,但你不会…”

    晏无忧瞬间来了兴趣,连筷子都放下了:“为何我不会?莫不是我真是陛下的私生子?”

    郁川摇摇头:“那倒不是,但陛下似乎是真把你当成亲儿子了。”

    晏无忧:“……什么意思?”

    郁川:“字面意思。可能年纪大了,看见别的臣子家里和和气气,父慈子孝的,陛下心里不平衡吧?膝下的几个皇子都和他不亲,宫里的那些人对他都是又敬又怕,只有你不怕他,时常在他面前卖乖,他便有些迷糊了,总觉得你像他,越看越像他。”

    郁川这话委实有些胆大包天了,作为臣子,他怎可私议圣上!幸好那时就他们在密室里,也没什么外人,说一说也无妨。

    不过……经过郁川这么一说,晏无忧似乎是觉得上次入宫时,庆安帝似乎有意无意的看他脸来着?

    普天之下,哪个人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硬要找相同,那肯定是能找到相似的地方。

    更何况……晏无忧和庆安帝也全是有一点点血缘关系的,晏无忧是他的侄子哎,有点点像也正常吧?

    郁川:“陛下近些年身体不怎么健朗,开始看些丹药之术,总觉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外面,而那些术士为了讨赏,竟也顺着他的话说…”

    晏无忧感觉有点晕乎乎的:“……所以他觉得是我?”

    郁川点点头:“我每回进宫,陛下总提到你。后来我便去问了陛下身边当值的宫人们,他们也都差不多经常听到陛下提到你…”

    晏无忧:“…………”

    郁川:“他明日,至多后日,估摸着还会宣召你的。”

    晏无忧:“…………”

    要是平时宣传,他一定高高兴兴的去打秋风,但知道了这些后,晏无忧连嘴里的小糍糕都觉没味儿了。

    更何况郁川直接告诉他,宫里的娘娘们皇子们现下恨极了他。包括之前的玉玺,中间也是发生了很多乌龙才到了他们府中,中间更是牵扯出了很多后宫乃至前朝的人…

    晏无忧沉默了许久,他知晓自己脑子不好使,这会子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那怎么办?”

    郁川的第二个问题,直接将晏无忧惊得跌坐在地。他听到郁川依旧用那种平静的口气问:“你有心坐上那个位置吗?”

    !!!!!!?

    !!!!!!!?

    晏无忧当时正打算喝口茶压压惊,登时咳得直不起腰:“你!认真的?”

    郁川:“认真的。”

    哪怕在密室,晏无忧声音也还是有些发抖了:“这怎么可能嘛,我这种脑子,你让我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还行,让我赌钱,让我斗蛐蛐怎么都行,那…我真不行…”

    郁川倒是淡定:“如果你无意参与这些争锋,后面两年你最好离京都远远的,一定要远远的。只要陛下迟迟未立太子,你就不能回京…”

    晏无忧本就不怎么聪明的脑子,那会子被那些话轰得更完全停止思考了:“我又不是他的儿子,为何我…”

    郁川:“可陛下认为你是…只要他有这个心思,哪怕他并无传位的心,但只要他怀疑你的身世,其他人势必都会把你当做潜在对手…届时你便是一个活靶子…”

    晏无忧像热祸上的蚂蚁,焦急在密室里走来走去的打圈圈:“就算是这样,可我根本就不想争,我不想争!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郁川手上继续擦拭剑锋:“你不想争,但旁的人不会这样觉得。”

    晏无忧:“我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啊…”

    郁川:“古往今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帝王多了去了,就连当今陛下也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的…”

    晏无忧被他的话噎到了:“你莫不是…”

    郁川:“我无心。”

    晏无忧:“哦…”

    晏无忧实在没话说了,看着郁川擦拭剑锋,不知为何,突然莫名想起上辈子他似乎也经常这样…

    他不懂,后来听他那个副官说,说郁川只有在心情很好很好又或者心情极差的时候才会不停拭剑。

    他是心情好还是不好呢?

    *

    那天晏无忧想了很久,其实也不用想很久,虽然那个位置对无数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吸力,但那里面一定不包括他。

    更何况郁川说的那些话,他虽听不懂,但不代表他真就傻了。

    当今陛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坐上去之后,就真的高枕无忧了?

