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通常情况下,秦一隅都不太喜欢被人用问题回答问题,但南乙不一样,眼下的状况也不同。

    他的反问难道不像是调情吗?

    于是秦一隅笑了,手自然而然搂住了南乙的腰,自己则松弛地靠在门板上,用气声说:“因为我想你了啊。”

    他说完,伸手摸到门边的灯光开关,因为想看清楚南乙的模样。

    啪的一声,房间瞬间被暖色的灯光充盈,原来他慌不择路,选的竟然刚好是所有乐手存放备用琴的储藏间。

    而这个房间所在的转角,离舞台其实很近,隔一堵墙而已。穿透了砖块与混凝土,那些器乐和人声似乎变得更加迷离。

    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他们两个不该在这里的乐手,全是乐器。他们被满满当当的吉他和贝斯所环绕,更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你不想我吗?”秦一隅后脑勺仍靠在门板上,半垂着眼,目光从南乙的眼睛,渐渐移向他的耳侧,手则牵起他的右手,一路摩挲到指尖的茧。

    歌词缥缈地游荡过来。

    [眼神纠缠耳朵轮廓]

    [指尖亲吻皮肤脉络]

    这歌词未免太缠绵,南乙望着秦一隅,感觉这里密不透风。

    他似乎揣着答案,嘴唇却又被黏稠的蜜粘住,无法回答,于是索性跳转回上个问题,将主动权攥回手里,困难丢给秦一隅。

    “我出来是想戴个项链。”南乙左手伸进口袋里,再拿出来时,指间缠着一根黑色钛钢细链,坠着的东西摇晃着,秦一隅再熟悉不过。

    那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日。

    “既然你来了……”南乙没看他,将拨片项链扔他怀里,在秦一隅慌忙接住的时候转过身,撩开后颈的碎发,冲他露出白皙的脖颈。

    “帮我戴吧。”

    这绝对是一种诱惑。秦一隅想。

    隐隐传来的歌词仿佛又变成一种注解。

    [心率逐秒、逐秒升空]

    [理智逐寸、逐寸跌堕]

    心跳太快,影响了他整个人,扣扣子时手指甚至都有些不灵光了,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戴好。

    顾不上检查自己的拨片有没有摆正,秦一隅从背后搂住南乙的腰,吻上他后颈,接着是耳根、耳垂上的唇环。闪亮的小钉子们被急促地拂过,温热的气流攀升到侧脸。

    似乎是怕留痕迹,他吻得又轻又快,浅尝辄止,却勾起更深的欲望。

    根本不够。

    南乙忽然从他的怀中转过身,将秦一隅抵上了门板,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满满当当的乐器安静至极,显得交吻的水声如此清晰。隔着门板,他们甚至能听见门外工作人员的高声呼喊,这当然是不合时宜的,禁忌的。

    但南乙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非常渴望这个吻,舌尖交缠的瞬间,他终于知道了秦一隅吃的糖的口味,柠檬,很酸。他是怎么忍受这种味道的?

    可是很快,那渐渐地就变甜了,越来越甜,顺着舌根淌下去。只是一个吻而已,秦一隅只不过用手掌缓慢地捋着他的脊骨,一截截向上,可南乙浑身的肌肉却绞得发紧,仿佛变成了一条被拧出水的毛巾。

    那些被藏匿在纤维之中湿漉漉的情欲和渴求都无所遁形。

    [如影随形

    辗转难眠]

    塑料薄膜里藏着什么,躲在毛玻璃背后的是什么。

    他似乎渐渐看清,越来越清晰,视力糟糕到这种程度,都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livehouse传来的乐迷们的合唱,海浪板扑面而来。

    [这都是不爱你的表现]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站在不恰当的房间里,沦陷在不合时宜的吻中,却听懂了这首歌,比现场的任何人都明白。他曾经那么真切地,认定这不是爱。

