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暮晚摇隔着车帘盯他半晌,忽而将车门掀开,一把将一连串的茶盏等器物砸了出去。

    而杨嗣早有准备,他只稳稳退了一步,就躲开了她的发脾气。

    看这位公主气得伏在车上,胸如雪酥轻颤,美目喷火。

    杨嗣眼睛上的睫毛弧度极小地颤了下,他移开了目光。

    杨嗣道:“你脾气这么坏,还是好好养你的韦七郎吧。做我杨家媳妇,是要三从四德的。我看你是不行了。”

    暮晚摇道:“那你自己去跟太子殿下说,说你讨厌我,一点都不想娶我吧!”

    杨嗣道:“倒也没有讨厌你。我不是说了嘛,娶不娶无所谓,反正我能纳妾。”

    暮晚摇怒瞪他半天,到底是沉默下去,将帘子扯下,不再和他车轱辘话来回说了。

    杨嗣站在原地,见丹阳公主府上的马车悠悠驶远,他才回了目光,拿回自己被宫城门守卫验查身份的鱼符,牵马入城。

    他的仆从跟在这位身材高挑修长的少年郎君身后,低声:“三郎何必每次都气六公主?”

    杨嗣不语。

    仆从再说:“六公主必是又被太子说了,三郎若是能够对公主笑一笑,她出城时便能心情好些。

    “三郎不喜欢公主,就应该早早娶妻,断了太子殿下的念想;三郎若是喜欢公主,就不该总是气公主。”

    杨嗣垂下目光。

    仆从喋喋不休地同情暮晚摇,杨嗣半晌后才开口道:“太子太急了。阿诺,有些事,我是不方便做的。我是不能对摇摇太好的。”

    仆从一怔。

    问:“您在帮公主?”

    杨嗣短暂地笑一下。

    然后慵懒道:“反正我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其他的,先放着吧。”

    仆从对此自然无异议。

    杨三郎是太子的伴读、洗马,他的天然立场就在太子这边,杨家的立场也跟随着三郎在太子这边。三郎和太子的关系又很好,三郎当然应该帮太子。

    只是有些事……三郎也不是很情愿。

    -----

    晋王妃又要找暮晚摇了。

    这次是好事,因晋王妃上次求子后,府上的一位侍妾就怀了孕。

    晋王妃惊喜不已,带着那位怀孕的侍妾登门,央求暮晚摇再次陪晋王妃一道去永寿寺还愿。

    晋王妃絮絮叨叨:“没想到那寺里的菩萨这般灵!我才求了几天啊,我们府上就有人怀孕了。这可是三年来的头一遭!妹妹,当日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今日你再陪我一道去还愿好不好?”

    暮晚摇烦死了。

    她正要疾言厉色将这位皇嫂骂走,冷不丁一看,看到晋王妃眉目间蕴着一些轻微的哀愁色。似乎那位侍妾怀孕,王妃既高兴,却也不如她表现的那般高兴。

    暮晚摇顿了一顿。

    是了。

    晋王妃盼着自己王府能有子嗣,自然是只要有人怀孕,她就高兴;然而这孩子终归不是出自她的肚皮,她连年为晋王纳妾、往自己夫君床上送女人,不就是为了子嗣么?

    长安中的贵人们都觉得这位王妃不着调,不喜欢与这位王妃打交道,然而身为一个续弦,晋王妃又岂是容易?

    暮晚摇沉默片刻,少有的心软了一下。

    觉得没有人理会的晋王妃有些可怜。

    暮晚摇咳嗽一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再不跟着你去求子了。”

    晋王妃当即欢喜,连连道:“多谢妹妹!妹妹果真好心,与那些人说的完全不同。妹妹放心,永寿寺的菩萨真的很灵,嫂嫂这次还愿后,也会帮你一起祈祷好姻缘的!”

    好姻缘?!

    暮晚摇吓死了!

    她现在就怕姻缘落到自己头上……在太子和李氏之间勉力平衡,这位王妃一点都不懂她的苦!