    他几乎花了半辈子时间,费尽心血,用尽手段才把前面几位皇子的拥立者排除,把朝中权利集中…哪怕到了老年,他也还是警惕万分,不然也不会对弟弟如此忌惮。

    就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才在意名声,有时晏无忧都觉得他好可怜…

    这样的生活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在昏暗的密室里,晏无忧的唇边还沾着一点点酥饼的碎屑。

    他没像前几天那样叫他郁将军,也没像多年前一样叫他小川子,他表情认真:“郁川,我跟你去塞外待两年吧,好不好?”

    第39章

    纨绔攻重生以后9

    那天晏无忧的确有头脑发热的原因在,而郁川的回答是:

    “好。但我给你一月时间思考,在这一月里你随时可以反悔…”

    他甚至非常大逆不道的说,若晏无忧有心那个位置,他可为他筹谋,未来左右不过是辛苦个十来年…

    当然,这话刚起了一个话头就被晏无忧连忙摇头拒绝了:“我小时候一直觉得皇伯父很可怜,明明有那么大桌子吃的,他却不能表现出自己喜欢吃哪样,只能每样吃一点点。”

    “每次在入口之前,甚至还要由一位宫人先吃一遍,然后皇伯父才能吃。等这么一通下来,饭菜早凉了,味道也不好了。我问为什么,宫人和我说这是规矩。大姐说这是为了防止有心人知道圣上的喜好,在食物里下毒…”

    郁川:“你这么和陛下说过?”

    晏无忧点点头:“对啊。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就直接这么说了。我说皇伯父好可怜,明明这么好,为什么还有人想害他啊。嗯…然后当时周围一下乌泱泱跪了好多人,说什么请罪请罪,我爹也吓得跪下来了,不过皇伯父没说我什么…”

    那时候晏无忧还是个小豆丁,吃饭都够不到桌子,还得被宫人抱着用餐呢。

    在听完他那样一通童言无忌后,当时的庆安帝主动将小无忧抱在腿间,摸了摸小豆丁的头:“无忧啊,你真是个好孩子,皇伯父在你眼里,真那么好吗?”

    幼年的晏无忧点点头,他看不懂脸色,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但他知道皇伯父心情好就会给他赏赐,他从小就最会讨乖卖巧:“皇伯父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我最喜欢了…”

    郁川听完他说的,面色松动,大抵也是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他居然笑了。

    那时郁川侧身坐着,将烧伤的那面脸隐在黑暗中,只完好的那张脸对着晏无忧,因此笑起来的时候分外好看:“原来如此,也怪不得陛下如此疼你…”

    长大后的晏无忧回忆起这一幕来,依旧还是摇头叹气:“要我天天这么…嗯…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这么时时刻刻提防着活着,太累了,还不如去死呢…”

    当时的晏无忧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说这句话时,一旁的郁川擦剑的手都停了一下。

    当时的晏无忧想说什么词来着?

    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他想这么说的,但奈何肚子里实在没什么墨水,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情绪,但就是表达不出来。

    所幸郁川从他的表情里看了出来,他低头凝视着手下擦拭好的剑,反光将他侧脸的烧伤痕迹暴露无遗。

    “………你说的也是。”

    *

    那晚晏无忧也实在没什么心情去看郁川那间密室的全貌,匆匆吃了点他做的饭食后,便回屋睡觉了。

    当然,因着他当时有些困倦了,下意识回的房屋不是客房,也不是书房,还是之前替嫁成婚时睡的新屋。

    那屋子说起来本来就是郁川的,但这会子被晏无忧霸占了,他自己看了一眼,自己拿着枕头去睡偏房。

    刚走出去两步,听到已经火速躺床上的晏无忧和他讲话:“我爹给了我一点药,不然我明日便用上,起码看上去装病也像一点?哦,对了,要是有空去,明早去王府把我丫鬟叫来,我不会梳头…得让她给我梳。”

    郁川嗯了一声。

    “大姐说,保险起见,还是得做场戏,让外人都知道我二姐身子不适,然后由着他们讨论这场婚事。等两天再去找陛下,这样陛下会考虑,好像是这么说的,还有些我忘了…”

