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掉头就走,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心动。而她心已乱,她确实被秦王说动了……兵在她手中,只要她晚一点儿……

    —

    大雨如注,兵马重整。

    暮晚摇凝望着雨中黑压压的军队,又看着檐下的雨滴发呆。

    “殿下,我们发兵支援长安么?”大臣来问。

    暮晚摇迟疑时,听到身后低弱却坚定的声音:“立刻支援长安。”

    众人纷纷回头,暮晚摇也惊愕回头,并上前去扶住那个被卫士扶着进来的脸色苍白的青年。

    暮晚摇:“你怎么不歇一歇……”

    言尚对她宽慰笑一下,心想他如何能歇。

    言尚再次将命令重复一遍,众人见公主没吭气,便下去了。

    众人出去后,言尚低声对暮晚摇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时间不能拖,城中百姓是无辜的。”

    暮晚摇低声:“你只在乎百姓。”

    言尚顿一下,看向她:“我也在乎你。你不能弑父,哪怕是间接。”

    他说:“摇摇,弑父罪名不应由你来承担。良心煎熬不应日后摧残你。不管旁人如何,我们要问心无愧。我们不做那个恶人,因为……”

    他同她一起去看外面的大雨,轻声:“有人比我们更想做。”

    —

    但是有人想做恶人,却到底败于言尚和暮晚摇手中。

    兵马入城,杨嗣一万兵马,对方与北衙联手,数倍于他,又拉着百姓垫背。在不知城中死了多少人后,第二天天亮雨晴,杨嗣在皇城中被俘。

    此消息传入东宫时,东宫一片哀声,太子殿下也被卫士们围着,被当作谋逆犯人看押。

    刘文吉说秦王已认罪,在请求陛下的恩典,陛下问太子,可有话要说。例如求饶,例如解释。陛下都想听一听。

    太子沉默着。

    刘文吉痛快无比地盯着他,想到当日就是这个人,造成了自己的悲剧。而今自己审问这个人,刘文吉痛快得全身发抖,恨不得剜了此人。

    东宫一片惨淡,而太子仰起面,淡声:“世间之事,不过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第146章

    暮晚摇和言尚从城外回城时,言尚因受重伤的缘故,

    一直靠着她的肩,

    昏昏沉沉。暮晚摇则撩开车帘,看到外面的景象——

    雨后,

    地上的泥水混着血水;

    军士们沉默地搬着尸体;

    无人问津的百姓尸首堆在商铺外,将开了商铺的人吓得惨叫连连;

    男人女人们行尸走肉一般立在街上,

    四处问自己的亲人可还活着……

    公主府所属的马车沉默地行过街坊,将士们随行,

    身后便有一个疯癫癫的男人追着马车,

    被人拦着也要高声嘶吼:

    “贵人!贵人!贵人从城西来么,

    可有看到我家娘子?她昨日上午出去买菜,

    至今未归,至今未归啊!

    “明明城东就有菜,

    她非要去西市,

    说那里便宜。都怪我前日骂了她,说她干吃不动。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干活太累了,自己被头子骂了,

    回头骂她……

    “我们成婚三载,膝下唯有一女,女儿在家嗷嗷待哺,可母亲却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那男人被卫士们拦着无法靠近马车,他颠三倒四地说着,

    说到激动处,干脆坐在地上抹眼泪,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声凄凉,悲怆无以抒发。

    今日之前,谁会想到长安城中,会发生这种事呢?

    暮晚摇掀开车帘,一直回头看那男人。她怔然望着,忽一双手伸来,捂住了她的耳朵。暮晚摇回头,见是脸色惨淡苍白的言尚醒了过来。

    他替她放下帘子,轻声:“不要看、不要听了。听多了更难受。”

    暮晚摇盯着他,见他目中虽有不忍哀意,神情却很平静。

    她忽的轻声:“你小时候经常看到这些么?”

    言尚:“嗯。见的多了。”

    暮晚摇不说话,一时间为自己的狭隘而愧疚。她充作大度人,口上说着要去了解民生。但是到今日她在长安街头看到这些,她才真正被触动到。

    才真正有些懂言尚想坚持、想守住的是什么。

    暮晚摇喃喃自语,自我反省:“人间总是如此么?”

