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在试探逃离村庄的可能性,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套出村长出去的路线。

    她这话却说到了村子的忌讳,老太太面色大变,慌慌张张冲她摆手,好像听到这些话都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一样:“妮子,你糊涂了!怎么能说这话!你忘了李裁缝家的二伢子是怎么死的吗?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偷跟在村长后面往山那边跑,结果触怒了神明,摔断了腿不说,还得了那种吓人的疫病,要不是他爸妈狠心把他扔到乱葬岗,差点儿把咱全村的人都给害了……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祝真连忙安抚她的情绪:“我就是随口说说,阿婆您别紧张。”心里却不免思忖,如果一切都是村长的阴谋,那个二伢子染上的疾病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她拿起把水果刀,比划了两下,觉得勉强能够用来防身,正打算问问老太太能不能赊账,却听阴暗的角落里响起婴儿微弱的啼哭声。

    “尾巴,你是不是饿啦?乖哦,奶奶这就给你冲奶。”老太太抖抖索索地拿出一罐没有标注生产商的三无奶粉,又打开桌上的热水壶,往塑料奶瓶里倒水,冷不防看岔了倒在手上,烫得哀叫出声。

    “阿婆,我帮您吧。”祝真于心不忍,再加上据李承所说,那场瘟疫发生在五十年前,也只有在年纪大些的老人这里才能打听出一些细节,便主动接过奶瓶,扶她坐下。

    调好水温,她打开奶粉盖,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精味道,皱了眉问:“阿婆,这奶粉也是村长采买回来的吗?”

    “对,对,说是进口的,不便宜哩!”老太太和气地露出个笑脸,脸上的皱纹比喜婆婆还多几层,给人的感觉却亲切许多,“尾巴,别急啊,马上就好。”

    她又拍了拍祝真的手,恳求道:“婴儿床旁边的篮子里有尿布,妮子你顺便帮我看看尾巴是不是尿了拉了,给他换换吧,我老了,实在是不中用了……”

    祝真自然答应,照着奶粉罐上的冲泡比例冲调好,在门内的墙壁上摸索了好一会儿,回头问道:“阿婆,光线太暗了,我看不太清,电灯开关在哪儿?”

    “不能开灯,不能开灯。”老太太立刻阻拦,手指着斜对角的方向,“你顺着货架走到最里面,一眼就能看见尾巴的小床。”

    祝真有些奇怪,却顺着她的意思,循哭声找到那架小小的婴儿床。

    床是实木打造的,线条简单拙朴,顶上罩着一层米色的纱帐,想来是用来防蚊虫的。

    婴儿显然饿得狠了,有气无力地哭着,哭几声嘬一会儿手指,发出“啧啧”声。

    孩童和老人总是更容易激起人的同情,祝真的心软了软,轻声哄道:“尾巴不哭啦,姐姐喂你。”

    她一边哄着,一边掀开纱帐一角,弯腰低头去抱那个孩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往孩子的脸上看了一眼,奶瓶“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她看见一个通体雪白雪白的婴儿。

    婴儿也就四五个月大小,每一寸皮肤都呈现出极为病态的苍白,就连稀疏的头发和眉毛也都是白色的,眼睛颜色很淡,眼球不正常地颤动着,歪着头、斜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心心念念的奶瓶,一道口水顺着惨白的小脸流下,他“吭哧吭哧”地哭得更凶。

    “妮子,怎么了?”老太太不放心,出声询问。

    “没……没事。”祝真按了按疯狂跳动的心口,捡起奶瓶,擦干净奶嘴,喂到孩子嘴里。

    抱是不敢抱的,她到现在冷汗都没消退。

    “妮子,吓着你了吧?”听见孩子的哭声止住,老太太松了口气,有些抱歉,“唉,这孩子命苦啊。”

    “没有。”祝真接话,“阿婆,这是您孙子吧?您的儿子和儿媳妇呢?”

    “死啦,都死啦。”老人的声音里透着无限苍凉,“儿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去年冬天没了,媳妇生尾巴的时候大出血,也跟着走了……唉,都是命啊,都是我们早些年不敬神明,所应得的天谴啊!作孽哟……”

    祝真听得有点儿糊涂。

    不能见光,皮肤雪白,眼球震颤,都是白化病的症状。

    老人儿子的病暂且不提,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再加上村庄闭塞,医疗条件势必更加落后,大出血抢救不过来也在常理之中。

    正常的疾病和意外,怎么能说是天谴呢?