    间奏响起,是低沉悠扬的大提琴,两双难舍难分的嘴唇分离得并不容易,牵出的水线就是证据。

    秦一隅低着头,捧着他的脸,又轻轻啄吻了好几下。

    南乙还有些失神,直到秦一隅握住垂在他锁骨的拨片。

    “这是我的第一枚拨片。”他的语气很轻,“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唤回了他的一部分思绪,南乙垂眼,望着上面手工刻下的痕迹,和自己打的那枚孔隙。

    “你也是我的礼物。”秦一隅低头,吻了他薄薄的眼睑。

    再推开门时,两人都显得有些心虚,秦一隅的表情就很不自然,仿佛在故意和身后的贝斯手装不熟,南乙脸上则看不出太多破绽,他一向如此。

    但他手里的琴却暴露了一切。

    原本想拿自己的备用贝斯出来,以作掩饰,可走了没几步却被回头的秦一隅发现不对。

    “这不是你的琴。”他笑得无奈极了。

    南乙一低头,琴颈上的标签还在晃动,上面分明写着[尤引]两个字。

    就这样,秦一隅忍着笑,看着一脸冷漠的贝斯手像个机器人那样转身,回到储藏间,再出来时他什么都没拿了。

    身边两个工作人员跑过去,秦一隅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躲开。

    “琴呢?”

    “不拿了,又不用。”

    这还是秦一隅第一次见南乙生闷气。

    “你好可爱。”他凑近小声说。

    他以为会被捂住嘴,但没有。

    南乙仿佛充耳不闻,什么举动都没有,甚至站得离他有些远。

    重复的尾声唱段传来,很轻柔,对他而言,仿佛警世箴言。

    [这都是不爱你的表现]

    [错过是我应得的惩戒]

    口是心非的歌词,点着口是心非的人。南乙攥紧了手,他清楚地意识到情感的变化,又不想承认。目前的关系是安全的,可以接受的,爱这个字太沉重,像诅咒,他只想拒绝。

    多亏了A组的live有接近6分钟,他们回去时刚好遇到从观战厅离开、前往后台准备的B组大部队。

    一向很没有眼力见的迟之阳此时忙着帮绣眼抬着长长的裙摆,认真到近乎虔诚的地步,因此没大声喊“小乙你回来了”,这让南乙很感激。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一支大型乐队里两个合作的乐手,隔着微妙的距离,悄悄跟在大部队最末尾,来到后台。

    所有设备配备完毕之后,A组采访也差不多结束。

    三分钟后,A组离开,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面上场的这一组是本轮live演出人数最多的一支队伍……”

    幕布拉开,秦一隅毫无避忌地拉住了南乙的手腕,带着他走向全黑的舞台,还没开始,台下就出现很多乐迷的尖叫声,喊他们两个名字的最多。

    这令秦一隅莫名产生一种愉悦感,因此也顺便忽略了一部分不和谐的刺耳声音。

    他反而有点感谢骂人的人带上了秦一隅三个大字,免得被南乙听去,还误以为是对他不满,听了伤心。

    B组的乐手多,灯光调度比别组更加复杂,每个乐手的位置都必须和彩排一样,有一点偏移都会影响效果。花了足足一分多钟,他们才各自就位。

    舞台黑暗时间过长,也引发了台下一部分人的不满。

    “快点啊!怎么这么慢!”

    “别组都很快啊,不会一开始就出错了吧。”

    “吵什么吵?赶着投胎吗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

    前面两场live都可谓是珠玉在前,有了对比,后出场的他们本就扛着巨大的压力。而此时此刻,观众池的声音愈发嘈杂,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秦一隅站在立麦与非议前,突然,有什么东西朝他飞了过来,砸到他肩膀,最后落在地上。

    似乎是个纸团?秦一隅弯腰,将其捡了起来,一点点展开。

    昏暗的灯光下,他还是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字,话很难听,字也一样。

    将纸团收进裤子口袋,秦一隅重新站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时刻,讨厌他的人扯着嗓子大喊,喜欢他的也在拼命试图盖过对方的声音,两方都拼了命想被他听见。

    这难道不是爱与恨最具象化的时刻吗?