    暮晚摇连忙:“嫂嫂为你们王府求子嗣就行了,不必关心我。我不想嫁人的。”

    王妃:“世上岂有不愿嫁人的女郎……”

    暮晚摇含笑:“不瞒嫂嫂,昔日我曾有个志向,是梳了发出家做女冠。是父皇拦着,我才没有那般做的。”

    王妃怔住,不知公主话中真假。

    -----

    到了永寿寺,晋王妃虔诚地拉着暮晚摇一起去拜佛。晋王妃带来的那个小妾娇滴滴地跟在王妃后,一起跪拜。

    暮晚摇拜了几家后就不耐烦了,她纳闷无比,看着她嫂嫂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好一会儿,实在不解晋王妃哪来的那么多话和菩萨说。

    暮晚摇就没有话要求菩萨。

    那两人跪个不停的时候,暮晚摇早早等在外头。

    等两人出来时,见公主正眯着眼看太阳,看寺中今日络绎不绝的人流。

    暮晚摇回头对二人说:“我已经拜完了。你们慢慢拜,我去玩一会儿,回头再来找你们。”

    晋王妃也知道这位公主能陪自己来就不错了,实在不敢指望公主和她一样拜佛,便点了点头。

    而暮晚摇将侍女仆从留给王妃,转身混入人群,一下子就不见踪迹了。

    看公主留下的侍女们颇为淡定,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公主的安危,显然公主这般撇开侍女们不是第一次,晋王妃只好不安地带着这些仆从继续去拜菩萨了。

    -----

    暮晚摇撇开自己的仆从们,并不是为了去找言二郎。

    她虽然知道言尚就住在永寿寺中,但她随意游玩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压根就没想过要找他。

    但架不住永寿寺不是大寺,暮晚摇真的遇见了言尚。

    暮晚摇在寺中闲逛时,看到了一群才子相邀着在墙上题诗。

    言尚玉树临风,站在一群文人间,暮晚摇远远地就看见了。

    在大魏朝,寺观题壁写诗,都是雅士,为无数人追捧。在馆驿或寺观中,往往备有诗板,供往来行人题写。

    这些文人通常是先将诗写在诗板上,再挂到墙壁上,供人鉴赏。

    许多才子文人的名气,就是从这些题壁诗中传开的。

    如此雅事,在寺中颇为流行。更有那些名气大的文人,僧人们会用水松牌,刷以吴胶粉,捧乞诗。

    这会儿便有小沙弥带着许多普通的诗板,让这些文人墨客题字于墙上。

    周围有许多百姓都被吸引来,隔着段距离观察。

    普通百姓们自然不认字,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对才子们的尊崇向往。

    暮晚摇混于这些百姓们,便饶有趣味地看到言尚被其他人扯着一起走。

    言尚无奈的:“我就算了吧……我真不必了……”

    那些人拉着他:“言素臣,何必这般拘谨?大家都题壁,你怎好一个人躲着?这说不定能流传千古,你就不要谦虚了。”

    言尚硬是被拽到了墙壁前。

    暮晚摇在人群中缓缓走,一步步靠近他。毕竟她又不认识这些才子,只认得他一个,当然理所当然就看他了。

    她看他推拖不得后,就拿着诗板,找了墙壁最偏僻的角落去写诗。

    其他才子们聚在一起指点山河,才气纵横。言尚他抠抠嗖嗖,字就那么一点儿,好似唯恐占地方,唯恐在墙上留下自己的墨宝。

    他是不得不题诗。

    但他显然是不想题诗。

    然而这是同伴们的相邀,拒绝会显得不合群,自然也不能拒绝。

    言尚就缩在墙角,尽力把字写得足够小,足够模糊,力求在墙上占不了多少位置,最好一片叶子就能挡住他的诗作。

    他已经如此避人如此小心了,不妨他身后,一个娘子慢悠悠地念出了他题写的诗,还噗嗤一笑,加以评价:“……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不敢把字写大,唯恐占地方,你怕丢人吧?”

    言尚一回头,看到了靠在墙上睁大眼睛、嘴角翘起的暮晚摇。

    乍看到她,他目光轻轻亮了一下,像有光流出一般。但言尚又微微迷茫了一下,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

    因他看到的暮晚摇……靠在墙上抱着手臂,如浪荡子一般瞥着他。

    她穿的是男装。

    言尚打量她,微笑:“……殿下是偷偷溜出来玩?女扮男装?”

    暮晚摇白他:“你才男扮女装呢!

    “土包子你知道什么?长安流行多的是女儿家穿男装,进出宫闱也方便。谁不知道我是女的啊?就你眼瞎。”

    第27章

    言尚无话可说。

    他来自岭南,

    确实没见过女子这么穿衣。而看丹阳公主的架势,

    再看周围人习以为常的反应,

    便知在长安,

    如公主这般明明是女儿家、却故意穿男装者,

    不在少数。

    他颇有些感慨长安民风的开放与豪爽。

    正感慨着,人就被暮晚摇挤到了一边,

    他手中的诗板也被夺走了:“让开!”