    而且——

    “阿婆,我们这些年不是对神明毕恭毕敬,也按规矩祭祀了吗?为什么还会遭到天谴?神明不应该庇佑我们吗?”祝真看着孩子喝完奶,取下湿漉漉的尿布,换上干净的。

    老太太摇头叹息:“都怪五十年前,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不肯安分,非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见山险难爬,便商量着一起修砌山路,等修好之后外出闯荡。结果,山路修到一半的时候,他们挖出一块巨大的石碑,那石碑上画着古怪的符号,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们哪个都不认得,村长说一定是神迹,神明在阻拦他们大逆不道的行为,命令他们立刻停下。可他们不听啊,继续挖了下去,快修到山顶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墨绿色的小盒子……”

    祝真听得入神,轻拍着婴儿将他哄睡,轻手轻脚走到外面,问道:“然后呢?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瘟疫啊!”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利,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他们激怒了神明,神明降下可怕的诅咒,惩罚我们这些胆大包天的村民。瘟疫迅速传开,不过几天时间,村子里的人就死了大半,我家老头子就是这么没的……即便后来,我们在村长的领导下及时改悔,年年供奉神明,也不过是免去了恶疾缠身的痛苦,却没有办法洗脱我们曾经犯下的罪孽。这些年,村子里的孩子们夭折的夭折,生病的生病,畸形的畸形,健健康康的没有几个,村长说,这都是我们应得的天罚,这诅咒将伴随我们祖祖辈辈,生生世世,直到死亡,方得解脱……”

    原来,所谓的瘟疫,只是诅咒中的一环,据老太太所言,这村子里的孩子们大多不太正常,也是天谴带来的苦果。

    难怪祝真一路走来,所见人丁凋敝,村民寡言少笑,空气中似乎永远覆着一层沉重的绝望与无力。

    她以为的、庇佑村民镇压瘟疫的神明,实则亦正亦邪,恩威并施。

    一切苦难皆由它而起,苟延残喘亦拜它所赐。

    怪不得大家对那尊神明都是又敬又怕,怪不得祭祀它的方式如此血腥残忍,却无人敢提出异议。

    得到了自己需要的关键线索,祝真礼貌地和老人道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件事,回头问道:“阿婆,我还没问,您贵姓呀?”

    “姓李。”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答她,神色间没有一丝不耐烦,甚至多唠叨了两句,“咱们村除了几个少见的姓,不是姓李就是姓林,往上数几辈,大多都是本家!”

    祝真了然,和她挥手再见。

    如此,孩子们有问题的原因也水落石出。

    村子经过瘟疫之后,余下的人口本就不多,又不与外界往来,交往圈子有限,观念落后陈旧,为了繁衍子嗣,少不了近亲结婚。

    一代两代,可能还显不出什么,几十年过去,亲上加亲,致病基因叠加,恶性循环,畸形儿的比例自然大大提高。

    而这种现象落在愚昧不开化的村民眼里,却更增加了“诅咒”一说的可信度,令他们自我洗脑,行为强化,对神明的存在深信不疑。

    不远处的田垅上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五六岁左右,额头突出,眼距很宽,张着嘴伸着舌头,嘴角流下一长串亮晶晶的口水,肢体动作也很不协调。

    他对自己的怪异茫然不知,开开心心地对另一个缺了条胳膊的男孩晃了晃手里的泡泡糖,那孩子立刻奔过来,两个人玩闹在一处。

    明明是童趣盎然的画面,祝真却觉得遍体生寒。

    拟村庄(7)

    第二次抽签

    虚拟村庄(7)

    第二次抽签

    走出很远之后,祝真才发现,方才顺手揣进裤子口袋里的水果刀,忘了赊账。

    不过,这样也好,不然登记真实名姓的时候,免不了被老太太发现自己作为祭祀供品的真实身份,这把刀也就没这么容易带出来。

    左右她帮老人带了一会儿孩子,也不算白拿。

    祝真慢慢整理着收集到的所有线索,理清思路。

    这个任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简单之处在于,目前各种蛛丝马迹已经将罪魁祸首指向整个村子的最大得利者——村长。