    耳返里是导播的声音,节拍器也响起。

    [所有机位准备!]

    [一、二、三,开始]

    和其他组不同,B组的舞台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亮起全部的屏幕和灯光。

    黑暗中,只一束顶光亮起,落在角落里的一架白色钢琴上,仿佛整个舞台只有这一架钢琴。

    严霁穿着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端坐在钢琴前,微抬起的手轻轻放下,落在黑白琴键上。

    轻灵的钢琴音符在livehouse里流淌开来,弹奏的是威斯敏斯特钟声。

    “这……好熟悉啊,是什么来着?”

    “上课铃吧!”

    “真的诶,感觉一秒回到学校了。”

    也是在此时,全黑的天花板屏幕上隐隐浮现出两个巨大的白色手写字,仿佛粉笔写在黑板上。

    《复生》。

    “复生?复读生吗?”

    但在不知不觉中,钢琴前奏就从上课铃脱离,丝滑过渡到另一种旋律,到目前为止,听上去都很悠扬,甚至可以用轻快形容。

    人声响起,但灯光并没有亮。这个唱腔平静、克制,甚至有些空,不掺杂任何情感,只是叙述着。

    [还是阳光普照的清晨]

    [该回到象牙塔的时分]

    尽管没有照亮乐手,但台下俨然有人立刻听出来是谁。

    “是南乙!”

    “他音色真的和本人一样冷诶。”

    在这时,鼓点也渐进,隐隐还出现一种新的器乐,发出“铛”的声音,音色空灵,回音悠远,在整个空间里蔓延。

    钢琴暗下去,消失于黑暗中,被点亮的变成了舞台最左侧的闽闽,她正敲击着色空鼓。

    “这个乐器的音色好特别啊。”

    “有种起了个大早去上学,整个学校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的感觉。”

    而黑暗中的南乙继续唱着,和色空鼓的配合下,氛围显得格外空寂。

    [他像往常一样不说话]

    [丢手绢的游戏令人疲乏]

    黑暗的背景屏幕忽然出现一只白色手绢,飘飘然落下来。下一秒,则忽然又闪现在观众池正上方的天花板屏幕上。

    背景屏幕渐渐亮起,是手绘的窗明几净的教室,但视角似乎坐在最后几排的学生,目光所及是一个个端坐的背影。

    很快,一个垂着头的孩子走了进来,一步步走向画面中唯一的空位。

    [走进明亮教室的刹那]

    [望见桌上摆着的鲜花]

    “他”停住脚步,歪着头,盯住自己的书桌。也正是在这时,背景动画变成第一视角,对准了桌子。

    而南乙用冰冷的声音将桌上的一切唱了出来。

    [黑色相片

    白蜡滴答]

    沉而冷的贝斯音色忽然进入其中,低频的嗡鸣和所有人产生了突然的共振。

    就在台下数千名观众都感觉被强烈的低频震到心慌的时刻,尖锐的电吉他骤然响起,伴随架子鼓突如其来的连击,十束顶灯同时亮起,每个乐手都对准眼前的话筒,齐声唱出花篮里白色卡片上的字句。

    [“纪念逝去的小明同学。”

    [“你永远是我们的朋友啊!”]

    这一刻的冲击力来得太快、太大,前面悠长、平静的氛围都不过是铺垫,为的就是这一瞬间,在这个时刻,观众池的听者不知不觉转换视角,从旁观者变成那个孩子。

    而猛然出现的十张脸孔,十名乐手,毫无预警地爆发出齐整的合声,冲破了尖利的器乐编排,扑面而来,直击台下每一个人的心脏。

    化身成一种身临其境的集体霸凌。

    第66章

    复生祭奠

    直播的弹幕瞬间炸开了锅。

    [我去鸡皮疙瘩起来了,好吓人啊]

    [所以是校园恐怖主题吗?]

    [B组竟然全都上场了??三个乐队十个人编排得开吗?]