    隔着车帘,盯着帘子上晃动的人影,言尚轻声:“人间总是如此。上位者不择手段,受苦者浑浑噩噩。权贵者搏前程,百姓们求生存。

    “他们无人可依,我等前途迷惘。若有可能,自然不该失了怜悯心。为官者,为仁者,当帮这些百姓们。”

    暮晚摇无话可说,只握紧了言尚的手。

    皇帝是这场宫变的胜利者,可是长安这炼狱场景,不正是刘文吉用普通百姓的命填出来的么?而刘文吉不是在为皇帝做事么?事成之后,难道皇帝会因为刘文吉用人命去对付杨三,而杀刘文吉?

    不会的。

    死去的人对皇帝没意义,只对自己的亲人有意义。

    暮晚摇忽然想,她为公主,言尚为官,权贵至此,他们可以做的事,也许真的很多……

    暮晚摇问言尚:“后背痛不痛?”

    言尚本想说不痛,但是望着妻子忧郁的眼眸,他点了下头。

    他叹口气,蹙眉:“整片后背火烧一样,我还怀疑我发烧了……摇摇,我怎么总这样……”

    暮晚摇心痛他遭受的苦难,心痛他的身体总是受到各种折磨。自他为官,他一会儿被油烧到,一会儿是牢狱之灾,一会儿是眼睛,现在又是后背……

    暮晚摇想,这一次后,言尚必须好好休息一番。他不能再撑了。

    心中已有主意,暮晚摇道:“言二哥哥,别害怕。咱们府上有专供御医,回去后就给你看伤,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言尚叹:“恐怕是睡不成的。”

    —

    自然睡不成。

    长安城中刚发生这样的大事件,言尚回城后,就要去中书省和门下省走一趟,向几位相公说明城外战事;他还要去刑部、大理寺、宗正寺,将秦王交到宗正寺;他亦要去吏部,稳定那些正惶惶不安着的官员们的心。

    且护驾之功,言尚这一次的事,中枢总要嘉赏吧?自然,比起其他的事,事后嘉赏这样的,反而成为最不重要的事。

    如今最重要的,是对太子和秦王的议罪。

    皇帝没让官员们来议罪他的两个儿子,但是暮晚摇和言尚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叫去宫里了。

    太子和秦王,总要有个定论。

    —

    言尚这一次进宫,是随暮晚摇,以驸马的身份入宫的。

    他们在皇帝的寝宫中得到皇帝召见。

    皇帝比暮晚摇上次见时更加苍老,说几句话就咳嗽喘气。暮晚摇原本想质问皇帝为何不提前与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丢在避暑山庄,逼着言尚护驾……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气都费劲的架势,暮晚摇叹口气,不想问那些废话了。

    暮晚摇与言尚夫妻落座。

    这些正统的皇室成员中,大约只有太子还没来。

    庐陵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坐着,好似在发呆;玉阳公主和其驸马跪在地上,含泪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着,满脸是泪,让父皇饶了自己。

    最绝的是晋王。

    常年是压在两位兄长之下,晋王也不见得和两位兄长有什么交情,那两位也不搭理他。但是这一次,晋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他虽然没有如暮晚摇那般护驾,但他起码没有谋反。两位兄长出事,皇位不是只能考虑他了么?

    晋王来虚伪地为两个兄长求情,他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父皇,太子殿下与三哥一定是受人蒙蔽,一定是被陷害的。父皇原谅他们吧,或者让儿子代为受罚……”

    暮晚摇在旁坐着,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裙裾,不耐烦地向言尚望了一眼,对言尚撇撇嘴角。

    言尚摇头,示意她不喜欢晋王,可以当没看见,没必要嘲笑人家。

    就是晋王这边反复的求饶并着玉阳公主真切的求饶声、秦王的哭饶中,外面一声唱喝,刘文吉带着太子殿下来了。

    皇帝一直闭着的眼睛,此时才浑浊睁开,看向太子殿下。

    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太子来时,所有人都静了一下。

    太子俯眼盯着下方跪着哭的秦王和晋王,见一个事败后后怕惊惧地求饶,一个压根没参与此事却虚伪地让皇帝饶两位兄长一命……太可笑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皇帝冷声:“你笑什么?”

