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笺上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楷,笔触甚至还略有点稚嫩,但此时纸上却是已颇有小成的颜体,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认成同一个人的笔迹。

    李廷有些站不稳当。

    贺兰瓷又叫人拿着纸与笺四处传看。

    哪怕不识字也能看出不同来。

    李廷神色惶惶,还在挣扎:“兴许、兴许……是你让丫鬟写的……”

    贺兰瓷道:“你是要我的丫鬟也写一遍给你看?还是我阖府上下都写了与你比对字迹?”

    “霜枝,去取笔。”

    少女的音色始终轻柔温软,不带烟火气。

    可李廷却感觉到一股难言的,与她外貌毫不相干的咄咄逼人,一时间竟觉得斯人甚是陌生。

    李廷绞尽脑汁想要找出问题:“而且你……你这字迹和贺兰公子的……”

    贺兰瓷道:“我与兄长一并学书,字迹像有什么稀奇。”

    旁边贺兰简忍不住额头冒汗。

    李廷的汗冒得比他还厉害,喃喃道:“这不可能、你骗我……”

    贺兰瓷将剩下的情笺一并摔回到李廷身上,终于觉出了一丝痛快,因而声音越发平静:“世子明明有婚约,却与女子私相授受,互通情笺,这本与我无关,但世子却硬要将此事推到我身上,实在荒谬至极。至于赔礼,还请世子自行带回,只望世子今后莫再打搅府上清静。”

    霜枝也从后面探出头来,举起刚写好的字,哼声道:“可看清楚了?别自作多情了!”

    这下看戏的也都明白了。

    “原来是世子他自己认错人了啊!还来怪贺兰小姐……”

    “兴许是被人耍了,闹出这么大个乌龙来。”

    “再说了,这情笺上本来就没署名,哪知道是谁写的!”

    “对啊!摊上这事,贺兰小姐可真是倒霉……”

    李廷摇晃着身子,脸色发白,似还想再说些什么。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已然赶到。

    “怎么回事,怎么都围到贺兰大人家门口了!是谁在闹事!”

    曹国公府上的人就算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见到这群煞星也仍是心底发憷,当下也不再做理论,好声好气地走了。

    不出贺兰瓷所料,她爹回来得知后,又开始大发雷霆。

    翻来覆去说得不过是那老几样。

    “你是个姑娘家,随意抛头露面已是不妥,怎可学那些泼妇与人生口角……你可以先等为父回来,爹自会帮你讨回公道,你何必自己强出头,这是个女儿家应该有的样子吗?性子太过张扬,反容易遭人诋毁,将来也会使婆家不喜,夫妻不睦……”

    说到这,贺兰谨长叹一口气:“还是该早为你定一门亲事,你知不知道……”她爹的话戛然。

    贺兰瓷敏锐察觉:“父亲进宫发生什么了吗?”

    “不过是些公务上的事。”贺兰谨语气一转,“曹国公世子的处罚不日便会下来,这次处罚应当不小。为防流言,你还是尽早嫁了为好。”

    贺兰瓷咬了咬唇,沉默不语。

    贺兰谨看着自己从青州老家回来就日益叛逆的女儿,在心中无奈地老父叹息。

    他话说了一半,却藏了一半。

    真正叫他觉得不安的是,此事闹得太大,原本对贺兰瓷容貌的评议不过是坊间传闻,但这一次甚至惊动了宫中。

    二皇子在宫门外半开玩笑说的那句话,至今仍令他有一丝毛骨悚然。

    “贺兰大人,听闻令媛容貌过人,几可倾城,不知是真是假?”

    第10章

    第十章

    之后的日子,贺兰瓷没再出门。

    屋顶是补上了,但连着几天雨下的屋内湿潮,书房里好些古籍都有点受潮。

    贺兰瓷只好趁着天晴,卷起袖子和霜枝一起一本本将书摊开,放到院子里的麻席上晾晒,那些已经发霉或是纸张脆弱的她就只好再重新誊抄一本。

    辛苦半天总算晒好。

    活动了手脚和脖子,贺兰瓷刚回房拿起笔练了练字,她哥贺兰简已经一阵风似的卷来,眉开眼笑道:“小瓷,写完了没……让我看看,哪张是给我的?”