    郁川:“嗯。”

    晏无忧:“不早了,你去睡吧,哎,好烦啊,你不知道头上戴那些东西又多重多疼…”

    郁川:“最后一次了。”

    晏无忧:“也是…”

    那时讲话的两人都下意识忽略了一点,现在晏无忧的二姐已找到,装病这项事可以让她本人来,并不需要晏无忧又穿上女裙如此做派…

    晏无忧的大姐当然也不是这么笨的,她也知道。之所以还这样,是因为她觉得这场戏只能晏无忧去…

    原因就一个:需要郁川的配合。

    晏无愁虽然并不知道郁川对晏无忧的心意,但还是从弟弟语焉不详的话语,乃至郁川发现替嫁却并没有生气这些表象看出一些端倪…

    若不是有情,怎会在火场舍命相救,若不是有意,怎会在觉察新娘被替换后还是装聋作哑,更别说后面一系列几乎就是在明着帮他了。

    偏偏她这个蠢弟弟似乎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提到郁川的时候,躲躲闪闪的。晏无愁思来想去,此事只能她这个蠢弟弟去了…

    *

    晏无忧很听他大姐的话,她说为了稳妥起见,要做一场戏,他就乖乖的配合着做戏。

    而那场戏的台子,是在一场赏花宴上。

    京都中名门贵族之间的小姐夫人之间向来都是认识的,为了防止被发现,那天的晏无忧不仅全程病歪歪的坐靠着,面上还带了一片白纱。

    于是就那么不经意的一阵风,吹开了晏无忧的面纱,露出了他脸上的红疹,惹得一阵惊呼。

    接着就是安排好的大夫,在众目睽睽之下诊脉,说出这是什么什么毒素,还说一些身子底太弱,不易育子,建议静养之类的话。

    想必贤亲王在将那药赠与晏无忧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居然会用在这样的场合吧?

    晏无忧服下药之后不会立刻发作,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会先发红,有轻微瘙痒感,然后红疹子才会一点点才会浮现在面上。

    晏无愁也说过为何要这样,陛下金口玉言,最为好面,他说出来的话是不可能轻易更改的,这几乎等于是让他自己否认自己…

    所以得这段婚事发生点什么事,用女方不能有育做文章,也算提醒了陛下,当时他可是拿这段赐婚当赏赐的,现下女方这般,还是赏赐吗?

    那场戏进行的非常顺利,最后陛下也听闻了,在贤亲王上早朝时特意问了这件事,而贤亲王也早被大女儿教过了,一板一眼的回答着。

    为何女儿会到了成婚的年纪还不许配?

    因为她自小身子弱啊。

    陛下:“那赐婚时,为何不讲。”

    关于这个问题如何答复,贤亲王也被大女儿嘱咐过了,他佯装摸了摸眼泪,语气沉重:“女儿家的密事,也不好如此宣扬的…”

    这个回答简直…完美。

    这样一来,这场婚事无论对男方还是对女方都不是什么良缘,甚至还有结为怨偶的苗头。

    庆安帝:“那倒是朕的不是了…错点鸳鸯谱害得府中二小姐如今名声…哎,罢了罢了,就此和离吧…”

    *

    贤亲王在朝堂之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一回到府中,便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了晏无忧听。

    “你都没有陛下那个脸色…哎呀…我还要一直装着要哭不哭的样子,差点笑出声…”

    其实庆安帝怎么也算贤亲王的兄长,但他对他完全没有一点兄弟感情,提到他当时的模样,贤亲王乐得不行。

    “小心隔墙有耳!”

    晏无忧那时已经换上了自己平时对衣服,不过脸上的红疹子哪怕吃了药也还是三到五天才能完全消退,他只能憋在家中,不能去赌坊的日子真是手痒啊。

    “哎,你还现在居然还知道隔墙有耳这样的词了,是谁教你的啊,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贤亲王虽然也不着调,但最起码肚子里的墨水还是比自己的儿子要稍微多那么一点的。

    “郁川说的,这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墙上长着耳朵嘛,说明墙后面有人嘛…”

    提到郁川…

    晏无忧突然沉默了。

    *

    那天的赏花郁川也在场,假如说晏无忧需要装病病歪歪,那么郁川就需要装出一副他并不知情,从诧异到震惊,再到愠怒的样子。

    他的演技还行,最起码晏无忧当时有那么一瞬间真被吓到了。等宴会结束之后,他特意和郁川说:“你真是把我吓到了,我第一次见你生气…”

    郁川抿了一口茶,斜斜的打量了一旁的晏无忧一眼:“我不会对你生气。”

    那时的晏无忧脸上满是红疹,看起来很是吓人,当时把赏花宴上的一些小姐丫鬟都吓到了,但郁川的目光无比平和:“现在感觉如何?”