    满殿寂静,都看向太子。

    皇帝喘着气,目眦欲裂,厉声:“你笑什么?!”

    太子这才缓缓撩袍,给皇帝跪了下去。

    —

    皇帝愤恨地瞪着太子,扶在凭几上的手因气怒而发抖。

    秦王谋反,他理解。

    因为秦王是被逼反的。皇帝要收拾南阳姜氏,要让南阳姜氏变成今日的金陵李氏。秦王不能接受,自然会反。

    可是太子为什么反?

    太子为什么和秦王合作?

    难道自己对太子不好么?难道自己不是在给太子铺路么?难道自己做的这一切?……不都是等太子上位当皇帝后,能够轻松些么?

    太子为什么要反?!

    皇帝呼吸不畅:“说说吧。”

    殿上没有人声,所有人都盯着那跪得笔挺的青年。

    太子缓缓抬眼,仰头看向自己那至高无上的父皇:“你要我说什么?成王败寇而已。”

    皇帝怒:“如此,你是至今都不知悔改么?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子笑,他语调平静:“你失望什么?”

    停顿一刻,他眸底神色锐起,语气加重、声调抬高:“你到底失望什么?!难道你有爱过我么!父皇,我们都不要这么可笑虚伪了好不好?”

    皇帝仰身就往后一倒,他的大内总管成安连忙来为皇帝拍胸,防止皇帝被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气死。

    成安心惊胆战:“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刘文吉则手持拂尘,似笑非笑地立在边上观望这出闹剧。

    秦王低着头不说话,玉阳公主抽抽嗒嗒地回头看一眼太子,晋王也愕然看太子,没想到太子这么大胆。

    坐在旁边、这出闹剧和他们关系最不大的,就是言尚和暮晚摇了。一众人哭着求饶的时候,暮晚摇夫妻没兴趣。到现在太子这般,夫妻二人才对这场闹剧产生了点儿兴趣。

    太子不理会所有人,眼睛只看着那个快被他气死的皇帝:“我为什么好好地做着太子,却要跟着三弟谋反?明明只要你一死,皇位就是我的。父皇,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你不给我活路!你要折断我的羽翼,再让我做那个皇帝!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治好天下,你相信的是君臣平衡之道,相信的是互相牵制之路!你断我的路,让杨家步步出京,让杨三远离长安……你要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毁了,才给我机会做孤家寡人。

    “那是你想做的皇帝!不是我想的!连自己最信任的人、最亲近的人都失去的皇帝,不是我要的!我本可以忍……但是再忍下去,我会失去一切朋友,亲人,兄弟。”

    太子闭目,再睁开眼后,他语气变得冷漠: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兄弟,没有过妻子,没有过子女么?从来就没有过么?

    ”我们到底算什么?

    “你想做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做;我想做孤家寡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的控制,你的安排,你的铺路。你从未与我商量过!你只是命令我,逼迫我,让我被迫走与你一样的路。

    ”但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父皇,你不能为我决定,让我牺牲我的兄弟,牺牲我的情感!我是自己的,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好而做让我痛不欲生的人。”

    所有人瞠目结束。

    言尚目中微有亮色,凝视着太子。也许他从来看不上太子,他和太子的理念也从来不同。但是太子反抗这一切时,仍激起了他的敬佩心。

    暮晚摇亦如此。

    她发现她竟然从来没理解过太子,她以前经常不懂杨嗣那般潇洒的人,为什么会和太子的关系这么好。

    杨三凭什么为太子卖命?

    太子哪里值得了?

    而今她才懂——

    原来太子也会反抗。

    太子也有少年一样热烈无畏的气概。

    那团火被压在冰下,压了很多年,而终有一日,火从冰下跳将出来,再也不忍了。

    —

    皇帝胸闷,头痛。

    他呆呆地看着跪着的太子,他听不懂太子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好像听到阿暖曾经与自己的争吵。也是这般声嘶力竭地吼自己,也是口口声声地说“你什么也不懂”。

    皇帝愤愤振袖,惨声:“胡说,胡说!你们才是什么也不懂!你们会后悔的!朕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整个天下……这大魏山河,必须这样啊!”