    贺兰瓷的代笔,不光是替贺兰简代写文章,也代写字。

    所以当日贺兰简才会那么紧张。

    贺兰瓷写完手里的,才随手指了一张。

    贺兰简立刻如获至宝地捧在怀里:“小瓷,你这字写得真是好啊。”

    贺兰瓷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如果他上次没有把米芾和赵孟頫的字迹认混,她大概会信他是真心的。

    当然贺兰瓷并不知道的是,由于那日场面过于混乱,她当众写的那张字被人窃走,如今在黑市炒出高价,就连「贺兰简的字」也跟着水涨船高。

    “还有什么事?”

    “喏!”贺兰简喜滋滋把字收好,从怀里取出一叠画像摆在贺兰瓷面前,“爹让我去打探的,都是适龄未娶的年轻公子哥,看看有没有你有意的。”

    贺兰瓷抬眼看他。

    “干嘛这么看着我!你哥可费了老大的功夫了!”

    估摸原本是她爹要看的,但贺兰简有求于她,便先拿来给她看了。

    贺兰瓷无语了一会,还是拾起那叠纸,画像下面还写了姓名家世学识和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确实比他读书认真许多。

    “你瞧着怎么样?”

    闺中小姐看这个本应十分羞涩,但贺兰瓷没有,她很坦然,像挑白菜一样,把不合适的先剔除,没看出大问题的留中。

    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贺兰瓷一顿,而后毫不犹豫地把画像放到剔除那一栏。

    贺兰简倒是捡起那张罢落的画像道:“真不考虑?我看你们俩神神秘秘的,还以为你对他有点什么……据我所知,他好像还挺受京中闺秀欢迎的,上次那什么宴,你没看见他写完诗那个阵仗,好几个小姐恨不得扑他怀里似的……”

    他的思路十分简单粗暴,“既然有人抢,说明是好东西,你再考虑考虑。”

    贺兰瓷牵起嘴角道:“也可能惹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然后发现不过是过甚其辞。”

    又重新筛了一遍,她才递还给贺兰简。

    当初贺兰瓷从青州回来,尚未及笄时,上门提亲的媒婆就几乎踏平了贺兰府的门槛,但随着她爹的官职升迁,外加贺兰瓷美貌的名声一日大过一日,似是只可远观不可肖想,反倒无人再敢上门提亲。

    考虑到可能会有的风险,这位夫君至少人品要过得去,够聪明,不软弱,若能再有点上进心便更好。

    当然还有一点贺兰瓷自己的私心,希望对方在成婚前没有通房侍妾,且不要过于荒唐。

    送走贺兰简,贺兰瓷又练了会字,便取了本书页卷曲发黄的古籍开始誊抄。

    所谓心正则笔直,行书一向极为磨炼心性。

    贺兰瓷小时候其实耐不住,但那会她三不五时生病,想上房揭瓦都没机会,大半时间是在榻上喝着药度过的,除了读书写字也没别的事情好做,久而久之也就练出来了。

    心越乱,越要静心。

    抄了小半本,她揉了揉脖子,决定在次间半旧的贵妃榻上小睡一会。

    “为父此去不知何时才归,你们兄妹好好在京中,切莫生事,若有什么麻烦便去寻你们姑父。”

    是她父亲轻装简行踏上马车去云州赴任的背影。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湘云出大案了!老爷……老爷他、他被夺职下狱了!”

    “小瓷,怎么办啊小瓷!我真的没欠那些钱……”

    语气慌张凌乱。

    “不是老夫不想帮忙,你是不知道如今局势,实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啊。”

    “贤侄女,你还年轻,官场沉浮也是寻常,做长辈的劝你一句,还是另寻出路为好。”

    门扉一扇扇次第关闭。

    “贺兰小姐,你别以为我是在折辱你呀,那位大人虽然年纪是大了些,但也是诚心想求个继室,你再好好想想。”

    “贺兰小姐,你不是想为你父亲洗刷冤屈吗?这可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你跟了那位大人,他保证日后定会为你父亲翻案……”

    “贺兰大人如今都这样了,你就算不为他考虑,还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万一真被牵连,落到教坊司可就……”

    一张张居心不良的脸凑了上来。

    “都准备妥当了。看上恩师的面上,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你还是快走吧。”

    “再晚,只怕夜长梦多。”

    夤夜披星戴月,轱辘滚滚绝尘而去。

    “就是这辆马车!快追上去!”

