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林知夏和谭千澈共同负责这一次的招待工作。他们这对同门师兄妹虽然在一所大学内任教,但是,他们许久没有见过面,平常也不聊天,林知夏觉得她和谭千澈的关系可以用“井水不犯河水”来形容,而谭千澈却喊她:“小师妹。”

    他措词亲昵,声线冷冷淡淡,反差强烈,让人疑惑。

    林知夏可以理解谭千澈。因为,上周五,林知夏收到了韦若星学姐的电子喜帖。

    韦若星学姐是上海一所知名大学的副教授。从去年开始,她和同校的另一位男老师确认了情侣关系。那位男老师年轻有为、仪表不凡,与学姐十分般配,既是“男才女貌”,也是“女才男貌”,大家纷纷夸好。

    而谭千澈依然故我。与从前相比,他的行事风格几乎毫无改变。

    林知夏对谭千澈依旧客气:“院长和副院长找我开过会,领导们很重视‘四校联合研究组’,也希望你能带着学生加入。你是谷老师一手栽培的学生,近半年来的科研成果显着提高……”

    “你想让我加入吗?”谭千澈点了一根烟。

    他们站在实验楼东侧的一座花园里,春风和畅,视野开阔,他的笑声也带着烟味:“我猜你不想。”

    花园内草地茂盛,翠竹菁葱,松柏成林,处处皆是好风景,谭千澈坐到一把长椅上,香烟的灰烬落在他的指间,他开口道:“谷老师是研究组的总负责人……”

    “你是谷老师的得意门生,”林知夏顺着他的意思说,“你要是能进组,皆大欢喜,学长。”

    谭千澈掐灭烟头。

    林知夏始终和他保持一米的距离。他又问:“你今年招的学生,质量过得去吗?这一回我可没空替你把关。”

    “谢谢,”林知夏说,“我可以自己把关。”

    谭千澈看了一眼手表,才把香烟扔进身边的垃圾桶。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身高腿长,步子迈得也大。

    谷老师将在上午十点左右抵达校园,眼下正是九点五十五分,时不待人,谭千澈与林知夏一前一后地走向学校的会议大厅。他们等了几分钟,谷老师就带着一批同事与学生出现了——在这批人里,杨术文算是林知夏的老熟人。

    杨术文混迹在人群中。当他望见谭千澈,他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连声喊道:“哎?谭学长!”

    转头时,杨术文视线一扫,恰好碰上林知夏,温暖的笑意凝固在他的嘴角。他的心脏堕入冰窟,动作机械地点了点头,喊她:“林学妹啊。”

    林知夏友好地笑了一下。

    杨术文却仿佛撞鬼一样绕到了别处。

    学校的领导们聚集在附近,正与另外几位教授闲谈。谷老师双手负后,走向杨术文,还对他说:“你师兄和师妹都找到了教职,你要想留在学术界,需得再加一把劲。”

    去年九月,杨术文博士毕业,就在谷老师的组里做了博士后。他对科研的兴致缺缺,之所以选择做博士后,只是因为,他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心想“我博士能毕业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嘴上却说:“好,谷老师,我会努力。”

    “加油,学长。”林知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不敢回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林知夏停留在原地,继续与谷立凯聊天。谷立凯不仅提到了“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协议内容,还问起了沈昭华教授的近况。他说,他发给沈昭华的邮件没有回复,拨打沈昭华办公室的电话,她的学生就说,他们沈老师请了长假。

    林知夏如实转告:“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沈老师请假去休养了,下半年才能回到学校。沈老师的工作比较辛苦,经常要外出考察,我认识沈老师这么多年,也没见她休息过。”

    谷立凯的神色颇为异样。

    这,就有些奇怪了。

    杨术文炸掉实验室的那天,谷立凯都没有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在林知夏的面前并未多说,但是林知夏有所察觉——谷立凯与沈昭华是大学同班同学,他和沈昭华相识几十年,肯定比林知夏更加了解沈昭华。

    *

    当天下午,林知夏去了一趟古生物学研究所,找到了何远骞教授。

    何远骞是沈昭华的女婿,也是沈负暄的父亲。但他的处世态度比他的儿子沈负暄要更真诚朴拙一些。

    前不久,林知夏刚给何远骞的实验室送来一批琥珀,何远骞见到林知夏,面容显得和蔼可亲。林知夏索性直接问他:“沈老师最近还好吗?”

