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知夏哈哈一笑:“那也没办法,我就是年级第一。凡事都有两面性,我不能只获取‘好’的一面,而杜绝‘坏’的一面,我所说的‘好’和‘坏’都是相对概念,是我目前能看到的一件事的特质。等我的岁数变得更大,阅历更广,我会重新定义一件事的‘好’和‘坏’。”

    雨丝随风倾斜,洒在金百慧的脸上。她摘下眼镜,抹了抹脸,才说:“怪不得你每次作文都能考高分。”

    林知夏退开一步:“我说完了,我要回家了。”

    汤婷婷还在原地等她。

    林知夏向汤婷婷靠近,汤婷婷收好自己的伞,躲进林知夏的伞沿。她们穿过马路,走到公交车的站牌边。

    雨水浸湿了街道,来往的车轮溅起水花声。

    金百慧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你睡觉,我在学习;你吃饭,我在学习;你玩游戏,我还在学习。我想让‘金百慧’三个字印在教科书上……我做不到,我进不了省队。你能做到,你有实力。”

    她胡乱地自说自话,声音不大不小。

    附近的同学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金百慧忽然收了伞,凄风冷雨毫无阻碍地敲在她的身上,她脑中一切念头逐渐平息,自卑和自负的情绪同时淡化。她终于调整好了心态,又变成了往日里的金百慧。

    *

    金百慧的亲身经历,激发了林知夏的思索。

    林知夏认可一个道理:如果父母不够爱惜孩子的身体,没有教会孩子如何爱惜自己,那么,童年的疤痕可能需要成年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来抚平。

    回家之后,林知夏像一块软糖一样黏住妈妈:“妈妈……”

    林泽秋今天考了一天的试,进家门的时间比林知夏更迟一些。他换完拖鞋,就听见林知夏在厨房问:“妈妈,你喜不喜欢我?”

    妈妈端起铁锅,将红烧肉装进盘子:“当然喜欢了,妈妈最喜欢夏夏。”

    林知夏又问:“我去上学的时候,妈妈想不想我?”

    妈妈打开橱柜,回答道:“你去上学,不就只有半天吗?上午去,中午回,下午去,晚上回。”

    林泽秋听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指,叩响厨房的门:“缠妈精,你十四岁了,别像个小孩一样整天撒娇。”

    “我从不对别人撒娇,”林知夏理直气壮地问,“你管得着吗?”

    林泽秋的确管不住她。

    他挫败地离开厨房。

    这时,林知夏拿出一张录取通知书:“妈妈,录取通知的正式文件下来了。”

    锅铲炒菜的声响停息。妈妈关掉煤气灶,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那一张录取通知书。她垂眸,阖眼,再睁眼,目色泛红:“夏夏要上大学了。”

    “是的。”林知夏承认道。

    妈妈站到厨房门口,推了一把林泽秋:“去把你爸爸喊来。”

    林泽秋迟疑道:“爸爸还在看店。”

    妈妈迈步走向门外:“你们俩先吃饭,饭菜都做好了,我把通知书拿给你爸爸瞧瞧,你爸爸没见过大学录取通知书,今天让他高兴高兴。”

    妈妈带着通知书去了家里的超市。

    爸爸看过以后,高兴得说不出话。他两手相握,心中感慨万千。经过妻子的允许,他关店半个小时,走回自己的家里,坐在一张餐桌的边上,和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共进晚餐。

    于他而言,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一顿饭,就是生活中难得的快乐。

    爸爸“哎呀”地长叹一声,胸中的郁气一扫而光。他捋起袖子,豪迈地说:“开酒,今晚我喝点白酒。”

    “别了,”妈妈提醒他,“你酒量不行。”

    爸爸没听妈妈的话。他打开橱柜,取出一瓶珍藏的白酒。他撬开酒盖,倒出一小碗,瞬间酒香四溢,人已微醉。

    爸爸捧着酒碗,走回餐桌。他将白酒一口饮尽,就着桌上那一盘红烧肉,品出酒肉交融的美妙滋味。他洗了一下鼻子,低声说:“夏夏,太好了,我们夏夏考上这么好的学校。爸爸当年上学,想都不敢想这个学校。”

    “不是考上的,”林知夏纠正道,“是保送。”

    “保送,保送……”爸爸重复两遍。

    林泽秋一言不发。

    妈妈给林知夏夹菜。

    爸爸今晚打开了话匣子。没过一会儿,爸爸又说:“你舅舅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不记得了,一个好学校。哎,当年我要娶你妈妈,你舅舅笑话我啊,没钱没学历没头脑没本事,他叫我‘四没青年’,我那个恼啊,气啊,还拿他没办法。我多想给你妈妈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你和你哥哥都住上市区的大房子……不用羡慕你舅舅家的孩子……”