    [风格差这么多,位置又重复,不会打架吗?]

    [不会又是塞一堆人唱秦一隅的歌吧?]

    [可是刚刚那个全员合唱很震撼啊!]

    [不是很看好,噱头大于内容]

    [看到某些人就不想看了]

    ……

    回到观战厅的倪迟盯着大屏幕,忽然意识到直播带来的另一种互动效果。他之前看过好几次B组的彩排,知道他们的主题。现在再看这些弹幕,难道不像是另一种形式的霸凌吗?

    舞台上的灯光跟随鼓点明灭了三次,天花板上降下长方形的四束蓝色灯光,将正中心的秦一隅圈在其中。

    鼓速变慢,电吉他和合成器音色铺陈出一种渐强的不安,贝斯仍旧如幽灵般埋伏着。

    顶光照亮了秦一隅英俊的脸孔。这张脸头一次没有满不在乎的笑,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和疯狂,乖顺得判若两人。

    他立在麦前,双手垂于身侧,背景屏上是手写的歌词。左侧特写屏幕对着他的脸,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生机,只有疑惑。

    [认真凝视照片上的人

    难道是我死而复生?]

    而这时候,其余的所有乐手再次齐声合唱,歌词在观众池头顶的屏幕上漂浮。

    【“大家不要告诉他。”】

    困惑更深,秦一隅略微偏头。

    [是什么杀死了我?]

    鼓点骤然加速,电吉他爆发出嗡鸣,压迫感极强。

    【“快点!快点抓住他!”】

    观众池里有人惊呼。

    “和声的词是丢手绢的歌词!”

    绣眼握着吉他拨片的手一停,对着话筒,发出一声“嘘”。

    器乐声在至高处骤停,所有人的心都悬到嗓子眼,在长达两秒的寂静中,心跳变得如此清晰,疯狂撞击胸膛。

    咚咚

    极重的鼓点猛地敲下,器乐突然重新出现,所有乐器同一时间精准爆发,如百鸟齐鸣,万兽齐吼。

    灯光随鼓点节奏极速闪烁,配合着器乐狂欢。

    “草,这个编曲太炸了。”

    “李归你敲的是我的头骨吧!”

    而秦一隅爆发的核嗓甚至冲破了这爆裂的器乐编排,冲破了电吉他嘹亮的嘶鸣。

    [是什么杀死了我!!!]

    一个死去的灵魂跃入地狱,在怒火中咆哮。

    台下的乐迷无一例外地被他突如其来的核嗓镇住,只能怔忡地望着台上的人。

    声波冲撞四肢百骸,仿佛一阵狂风,卷走了一切,只剩下感受音乐的一双耳朵和心脏。

    舞台灯亮起,猩红色弥漫开来。

    秦一隅仍在光线圈定的方块中,抬起手,握住麦克风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左手大拇指上竟然缠着一根白线。

    而在这时,核嗓又丝滑地转变为清嗓。

    他闭着双眼,皱眉,叙述所有伤害。

    [背后阴魂不散的脚步声]

    一旁的南乙也被顶光照亮。

    他的红色上衣几乎融入整个舞台之中,亮银色贝斯更像是闪着寒光的刀,右手手腕戴着形似手铐的手链。颈间火红色的吉他拨片,像一枚小小的外置心脏。

    他神色冷漠,微抬着头,半垂着眼望着台下的人,接在秦一隅之后进行二重唱。

    声音比神情还要冷。

    (“你为什么要躲?”)

    两人的歌词分开来,前者是白色,写在背景屏幕上,后者则是血红色,像油漆一样喷在观众头顶的天幕。

    左右特写屏幕分别对准了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

    或许是因为眼伤未愈,南乙的双眼仍旧泛红,没化眼妆,下眼睑也是红的,浅色的瞳孔在顶光下几乎透明,睫毛阴影闪烁。整张脸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病态的非人感。

    [烟头烫在手臂上的伤痕](“我们又不对你做什么。”)

    [他的舌头圈定我社交半径](“你还在和他一起玩么?”)