    “还好啊。”何远骞简略地答道。

    今天是何远骞的办公室开放日,他的学生们刚刚离开,茶几上剩了五六只一次性的塑料纸杯,杯中装着纯净水。

    何远骞端起纸杯,为摆在窗边的盆景浇水。

    夕阳横斜,灿烂的余晖铺到了他的脚下。他和花盆都被镀上一层浓重的金橙色。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才说:“林老师,我这儿有个好消息。我们用仪器测量那一批琥珀,琥珀里有新物种,我的学生正在收集数据,写论文,明年就能见刊了。多谢你了,林老师。”

    “不客气,”林知夏又绕回了刚才的话题,“我很久没收到沈老师的消息了,也没在学校里见过她。之前我听别人说,沈老师休假了,我还为她觉得高兴……”

    何远骞右手一抖,水从杯子里洒了出来。兰草的枝叶伸展,青翠欲滴,水珠在兰花的花瓣上溅开。

    办公室的房门大敞,门外还有一些古生物研究所的同事们路过。众人的脚步声忽近忽远,办公室内部却一派安静。

    林知夏等了几秒钟,何远骞仍未开口。她便下定决心道:“沈老师是我的第一位导师,她教我做研究,把我带进大学……”

    “沈老师也很惦念你,”何远骞终于坦诚相告,“今年年初,她被查出胆管癌,去北京看了医生。发现得早,手术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一家人都相信科学,没太忧愁……沈老师不想把生病的消息外传,人过了七十岁,器官衰老,病痛是常事。先前她请假去做手术,不便让同事或学生们担心。”

    林知夏追问道:“后来呢?”

    何远骞沉默不言。

    林知夏声音更轻:“我能去看看沈老师吗?”

    何远骞低声喟叹:“我这就去给沈老师捎个信。”

    何远骞的叹息声让林知夏明白,沈老师的病情并不稳定。林知夏的焦虑随之而来。她想联系沈负暄,向他打听一下沈老师的现状。

    第170章

    日方中方睨

    沈负暄考取公务员之后,在基层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调回了省城。自从他返回省城,他和林知夏等人的接触不算多。段启言约他出来吃饭,他推诿几次,段启言就没再邀请过他。

    林知夏越想越不对劲。

    她给沈负暄发了一条微信:“晚上好,沈同学。”

    林知夏私下里很少与沈负暄聊天,措词都显得分外生疏。但是,沈负暄秒回她:“晚上好。”

    林知夏抓紧机会,问他:“沈老师最近怎么样?”

    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还好啊。”

    林知夏深知沈负暄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和沈负暄做了四年的同班同学,亲眼目睹沈负暄的日常娱乐就是把段启言耍得团团转。

    沈负暄唯恐天下不乱,说话半真半假,在他成年以后,那种习惯也没有改变。邓莎莎曾经评价道,她和沈负暄相处短短两天,差点就被这个学弟迷昏了头,可见他并不简单,很有两把刷子。

    林知夏赞同邓莎莎的意见。

    她放下手机,一头栽倒在床上。

    江逾白推门进屋,只见林知夏倒床不起。他走过去,坐到床边,熟练地捞起她的腰,她靠在他怀里,仍然抓着手机。又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何远骞发来的微信消息——那是一段很长的话,何远骞如实转述道,沈昭华在今年四月中旬接受了一场手术。沈昭华一家人对手术都持有乐观态度,然而,现实却扇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手术之前,沈昭华对外绝口不提此事,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复原,重返工作岗位。

    手术之后,沈昭华的状况恶化,癌细胞扩散转移,靶向药的功效并不明显。她准备在近期公开病情,为学生们重新安排导师,她偶尔也会和家人们谈起林知夏,还梦到了林知夏十岁时的样子。

    下周四,她想和林知夏见面。而现在,她住在省城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

    林知夏的心情百味杂陈。她尚不清楚沈昭华的“恶化”到了哪一种程度,只盼着医学奇迹尽快降临。

    她在床上躺平,枕着江逾白的腿,还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他。

    江逾白读完微信,温声安慰林知夏:“下周四,我陪你去医院。”他翻了一下日历,下周四正好是四月二十七号。

    *

    今年的研究生面试被安排在四月下旬。

    四月二十七号之前,林知夏一共要面试二十多个学生。

    她筛查了一遍简历,又粗略地浏览了学生们已发表的论文——在这一批学生里,陈诗涵无疑是最出色的,再加上陈诗涵是女生,只报了林知夏一个导师,而林知夏就喜欢招女学生,她干脆提前定下陈诗涵,把她的名字加进了课题组。

    研究生面试大会举行的当天,交叉学院量子计算方向的考评小组共有七位老师组成,除了林知夏,还有副院长、曲宗义、谭千澈等人。众位老师坐在长桌的一侧,学生们站在另一侧,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有的学生涨红了脸,额头冒汗,嘴唇发白,谭千澈就和林知夏说:“这种学生心理素质太差。任凭他们学得再好,你也别把他们招进来。”

    “我今年的招生名额已经满了。”林知夏透露道。

    谭千澈翻开工作日志,一边写字,一边问:“听话吗,你的新学生?”