    强权独裁的统治,说一不二的威信,看似公正实则暗做手脚的占卜仪式,以及利用少女对献祭的恐惧,胁迫对方嫁给他那个痴肥愚钝的傻儿子,这一切都证明了村长的道貌岸然和卑劣品性。

    那么,五十年前,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毛头小子,编造出一个凶恶可怕的神明,自导自演出血腥却足够有威慑力的祭祀仪式,对又惊又惧的村民进行持续不断的洗脑与控制,令他们以他为尊,闭村自锁,也不奇怪。

    至于石碑和墨绿色的盒子,有可能是村长提前埋在修葺山路的必经之路上,也有可能是机缘巧合撞见,临时起意。

    盒子里大概率装的是什么罕见的病毒、真菌之类,瘟疫多数是因之而起的传染病。

    可是,困难的地方在于,今天中午就要抽签,时间太过紧迫,她来不及补充更多细节,只能理出这么一个大致的框架。

    祝真想起系统所说的“回答最准确、最详实者胜出”,进一步理解到了这个系统的险恶用心。

    日头一点点上升,眼看快到中午,她加快脚步往村长家赶,打算等抽过签再说。

    卡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到达餐厅,祝真气喘吁吁,看见封绍、李承和林瑶瑶已经站在了餐桌前。

    喜婆婆很不高兴地将签筒杵到她面前,恶狠狠乜了她一眼。

    签筒里只剩下两支竹签,中奖概率在50%。

    祝真紧张地吐出一口气,闭着眼随便抓了一支。

    她屏气凝神,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向签尾,见上面用猩红的颜料写着一个——

    “囍”字。

    锦鲤附体的祝真唰的白了脸。

    与她相反的,拿到空白签子的林瑶瑶长长松一口气,一直哀戚带怨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模样。

    喜婆婆拿起另一个签筒,迈着小脚往李承走去。

    她靠近一步,李承的脸就白上一分,脚步往后退,不留神撞上椅子,跌坐进去。

    似是对这届有幸服侍神明的男女表现出来的低觉悟十分失望,喜婆婆用更加凶恶的眼神死死盯住李承,嘴角往下耷拉着,好像下一秒就会变成可怕的老巫婆,将他拆皮去骨,吞吃入腹。

    李承吓得几乎要哭了,挥舞着双手道:“不……我不想抽……我不想死……”

    眼看喜婆婆就要发怒,封绍适时出言解围:“婆婆,要不让我先抽吧?”

    说来也怪,喜怒莫测的喜婆婆对封绍却青眼有加,不仅没有责怪他横插一杠,反而顺着他的要求,将签筒递向他。

    封绍颇为随性地拿起一支,看了看签尾,回过头抱歉地对李承道:“对不住。”

    李承面如死灰,双手抱头哭了起来。

    饭菜很快端上来,和昨日里一模一样的三道供品摆在桌上,一点儿绿色也无。

    祝真味如嚼蜡地吃了两口,横了横心,想着干脆答题交卷算了。

    尽人事听天命,说不定封绍获知的信息没有她全面,她侥幸能够取胜。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摸了摸耳钉,屈起指骨管

    理

    扣

    号

    :二

    三

    二

    六

    九

    四

    三

    0,正打算敲击,忽然想起件事,大脑轰然作响。

    她忽略了系统的一句提示,而那正好可以置她于死地——

    “等两名玩家回答完毕后开始评分”。

    如果直到她死,封绍都没有做出回答呢?

    那样的话,她根本就等不到评分。

    排在前面祭祀的人,即使回答得再准确,再详实,一死万事皆空。

    剩下的那个人,哪怕答得驴唇不是马嘴,也能轻松取胜。

    更直白的说法是,这道题的题干十分简单,根本不是这场游戏的重头戏,真正的关键在于——

    怎样才能比竞争对手活得更久。

    祝真被自己蠢哭。

    亏她还沾沾自喜,觉得上午出去一趟收获颇丰,完全没想过,如果第二场祭祀抽到自己,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

    祝真咬了咬下唇,觉得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趁众人不备拉了拉李承的衣袖,压低声音问他:“李承,你知道出村的路吗?我们一起逃跑怎么样?”