    丹阳公主嫌人挡路,天下苍生当然都应该让道。

    暮晚摇拿着言尚的诗板,根本不挂在言尚那挑好的抠抠嗖嗖的地方,

    而是往才子中挤去。

    言尚跟在她身后:“我的诗作一般,

    实在没必要挂在太好的地方……”

    暮晚摇:“你的诗作一般,

    你来长安干什么?碰运气么?我看你没救了,

    你还是回你的岭南乡下种地去吧。”

    言尚无奈,

    他跟在暮晚摇身后,

    眼见旁边几个聚在一起的文人向后一退,

    差点要踩到暮晚摇。他当即上前一步,伸手拦了下那个文人的后背,

    帮暮晚摇挡了这么一下。

    暮晚摇回头,妙目微垂,樱唇半咬,

    娇娇俏俏地觑言尚一眼。

    言尚被她这柔水一般的一眼看得脸微热,连忙侧过脸,咳嗽一声,躲过暮晚摇的凝视。

    而那被言尚所拦的书生回过头,

    看到言尚,先打了声招呼,再看到穿着男儿装的暮晚摇。书生目中一亮:“言素臣,这位娘子是你的……”

    言尚打断对方暧昧的猜测:“朋友、朋友。”

    他一回头,见暮晚摇已经钻入了才子人流中。他怕她拿着他的诗板乱挂一气,连忙再次跟上。

    这一次,暮晚摇终于挑选到了合适的位置。她正儿八经地拿着诗板比了比,然后挂到视线最合适的墙中央,务必让游览寺庙的人往墙上一扫,正中央正好能看到言尚的大作。

    迎着周围朋友叹为观止的目光,向来低调的言二郎难得如此高调,他掩袖猛咳嗽。

    暮晚摇头都不回:“生病了你就去看病。咳咳咳,咳个没完没了?

    “都到了长安,哪怕自认为自己的诗作不佳,也要把气势端出来。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到了皇帝面前,你求什么呢?”

    如此,说的很有道理。

    言尚若有所思。

    暮晚摇比他强的,就是不管她做什么,气势都极大。

    他在后盯着这位公主,她小嘴叭叭说个不停,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儿,然而从言尚的方向看,他只关注到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的侧脸秀气无比。

    这位大胆美丽的大魏公主,黑纱幞头裹住云髻,身穿圆领缺骻袍。娇躯站得笔直,腰间蹀躞带上的小孔垂下细缕,缕上挂着小刀、香囊、玉佩等物。

    是这般的英姿飒爽。

    暮晚摇回头,向言尚展示自己将他诗板所挂的位置有多好,却见到他站在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眼睛漆黑,流光似水,清澈的瞳孔中正倒映着她乍然回头时扬起来的带着几分得意的笑靥。

    人流往来间,二人骤然这么一对视。

    暮晚摇微怔,然后好似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帮言尚挂诗板。他自己都不在意。

    她咬了下唇,有些生气,娇容瞬间就沉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地推开言尚,转身就走了。

    言尚微愕,将这边的事略微一交代,就去追公主去了——

    他可以不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是等她日后想起来,肯定又会怪他为什么不追。

    -----

    “殿下、殿下……”言尚跟在暮晚摇身后。

    暮晚摇停步,沉着脸训:“叫什么呢?在外面能乱叫么?”

    言尚:“那……暮娘子?”

    暮晚摇:“我们之间这么生疏么?”

    言尚:“……”

    暮晚摇挑眉看着他。

    言尚迟疑:“摇摇?”

    暮晚摇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大怒:“我和你的关系有这般亲昵么?”

    总之,就是左也不行,右也不对。

    她就是来为难人的。

    然而言尚是何许人?

    他是一个能让身边所有人都如沐春风、喜欢他的人。

    公主的呵斥在耳,言尚既不尴尬也不狼狈,他俯眼望她,目色沉静。在暮晚摇不悦地转过脸后,他仍跟着她,道:“你心情不好,有人惹你生气了?”

    暮晚摇:“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惹我不高兴,而不是我见你讨厌,故意气你?”