    “听话是次要的,”林知夏坚称,“有自己的想法,才是主要的。”

    谭千澈扣紧笔帽,淡淡地评价道:“最优秀的生源在清北,你只适合带好学生。”

    他挽起一寸衣袖,露出手腕,腕骨分明,青筋微露,肌肉线条也很匀称。新进来的那位女生就总盯着他的手看,他不禁笑了一声,凝视着她,那女生顿时脸色通红,双手绞紧了外套下摆。

    “你瞧,”谭千澈声音极低,“这学生也不能要。”

    谭千澈的座位在最旁边,林知夏是他的邻座,也只有林知夏能听见他讲话。他才刚刚给出忠告,林知夏就很冷漠地回复他:“我们的录取标准不同,谭老师。”

    接着,林知夏拔高音调:“陈诗涵同学,别紧张,介绍一下你自己。”

    陈诗涵昨天才从香港飞到省城。她普通话讲得不好,自从下了飞机,就提心吊胆的,她的男朋友不希望她去内地读研究生,总是告诉她,内地的同学排斥香港女生,必然会孤立她,吓得她逢人就说自己的老家在广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

    自我介绍时,陈诗涵不小心讲顺了嘴:“我来自广东。”

    谭千澈打断她的话:“你的资料显示,你户籍在香港,陈同学。”

    陈诗涵连忙补救道:“香港。”

    谭千澈又笑了笑。

    陈诗涵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她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真的像极了林知夏的另一个学生詹锐。幸好在场的几位老师都很有耐心,副院长抛出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陈诗涵拿起一支记号笔,在黑板上快速解答。渐渐的,她进入状态,再也没有一丝忐忑,还能与老师们谈笑风生。

    陈诗涵的本科是物理专业,辅修计算机科学,她高中参加过物理、化学竞赛,本科在读期间,也曾发表过论文,这样的学术背景,在一众学生中显得极为突出。

    曲宗义特别满意,当场询问她:“陈诗涵同学,你定下导师了吗?”话没说完,他把桌前的铭牌推了推,其上赫然写着“交叉学院学科带头人,曲宗义教授”。

    陈诗涵眼巴巴地看着林知夏,欲言又止——她这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任谁都能理解了。

    曲宗义“呵呵”地尴尬一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诗涵朝着老师们鞠躬:“谢谢老师。”

    林知夏冲她点头。

    陈诗涵知道,这代表林知夏的认可。她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又回了林知夏一个笑。

    陈诗涵离场之后,曲宗义拧开玻璃瓶,饮下一口泡着胖大海的茶水,恭维道:“林老师组里的学生都很优秀啊。”

    林知夏礼尚往来道:“比不上曲老师的学生。”

    她一边记录面试分数,一边撰写“研究生培养计划”。写到一半,就听曲宗义说:“哎,你是沈教授的孙女吧,林老师,我今早听说了沈教授的事。”

    林知夏的动作停顿。

    学校里的不少老师都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亲孙女,因为她从小就备受沈昭华的关爱。她没有反驳曲宗义,只说:“沈教授会康复的。”

    曲宗义并未接话,林知夏又重复一遍:“她一定会好起来。”

    曲宗义是研究化学的,对医学和生物学略有涉猎。他认为,沈昭华的情况不容乐观——这并非他危言耸听,医学院的教授们都赞成他的意见。

    他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撒了个谎:“沈教授身子骨硬朗,能挺过来。”他劝慰道:“别太忧心了,林老师。”

    过了好几秒钟,林知夏才回复道:“谢谢。”

    *

    今年的研究生招录工作仍然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林知夏新收的三位学生,包括陈诗涵在内,全是一些履历丰富的厉害角色。据可靠消息称,陈诗涵不仅学术成绩优异,英语也讲得很好,雅思达到了八分水平,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徐凌波听闻此事,大感不妙。

    焦虑的情绪爬满了他的心房。

    他马上就要升入研三了,还没有一篇论文见刊,组里的学弟学妹们越来越厉害,就连詹锐都投出去了一篇会议论文,而他仍然两手空空。

    苍天可鉴,近半年来,他一直努力学习,再也没有摸过鱼。但是,对他而言,写论文这件事,就像中彩票一样,光靠努力不行,还需凭借运气。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徐凌波早早地起床,赶赴实验室,顺便为他的师姐方怡雯带早餐。此时是早晨七点半,实验室里仅有他们两个人。