    [我的颅骨熟悉他鞋底花纹](“你看你多像只蚂蚁啊”)

    这时候,台下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天哪……”

    “秦一隅唱的是受害者的经历,南乙唱的霸凌者说的话……”

    灯光全灭,只留下秦一隅独自一人,架子鼓节奏变了变

    。

    他睁开眼,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是谁杀死了我

    我就复生在谁梦中]

    台下五千名观众,其中不少是其他乐队的乐迷,也有很多从一开始就对B组有偏见,对恒刻有偏见。

    没有任何负面舆论是可以完全反转的,即便有澄清,有铁证,黑水也难以洗清,总有人只看自己想看的,否认自己不认可的。

    没准儿从一开始就是在炒作?

    这些乐队不是也收获了热度吗?

    戏这么多,怎么可能认真在搞音乐?

    有人抱着看戏的心态走进livehouse,想看看这支塞满了所有人的乐队究竟会做出多烂的东西;也有人怀着担忧和焦虑,祈祷自己喜欢的乐队能在高压之下稳定地发挥。

    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们一定能成功。

    正因如此,此刻的震惊才来得如此猛烈。

    “天我鸡皮疙瘩狂掉……”

    “这首歌跟这三支乐队的所有歌都不一样!”

    “太神了……”

    第一段副歌结束,间奏响起,秦一隅摘下麦克风转过身,众人这时才发现,他黑色衣服的背后竟然贴满了纸条,特写镜头对准了他的背影。

    纸上霸凌的文字摇摇欲坠,人人都熟悉,每一句都是学生时代的亲身经历。

    背景屏幕上,小明的“遗照”再次出现,背对舞台的秦一隅慢悠悠朝那照片走着。

    随着他的移动,那缠在拇指上的白线也跟着牵引,大家这时候才发现,白线的另一端竟然缠在南乙的手链上。

    最终,秦一隅驻足在蓝灯方框的边缘,仰着头,望着那照片。

    [认真凝视照片上的人

    难道是我死而复生?]

    屏幕上一只穿着球鞋的脚出现,一脚踢飞了那相片,木头相片滚啊滚啊,滚到观众池的天幕上,旋转着,最后竟然变成一个罐头。

    乐手们用很轻、很弱的声音齐声合唱。

    【朝气蓬勃的刽子手】

    【落单耐揍的肉罐头】

    天幕的罐头突然炸裂开来,满屏幕滚动着红色字体,密密麻麻,全都是霸凌的言语。

    秦一隅转过身。

    [是什么杀死了我?]

    在绣眼的“嘘”声之后,这一次的停顿,秦一隅主动将手指放到唇边。

    下一刻的爆发,不只是器乐和他的核嗓。

    站在台下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孔,都自动自发地咆哮出声,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无数只受害的亡魂,同一时间,爆发质问。

    “是什么杀死了我”

    这句歌词也铺满了整个背景屏幕,猩红,醒目,循环往复。

    音乐在这一刻化身成情绪的载体,每一个受到过压迫的灵魂,被链接在一起,成为共同体。不解、委屈、难堪、愤懑……压抑了一整个青春期的痛在瞬间被唤醒,在编排得如同暴雨一般的器乐声中,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大家恍然发现,原来我们都是“小明”。

    被杀死的那一部分我,是怎样的?

    凶手又是谁呢?

    在铺得更烈的编曲中,副歌的二重唱重现,答案直白得残忍。

    台上台下,所有人激动到试图把伤痕累累的心都喊出来,唯一冷静的,只有南乙。

    他弹着贝斯,红着的双眼里是不屑,是漠然,像他的唱段一样,像那些真正的霸凌者一般。

    这样一张冷酷又漂亮的脸,太适合铺展华丽的“恶”之皮囊。然而无人知晓,这一字一句的伤害都是他写下的,也都是他遭受的。

    [欠发育的肢体是羞辱的标本](“笑啊快看镜头啊!”)