    “贺兰小姐,你已经无路可逃,还想去哪里!”

    “还是乖乖跟着我们走吧,何必负隅顽抗。”

    夜色凄迷,她重重跌坐在榻上,下意识握紧簪子,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呼吸紊乱不堪。

    对方靴响,一步步逼近床帐,伸指慢悠悠掀帘,目光幽冷,像在欣赏自己的猎物般,哂笑出声道:“贺兰瓷,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觉得有反抗的余地吗?”

    贺兰瓷猛然惊醒,从榻上坐起,揪着被褥,不住喘息,冷汗滚进衣襟口,扣着榻沿的指节更是绷得皑白。

    “小姐,你可算醒了!”守着她的霜枝连忙道。

    古朴的窗棂外天色暗淡,只有一丝熹微月辉,薄薄一层涂在凉如水的阶前,她失神地看了一会,恍然意识到那不过是个梦。

    “我睡了多久?”音色微颤。

    “两个时辰了。”霜枝这会也发觉了不对劲,“小姐可是魇着了?要不要……喝点水?”

    说话间,她快步去外间倒了杯温热茶水递来。

    贺兰瓷接过,还没喝上两口,便被呛到,连声咳嗽,又是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霜枝替她顺着背:“小姐,小姐你慢点……”

    果然倒霉了,喝水都会呛着。

    贺兰瓷揉着眉心,觉得头痛欲裂,想用力捶两下脑袋。

    在刚才的两个时辰里,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爹贺兰谨被派去做湘云总督,在任上不明不白被栽赃陷害,她爹清流出身,又有圣眷在身,平时自是无事,但梦中时局却出了变化,她爹竟被夺职下狱,押解回京。

    朝中亦是风云变幻,大皇子党和二皇子党势同水火,又逢吏部六年一次的京察,京中人人自危。

    她哥贺兰简居然还不知为何的欠了一屁股债。

    一夜间贺兰府风雨飘摇。

    于是梦里的自己察觉出了不对,托她爹旧日门生找了门路,连夜收拾行李便要出京回乡,却在路上被东厂番子截住,关在京郊的一处宅子里。

    及至入夜,有人进了宅子里。

    之后就是最后那一幕。

    然而,要命也要命在,她这时候醒了!

    根本没看清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只记得最后那句毒蛇吐信似的声音。

    这梦境极其逼真,细枝末节都能清晰印在脑中,包括她是如何送她爹出京,如何收到她爹夺职下狱的消息,又是如何门庭冷落遭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还有媒婆上门公然用她爹之事威胁,要她给权贵为继室甚至为妾救她爹的,梦中她连那婆子脸上不怀好意的表情都能清楚看见,种种堪称匪夷所思。

    直至最后她连夜跑路,却被抓住软禁,那种强烈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由他人摆布的感觉真实到叫人毛骨悚然。

    随着意识渐渐清醒,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开始逐渐褪色。

    贺兰瓷顾不得头疼,下床取了笔,将还能记得的细节一一写下。

    “小姐,你没事吧……”

    贺兰瓷写完搁下笔,才松了口气,对霜枝道:“没什么,不用担心。”顿了顿,“霜枝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她前前后后仔细推敲这个梦境。

    虽说梦大都是假的,但若它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

    更何况这梦还详细至此。

    思前想后,她决定明日出城去看看。

    贺兰瓷记得那座困住她的宅子外有一片桃林,院门口的匾额上写着「藏苑」二字,还贴了一副似乎是仿王会稽的门联,不过梦中一瞥,事后回想也不敢确定。

    然而第二天一早,不等她出门,霜枝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外面、外面宫里头来人,要宣小姐进宫。”

    贺兰瓷坐着进宫的轿子,是当真有点疑惑。

    虽然她爹位列正二品,有资格携家眷去宫中饮宴,但贺兰瓷一次也没去过,而且她既非命妇,也没有亲眷在后宫,居然会被宣召,这就更奇怪了。

    轿子外的太监细声道:“贺兰小姐不用担忧,这可是喜事。”