    他把早餐拿给方怡雯,而她正在詹锐的论文,那一头蓬松的乱发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潇洒与不羁。她的左腿翘在另一把椅子上,鞋底还沾着几块黄泥,没有一丁点优雅的坐相,却显现出了万丈豪情与自然风姿。

    徐凌波心念一动,就像詹锐一样结巴道:“师、师姐,我、我、我……”

    师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徐凌波猛吸一口凉气,师姐又问:“你想听我善意的谎言,还是听我实话实说?”

    徐凌波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方怡雯低语道:“你得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我们的性格互补,”徐凌波忽然壮着胆子冒出一句,“你给我个机会,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师姐。”

    方怡雯微微摇头,淡淡地说:“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深过马里亚纳的海沟,大过核聚变的放能。我打个比方,如果我是银河系的猎户座一等星,你就是木星的小卫星,如果我是氧化性极强的高氯酸,你就是ph中性的一碗水,我是不断被复制的dna,你是终将被水解的atp,我们的能力根本不在一个评价体系内。”

    她抬起头:“实话实说,听懂了吗?”

    徐凌波顿感万箭穿心。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实验室,迎面撞上物理学院的谭千澈老师,谭老师见他失魂落魄,还特意把他扶正,问他:“你们林老师在实验室吗?”

    “不在,”徐凌波喃喃自语,“林老师去医院了。”

    “她生病了?”

    “不是她,是她姥姥沈昭华教授住院了。”

    谭千澈若有所思。

    徐凌波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就代替林知夏问了一句:“谭老师,你找林老师什么事?”

    谭千澈答道:“你们林老师是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大概率当选今年的全球福布斯30岁以下杰出人才。四校研究组的教授们都想把林老师推荐到国际学术联合会上,让她拿到‘30岁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奖项。”

    徐凌波听说过这个奖,它的奖金丰厚,影响力深远,评价体系严格,常被称为“小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包括中日欧美的顶尖科学家,每年的颁奖典礼都在大国首都的礼堂举行。

    徐凌波生平第一万次感慨道:“林老师真强,我在林老师的组里拖后腿……”

    谭千澈宽慰他一句话:“别跟天才比,别给自己找罪受。人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少[1]。”

    徐凌波表示受教。

    *

    今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似乎是一个好兆头。

    林知夏左手拎着果篮,右手牵着江逾白,和他一同走进省城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沈昭华的病房位于七楼。

    楼道干净整洁,窗外阳光耀眼,还有家属在陪伴病人散步,凸显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林知夏站在病房的一扇门前,那门是虚掩着的,她不敢推。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期,那一年,林知夏才九岁。她参加秋游,在水族馆里遇见沈昭华,沈昭华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林知夏,而林知夏犹豫着不肯收下。时隔多年,她又迟疑不决,江逾白搭住她的肩膀,她才把这扇门拉开了一条缝。

    她听见沈昭华的声音:“进来吧。”

    沈负暄也在房间里。他笑说:“沈老师五点醒来,等了你一上午。”

    “没等,”沈昭华话中一顿,又问,“是林知夏吗?”

    林知夏缓步走入病房。

    她终于见到了沈昭华。

    沈昭华的状态也很不错。她并不像林知夏想象中的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相反的,她看上去精神矍铄,只是瘦了很多,肤色也隐隐发黄。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左手被。插了一根管子,正在打吊水。

    林知夏出声道:“沈老师好。”

    江逾白更客气一些。他还做了自我介绍,自称是林知夏的家属。

    沈昭华对江逾白印象很深——小时候的林知夏很喜欢来大学的实验室与图书馆参观,江逾白经常与她做伴,两位小朋友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如影随形。

    沈昭华对江逾白的态度颇为和蔼:“你们都坐吧。”

    林知夏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一处空位上。她并拢双腿,抱着果篮,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沈昭华身上,把沈昭华看笑了。

    沈昭华就像林知夏的长辈一样与她闲谈:“四月底了,研究生复试结束了吧。”

    “结束了,”林知夏说,“今年我招了三个学生。”

    沈昭华欣慰道:“好啊。”

    林知夏拖着椅子往前挪,越发靠近沈昭华:“您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沈昭华一直都有老花眼的毛病。最近,她的眼部问题变得更严峻,离远离近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她略微睁开眼皮,面朝林知夏说:“还不错。”