    似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语,李承急急摆手:“不行不行,你忘了二伢子是怎么得上疫病的吗?我们贸然往外跑,一定会触怒神明,死得更惨!”

    李裁缝家的二伢子之所以得病,一定也是村长做的手脚。

    祝真自然是不信的,又急又快地道:“那你把路指给我,我自己想办法。”

    从李承口中得知,出村的唯一道路位于西北角的山壁上,也就是五十年前那群得瘟疫而死的青壮年耗时费力修砌出的那一条。

    谁能想到,造化弄人,他们到底是为村长做了嫁衣裳。

    村长每个月出去一次,为村民们采购紧急所需之物,独来独往,从来不带帮手。余下的时候,那条道路的入口被重重护栏包围,更上了厚重的大锁,防止别人闯入。

    听起来很难突破。

    用完午饭,祝真借着消食的由头在菜园子里打转。

    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紧紧跟在她身后,阴魂不散。

    祝真转来转去,发现围墙顶端糊着的水泥里嵌满了尖锐的玻璃茬,断绝了爬墙出去的可能性,内心越发焦躁不安。

    虽然以她的身体情况,就算无人看管,没有阻碍,也很难独立爬上去。

    妇人死板地提醒道:“新娘子该回房上妆了。”

    祝真没好气地反驳:“时间还早,再等一会儿。”

    一直晃到三点半,她被妇人忍无可忍地押了回去。

    半长不短的头发后面接了长长的假发,有人往她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底,像在往水泥墙上刷腻子,无端端令她想起封绍给她化妆的那一回。

    那次是扮鬼吓人,她既觉好玩又觉解恨,这次却是被迫赴死。

    心境天差地别。

    祝真烦躁地道:“妆容能不能化得淡一些?”

    妇人充耳不闻,继续糊墙。

    沉重的凤冠有如千钧,压得祝真连脖子都转不动,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惊悚的脸,试着咧了咧涂着血红唇膏的嘴,把自己硌应得发了个抖。

    带着这身繁复的行头,从重重包围中逃离,可行性实在很不乐观。

    等死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一转眼就到了晚上,全副武装的李承被两个妇人“请”进来,脸上同样糊得雪白。

    祝真和他站在一处,正正好可以充作一对纸扎的金童玉女,形神兼备,惟妙惟肖。

    喜婆婆严苛地审视两人,确定没有失礼之处,这才带着他们下楼,扯着笑容对村民们报喜,说的是和昨夜一模一样的话:“欢迎新郎官新娘子喽!”

    拟村庄(8)

    活埋

    虚拟村庄(8)

    活埋

    祝真没有游戏世界之外的记忆,自然也无从得知,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幻想过嫁人结婚的场景。

    是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和英俊挺拔的男人并肩站在西式的教堂里,在神父的见证之下,说出庄严神圣的誓言,然后将手中梦幻鲜妍的粉色花束高高抛上天空吗?

    还是穿着传统的秀禾服,戴着漂亮却不过分隆重的发饰和耳饰,和心爱的男人在父母、亲人和好友们的祝福中,遵循古礼拜堂完婚,拿着公公婆婆封好的大红包,被男人拦腰抱起送入洞房呢?

    总之,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皮肤枯黄面目麻木的村民们十分形式主义地簇拥着她和李承,雷动的欢声里充满了虚假。

    他们名为护送实为押解着,将这对彼此之间还说不上熟悉的少年少女送往黄泉路。

    祝真和李承手中各拿一条红绸,绸带以硕大的红色花结相连。

    李承一直在发抖,连带着绸带也抖起来,步子踉踉跄跄,走几步就要趔趄一下,堪堪摔倒之际,又被围在前后左右的人墙推回来。

    祝真甚至能听到他牙关打架的“咯咯”声。

    她也害怕。

    周围汇合过来的村民越多,离祭台越近,便越清楚自己逃出生天的希望渺茫,那种恐惧的情绪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她的心脏。

    她咬着牙强撑住不在众人面前出糗,借着闪烁的火光,万般仓促地回过头,急匆匆看了紧随其后的封绍一眼。

    中式的袍褂衬得本来温和的面容多了几分端肃,他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一秒,又先行移开视线。

    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更像本来就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虔诚又庄重的信徒。

    他走在拥挤的人流里,混在诡异又狂热的氛围里,浑身上下竟无半点违和感。

    也是,他那么聪明机敏,伪装与矫饰不过是基本功,段位比她高出不知多少。

    而她,到底在不切实际地期待些什么呢?