    他声音变得凄厉,如哭一般。

    太子仰头看着神志昏沉的皇帝,缓缓道:“如你所说,也许我以后会后悔,但是我如果不反抗你,我现在就会后悔!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能成为让你满意的太子!

    “我是败了,我差你一筹,但我不向你忏悔!不向你求饶!”

    皇帝:“你——”

    他猛地站起,枯槁的手颤颤指向太子。

    蓦地,皇帝又周身一冷,看着所有人——

    他的亲妹妹长公主,和局外人一般茫然坐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点儿没找到她自己的立场;

    而太子、秦王、玉阳、晋王、丹阳,甚至包括他深爱的阿暖,全都看着他。

    他们都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都在说——

    你怎么还不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所有人都恨着他。所有人都在质问他——

    皇帝趔趄一步,一口热血从喉间喷出,整个人向后跌去。

    整个大殿的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吐血,成安快一步扶住皇帝,大声喊着找御医,其他人后知后觉地开始关心皇帝。

    皇帝发着抖,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张口无言,满目是泪,让周围人骇然,几乎疑心莫不是中风了。

    混乱中,刘文吉目中亮得古怪,紧盯着太子,面容微有动容——

    太子是他的敌人。

    太子所有的狡辩,刘文吉都觉可笑。

    然而有一句,太子让刘文吉认同。

    太子说要反抗。

    是。

    这不公的命运……就是该反抗!

    —

    皇帝的吐血昏迷,让皇宫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后,太子重新被关入东宫,等着皇帝醒后继续问罪;暮晚摇夫妻出宫回去;刘文吉则跟上晋王。

    刘文吉低声与晋王说:“殿下,昨夜时,陛下找几位相公说话,说要选妃入宫,或者要过继宗亲的几位暮氏子孙来做皇子。”

    晋王迷惘。

    看着这人这副样子,刘文吉都一时诧异,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装久了变得真傻了。刘文吉躬着肩,直白无比的:“宫里也许会有新的皇子了。”

    晋王这才明白。

    他呆了半天,不知是何心情:“公公的意思是,父皇始终看不上我?”

    他愤愤不平,似哭似笑:“两位兄长都出了事,他宁可生新的儿子,宁可过继旁系暮氏子孙,也不考虑我?他就那般……看不上我么?”

    皇位从来就和他没关系么?

    为什么……凭什么……

    刘文吉躬身含笑:“殿下放心,臣是支持殿下的。臣会帮殿下,在陛下那里为殿下美言。”

    晋王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多谢公公!公公的恩情,孤不会忘了的!”

    丹阳公主府的马车从官道上经过,刘文吉刷地收回了自己脸上的笑意,晋王也收回了自己那感激涕零的表情。

    —

    马车上,暮晚摇对言尚说:“刘文吉和晋王搅和到一起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笑?晋王不知情也罢,难道刘文吉不知道晋王对春华做过的事么?

    “他知道,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看他这样,就道:“他已经变了,不是你认识的刘文吉了。你日后要小心他,小心他卖了你。”

    言尚半晌才道:“我总要试一试。”

    暮晚摇叹气,她轻轻靠着言尚的肩,也不再说话了。

    今日太子的话醍醐灌顶,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她也在思量太子的话。

    —

    但无论今日在殿上说了什么。谋反之罪,都不可饶恕。

    三日后,被软禁在东宫的太子,听说了秦王被发配岭南的结局。秦王妃一家尽抄斩,皇子也被发落。南阳姜氏举族抄斩。

    秦王彻底完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太子了。

    昏昏烛火下,刘文吉派来的内宦的身影映在门窗上,那内宦幸灾乐祸地说着秦王的结局,意图吓到太子。

    让太子等着,等着他在乎的人落到和秦王那边一样的结局。

    —

    内宦走后,太子沉默地坐在案前。

    案台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镇纸压着翻飞的书页。书页上写满了字,尽是太子写的给己方人的求情。