    沈负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削苹果。

    江逾白站在沈负暄的旁边。他们也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江逾白低声与沈负暄交谈,沈昭华没听清他们二人在讲什么,耳朵里又传来一阵“嗡嗡”的杂音。她半阖眼,靠着床头,双手搭在被子上,骨节突兀地隆起,手背布满了老人斑。

    病房在这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林知夏。”沈昭华只念她的名字。

    林知夏忙说:“我在这里。”

    沈昭华嘱咐道:“你把柜子上面的盒子打开……”

    话音未落,沈负暄走过来搭了一把手。他的肤色比从前更黑了一些,大概是在乡下晒的,人也成熟稳重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未语先笑,说话做事都充满调侃意味。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亲手交给林知夏,解释道:“里面装了很多企鹅?”林知夏翻开盖子。

    原来是一排木雕的小企鹅玩偶。

    沈负暄详细地介绍它们的来历:“去年,外婆去南极考察,正好遇到南极企鹅研究学家,外婆从他手里买下一批教具……”他后退一步,离她更远:“世界企鹅种类大全。”

    沈昭华怎么知道林知夏喜欢企鹅呢?

    林知夏十岁时,常往沈昭华的实验室跑。每一次她来实验室,书包都是鼓鼓囊囊的——那里装着她的小企鹅毛绒玩具。沈昭华见过几次,也就记下来了。

    林知夏捧着盒子,像是突然回归了学生时代,只会说一句话:“谢谢沈老师。”

    沈昭华靠在床上,看着林知夏,又转头对沈负暄说:“你来了一上午,今天周四,工作要紧,你先回去吧。”

    “我真走了?”沈负暄拎起外套。

    沈昭华摆了摆手。

    护工微微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落在江逾白的身上。江逾白把林知夏带来的果篮交给护工,方才接话道:“沈老师先休息好,我和林知夏隔天再来拜访。”

    沈昭华拿起床头的一副框架眼镜,搁在鼻梁上。她动作缓慢,也不让人帮她。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无意中碰到林知夏,林知夏只觉得她的手就像药液一样冰凉。

    沈昭华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林知夏。视野依旧模糊,沈昭华不禁咳了一声,又说:“今天,见过最后一次,就行了,隔天不用再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快满八十岁,是个老家伙了……”

    林知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沈负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仍然笑得出来。他披上外套,坐在凳子上,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没到那个地步,再观察几天,靶向药抗癌的效果好。我妈说你去年快评上院士了,你病好了,院士奖章到手,还能去学校带课……”

    “谷立凯老师也在评院士,”林知夏忽然插话道,“我组织了一个四校联合研究组,谷老师是组长。上周他访问我们学校的时候,我们也谈到你了,沈老师。”

    沈昭华按着床侧的扶手,调侃道:“等他评上院士,你烧柱香给我。”

    “什么?”林知夏有些震惊。

    沈昭华还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一遍:“烧一柱香。”

    全场寂静。

    沈昭华闭目养神,接着说:“你朱婵学姐,早就能独立做科研了,你也是,有基金、有成果……学校里的同事,以为你是我孙女……我笑过几次……”

    她的话断断续续,像是老人在睡梦中呓语。

    林知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多年都没哭过,但只要一想起沈昭华对她有多好,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沈昭华向林知夏敞开了大学的图书馆资源、实验室器材,还为她联系了谷立凯做本科导师,等她博士毕业回国,又帮她牵线搭桥,稳定她在学校里的人脉关系,难怪副校长都会误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孙女。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滴在林知夏的手背上。她唯恐被沈昭华发现,就用正常的语调说:“好的,我明白了,沈老师,你注意休息,我和江逾白、沈负暄先走了。改天有空,我们再来看你,我可以把朱婵学姐带过来……”

    沈昭华却像她的奶奶一样很慈蔼地哄道:“不要哭了,夏夏。”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声之后,林知夏哭得更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沾湿了她的裙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试图保持镇定:“对不起,沈老师,我……”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软。”沈昭华评价道。

    江逾白把纸巾递给林知夏,而沈负暄又自我解嘲道:“外婆,别说她了,我都快哭了。”

    沈昭华笑了起来。她的疲惫感似乎消失了一些,状态也比早晨好了不少。她把被子往上挪动一寸,脖子搁在柔软的靠枕上,脑袋略微往后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走了,你们别掉眼泪……你们记得我,就等于我没走,是不是?”