    [剥下湿透的衬衫算什么残忍](“别担心一丝不挂。”)

    [走廊路过的每一双漠视眼神](“不喜欢和我们玩吗?”)

    [将谋杀粉饰为玩耍的成年人](“不喜欢就去死吧。”)

    受虐者是煎熬的、歇斯底里的。施虐者是平静的、满不在乎的。

    特写的两张脸孔,一热一冷,一个声嘶力竭,一个神色漠然。冰与火两个极端,已经无形中成为恒刻的live特色。

    舞台的中心,那被灯光圈定的长方形区域忽然间涌起干冰,配合着突然降下的猩红色灯光,如同忽然弥漫的血雾一般,吞噬了被困在其中的秦一隅。

    血雾向上,一点点吞没他的脸孔。他忽然咬断了拴住拇指的白线,唱出下一句,也终于走出了那个方框。

    [是谁杀死了我

    我就……]

    他没有唱完,可台下乌泱泱的几千名观众惯性地唱出剩余的几个字。

    “……复生在谁梦中”

    刹那间,舞台灯光全灭,器乐声骤然消失。

    整个livehouse陷入死寂的黑海,所有的观众仿佛被人抓住头发,突然被摁进水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下一刻,黑暗中闪现森绿的点点荧光,勾勒出一把琵琶的模样,紧接着,琵琶声乍现,如同碎玉,凄厉,渐快,渐强,杀气与鬼气并存。

    “是礼音的琵琶!”

    “真的有民乐元素!”

    很快,鼓声出现,但并非架子鼓,那声音低沉、响亮、每一击的背后都有着壮烈的尾韵,如惊雷。

    绿色的逆光出现,从后往前,照亮舞台左侧,众人发现,不知何时,台上竟然布了一架直径长达一米的红鼓,而站在鼓后、狠狠敲击鼓面的,则是迟之阳。

    他手中的鼓槌系着红色丝绸,白发在逆光中发着光。

    “是中国大鼓!”

    “天哪,和琵琶一起杀气好重!”

    “迟之阳杀疯了!白发在这里有种一夜白头的感觉!”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奋力击打。每一声重击仿佛都包含冤屈和不甘,透过音箱,疾风骤雨般,狠狠砸向观众。

    但这才只是器乐间奏的开始。

    闽闽的色空鼓和严霁失真的合成器交织,禅意与鬼魅融合,阿迅的电吉他如泣如诉,穗穗的贝斯继承了南乙一贯的错拍和难以捉摸的律动,仿佛回魂之人沉重又诡异的步伐。

    而在他们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尖锐的金属敲击声,像三角铁,却更加锋利和干脆。

    很快,秦一隅从红雾中走出,绿光照亮了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是一把钢尺、一只钢笔。他握着两样学生时期必不可少的东西,对准立麦,一下、一下狠狠敲击着。

    大鼓愈来愈快,琵琶也愈发激烈,民俗混合摇滚的编曲将所有人的感官都逼上巅峰。观众们被这诡谲又精妙的合奏震慑住,捂着嘴,睁大眼睛,脑子空白,仿佛有什么从耳朵淌入胸口,疯狂地共鸣着。

    每一段都是意料之外,到此为止,恐怕不会再有更高一重的冲击了。

    可下一秒,一抹极其嘹亮的音色骤现,高而响亮,像一把闪着金光的长刀穿透音墙,以侵占的姿态压制住场上一切的器乐。

    背景屏幕上的小明遗像再度出现,可这一次,黑白被放在乌木祭台上,左右都是彩色花圈,一对苍老的黑色背影跪在蒲团前。

    “这是小明的葬礼……”

    舞台幽绿,烟雾中走出一个猩红的身影,半扎的丸子头,双眼被一段两指宽的黑纱蒙住,系在脑后的部分随风飘着,身上的银色贝斯还未卸下,手里已然换做一柄金色唢呐。

    “我的天啊!!!蒙眼吹唢呐!!”