    言尚温和道:“你虽脾气大,却不是无缘无故对人发火的人。定是有人惹了你,让你不高兴。若是你能在我身上发泄一二,也便是我的作用了。”

    暮晚摇蓦地脸一烫。

    竟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就是一个无缘无故会发火的人。但是言尚给她修饰了一下,就好像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受了大委屈、只能靠一点小脾气发泄的可爱公主了。

    她并没有他修饰的那般好。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在寺中闲走。寺中如他们这般的游玩男女无数,但也有人忍不住向他们这边惊叹般地看来一眼。

    因前方着男装的少女娇美可亲,跟着她的少年郎君眉目低垂,儒雅谦和。俊男靓女同行,总是惹人注目的。

    言尚几句话后,暮晚摇就古怪地闭了嘴,不太好意思对他发火了。她心想算了,言尚这种脾气太好的人,跟他吵也像是拳头砸在棉花上,一点效果也看不到。何必累着自己?

    她沉默不语了,言尚观察她侧容一分,再次重复道:“若是有人招惹了你,或者你有什么烦心事,其实你可以与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你想到法子解决。”

    暮晚摇不在意:“你地位低微,身上一官半职都没有,你能帮我想到什么法子?”

    言尚道:“试试看。”

    他沉淡无比,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想到了当时在岭南时他出过的几次主意。就白牛茶那次,他把她耍得团团转,而她一直到舅舅点明,才恍然大悟。

    暮晚摇心中不禁一动,想舅舅都说想让言尚做谋士,说不定言尚真的在这方面很厉害呢?

    暮晚摇歪头打量他片刻,头向自己这边歪了歪,示意他凑过来。

    言尚便说声“得罪”,向前一步,几乎是与暮晚摇肩挨着肩,贴着站了。

    她肩膀撞上他手臂,二人都僵了下,然后就都故作无事。

    继续前行,言尚低着头听她说话。

    垂柳拂水,寺中香烟袅袅。

    杨嗣无所谓地被自己家的嫂嫂表妹硬扯在逛永寿寺,他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地跟在家中女眷身后时,锐目一眯,看到了不远处那对靠着墙、扶着树的年轻男女。

    杨嗣一眼就认出了暮晚摇。

    哪怕她男装。

    只是她旁边那个少年郎……不是韦树,是谁?

    杨嗣抱起了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对男女。

    -----

    暮晚摇正在与言尚说:“……总之,就是太子不满意我帮韦七郎。韦家不太瞧得上太子,韦七郎入了朝,很大可能不会向着太子,而是被我舅舅那一方拉走。”

    言尚:“为何韦家瞧不上太子?跟随太子做事,不是省力很多么?”

    暮晚摇一顿,然后言简意赅:“因为如果不是我二哥夭折了,太子位轮不到现在这位。讲究正统嫡系的大家族,自然瞧不上太子。然而太子才是势大的,我就觉得太子挺好的。

    “太子日后必然是前程远大的,所以李家也不排斥我依附太子。但因为我母后就是因为李家势力太大的缘故,和我父皇生了龃龉。所以李家现在也不想和皇家绑在一艘船上了。”

    言尚看她一眼。

    明白暮晚摇是站队太子的了。

    如今问题,就是暮晚摇站队太子,可又被金陵李氏牵扯住。一个闹不好,容易两方都得罪。

    她现在推举了韦树,在太子那里就落了根刺。

    暮晚摇见他沉默不语,就不耐烦地推他一把:“你可有主意?不要光听我的情报,一点分析都不给我。”

    言尚回神。

    微微笑了一下。

    他慢吞吞道:“其实殿下想要在此事上既不得罪太子、又不得罪李家,有一个法子。”

    暮晚摇一愣,诧异仰头看他,没想到他还真能想出法子。

    言尚道:“除了推举韦树,你可以再多推举几个人,为太子一方增加势力。”

    暮晚摇想了想,摇头:“我不想再推举了。因为世家大族各自有自己的立场,如韦树这样的不多,他们科考必然自己就选好了队站。我即便推举,他们日后也不会在这方面报答我。”

    言尚:“不是让人站队。没有人会轻而易举地站队。只是向太子表心,向太子表示你退了一步,作出了让步。”

    暮晚摇一下子站住了,若有所悟。但片刻后她还是否认了:“你这个法子不错,但是世家子弟真的太麻烦了,沾上就难甩下。我已经很麻烦了,不想再找麻烦上身。”

    言尚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不急不躁,一步一步引着她:“那就推寒门子弟。”