    两个人终究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她死之后,他便可以顺顺利利通关,这会儿不拍手称快,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厚道。

    况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真的愿意施以援手,这一千多名村民的怒火,也不是血肉之躯所能相抗的。

    站在高台下方,祝真看着村长装神弄鬼,念念有词着从六个红木牌中间拿起一个,交给喜婆婆。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喜婆婆嘶哑粗噶地宣读出这次祭祀的死亡方式时,她的心脏还是不堪重负地疯狂跳动起来。

    李承更是大叫了一声,整个人濒临崩溃边缘。

    喜婆婆说的是——

    活埋。

    听了便觉得透不过气的两个字眼,代表着另一种残酷的处刑方式。

    隔绝所有的光线与空气,孤零零地躺在密闭狭窄的空间里,感受着氧气与生命一点一点流失,在死亡之前那段痛苦又难捱的时间里,你的意识偏偏是十分清醒的,试想,那种心情该有多么绝望?

    祝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扶了把状若癫狂的李承,眼角余光看见村长低声安排着几个强壮汉子去高台基座的一角挖坑,又命令另外几个人去抬一早便准备好的双人棺材。

    举行拜堂仪式的时候,李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整个人却像具行尸走肉,呆滞地按着喜婆婆的号令弯腰鞠躬,再直起身时,脸上挂满了鼻涕与泪水。

    挖坑的壮汉效率很高,不到半个小时便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将厚重的刷着红漆的棺材稳稳当当摆进去,四角还绰绰有余。

    祝真扶着棺材跳了进去,李承却是被半抬半扔下来的。

    他摔倒在棺材里面,膝盖磕到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咚”,这才回了神,双手扒着棺材边沿想要往上爬,嘴里哭嚎着:“阿爸,阿妈!”

    这一瞬间,他仿佛退化成无助的孩童,绝望地哭求着生身父母伸出援手,就像小时候无数次跌倒那样,牵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掸掉他身上的泥土,擦去眼角的泪。

    人群里隐约传来凄凉的哭声,起了一小波骚动,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走过去呼喝了两句,风波迅速平息下去。

    犹如雁过无痕,水过无影,什么也没剩下。

    李承眼底的光彻底熄灭。

    在喜婆婆的指示下,一对新鲜出炉的小夫妻头朝神像所处的北方,双脚朝南,并排躺进冰冷的棺材底。

    伴随着“嘎吱嘎吱”的钝响,沉重的棺材板被缓缓阖上,将生的希望完全掐灭。

    细碎的泥土沙沙落在头顶的时候,喜婆婆又唱起那首诡异阴森的歌谣。

    一铲子一铲子土覆在棺木上,将他们慢慢掩埋,那首歌也越来越飘渺,渐渐听不到了。

    身边响起毫不克制的哭声,李承边哭边对祝真道:“我……我算不算比我哥强?好歹留了个全尸……”

    祝真努力调整着呼吸,避免因为紧张和害怕消耗掉过多氧气,听见李承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低喝道:“别慌,还没到说这种丧气话的时候。”

    李承摇头道:“不行了,我觉得我呼吸不过来了,我不想憋死,憋死太难受了……”

    祝真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提高了音量:“李承!你要做什么?”