    贺兰瓷强笑了声,没说话。

    因为昨夜的梦,她总有种风雨欲来的不祥之感。

    轿子行至皇城外,就得下轿换步行了。

    旭日东升,晨光袅袅,天还未全亮,宫门口已经灯火辉煌。

    城楼上挂着红灯笼,行道随处可见摇曳的风灯,上下马车轿子的声音不绝于耳,空中似乎还有未散尽的晨露湿气。

    贺兰瓷下了轿子,便看见宫门外乌压压站着一大群身着进士巾袍的士子,头戴饰着翠叶绒花的乌纱帽,两旁翘翅延展,垂带飘摇,深色蓝罗袍的长袖在风中款摆,各个显得青袍角带,玉树临风。

    她这才想起殿试已过,今日似乎还是金殿传胪的日子,所以她爹一早便进了宫。

    贺兰瓷下意识看去,顶头一人似也有所觉,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撞上。

    想着,贺兰瓷不自觉莞尔一笑。

    这一笑当真是春风回暖,冰消雪融,雾色半明半暗,晨曦间燃亮的灯辉都倒映在她灵透的瞳眸中,美得灿若烟霞,似仙普度众生。

    众士子呆住。

    直至贺兰瓷离开。

    几乎在他们回神的同时,数十道刚刚还落在贺兰瓷身上的灼热视线霍然转向了陆无忧。

    陆无忧:“……”

    “方才贺兰小姐是不是对着霁安笑了?”

    “还笑得那般……”

    立刻有人酸溜溜道:“想不到陆会元名动上京,连贺兰小姐都对你动了心……”

    “霁安你该不会真的同贺兰小姐有什么吧……”

    “什么时候的事!难不成你都瞒着我们?”

    就连林章都向他投来了困惑又欲言又止的一瞥。

    陆无忧看着少女笑完就走,绝不栈恋的冷酷背影,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想起某些不太好的回忆,眉心飞速一拧,不过瞬间又舒展开,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困惑表情,语气无辜且义正辞严道:“诸位说笑了,我与贺兰小姐话都没说过几句,此实在无稽之谈,兴许……”他更加正直地道,“她只是想表达友好。”

    众人:“……”

    那边,贺兰瓷已随着宫人进了内廷,天色慢慢亮起,一抹抹朝光倾覆而上,她看着眼前华美奢靡的殿宇,和满园栽种的繁丽花卉,终于有了几分猜测。

    丽贵妃喜牡丹,所以圣上特地为她修了牡丹园,藏花数千株,株株是价值千金的名品。

    贺兰瓷一眼扫过,便能认出连簇的姚黄、魏紫、二乔、墨魁,于是满园望去,花不是花,全是层层堆叠的金山银山,她很没出息地心疼了一会。

    她在看花。

    旁人也在看她。

    进宫自然不可能再戴帷帽,美人路过花丛,白衣胜雪,人更比花清绝三分,万千姹紫嫣红却都成了陪衬。

    往来的宫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但路过的都忍不住偷眼打量。

    “走路不长眼睛啊!往哪看呢!”

    “对不住、对不住……”

    “哎呦!怎么又撞了!”

    “再看,去禀告上头,把你们眼睛都给剜了!”

    贺兰瓷:“……”

    她在毓德宫的廊下等了一会,便被引进去,丝毫没注意到隐秘处的一双灰眸。

    殿中更是富丽堂皇,物件摆设件件价值不菲,金光耀耀,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个正吃着甜羹的美貌妇人,云鬓花容,珠钗环绕,额心坠着一枚毫无瑕疵洁白晶莹的硕大东珠,打扮得极其雍容,看年岁不过三十,丰姿正艳,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宠冠六宫的丽贵妃了。

    贺兰瓷客客气气见了礼。

    丽贵妃将手里的碗随手一放,便去看她。

    瞧见贺兰瓷的脸,她也愣了一会,随后笑盈盈道:“好漂亮的丫头。本宫之前听闻她们说贺兰家千金貌可倾城,还当是胡说的。今日一看,竟半点没有夸张。”

    贺兰瓷不知对方来意,只得干巴巴接一句:“娘娘谬赞。”

    “你过来过来些,我仔细瞧瞧。”