    她这语气,像是在给学生讲题。

    江逾白和沈负暄都沉默不语,沈昭华再度看向林知夏。她知道林知夏的记忆力无人可比,林知夏果然冰雪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眼神,答应道:“是的。”

    沈昭华坦然地念了一句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2]。”

    第171章

    大结局(上)

    林知夏从医院出来时,阳光依然灿烂。她松开了江逾白的手,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近旁远处的杂音传入她的耳朵,她听见喧闹的车流声、清脆的鸟鸣声、路人匆匆的脚步声,然而她的内心一片寂静,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厚重的雪堆妨碍了外界声波的传递。

    她仰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去窥视天空。

    沈昭华的话又响在她脑海里。沈老师最后念了一首唐寅的《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沈老师很洒脱,但林知夏很难过。

    生与死都是未解的难题。

    林知夏试着用各种理论来劝服自己,或许死亡并不意味着自我意识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端。

    她的思考持续了很久,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切入,她都无法相信沈昭华快要离开了。

    林知夏在街上走走停停,江逾白一直跟在她的背后。他此时的沉默源于二人之间培养多年的默契。他大约等了十分钟,林知夏就转过身,和他说:“我们回家吧。”

    江逾白朝她伸手,她立刻牵住他,就像漂泊在水上的渡船人抓紧一支船桨,总之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江逾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带回了家。

    林知夏在家里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她梦见沈昭华康复了,朱婵学姐从北京回到了省城。沈昭华领着她的学生们在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大家谈天论地,有说有笑,庆贺医学奇迹的降临。

    不过梦境与现实大概是相反的。

    沈昭华的病情仍在不断恶化。

    当年七月,医院为沈昭华的家属们下达了一份病危通知书,何远骞教授请了两个礼拜的长假,林知夏在学校工作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的天气炎热,蝉鸣声声不歇,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不再用电脑审阅学生的论文,而是把论文打印出来,摆在桌面上,逐行,再用红笔写下批注。她写字的速度极快,笔芯快要没墨了,在她换芯时,手机屏幕忽然一亮,沈负暄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消息。

    她点开微信,只见沈负暄说:“外婆走了。”

    签字笔从林知夏的手中掉落,笔尖砸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撞出一个深色的红点。

    *

    沈昭华的葬礼在八月初举行。

    那日又是一个晴天,当空烈日炎炎,殡仪馆里却弥漫着丝丝凉意。白色的绢花围成一个圆形,沈昭华的肖像画被挂在正中央,大厅的左右两侧摆满了花圈,贴着挽联。

    这是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此前她对死亡的认知较为模糊,而今日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的真实又真切。她抑制住悲伤的情绪,给沈昭华上了一柱香,并在心底告诉她:谷立凯老师当选了今年的院士,朱婵学姐在北京发展得很顺利,我的学生们也都在进步……希望您在天上也过得好。

    她敬完香,就走到了旁边,刚好碰见沈负暄。

    “节哀顺变。”林知夏轻声道。

    沈负暄回她一句:“节哀顺变。”

    他站姿笔直,左手垂放在身侧,食指紧扣大拇指的根部,按出深深的指痕。悲恸与哀思都只能表现在细微的动作里,他和他的父母都在尽力维持着家属的体面。人这一生中有多少需要忍耐的时刻?对于沈负暄而言,他正面临着艰巨的考验。

    他微微侧过脸,与林知夏目光交汇。

    林知夏也不说话,只等他开口。他松开左手,透露道:“外婆离世前一天,给谷立凯打过电话……”

    林知夏忙问:“她说了什么?”

    沈负暄如实转告:“拜托谷立凯收你做学生。”他解释道:“她不记得你多大了,也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林知夏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那般景象又让她心口发涩。

    葬礼结束后,她走出殡仪馆。天至黄昏,落日西沉,她和江逾白并排坐在轿车的后座。除了江逾白以外,无人能见到她的神情,泪水滑落脸颊,她伏到江逾白的肩头,开始小声抽泣。

    今天的葬礼意味着正式的分别。

    在林知夏的成长期,她几乎没有获得过来自奶奶或外婆的疼爱,而沈昭华恰好填补了空缺。她温和、慈祥、博学、教导有方,也是林知夏的提灯人。

    “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林知夏带着哭腔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江逾白语声缓慢:“沈老师说过,你记得她,就等于她没走。我们去水族馆秋游的那天……”

    林知夏应声道:“老师给了我联系方式。”

    对于当年的种种往事,江逾白只有一些隐约的印象。他根据模糊的记忆引导林知夏:“你参观实验室,她和你拉勾。”

    “还给我办了助理研究员的校园卡,”林知夏闭上眼睛,“然后我就能去大学图书馆找书了,还能用学校的电脑免费上网,那天我好开心。”