    她在狭小的空间内努力转动身体,往李承的方向侧身,可棺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

    “李承?”祝真嗅到了微弱的血腥味,试探着往他的脸上摸了摸,在嘴角处摸到一道黏腻的液体。

    “被选中之后,我就偷偷准备了这颗毒药……我没有要逃避使命的意思,只是不想……死得太痛苦……”药效发作,李承难受地扭动着身体,像一条脱水的鱼,“希望神明不要怪罪我的胆小懦弱,更不要迁怒于我的家人……”

    临死之际,他表现出刻在骨子里的敬畏与虔诚:“无上的神明啊,我愿将我的血肉和灵魂献祭于您……求您网开一面,饶恕我的……”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里发出“喀喀啦啦”的声音,痛苦地挣扎着,不一会儿便断了气。

    祝真来不及阻止,睁大眼睛望着躺在她身边的新鲜尸体。

    这尸体几分钟之前还能呼吸会说话,上午还不厌其烦地跟她讲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尘往事,昨天下午更是帮她从村长家的傻子那里脱身……

    他有愚昧陈旧的一面,也有身为少年人的善良与热血,从这一刻开始,却不得不成为村长巨大阴谋下的又一个牺牲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和泥土、蛆虫为伍,无声无息地腐烂成枯骨。

    不知不觉中,祝真泪流满面。

    ————————

    下午两点加更。

    拟村庄(9)

    救命之恩(2000珠珠加更章)

    虚拟村庄(9)

    救命之恩(2000珠珠加更章)

    祝真只哭了几十秒,便抬手用力抹去眼泪。

    不是她凉薄,生死攸关时刻,容不得任性伤怀。

    拿出从小卖部老太太那里顺来的水果刀,亮出刀锋,祝真半坐起身,双手摸向冰冷厚重的棺材板。

    杉木不算很硬的那一类板材,然而,打算用堪称袖珍的刀子将之劈开,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祝真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稳住呼吸,强行保持镇定,不管逃出生天的机会有多渺茫,右手算得上稳固地握紧刀柄,狠狠扎进木板,再用力拔出,照着头顶的方向一下一下开凿。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祝真汗如雨下,在黑暗里伸手摸索着刀尖奋战的位置,只摸到一块小小的凹陷。

    方才下葬时她留意看过,这棺材板真材实料,大约有十厘米厚,照她这个速度,两个小时也未必能够凿穿。

    更不用提,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泥土,以她一人之力,实在很不乐观。

    祝真咬咬牙,控制自己不去考虑那么多,机械地凿动着,任由木屑扑簌簌落下来,蒙了满头满脸。

    眼前一阵阵的刺痛,不知道是碎屑还是汗水进了眼睛。

    本来就不多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祝真觉得肺部憋炸一样的疼,头晕眼花,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她隐约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砰砰”的响动声,有一瞬心里泛起微弱的希冀,旋即又打消了不切实际的愿望。

    她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不可能有人出手搭救。

    大概是出现了幻听。

    祝真筋疲力竭,再也使不上力气,只好腾挪着身子躺了回去,和李承渐渐僵硬的尸体并肩靠在一起。

    没有独自一人迎接可怕的死亡,算不算是唯一的一点安慰呢?

    她自嘲地想着,思绪里走马灯一样闪过所有回忆。

    就连这回忆也是单薄得近乎可怜的,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不知道这个鬼系统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更不知道在现实世界里,有没有人真心爱她,因为她的消失而夜不能寐,四处寻找她的踪迹,苦苦等待着她归来。

    如果有的话,恐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了。

    算了,还不如没有。

    祝真擦了擦无用的眼泪,阖上眼皮,平日里不笑也显得甜美的娇俏容颜浮现浓重的悲色,右手不甘心地紧紧攥住水果刀。

    她知道她资质平庸,比不得封绍那样走一步看三步、深思熟虑的成熟老练,可她这样的普通人就活该像只蝼蚁一样,可笑地挣扎,然后失败地去死吗?

    她不清楚陷进这系统的玩家到底有多少,如果是从1开始排序的话,算到封绍已经有庞大的五百人之众,这么多无辜的人里,又有多少已经死去,或者像她一样正在等死呢?

    凭什么啊?!

    祝真前所未有地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旋即又更加难过地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她要死了,被活埋而死,缺氧,窒息,脸色很有可能变得青紫,舌头也会吐出来,死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真他妈的操蛋。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真切的声音砸在她头顶。

    这一次的距离很近,近到祝真无比确定,绝对不是幻听。

    她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呼吸因紧张和缺氧而难以控制地变得急促,满头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位。

    是谁?