    殿里浓郁的熏香熏得贺兰瓷很想拔腿就跑,但她忍住了,对方瞪大了美目,像欣赏什么物件似的打量着她。

    丽贵妃年纪已不轻,可神情间仍然有一分天真烂漫,她甚至伸出了一根涂着蔻丹的纤指轻触贺兰瓷的面颊,像是在验证这是不是真的。

    冰冷的触感从脸颊渗入肌理,贺兰瓷控制不住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殿外又响起了一道男声,语气应是笑着的,可惜没有丝毫温度。

    “参见母妃。”

    这声音落进贺兰瓷的耳中,大脑轰然一炸,她登时僵住,头皮发麻,舌根都开始发涩。

    “儿臣是否来得不巧?”

    随着两声清晰的靴踏之声,声音的主人似是已经进了殿内,脚步声一下一下接近,来人音色仍旧平顺,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黏腻。

    这声音分明和她梦里那个胁迫她的声音一模一样!

    贺兰瓷迅速将指尖深深嵌进手心,唇瓣紧咬,用疼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脑中仍是警铃大作,仿佛一瞬间回到梦中,眼前不再是堂皇的宫殿,而是那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会被捉到的榻上。

    丽贵妃浑然不觉,冲着来人招招手,笑道:“哪里不巧,你来得正好。快过来,这位是御史贺兰大人的小姐。”

    “原来是贺兰小姐。”

    这一次,声音近得宛若就在耳畔。

    一阵遍起鸡皮疙瘩的颤栗涌了上来,短短数息,贺兰瓷的后襟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垂首轻道:“臣女见过二皇子。”

    第11章

    十一章

    贺兰瓷已经不用去确认了。

    她以前从没和二皇子打过交道,绝无平白梦见他的可能。

    那么,也就意味着……

    她梦中所见很可能是真的会发生。

    贺兰瓷甚至更进一步地想,梦里她爹被夺职下狱,说不定也和二皇子脱不了干系。

    毕竟她爹也从来不喜这位,还几次上书劝圣上让二皇子早日封王就藩,远离上京,只不过都被圣上按下了。

    二皇子的脚步极慢地从她身侧走过,足音起落间,宽大的衣袖浮动,遮掩住其下的手指。

    刹那间,贺兰瓷感觉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贴着她的腕心擦过。

    她悚然一惊,几乎是立刻便缩回了手。

    他干什么!!

    贺兰瓷没见过他,他却未必没见过贺兰瓷。

    就连这蹊跷的传召……

    二皇子已经来到丽贵妃面前,侧身朝着贺兰瓷看来。

    他同样衣着华贵雍容,微寒的三月天里拥着一袭玄青狐裘,领口处隐约露出一条色若淡金的珠串,垂坠着长长的翡翠银链,束发的鎏金冠上十数颗价值连城的宝珠错落镶嵌,将那张肖似其母的脸衬得有些神色恹恹。

    平心而论,二皇子的皮相不算差,称得上一句凤表龙姿,俊美无俦。

    可惜贺兰瓷现在看他,只觉得心惊肉跳。

    被那双眸色发灰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盯着,仿佛是被某种阴冷危险生物盯上的猎物,她背脊一阵阵发寒,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裙。

    姚千雪对这位二皇子的评价是性格乖戾,阴晴不定,极难伺候,吓退过不少想攀龙附凤的贵女。

    约莫和他尴尬的出身也分不开关系。

    丽贵妃并不是正儿八经的秀女出身。她最初只是个罪臣之女,被罚在清泉寺奴役时,意外被圣上看上,但当时圣上还未即位,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怕行差踏错。

    故而他们母子一直在清泉寺里呆到帝位稳固,二皇子都已经五六岁了,才被圣上接到宫中,正式给予了名分。

    朝中对此事也是非议不断,但到底是皇家血脉,磕磕绊绊还是认祖归宗了。

    圣上心头愧疚,对这对母子更是尽己所能的补偿,然而即便如此,贺兰瓷还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当年他们在清泉寺的事。

    但眼下她还是更同情自己一点。

    毕竟,睚眦必报的二皇子,后来把整个清泉寺给端了。

    贺兰瓷思绪电转间,丽贵妃正扯着二皇子的袖子,笑得妍丽多姿:“洵儿,她们没有骗本宫。你也来瞧瞧看,贺兰小姐是不是如传闻中一样长得极美?”