    无需江逾白提醒,林知夏自接自话:“她指导我发表了第一篇论文,送给我一笔奖金……后来我想做量子计算,她继续鼓励我,帮我联系了谷立凯……”

    往日的场景清晰浮现于脑海。十多年前,沈昭华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递给林知夏一份文件,记录了量子计算的研究前景。文件的正中央放着一块糖,那是沈老师给的糖,很甜,很好吃。

    “你是她的学生,”江逾白的嗓音愈显低沉,“她会在天上看着你。”

    风停止了,光影斜照,他蒙住她的眼睛,泪水落在他的掌心。

    *

    江逾白的安慰,林知夏都听进去了。

    因为她特殊的记忆力,每个人都能在她的心底永存。作为沈昭华的学生,她也会传承类似的理念——从这个方向考虑,她确实好受了许多。

    隔天一早,林知夏照常上班。

    生活逐渐平静,工作依然忙碌。

    林知夏组织建立的四校联合研究组里,共有八十多位学者。林知夏不仅是副组长,也是全组最年轻的成员。她还要兼顾自己的课题组、量子科技公司的研发项目,因此肩上的担子比较重。自从九月开学以来,她整天早出晚归,满身热血,干劲十足。

    即便林知夏的工作效率极高,偶尔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为了配合林知夏的工作,学院给她聘请了两位助理——这两人都是本校刚毕业的物理系研究生,聪明又勤劳,经常跟着林知夏一起开组会。

    又因为谭千澈加入了四校联合研究组,他和林知夏在学术上的联系变得更紧密。谭千澈提议,每周四的下午,他和林知夏的学生们可以共同开一场组会,大家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岂不是一桩美事?

    林知夏仔细一想,似乎有点道理。她询问了每一位学生的意见。除了徐凌波,其他学生都高举双手赞成,徐凌波的反对就没奏效。

    于是,周四下午,组会的场面空前盛大。

    林知夏和谭千澈的学生们聚集在一间非常宽敞的会议室里,每位学生都有长达十分钟的发言机会,林知夏的得意门生方怡雯负责打头阵。她上场之后,目光如炬,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气息。

    果不其然,接下来,方怡雯就用极快的语速,在短短十分钟之内概括了她近两个月的研究成果。她握着一支马克笔,使劲在白板上捣了捣:“我今天的报告,九分零三十秒,谢谢老师。”

    林知夏表扬了她,又提出几点建议,都被她记了下来。

    谭千澈的发言也很中肯。他的点评侧重于不同的角度,换句话说,他也能启发方怡雯。

    林知夏不得不承认,谭千澈的学术水平确实很高。想当初,谭千澈在谷立凯老师的手下做博士,带过不少师弟师妹。他比林知夏更懂得如何督促学生奋斗,类似于林知夏在剑桥认识的那位印度学姐。

    林知夏一边做着组会记录,一边听谭千澈说:“方怡雯明年就毕业了吧?”

    “是的,”林知夏把方怡雯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在不少985大学招聘老师都要求有海外经历,我给方怡雯联系了麻省理工的研究组,等她明年博士毕业,她会去麻省理工做博士后。”

    徐凌波正在台上发言,谭千澈懒得听他讲话,只低声告诉林知夏:“麻省理工的老板信任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要是表现不好,会影响你的声誉。”

    林知夏扣紧笔帽:“你……”

    “嗯?”谭千澈对她极有耐心。

    林知夏却说:“等组会结束以后,我们再聊吧,我想先听学生的报告。”

    此时的会议室十分安静,徐凌波刚好卡壳了。他以为谭千澈正在和林知夏闲扯,却听林知夏说,她要先听学生的报告。

    林知夏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日常工作十分繁忙。她的时间无比宝贵——徐凌波当然清楚这一点。但他作为林知夏的学生,永远是垫底的那一个。新入组的学妹比他厉害几百倍,詹锐也将他远远地甩在背后,而林知夏从不批评他,甚至还很尊重他,愿意听他在组会上讲废话。

    他蓦地停下来,望着林知夏:“林老师。”

    “怎么了?”林知夏提醒他,“你刚才讲到你用tensorflow做出了溶解度预测。”

    徐凌波猛吸一口凉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勇敢地说道:“林老师!我准备不充分。这个月的组会……我不参加了!您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林知夏还没发话,谭千澈的学生崔一明就插了一嘴:“你要是在我们组,绝对会被延毕。”

    徐凌波并不是第一次被崔一明羞辱。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羞辱。从前,他总是默默忍受,今天,他要争一口气。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为林知夏扳回一局:“你怎么知道林老师不会延毕我,也许我明天就延毕了呢?”