    “太猛了……唢呐一出别的组怎么打啊……”

    “南乙怎么什么都会啊……”

    唢呐响起的瞬间,观众池的天幕上铺展出一张草稿纸,没有笔,没有手,稚嫩工整的字像活物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着。

    直到出现“我不想继续这样活了”的字句,仰着头的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一封遗书。

    高亢的唢呐控住全场,成为首领,带领所有器乐,共同排出一场诡谲森森的百鬼夜行。

    就在这时,顶光落下,身着绿色长裙的绣眼对着话筒,喃喃吟诵佛经。

    绣眼眉间点了一枚红痣,眉眼低垂,神色慈悲,她伸手于胸前,掌心朝外,比出“无畏印”。

    闪着金光的佛经如雨般倾泻在背景屏幕,封印住的,却是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

    “我的天哪……这是在镇魂吗?”

    “是往生咒!这就是传说中的赛博超度吗……”

    唢呐,佛咒,琵琶,大鼓,电吉他,贝斯,键盘,架子鼓……全体乐手,缺一不可,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呕心沥血,无数次的排练,无数次的失眠,一次次修改,一场场编排,到此刻,共同奉上这一出辛辣的悲鸣。

    除了音乐,和声也再次出现,重复唱着同样的句子。

    [你为什么要躲?]

    [你为什么要躲……]

    台下的乐迷也受蛊惑,跟随着,重复唱出同样的歌词,浩浩荡荡,在黑暗的空间不断回响。无形中,他们化身成数千名施暴者,和佛经形成浩大的对抗。

    舞台绿光极速闪烁,而离开了那个方框的秦一隅,扔掉了手里的尺和笔,脱下了衣服,一步步走向舞台边缘,背对着众人,张开双臂。

    “是要跳水吗?”

    “跳水了!!”

    在摇滚live中常见的“跳水”,本是乐手表演到激动时和乐迷热情的互动,可在这一刻,在这个更像是祭祀和超度的场合,秦一隅不再是乐手,而是逝去的那个孩子,倒在了人群中。

    他真正地“死去”了。

    耳返里出现工作人员的惊呼。

    [这是彩排没有的环节!]

    [安保人员注意!]

    秦一隅闭上眼,被一双双手托举着,向后传递着,与此同时,天花板洒下纷纷扬扬的黄纸,幽绿的祭台,血红色的衬衫,乌泱泱的群体……就连观众本身也成为视效的一部分,livehouse里不受控的一切,一起完成了这场演出最高潮的祭奠仪式。

    有人捡起黄纸,对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着,原以为会是恶毒的话语,或是诅咒。可看清上面手写的内容之后,他们都惊呆了,那写着“你是最好的”、“你会获得爱和自由”、“不要害怕”……

    南乙放下了唢呐,扯掉了蒙蔽在眼前的黑纱,手握立麦,对着话筒,和仰躺在人群中的秦一隅一起唱着bridge的部分。

    [所有的嘴都呕出剧毒

    所有的路都通向死路

    一万吨课本砸上脊骨

    教不会孩子逃离痛苦]

    天花板上,遗书的最后,是一个个应当被铭记、却十分模糊的名字。

    他们曾经包围了这个孩子,笑着问他“为什么要躲”。

    而bridge的最后,是这样两句歌词:

    [遗书写成花名册又有何用?

    每一个名字都是活着的噩梦]

    明灭之中,舞台重新陷入黑暗,幽微的金色光芒落在漂浮的烟雾中,方才的一切仿佛瞬间淹没。

    只有绣眼的佛经和色空鼓合着,在蔓延。

    吟诵到最后,她的声音也不再平静,甚至带了一丝哭腔。而背景屏幕上,镜头推进,推到母亲颤抖的肩膀,转过来,是她一张一合喃喃的嘴唇。

    “念往生咒的是小明的妈妈……”

    从拖举中跳下的秦一隅,被爱恨交织的人群包围。这些人都拼命伸出了手,有的是阻拦,有的是化名为“爱”的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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