    晏无忧:“嗯,还好,一开始有点痒,忍不住想抓,现在好多了。”

    郁川当时嗯了一声,没了下文,想了一会儿后又说他明日要去邺州处理点事,归期不定,什么事也不能说。

    晏无忧当时没在意,挥了挥手:“行吧行吧,你到时给我来个信。”

    郁川答应了,又问了他有没有将他想去边塞的事同家里人讲。

    晏无忧:“还没呢,不过这是我的事,也不需要他们许可吧?”

    郁川没说话,你走时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红疹子:“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等脸上的退下来再出去。”

    然后也是从那天开始,贤亲王府的二小姐就这么光明正大的以养病为由回府了,晏无忧晚上也是歇在王府的。

    *

    贤亲王还在给自己儿子讲白□□堂上的事儿,讲其他同僚的表情,讲着讲着突然发现晏无忧压根没听…

    “也不知道郁川现在怎么样了…”晏无忧叹了口气,“三天了,他也没个信儿,不是说给到了来个信嘛…”

    自从上次赏花宴后,郁川被庆安帝排出去办事已经过去三天了。

    贤亲王撇他一眼:“就人家那一身武艺,还能什么事儿啊?再者说,三日从邺州到京都这也到不了啊,你有空操心他,你不如操心操心你爹…”

    晏无忧:“你咋了。”

    贤亲王:“我最近总觉得腿脚有些隐隐作痛…”

    晏无忧想了想:“忘了跟你说了,我今早把你那个红红的鸟炖来吃了,锅里还剩半只腿呢,你去看看。”

    下一刻,他爹被吓脸色煞白,边喊着那只鸟的名字边往门口去,不过刚迈出去几步,他又顿住了:“…你是不是又唬我?”

    “您腿脚这不是挺利索的吗?”

    晏无忧掏了掏耳朵,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哦,忘记和你说了,下月郁川不是就要回边塞了吗,我打算跟他一道。”

    这事儿本来早就该告诉他们的他前面两天给忘了,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什么?!!你说什么?!”贤亲王连鸟都不逗了,“不是,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去去边塞??!”

    “是啊…”晏无忧躺在太师椅上晃晃悠悠的,对他爹一惊一乍的样子不是很理解,“对啊,我答应跟他去边塞啊,你怎么了?你不是天天都说我在你眼前晃,你烦得很嘛?我走了,不是朕给你留个清静?”

    贤亲王:“郁川让你去的?”

    晏无忧:“不是,我自己提出的。”

    贤亲王:“那你大姐知道此事吗?”

    晏无忧:“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讲。”

    贤亲王有心想说什么,但他也知道晏无忧根本不怕自己,于是只能再一次把晏无忧的大姐搬出来。

    “你大姐绝不会同意的,边塞那样偏远,那样苦寒,你受得住那样的苦?你去定待不了两天,就要哭着喊着要回来了…”

    如果是之前尚未经历一切的晏无忧,多半会像贤亲王说的那样,肯定待不了多久就会哭着喊着回来。

    但不一样了,晏无忧重活一回了,他之前连流放的苦都吃了,这有什么不能吃的?

    “大姐会同意的。”

    晏无忧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拿着扇子开始扇风。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再过些时日,旁边都得放些冰块纳凉了,“吃一点苦比起丢性命,这不算什么。”

    贤亲王感觉到了晏无忧话里有话:“这话什么意思?”