    林知夏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好了,不要在组会上讨论无关的事。”

    谭千澈点名批评他的学生:“崔一明,你给徐同学道个歉。”

    林知夏原本以为,像崔一明那样心高气傲的学生,根本不可能当众道歉,然而,崔一明犹豫片刻,就挤出一句话:“抱歉,徐同学。”

    林知夏看了一眼手表,才说:“徐凌波,你让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但是,时间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就有的。再过八个月,你的研三就结束了,延毕、辍学、按时毕业、优秀毕业的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里。”

    徐凌波没有回话。

    他朝林知夏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他拎起书包,缓步走出会议室,发疯般地跑向了图书馆。

    组会仍在进行。

    林知夏的新学生陈诗涵表现出众。她似乎是方怡雯的接班人,思维敏锐,反应极快。

    林知夏和陈诗涵之间的沟通非常顺利——这也是林知夏喜欢做老师的原因。她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培养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与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共同成长。

    *

    本次组会结束以后,差不多是傍晚六点钟,学生们都去食堂吃饭了,林知夏和谭千澈留在了会议室。

    林知夏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对谭千澈说:“方怡雯的能力很强,也喜欢做研究。我把方怡雯推荐到麻省理工,是因为我相信她。”

    谭千澈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卷起一本教案,夹在胳膊与身体之间:“有些博士生,论文写得不错,学术履历也好,但他们做不了独立科研……”

    林知夏不假思索道:“我的学生,我了解,你不用多说。”

    “方怡雯在你手下是还可以,”谭千澈与林知夏并排走路,“我的意思是,你别过度关注学生,替他们每一个人安排后路。你还年轻,时间要花在自个儿身上。你是天生做学术的料子,还有一家科技公司,应该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小师妹。”

    天光黯淡,暮色四合,谭千澈的影子落到了林知夏身前。他已过三十岁,依然很年轻,面容在校园灯光的照耀中更显英俊,就像几年前一样。

    林知夏却斟酌着说道:“你……有点变了。我读本科的时候,你经常帮助杨术文。”

    “我那时年轻。”谭千澈答道。他戴着一块价格高昂的瑞士手表。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盘。

    林知夏又问:“想当年,实验室爆炸了,你送我去医院,帮谷老师收拾残局,是在浪费时间吗?”

    谭千澈低笑一声,不再与她争辩。他们走出学校的北门,刚好碰上了江逾白——他仿佛自带光环,让人无法忽视,谭千澈停下脚步,与他打了个招呼,他还挺礼貌地回复:“我来接林老师下班。”

    林知夏直接挽住江逾白的胳膊:“你等了多久?”

    江逾白说:“我刚下车。”

    林知夏的语气格外欢快:“太好了,我也刚出校门。”

    江逾白和她相视而笑。两人之间的情意之深,简直不言而喻。

    谭千澈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上车离去。深秋的冷风吹过他的头发,他望向深广的夜空,望见了天琴座的织女星。

    秋季的织女星最为明亮,位于夜空的东南方向。而上海那座城市,也坐落在省城的东南方——这个荒诞怪异的念头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钟,就被谭千澈抛之脑后。她早就结婚了,他暗自心想。

    *

    风卷落叶,轿车在马路上飞驰。

    林知夏端正地坐在轿车后排,左手却搭在江逾白的腿上,隔着一条布料极好的裤子,她悄悄用手指画了一个圆圈。

    江逾白握住她的手指。她偏过头,他亲了她的脸颊,引得她笑起来,片刻后,她问:“你见过你的堂妹了吗?”

    上个月,江逾白全家迎来了一位新成员——jessica顺利地产下女儿,江绍祺做了父亲。江绍祺激动地无与伦比,整夜都没睡着,狂翻字典给女儿起名字。可惜他初中毕业就出国念书了,语文水平实在不行,他翻破一本字典,都没想出合适的名字。

    jessica比江绍祺好不了多少。jessica虽然是新加坡华裔,但她自己都常用英文名,中文造诣较为一般。最后,还是jessica的父亲出面,根据外孙女的生辰八字,取了一个不错的名字。

    江逾白介绍完堂妹的名字来历,林知夏就说:“我也想要女儿。”

    江逾白心念一动,贴着她的耳朵问:“我们什么时候生?”

    “再等等,”林知夏有些害羞,“我才二十三岁,暂时不想怀孕。”

    江逾白极有先见之明:“先给女儿起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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