    暮晚摇嗤笑:“不是世家大族,有几个人能在科考中出头?我怎么知道我推举了人,那个人就能从几千个文人中上岸?如果他及第不了,我怎么向太子表心?说我,知道杨嗣武功极高,暮晚摇心脏砰砰跳,连头都不敢回。就怕自己一回头,撞上杨嗣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不想在这时候见到杨嗣。

    杨嗣那个心里只有太子的人,见到了她,回头说不定就会和太子说三道四。而暮晚摇一点也不希望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太子知道。

    暮晚摇也不知自己和言尚跟着人流在排什么队。只是见到人多,她拉着言尚就过来了。

    她心烦意乱地想着杨嗣有没有追来,忽被言尚推了一下手臂。前方有小沙弥阿弥陀佛一声,道:“请两位施主抽签吧。”

    暮晚摇愕然回头,见到这队伍竟然轮到了她和言尚。

    面前案上摆了两个竹筒,里面插满了笏。这个小沙弥说的,自然是让她和言尚从里面抽签了。

    暮晚摇茫然。

    言尚察言观色,解释给她:“就如抽签一般,说是相笏,就如算命一般。不管信不信,随意抽一二,不要耽误了身后人。”

    暮晚摇点头。

    这不就是和晋王妃求子一个心理么?

    小沙弥笑道:“两位施主在心中默念自己想问的,之后从竹筒中抽签。女施主取左边的,男施主取右边的。那签上所写的,自然是二位心中所想的答案。”

    暮晚摇都不跟嫂嫂好好拜佛,又怎么会信这个?

    她大约明白眼前不过就是求一个心安的骗局罢了。

    人来寺中求心安,女的不过是求姻缘求子求夫君平安家人平安,男的不过问姻缘问前程问能娶几房美妾。这签上写的,左右不过是些吉祥话,不管你问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

    暮晚摇也无意搅别人的局。

    她在心里随意想了个姻缘:我倒要看看我这个不想嫁人的公主,能抽到什么。

    她从竹筒中抽了一根象牙笏出来,向笏上扫了一眼,握着笏的手猛地紧了一下。那笏上写道:

    “落花风伤春,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

    暮晚摇手持长笏,怔怔抬目,向一步之外的言尚看去。她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将他上上下下地看。他侧脸温润,只是默然不语。

    见言尚表情似乎……与她一般无二?

    言尚手中持笏,也是盯着看了很久,才抬目,与暮晚摇对视。

    言尚打破沉默:“你算的……准不准?”

    暮晚摇干笑一声:“好像不太准。”

    言尚松了口气,微笑:“我的也不准。”

    二人和平地“哦”一声,转身将笏放回竹筒。但大约是笏上内容影响到了两人,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暮晚摇持笏的右手碰到了言尚的左手。二人一颤,手中的长笏一起掉了地。

    两人一同蹲下去捡。

    暮晚摇捡到了言尚的笏,她瞥到笏上的字:

    “紫袍金玉带,百官我为首。”

    暮晚摇握紧这枚长笏。

    心中骇然生涛。

    她猛一下抬头,看向言尚:紫袍金玉带,百官我为首……这是宰相笏!

    是宰相笏!

    言尚问的是前程?

    他拿到的是宰相笏?

    言尚捡到了暮晚摇的长笏,看到了“怜取眼前人”,他静默片刻,望她:“你问的是什么?”

    暮晚摇美目与他相望。

    她本问的是姻缘,但是看到了言尚这个宰相笏,方才被他们丢弃了一半的话题,被暮晚摇重新捡了起来。

    她心中有了主意。

    她望着言尚笑:“我问的是要不要推举你。”

    怜取眼前人。

    晋王妃在这里求子成功,言尚又相到了宰相笏……不禁让暮晚摇对这个永寿寺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信服感。

    如果他日后真会那么厉害……那她在最开始助他一把,日后就该他回报她了。

    想到此,暮晚摇美目生光,一把扯着言尚,将言尚拉起来。

    她匆匆将两人手中的笏丢给那小沙弥,拖着言尚就出了人流。

    -----

    回到了寺中后院,熟门熟路,暮晚摇推开了言尚所住的那间寒舍的门。言尚莫名其妙就被她一路拉回了这里,还不等反应过来,他就被公主猛力一推。

    言尚跌坐在案后,愕然仰头,看暮晚摇俯身向他探来。

    他警惕地向后靠,试探:“殿下这是……”

    他才抬手,他伸出的手被暮晚摇一把握住了。

    暮晚摇握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笑盈盈:“你不是想让我推举你么?我答应了!”