    贺兰瓷虽低着头,旁边自有识趣的宫女过来,仿佛她不抬头,便要动手去掰她的下巴。

    迫不得己,她只好微微仰首。

    从未有一刻,贺兰瓷像现在这样,迫切希望自己没长这么一张容易惹麻烦的脸。

    四周静默了一会。

    二皇子低头看她,语气缓慢,声音依旧是冷的:“确实是……极美。”

    灰色的瞳仁从她的脸蛋一寸寸游移到身上,所过之处,浮起一层冰冷的腻意,贺兰瓷藏在袖底的手忍不住攥紧,竭力去抵抗那种不适感。

    二皇子竟还又朝她走了一步。

    四下都只有丽贵妃宫里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阴戾之色。

    “想不到贺兰大人那样古板的人,却有这般模样的女儿。”

    丽贵妃看她像个物件,二皇子看她同样像个物件,区别在于,丽贵妃是纯然观赏,而二皇子则像是在看一个可以把玩的玩物。

    贺兰瓷微微觉得有一丝反胃,忍不住垂头。

    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手动作轻浮地挑起了她的下巴,冰冷的拇指自贺兰瓷的下颌轻轻刮过,透着一股难言的暧昧。

    贺兰瓷猛地往后退去,躲开了那只手。

    二皇子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笑了一声,道:“是我唐突了。”

    话里却没有半分歉意,甚至他两根刚才触摸过贺兰瓷的手指还在轻轻捻着,宛若回味方才的触感。

    贺兰瓷又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丽贵妃仍旧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她笑得一派天真:“我刚才也伸手想摸摸看,这张脸到底是真是假。洵儿,你果然是本宫亲生的,都想到了一处。”

    她托着下巴,眼睫扑朔,“好可惜,洵儿你已经定了婚事,不然真想让贺兰小姐做本宫的儿媳。”

    “对了,贺兰小姐,你可许了人家?”

    可惜什么,那得是万幸。

    贺兰瓷硬着头皮道:“不曾,不过……家父应已在商议中,只是究竟哪家臣女尚不知。”

    丽贵妃异想天开道:“若还没定下,本宫倒有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侄子……”

    她一说,贺兰瓷就知道指的是她哥哥平江伯府上那几个同样离谱的纨绔子弟。

    丽贵妃得宠后,家中鸡犬升天,本来与地痞流氓无异的亲哥也落到了个爵位,在京中横行霸道,几个儿子有样学样。

    “多谢娘娘好意,不过……”

    贺兰瓷默默无语,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丽贵妃了,她要这么执着于把她往火坑里推。

    好在一道清脆的女声适时救了场。

    “母妃,马上御街夸官,您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十五六岁的少女盛装而来,一袭湘色彩绣蝶纹织金袄裙,头上绾着一支朝阳五凤绞丝金钗,一支金托底点翠镶满玉的步摇,金银流苏缀在发间,满头的钗环摇晃,腕上一对翠绿欲滴水头极好的玉镯也跟着泠泠作响。

    她从殿外拖曳而入,身后跟了二十来个宫女,娇美的小脸上有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活像一只小花蝴蝶。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光看这富贵逼人的打扮就知道,这位正是丽贵妃的独女,韶安公主。

    韶安公主几乎是扑跌进了丽贵妃的怀里。

    贺兰瓷松了口气,赶紧躲到一旁。

    果然,丽贵妃见到宝贝女儿,瞬间便忘了贺兰瓷。

    母女俩亲亲热热说着话。

    贺兰瓷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动,想不动声色地、不为人知地偷偷溜走。

    “贺兰小姐,这是要去哪?”

    二皇子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畔冒了出来。

    贺兰瓷身体一僵。

    韶安公主也像是才察觉到贺兰瓷,她转头随意一瞥,当即一怔,紧接着一抹恼怒自她面上闪过,快得转瞬即逝,随后她也笑盈盈道:“不知道这位是?”

    面上笑着,声音里却有些咬牙切齿。

    她是丽贵妃入宫以后出生的,堪称千娇百宠长大,自小以美貌自傲,出入穿戴也永远是最好的,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比她更富贵更美貌。

    眼前少女穿戴简直寒酸至极,连她身边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富贵十倍。

    可那张脸……那张脸……

    怎么能有人长成这般模样!