    晏无忧轻声开口:“京中快要变天了。”

    *

    晏无忧又被召入宫中了。

    明明前几天才见过,但今天再见时,不知是不是晏无忧看错了,他总觉得庆安帝精神头没之前好了。

    以前他从未认真观察过,现在来看,他周边确实放了一些讲术法的书。

    虽然底下那些臣子跪拜庆安帝时,口中都会喊吾皇万岁万万岁,但实际上没有哪个人可以活到一万岁。

    “无忧今日有些沉闷,可是有谁惹你不快了?”庆安帝意味不明的恩了一声,而也是那时一旁的打扇的宫侍就扇慢了那么一下,只见高座上的君主只一个眼神,那位宫侍便被拖下去了。

    晏无忧暼了一眼,叹了口气,那时候的他心情沉重的连桌前的点心都没什么心思吃了。

    “皇伯父,我想去边塞…”

    *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这个话了。

    之前提过一次,被庆安帝以为他说着玩逗逗趣的,并没当真,反而笑他总想一出是一出,就这么轻飘飘掀过了。

    现在听晏无忧又郑重其事的提了第二遍,庆安帝这才认真思索起来:“为何?那边可苦得很…”

    晏无忧从桌前起身,自己在殿前走来走去,这是他一贯焦虑的表现:

    “我不怕苦,我只觉得可惜,我从未见过接天连地的碧绿草原,也未见过漫天沙漠,我自小生长在京都,我所见就这么大,都看腻了。我还没出去别的地方呢…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我忘了,反正我就想去…”

    庆安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凝视着一旁的熏香,沉默良久。

    晏无忧几步上前,极为大胆的走到了庆安帝身边,就像小时候问他讨赏那样,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你就允我去吧,皇伯父,好不好,你最疼我了…”

    晏无忧长大了,但他的眼睛依旧和小时候一样,清澈见底。

    庆安帝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他估计以为晏无忧是一时兴起,特意嘱咐道:“若是吃不惯那边的苦,就差人送信来……知道吗?”

    晏无忧赶紧点头,抢过一旁宫侍的扇子,主动为庆安帝扇风:“怎么样?皇伯父,凉快吧?”

    庆安帝那时头发已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很多。这也很正常,他实在是太操心了。

    从兄弟手足的角度,庆安帝可能冷血无情,但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他无疑还算是一个明君,在位期间,他惩治过很多的贪官,水患最严重时,他甚至亲自抵达过现场…哪怕只有那一次。

    *

    离开皇宫时,晏无忧想起自己进宫时看到的那些身穿袍子的术士,有心想说什么,但又想起郁川的话。

    在那间黑漆漆的密室里,在他说完陛下沉溺术法,意图寻长生后,他看出了晏无忧眼里的意思。

    “你进宫后最好不要试图劝谏陛下,无用的。陛下很是自负,一旦他自己认定了,是听不进旁人的话的。”

    当时的郁川这样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且以你的性子,你发现不了那些,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若你说了,便代表你听了旁人的话,更代表你背后有人指点,那样陛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宠你了。”

    晏无忧脑子的确不是很聪明,但也不是蠢货,他只是有一点心情低落…

    毕竟皇伯父从小那般疼他,虽然经过上辈子他对他的感情有一些复杂,但……没想到他那样的人,在年迈之际也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马车驶离皇宫前,晏无忧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宫墙,幼年时他觉得那道墙那样高,现在也觉得不过如此。

    可也就是这样一道墙,

    不知道困死了多少人的自由啊。

    前面驾车的马夫认识晏无忧,小心翼翼的问:“世子爷,今儿个,您要快一些还是慢一些?”

    晏无忧:“慢一些吧,反正左右也无事。”

    *

    晏无忧从小就闹腾,先斩后奏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大姐知道他去边塞的事还是在他进宫以后,她沉默了许久,先确定了他的确是和郁川一道。

    晏无忧有些心虚的躲开大姐的眼神:“的确是和郁川一道。”

    晏无愁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家里,尤其是他和郁将军之间的。

    晏无忧摇摇头:“怎么可能嘛,我怎么有事瞒得过大姐嘛。”

    其实,他还真有事瞒着。

    在之前的那次坦白里,他连重生都以做梦这样的托词说了出来,但在家人思索郁将军态度如此奇怪时,却没解释一句他说过心悦他之类的话。

    “你……哎…”晏无愁兴许是想到了什么,也可能是别的,她低垂下眉眼,手中的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抿了一口茶:“…无忧,你现下大了,我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管教你。你有你自己的主意,有你自己的天地,去吧。”