    “砰砰”又是两声,一大块木板掉落,正好砸中祝真的脑袋。

    她却顾不上喊疼,只呆愣愣地仰着脖子,仰着脸,看着上方。

    新鲜的风钻了进来。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肺部的疼痛立刻得到缓解,眼前也变得清晰。

    她看见,在黑透了的夜空底色下,一轮又大又圆的黄色月亮挂在树梢,几点疏星点缀着身形高大、恍如天神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大红色的中式袍褂,眉目英挺,气质清和,手中却拿着一把和他的模样十分不搭的沉重斧头。

    他紧抿着嘴唇,看见祝真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泛着活气,这才轻舒一口气,低声问道:“祝真,你还好吧?”

    明明是再客气不过的一句关心,却击中祝真的泪腺,令她无声地大哭起来。

    这次的眼泪,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无以言表的感激。

    封绍显然不太会应付女孩子的泪水,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往那边挪一点儿,我把棺材破开,救你出去。”

    祝真揉着眼睛点了点头,缩进角落,看封绍身手悍利地挥舞了几下斧头,方才坚不可破的木板在他手里变成脆弱的豆腐渣,“咔嚓咔嚓”掉落,在底部聚了一小摞。

    劈出个能容一人钻过的孔洞,封绍弯下腰,往里面看了一眼,目光在早就死透了的李承脸上停留片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伸手拉祝真:“上来。”

    祝真握住温热的手掌,像是抓住了救她于水火的救命稻草。

    双脚踩在踏实的地面上,恍如隔世。

    她看着封绍毫无停顿地将翻出的泥土重新填埋上,然后弯腰收拾全套的家伙——铁锹、铁镐、刀斧,里面甚至还有一大卷麻绳和螺丝刀,而入土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散了个干净。

    一种过于充沛的感情袭卷心头,祝真张了张嘴,努力了几次,终于说出一句:“谢谢绍哥。”

    从“大佬”到“绍哥”,不止是称谓的转变,更是感激,是信任,是投诚。

    他完全没有必要救她,等她咽了气,便可以躺赢,顺利过渡到下一关。

    但他还是来了。

    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因此,从这一刻开始,她这第二条生命,已经具备了唯他之命是从、随时随地交还给他或者替他去死的觉悟。

    此外,她还藏了一点私心。

    独立生存下去是很难的,如果必须要抱大腿,自然要挑最粗的那条大腿来抱。

    只是,她心怀忐忑,不知道封绍肯不肯接受。

    整理工具的男人动作微顿,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将铁锹递给祝真,示意她帮忙拿着。

    祝真连忙狗腿地接过,跟在封绍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不远处足有一人高的芦苇丛里走。

    走了几步,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的手杖早遗落在房间里,封绍给她铁锹,不是真的想让她出力,而是便于她行走。

    祝真小小吸了口微凉却新鲜的空气,内心止不住地雀跃起来,嘴角勾起,露出可爱的酒窝。

    她的脸上,浮现出来到这个系统之后,从来没有展露过的真实笑容。

    ————————

    以后每500珠珠加更一章,例:2500、3000、3500……以此类推。

    拟村庄(10)

    未雨绸缪

    虚拟村庄(10)

    未雨绸缪

    死亡的威胁远去,祝真的话也多了起来。

    “绍哥,不是说夜里不能出门的吗?你是怎么出来的?还有这些——”她指指他肩膀上背着的军绿色工具包,“我白天打听过,村长对各种刀具管制得非常严格,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封绍也肯耐心地一一回她:“趁着铁匠不在,翻到他院子里拿的。至于住处窗户上的栏杆,有工具的话,卸掉并不算困难。”

    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歉意:“祭礼是十点半结束的,我原来打算在一个小时之内打个来回,将你和李承救出来,没想到村长安排了十几个壮劳力值守,直到十二点才散,所以耽搁了会儿时间。”

    安排值守,想来是为了避免献祭男女的家人私下里违背村规,将他们偷偷挖出来。

    村长的谨慎与毒辣,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李承先行服毒自尽,给祝真留下了足够多的氧气,祝真绝对挺不到他赶来救援。

    封绍挖土劈棺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做好准备开棺之后,看见两具活活闷死的尸体。

    从这个角度来看,祝真既不幸,又幸运。

    可这些话,却不适合放在明面上来说,平白害她难受,挑起于事无补的负罪感。

    祝真沉默了会儿,跟着男人走进芦苇荡里。

    临近河流,朦胧的水气扑到脸上、鼻腔,凉沁沁,阴冷冷的。

    她打了个寒战,轻声道:“绍哥,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两天我看你不和我说话,还以为……”