    为杨氏一族求情,罪不至死;求放过太子妃等妻妾,放过他的儿女。

    他以一己之命,换他们生机。

    太子长袍委地,幽静而坐。他缓缓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垂目时,指腹在刀柄上摸到了一点痕迹。

    他看到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杨嗣赠。

    那是七岁的杨嗣刚学会制刀,就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

    而今杨嗣还在牢狱中,等着命运降临。

    太子扯一下嘴角,吹灭了烛火。

    —

    三更之夜,皇帝从睡梦中吵醒,成安惊慌地在他耳边低唤:“陛下……太子没了、太子没了!”

    皇帝一下子惊醒,再无睡意。

    满殿烛火亮起,皇帝披着衣慌张出殿,他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东宫方向燃起的大火。

    皇帝顿时失声,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僵硬无比。

    内宦仓促的脚步声来,喘着气:“东宫那里送来了太子的遗书……陛下!”

    皇帝厉声:“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朕何时要他死过,朕何时……”

    他突地落泪:“都是朕的孩子,都是朕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怎会觉得朕要杀他……朗儿!朗儿!”

    捏着一厚纸的文稿,皇帝惨哭。火油焚烧,光亮如昼,无人说话。

    —

    皇帝在孤室中看太子的遗书,边看边哭,再也睡不着。

    殿中静谧,本悄无人声,皇帝昏昏沉沉地靠着案几上的文稿半睡半醒时,一道白色纱绫箍住了他的脖颈,从后一点点收缩扣紧。

    皇帝喉咙被扯住,他一下子惊醒,冷不丁看到了内宦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张口,身后人发现他醒来,白绫收紧,双手并行,紧掐住他的咽喉。

    皇帝双目圆瞪,拼力挣扎,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内宦的身影狰狞而嚣张地映在墙上,紧勒住皇帝。

    皇帝形神惨悴,眼睛如凸,视线开始模糊。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忽然一瞬,垂下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不再挣扎,而是望着虚幻中阿暖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着,久久地望着。他以为他会放不下很多,但实际上好像没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这一生光阴短,走马观花,花随光暗。路到尽头,回身时,看到的是那日烟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戏台下听戏。

    铁马声如碎钟,雨水连亘绵延,她的侧脸秀美,肤色比他见过的最明亮的珍珠还要皎白。她认真看戏,他心如鼓擂,只顾盯着她。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想一会儿要向她求亲。他们听的那段戏在唱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唱——

    “叹生既苦长,叹旧年梦假。

    叹光晦情减,叹佳人不寿。

    叹君不来,叹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可笑可笑,不过如此。

    —

    丹阳公主府的寝舍中,暮晚摇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抚着自己的心跳,忽垂头,将言尚推醒。

    言尚因为背疼,一直是侧着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稳。暮晚摇轻推他一下,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起。

    帘帐垂地,言尚还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渍,她声音绷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二哥——他说他来接我父皇。他们要走了,以后人间,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为暮晚摇是整日惊惶才做了这样的梦,他将她拥入怀中,正要低声安慰她,便听到了外面的钟声。

    深更半夜,钟声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夫妻二人聆听着钟声,那钟声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变了。

    暮晚摇道:“我父皇崩了。”

    第147章

    丧钟响彻全城,

    天未亮,所有大臣、皇室子嗣都已睡不着。

    而连着夜,

    晋王就被刘文吉请入了皇宫。

    刘文吉一边让人去请晋王,

    抓住这个机会;一边勒死了皇帝。

    他亲自动的手,

    神不知鬼不觉。

    从皇帝寝宫出来后,刘文吉就放了一把火,并把放火者推到了自裁的先太子身上。一个死人,

    自然无从辩解,说他想要奋力一争,

    也无人不信。

    怪就怪先太子自己。

    谁让刘文吉前脚让人告诉他秦王身边人的结局,他下一刻就选择自尽呢?皇帝虽痛恨太子和秦王谋反,但都是他儿子,他显然不想杀自己的亲儿子。

    何况皇帝对太子留有余地。

    所以这一夜,太子必须死,

    皇帝也必须死。

    但是仍有些人需要处理干净——刘文吉质问宫中禁卫军统领:“你说我师父、大内总管不见了?!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来回报?”