    二姐因为之前的事,性子比以往更安静了。就作戏那事只有宴家的让三人再加郁川知道其中内幕,知道只是伪装,但她的心上人却不知晓。

    许是在别处听了什么,真以为她有什么娘胎里带来的旧疾,以为她身体底薄弱,以为他不能育子…

    也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反正二姐的表情看着越来越冷了,还将过往爱看的话本子全烧了,开始看起了佛经。

    在知晓晏无忧要去边塞那边,她也没劝什么,只问他何时起身,得到要起码也要一月之后,二姐思虑了一下:“那应当还来得及。”

    晏无忧凑在二姐身边好奇的问:“什么来得及,什么来得及?”

    晏无恙:“那边天气如此寒冷,我想着给你缝几件衣服,再不济也要给你赶一件厚实的大氅,就是你别嫌二姐针脚乱就行…”

    晏无忧:“怎么会呢!!”

    二姐的手艺一向是最好的,她嘴上说着赶,说着针脚乱,实际上也只是一种自谦。以往晏无忧还小时,她每年都会为他缝制小袄。

    *

    思及那些往事,又看到二姐眼里远不如以前的光亮,晏无忧还是劝慰了几句:“你也不必为那种人伤心,早日看清的好……就像大姐说的那样,就是得你现在这般处境,才能真实看到你身边真切为你好的人。”

    晏无恙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我知晓,只是越是知晓,越觉得自己以前太过于蠢了…无忧,你可不能再步你二姐的后尘…”

    晏无忧不解:“我又不是女子,我也不像你过往那般对情爱充满期许,为何会担心我?”

    晏无恙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与那个将军的事…大姐不想说的太透,觉得这些事总归不太好拿明面来说。我就无所谓了,我得点一点你。”

    晏无忧:“…………”

    晏无恙:“这些日子你提起他有些过于频繁了,你并未发现吗?前些日子你收到他的来信,高兴得晚上多吃了些,半夜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晏无忧:“……………”

    晏无愁:“听大姐说,你与他有些往日旧怨,我不是很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被找到时,那几位据说是郁将军手下的人对我倒是很好。与我交谈了几句,听说他们将军近日来心情很好…我想是因为你吧?”

    晏无忧挠了挠脑袋,那些在大姐面前都没有坦白的心思,倒是在二姐面前轻而易举的说出口了:“嘶……其实我和他的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晏无恙给晏无忧到了一杯茶,语气温和:“来,你说说看,我来给你参谋参谋。”

    *

    依旧是略去重生,晏无忧把他和郁川之间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二姐,尤其是他替嫁过去那几天,以及后面知晓以后的那段时间的相处。

    “记得新婚头一天吃早食,我问他,那菜谁做的,他没说话,后面我想起来那应该也是他做的…”

    晏无忧皱着一张脸:“我现在对他的感情就特别复杂,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啊好烦啊…我有时候特别不想见他,有时候又有点想见他。他虽然和我说喜欢我啊,但我还是不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意思,我摸不清他的心思,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思…”

    晏无恙思索了一会儿:“可能是你身在其中不自知,作为外人,我倒觉得郁将军对你的感情还是挺外露的…”

    晏无忧抬头:“是嘛?可他上次和我在一处,都没问过我别的,就是问我两个姐姐怎么样,家里怎么样…然后就是在那里擦他那把剑…”

    晏无恙敏锐的抓住了一点:“你为何很在意他不过问你的事…”

    晏无忧也想了一下,诚实开口:“………我也不知道。”

    晏无恙突然笑出声:“你们俩…可真有意思。照你这般说,你怎会觉得他对你没心思呢,你想啊,他与你有些旧怨,但他依旧不计前嫌,为你洗手做羹,为你操心宴家的事,这些本不是他的分内之事吧?他与你的心思是明明白白的,现在主要是你……”

    二姐很认真的看着他:“主要是你要明白你对他是何种心思。”

    晏无忧沉默了。

    晏无愁:“再问你最后一件,你说是你主动说要与他去塞北,为何?如果是为了避风头,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