    还以为他是要冷眼旁观着,看她如何死去,却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脚下的泥土浸了河水变得松软,一脚踩下去便会留下个深深的印记,封绍回头望了望,缓行至祝真身后,一路用工具碾平,遮掩行迹。

    “我不希望任由系统摆布,浑浑噩噩地和同类自相残杀,直到某一天遇到比我更强大的对手,荒唐地死在什么陌生的地方。”他看祝真行路艰难,几次差点摔倒,伸手扶稳她,不费吹灰之力地跃到旁边的歪脖子树上,砍了条手臂粗细的树枝,又细心地用刀子将枝杈修好,递给祝真,“至于你说我不理你的事,人多眼杂,保持适当距离,会更安全。”

    他低头看了祝真一眼,清冷的月色中,那一双华光潋滟的眼睛却似乎总带着人性的温度:“难道你不是这么考虑的吗?”

    祝真忽然觉得赧然,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答道:“没有,我怀疑你要干掉我来着。”

    “……”被她的直白噎了一下,封绍停在芦苇丛的腹地之中,用脚踩塌一圈茂盛的茎杆,铺成天然的地毯,示意祝真坐下,“从现在开始,你在村民们的眼中,已经是个死人,自然也不需要再受他们那些规则限制。因此,你比我更加自由,做很多事情也更方便。”

    “绍哥,有事你吩咐。”祝真闻弦歌而知雅意,坐在他对面,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两个人先分享了一遍白天收获的情报。

    祝真一五一十地将老太太告诉她的那些过去转述给封绍,并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和推断。

    封绍点了点头,低声道:“你猜测的没错,村长口中的‘蜚神’,其实是引发疫病的凶兽。《山海经》中说:‘太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和祭台上那尊石像的模样,正好相合。由此可见,他不过是拿凶兽的名号做个幌子,震慑村民,以权谋私罢了。”

    “今天上午,村长为儿子操持婚礼的时候,我趁乱混进他房里看过,在抽签的签子上做了些手脚,确保第二天的祭祀不会轮到我,又在柜子里发现了占卜祭祀方式所用的红木牌。”想到那位村长的所作所为,封绍的脸色冷了冷,“水溺、火烧、割喉沥血、砍头、活埋、分尸,牌子上总共写了这么六种祭祀方式,如果是公平的占卜,每一样只需一张木牌即可,可我在那个抽屉里,发现了三十六张。”

    祝真恍然大悟。

    这样的话,选择什么样的祭祀方式,也在村长的掌控之中。

    正常情况下,占卜所用的六张木牌是各不相同的,以哪种方式死去,全看天命。若是哪户人家想为儿女留个全尸,便可悄悄求到村长面前,将自家的全部家当奉上,请他法外开恩。

    村长收了好处,就会将过于惨烈的死法从木牌中拿去,换上内容相同的牌子。

    祝真骂道:“他还真是层层盘剥,贪得无厌。”

    遴选祭祀人选之时狠捞一笔,甚至逼迫韶华少女嫁给他的傻儿子也就罢了,竟然连最后一个环节也不放过。

    封绍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我将牌子换成了六张一模一样的‘活埋’,非即时的死亡方式毕竟有很多操作空间,本来计划不管是抽中李承和你,还是他和林瑶瑶,都可以尽快赶过来将人救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李承抽中“囍”字签,毕竟是出自他的设计,若说没有罪恶感,一定是假的。

    祝真连忙安慰他:“绍哥,你的计划已经很周密了,是村长太狡猾,太狠毒,你不要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她转移话题:“这样的话,明天是不是就只能选择‘水溺’?绍哥会游泳吗?”

    封绍点头,低声交待了她几句明天夜里如何接应,又安排明天白日的行动:“明天上午,我去出村的山路附近查探,看看能不能找到逃出去的办法;你不方便见人,如果不害怕的话,就去东北角的乱葬岗和坟场找找线索,我打听过了,这两天村子都没有丧事要办,那边相对安全一些。”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