    言尚这般谨慎之人,此时见她态度前后反常,当即含笑拒绝:“不必了……”

    暮晚摇:“我就要推举你,你敢拦我?”

    言尚:“……然而我不一定能及第……”

    暮晚摇温声:“无妨。只是一试。”

    言尚提醒她:“我也不会站队太子。”

    暮晚摇笑容更真切,柔声:“我不介意。”

    她松开握他的手,手抚上他的面容。她温柔地看着他,然不是看情人的目光,而是看一头即将上她食案的猪的激动眼神。

    言尚毛骨悚然间,她手抚着他的面容,喃喃自语道:“你长得这般好看,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你长成这样,确实很容易及第啊。”

    言尚:“……”

    他恭敬问:“殿下何意?”

    暮晚摇嗔他一眼,流波勾魂,道:“如你这般的美少年,正是中枢最喜欢的了。你不知道,其实做官嘛,脸还是很重要的。”

    言尚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只好干干道:“多谢殿下夸奖。”

    暮晚摇笑一下,她道:“好了,既然我要帮你,那现在我们就开始,我告诉你怎么讨主试官喜欢吧。”

    言尚被她调戏的几分不自在的面容,此时一肃,道:“殿下请讲。”

    -----

    当夜暮晚摇在言尚的寒舍留了很久。

    晋王妃直接撑不住走了,侍女们在外等得有些困顿,有些累到极致的,干脆趴在马车上枕着膝盖打盹。

    而寒舍中灯火如豆。

    俊美的少年郎君坐在灯火下,信笔写字。

    一身男装的暮晚摇在他面前漫走,悠悠然:“你说你诗作写的不好,这其实也无妨。主试官选取诗赋,其实不是看你诗写的多好,而是看你诗中有没有玉堂金马之气。

    “看你的诗作是不是高华堂皇,辞藻富丽。说实话,你们这些能够及第的进士,能做些什么呢?一开始,不过是拍拍朝廷的马屁而已,写些让我父皇高兴、多夸我父皇的诗作而已。

    “你越是会夸,主试官便越会嘉许。你将你的寒俭之气收一收,如何富丽堂皇,就便如何来。你多练练怎么夸人,怎么不动声色又辞藻华丽地夸人吧。

    “哦还有,到时候去尚书省考试的时候,你将自己收拾得好看些。”

    暮晚摇做梦道:“说不定主试官看在你的脸上,会点你一个‘探花郎’当一当呢?”

    言尚咳嗽不住,给自己倒茶。

    被暮晚摇剜一眼,恨他这个薄脸皮太不争气。

    如是一番,到了很晚,暮晚摇才从寺中离开。她的行迹,自然也让一些探寻她行迹的人心中觉得诡异。

    -----

    二月中科考那日,天下了雨。

    言尚、刘文吉、冯献遇等人相携入尚书省。几人收伞时,才看到有马车停在院门外,韦树撑伞而出。

    少年韦树浮雪一般干净,吸引了诸人。

    言尚与众人一道看去,见马车帘子轻轻掀起一角,隔着雨帘,暮晚摇向这个方向看来。

    他猛地别过了脸。

    旁人以为她是在看韦树,言尚却知她在看他。她难得在他身上花了那些精力,她一定要看到成果。

    “下一个。”

    到了言尚。

    言尚收伞,由人搜身。旁边有一位文臣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考试的文人们。

    众考生不知,这是新任的吏部考功员外郎,正是他们此次考试的主试官。

    主试官便站在院门口看他们进试场,他们无人认识,自然也无人会主动攀附。

    主试官听到下属报名少年郎名叫“言尚”。

    蓦地耳朵一动,想到了前两日丹阳公主送来的行卷。

    他不觉向言尚看去一眼,看少年郎君长身俊容,玉骨清寒。雨水沾袍,不多狼狈,反让他的气质更为清透。

    主试官怔了一下,若有所思:……这位应该是今年考生中最俊的了吧?

    若是诗赋差不多,那便点一个探花郎吧。

    自科考立下第一日开始,探花之意,本就是看脸。

    第28章

    雨水连天,

    考生们一一排队进入尚书省院门参与科考。

    冯献遇排在言尚身后。

    他见一个文官立在院门前不言不语,

    又一直盯着言尚看,

    不觉心中一动。

    他已经参加三年科考而未及第,

    他与刘文吉这样对官场充满希冀、不信有人伪作的人不同,

    也与言尚这样第一次参加科考、对考试内幕一无所知的“新妇”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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