    晏无忧:“……梦里的我曾与他有过一段重逢,那时我在流放途中生了病,行动不便,他就在帐外守着我。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的,但还有一部分时间他会讲他的事,可能是为了怕我睡着,他讲了很多很多他在边塞的事,老实说,讲的干巴巴的,但我听着很是向往,我想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

    连晏无恙听着晏无忧的描述,也很是向往,她看着自家蠢弟弟提到郁川时明亮的眼睛,心下也明白了弟弟对那位郁将军并不是全然无情意的。

    或许这些情谊中夹杂了一些愧疚感动等别的情愫,但绝不是一丝心动也没有的,他弟弟……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

    晏无恙叹了口气:“那你去吧,到了给家里来封信,也好让我们放心。”

    那天剩下的时间,就是二姐拿着布在他身上比划,为他量了尺,接着又去屋里了,吩咐不要打扰。

    “你快出去吧,我争取在你离开前为你多赶两件…”二姐就这么推着晏无忧离开了他的院子。

    晏无忧:“…………”

    *

    郁川是在赶在四月回的,那会子天气已经炎热了许多,他回京都后第一个去的便是贤亲王府,不过被门房的人告知他们世子爷出去了还没回来。

    于是又分别去了几个往日里晏无忧惯常去的花楼或者赌坊,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最后他想着先回府中休息下,结果刚一回府,门口的一个奴役很焦急的上来和他说什么前两日那位世子爷,也就是将军的小舅子大大咧咧到了将军府。

    “他来了就待着不走了…天天要这个要那个的,小人也不好说什么…这可如何是好啊?”奴仆苦着脸问,小声嘀咕,“将军不是已经与他的二姐和离了嘛,他还来做什么?”

    郁川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个笑,心里那块石头也算落地了,原来他在这儿啊。他看向告状的奴役:“府小容不下你这样的大佛,你另去找一份差事吧。”

    说着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他又看向另外一位:“他要什么,就给他。”

    *

    待郁川一步步走到庭院时,看到的便是那位世子爷懒洋洋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桌旁除了一些吃食外,还有几块冒着寒气的冰,以及…一个风轮。

    “你回来了?”宴世子冲他笑,又指了指一旁空着的躺椅,“要不…先歇息一下?刚好酸梅汤也冰得差不多了…”

    *

    郁川过往的半生里,鲜少会有如此惬意的时刻,身下的躺椅轻轻摇晃,他只需闭着眼睛享受,一旁是解暑的酸梅汤,还有……心仪的那个人。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晏无忧和他讲话,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亲昵,“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郁川:“看了。”

    晏无忧写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他本人写的,那是任何人都仿造不出来的潦草,其中甚至还有一些错字。

    不过郁川收到他信时,倒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又仔细妥贴折好,放在胸口。

    信里也没说什么,问他有没有平安到达,问他有没有出什么事,顺便还非常兴奋激动的说自己在什么古书找到了一种药方,可以帮他把脸上的伤疤去掉,就是那个药特别难采…

    关于郁川脸上的伤,其实一开始的确是没有那么严重的,后来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是郁川自己弄到那么严重的。

    但这些他并不打算告诉晏无忧。

    “信看了。”郁川把碗里的汤匙拿走,直接端着碗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感觉令他眉头舒展,“你想什么时候去找,我陪你一道去吧。”

    “还你陪我一道去,在你没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早就去过了,早就把药采回来了,还等你…得等到猴年马月?”

    晏无忧指了指自己腿,皱着一张脸和郁川诉苦:“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采药,我自己去山上摔伤了呢,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躺在这儿不动!”

    晏无忧都没看清一旁的郁川是怎么起身的,只感觉他唰的一下就到了自己脚边,半蹲下来就要查看他的伤势。

    “怎么摔伤了?我看看…”

    郁川小心的撩开袍,又试图把内袴卷上去,却被晏无忧制止了,他不自然的咳了两声:

    “好啦,其实是我夸大了,就是扭了一下脚,真的不碍事的,我躺在这里是因为我懒得动而已…”

    第40章

    纨绔攻重生以后10

    虽然晏无忧已经一再解释自己并没有受什么严重伤,但郁川似乎是不相信,最后还是亲自查看了一下。

    在确认了他的腿确实没有什么伤,就是有一点红肿,也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扭了一下,这才放心下来。