    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想和对方换脸的冲动。

    就在这时,她兄长萧南洵的声音淡淡响起:“左都御史的千金贺兰小姐。”

    萧韶安一凛,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

    虽是一母同胞,但老实说,她有些怕他,两人半点没有普通兄妹的亲厚不说,被那双黑灰的眸子盯着,就算是她都有点发憷。

    萧韶安:“咳……是兄长你请来的?”

    萧南洵勾起嘴角道:“母妃叫来的。”

    萧韶安点头:“哦。”

    她品着他的语气,又揣摩了一会,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火气消下去,绽出个笑来:“没什么,我随口一问……”转头继续对丽贵妃撒娇道,“母妃、母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带我去看看嘛!”

    所谓御街夸官,指的是每三年一次,殿试放榜后,礼部官员鸣锣开道,让状元郎骑上高头大马,领着新科进士,从十里御街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地招摇而过。

    届时几乎全城的百姓都会涌到街头来看,万人空巷不过如是。

    总之是个极其出风头的事情。

    韶安公主想看,丽贵妃自然也不会拦着。

    满殿的宫女太监收拾打点,很快便准备将两人裙摆逶迤地迎出去,难为丽贵妃还想起问贺兰瓷:“贺兰小姐,要随我们一起,还是……”

    “臣女就……”贺兰瓷刚想说告退,眼角余光看见二皇子斜过来的眸子,瞬间改口,“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皇子对御街夸官没什么兴趣,便先告辞走了。

    临走前,贺兰瓷垂手恭送他时,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再度缓慢地从她身前错过。

    二皇子的声线,冷腻阴郁如蛇一般,语调拖长,透着一股瘆人的压迫感,用几乎只有他们俩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呢喃道。

    “贺兰小姐,我们会再见的。”

    贺兰瓷:“……”

    大可不必。

    跟在丽贵妃和韶安公主后面,从毓德宫里出来时,贺兰瓷整个人都像是劫后余生,心累得几乎不想说话。

    特别是她昨夜还没睡好,关于梦里的事情也没有理清楚,一时间思绪烦乱。

    正无声思忖着,忽然听得远处宫门开启的声响。

    贺兰瓷抬头望去,远处的皇极门,连着午门、端门、承天门一路次第洞开,这场面猛然看去甚至有些蔚为壮观。

    正中这几座大门,除去皇帝和皇后大婚时,唯一能通行的便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而新鲜出炉的三鼎甲此刻正从皇极殿大门踏着平时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道径直向外。

    这当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走在正中的状元郎。

    其他人的服色都是蓝的,只有他穿一身绯罗袍,腰系光素银带,坠药玉佩,头戴银叶簪花,状元吉服红得鲜妍似火,极为鹤立鸡群。

    而且这次的状元郎从背面看瞧着年纪不大,身姿如松如柏,颈脖修长,白皙如玉,几缕发丝从帽檐边探出,只要样貌不是丑得离谱,有状元光环加持,都会让人觉得一表人才,令人憧憬。

    贺兰瓷随便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着实没有心情关心。

    但韶安公主显然不这么想,她旁边的太监会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状元郎,且慢。”

    前面三人闻声而停,都转头看来。

    正中那人一双桃花灼灼的含情目,不笑尚勾人魂魄,此时春风得意,不免弯着眉眼,睫羽浓密,眼瞳明灿似水洗,笑意温柔缱绻,更透出几分暧昧来,微风拂动他鬓边的发丝,容颜俊美出挑得几可惑人,叫任何女子看了都难免脸红心跳。

    贺兰瓷也是一怔,主要看多了他装温柔公子穿的白衣,乍然看见他穿这种色彩极艳的红衣,还有些不习惯。

    ……竟还显出一点妖里妖气来。

    他还是穿回白衣正常些。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他居然真中了状元?那他岂不是连中三元?

    大雍建朝以来,真正做到三元及第的状元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贺兰瓷不过走神了一瞬,四周跟随的宫女们却几乎看呆。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科状元郎居然长得这么好,衬得旁边榜眼探花都无人在意。

    陆无忧显然也看见了贺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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