    统领自然知道如今皇宫事务,可以说是刘文吉一手把持。他也不想得罪这个太监,就赔笑:“出事时四处乱糟糟的,一时间没找到成公公。我等再去找找……”

    刘文吉压制住自己心中不安,

    不阴不阳道:“一定要找到!”

    他怀疑成安看到了自己所为,

    成安逃掉了……一个四五十岁、快活到头的老太监,

    能逃到哪里去?

    逃出去又找谁伸张正义?

    刘文吉阴沉沉的:“不光要搜宫里,宫外也要搜。成安与罪太子勾结,一起谋杀陛下,

    绝不能饶!”

    禁卫军统领一脸肃然。

    刘文吉本还要再嘱咐几句,让这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但是小内宦附到他耳边说晋王到了,刘文吉便转身去迎更重要的人了。

    站在蒙蒙灰白的天幕下,禁卫军统领本恭敬看着那刘公公走远,待刘文吉的背影看不见了,这位统领就不屑地啐了一口,骂声:“死太监,也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

    副统领在旁:“那刘公公让我们找人……”

    统领敷衍道:“随便找找就行了。难道找人是什么重要事情么?新帝即将登基,我们禁卫军更重要的,是迎合新帝。刘文吉算个屁。”

    众人深以为然。

    —

    刘文吉赶去皇帝寝宫侧殿时,见晋王正盯着烧毁了一半的皇帝寝宫出神。

    晋王的目光兴奋,又透着很多梦幻般的不安。

    刘文吉手中拂尘一扬,噙笑恭敬道:“臣恭候陛下多时了。”

    晋王迷茫地转头看来,他怔怔看刘文吉领着内宦们向自己跪拜,然而他心神恍惚,还觉得刘文吉的“陛下”指的是自己父皇。

    待刘文吉笑看他,晋王才悚然一惊,连忙将刘文吉扶起来:“不敢不敢!刘公公,父皇是真的被罪太子谋害了么?可是父皇没有传位给我啊。”

    他不安的,左右看看四周,将刘文吉拽到角落里小声:“你不是说,父皇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么?”

    刘文吉心里鄙夷废物。

    口上正儿八经反问:“没有遗诏又如何?陛下一共就只有三位皇子,罪太子伏诛,秦王谋反被贬,就只剩下殿下你一人了。难道谁还有选择么?

    “纵是明日天亮,在早朝上您宣布登基,诸位大臣也没有人会为难您。”

    晋王仍旧迟疑。

    刘文吉昂首朗声:“何况臣会支持您!

    “臣夜里就请您提前入宫,本就是为了商议登基之事,配合殿下应对那些难缠的大臣。有臣相助,您就放心吧。”

    刘文吉声音加重,补充一句:“难道您就从来不想要这天子位么?”

    晋王怔然。

    然后缓缓道:“孤,想要的。”

    他做梦都想当皇帝。

    但是他的两个兄长太厉害,把他的脊梁骨越压越低。为了在两个兄长的重压下当皇子,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诸事不理、退避三舍的人。

    他早年时还悄悄与自己的母妃表达自己的志向,可是这几年,他却渐渐不说了。因为越来越绝望,越来越觉得皇位不可能是自己的。

    他是比得上秦王的势力,还是比得上太子的心机?

    他只能熬啊,熬啊……然而有朝一日!这皇位,竟然真的从天上掉到了他头上!

    天上掉馅饼一般幸运!

    晋王从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神,抓住刘文吉的手,眉宇间露出兴奋的神情:“刘公公帮我!朕坐稳这个江山,少不了公公的相助。公公之恩,没齿难忘,朕一定不辜负公公的厚望。”

    他这么快就自称“朕”,开始志得圆满了。

    刘文吉心里冷笑,面上只一贯捡着好听的话哄住这人——比起皇帝,比起太子,甚至是比起秦王,这个晋王,都是最好糊弄的。

    一个废物当皇帝,这才是刘文吉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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