    “你怎么自己去山上?”郁川给他红肿的脚踝边抹药边语气沉重的告诫他,“你们王府是没下人了吗?再不济你也可以等我回来啊…”

    自己好不容易做一件以为会被夸的事还被这样说,晏无忧也有些不高兴。他心里不高兴,嘴上的语气便愈发怪异起来:

    “是是是,是我多事,是我不该去,我知道我手笨脚笨只会添乱…”

    郁川叹了口气:“不是。我是担心你,现在万幸只是扭了脚,万一要是遇到什么毒蛇野兽的,那丢的就是命了。你去的那地方又不是寻常山里,那地方是老猎户都不敢独自进山,你也太胆大了!”

    *

    被郁川用这么严肃的语气一说,晏无忧这也有些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后怕。

    他去的那个地方在京都最边边上,属于深山老林,本就没几个人踏足的那种,他居然带着几个家丁就去了…

    哪怕他们一行人并没有深入山中,只是在外缘,但细细想来,也是命大。

    那天天气非常不错,要知道跟着晏无忧一道的几个家丁身上都被蚊虫叮咬了好些红包,只有晏无忧,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蛇虫鼠蚁…

    说起这个…晏无忧把胸口的一个小布袋子拿出来,笑嘻嘻的对郁川说:“我去林子的时候,见其他人都被咬了好多包,只有我没有被蚊虫叮咬,是因为你给我这个了吗?”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囊,看着像是护身符的样式,上头还绣着一些花纹,和几句吉祥话。闻着有一股奇特的味道,不是很难闻,但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郁川:“嗯,夏日蚊虫多,我想着你戴上身上能少些…”

    晏无忧笑了两声:“那我这次进山没出事,还是托了你的福哩。我当时扭到脚也是我自己没当心,我走太快了,没注意脚下。不过说真的…我运气还真好,一去就找到了!书上说特别难找呢!我本来想着还得去几次…”

    郁川笑着点点头,直说晏无忧的确是个有福气的人。

    *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晏无忧问他这次的事情顺利吗。郁川说还挺顺利的,晏无忧点点头说那就好。

    郁川:“你当真决定要和我去边塞吗?那边不比京都…”

    晏无忧:“当然,我包袱都收拾好了,我大姐为我搜罗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药材,说以备不时之需。我二姐在为我缝制袍子…我爹怕我吃不惯那边的吃食,说给我带些,到时走的时候给我拿上……”

    郁川:“……他们竟允许了?”

    晏无忧挑了挑眉:“那当然,我大姐还说有你跟着,她就放心了。”

    郁川:“…………”

    晏无忧:“你呢?你可有收拾?”

    郁川:“我不需要收拾那些。”

    晏无忧:“哦,那也没事,反正我带得多,到时你冷了饿了,我分你一半。”

    郁川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你……你具体要带多少?”

    晏无忧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我想把我那些小私库里的宝贝都带上,怎么也有个几马车吧?我爹肯定要为我准备一些,还有我大姐二姐肯定也是准备的,还有我有一些好友,听说我要去边塞,也打算给我备一些…哦,还有皇伯父他估计也会……嗯,应该有十多辆…马车吧?这还只是往少了说,可能还会更多…”

    郁川:“…你知道一个走南闯北的商队一次最多带多少东西吗?”

    晏无忧摇摇头:“不知道。”

    郁川:“你知道京都离边塞到底有多远吗?路上路况又如何吗?”

    晏无忧继续摇头:“不知道。”

    郁川叹了口气:“日夜不休,且还是在骑快马的情况下,中途更换三至五匹马,也要七至十天…如果是慢悠悠的坐马车,抵达也要一月至两月,而越是临近边塞,路途就越是难走,一些地方马车可能都走不了…”

    晏无忧沉默了一下,他的确没去过边塞:“要那么久啊。”

    郁川:“这还是算在日夜不休的情况下,实际中途少不了要在驿站歇一歇,这样算下来怎么也得两月有余。”

    晏无忧想了想,咬咬牙:“既然这样,为了不耽误时辰,那我们干脆早些出发吧!”

    郁川征了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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