    “我不羡慕柯壮志。”林知夏直接说道。

    柯壮志,就是舅舅家的儿子。他是林知夏的表哥,也是林泽秋的表弟。

    林泽秋附和道:“我也不羡慕柯壮志。”

    话中一顿,林泽秋又说:“谁会羡慕柯壮志?就他那样,什么东西。”

    柯壮志曾经和林知夏发生过激烈争执。某一年春节在老家过年时,林知夏差一点就和柯壮志打起来,林泽秋百分百维护林知夏,柯壮志相当于一对二。他或许能打得过林知夏,但他在林泽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因此,他不敢闹得太大。

    爸爸的一席话,让林知夏和林泽秋想起了那一段经历。

    妈妈圆场道:“好了,吃饭吧。”

    明亮的灯光下,妈妈的眼眶有些泛红。饭菜的热气飘散蒸腾,林知夏看着妈妈,轻声问:“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舍不得你,”妈妈擦了一下眼睛,“你才十四岁啊,就要去上大学了。你的同学都有十八九岁了,你别受欺负了。”

    爸爸安慰道:“好学校的好学生不会欺负人。”

    林泽秋冷冷地插话道:“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有竞争就会有输赢,有输赢就有下作的恶意,你千万别过度美化好学校的好学生,这是我的心得体会。”

    爸爸妈妈都没接话。

    林知夏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不傻,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学生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什么闲工夫和我扯东扯西的。”

    碗里的米饭渐渐凉了下来。鸡蛋羹浸泡在碗中,米粒颗颗分明,饱满光润,林泽秋低头扒了一口饭,无声地咀嚼半晌。

    林知夏自顾自地说:“等我博士毕业,我想回省城,在大学里当老师,做沈昭华教授的同事。”

    “好啊好啊,”爸爸惊喜道,“我们家要出一个教授了,是不是教授啊?”

    林知夏开心地应道:“是的,我想做教授!做研究,带团队,培养人才。”

    爸爸激动不已:“好啊,夏夏,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我和你妈妈祖宗往上十几代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你是第一个考上大学还能当教授的。”

    林泽秋提醒道:“教授那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爸爸放下酒碗:“你妹妹说她能做到,那她八成就能做到。”

    “没错!”林知夏表示赞同。

    当晚,林知夏还在QQ视频聊天时,对着电脑的摄像头,出示她的录取通知书。江逾白把她夸奖一顿,并对她说:“北京见。”

    她满含憧憬地回复:“北京见。”

    *

    大学阶段,将是林知夏人生的新篇章。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展一段新旅程。

    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就是林知夏高中阶段的最后一场大考。

    期末考试举行的当天,阳光异常灿烂,天空蓝得刺眼,学校的建筑物如镀光晕,校园景色比平日里更优美。

    林知夏心情不错。

    不过,她和金百慧分到了一个考场。

    今年六月初,金百慧剪了一头短发。她不再扎马尾辫,短发显得干脆利落。林知夏问她为什么要剪短头发,她只说:方便打理。

    金百慧的座位在林知夏的斜前方。考试期间,林知夏抬起头,就能看见她。她削瘦的脊骨撑起了纯棉的布料,映衬出内衣的形状。她太瘦了,手臂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直线中间夹着一根骨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衣裳。每到考试时,她总爱穿红色。

    林知夏若有所思。

    高一年级的考试历时三天,考了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共计九门课程。林知夏认真地答完了全部试题——除了语文,林知夏没写作文。

    放榜那日,林知夏生平第一次落到了年级第二,而金百慧升为年级第一。她们的名字被印在高一教学楼的光荣榜上,所有同学都在啧啧称奇,都说林知夏退步了,金百慧进步了。

    “你真的退步了吗?”林泽秋听闻风言风语,回家询问他的妹妹。

    林知夏却说:“我觉得我进步了,哥哥。”

    妹妹的这句话不清不楚,模棱两可,林泽秋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随口说了一句:“你不要伤心,你再差也是年级第二,不影响你上大学。”

    林知夏兴致高昂道:“我才不伤心呢,我太开心了,暑假开始了。”

    第63章

    待客之道

    暑假来临,江逾白的叔叔提议,他可以带着江逾白去法国南部城市度假。

    江逾白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叔叔。

    江逾白在六月下旬回到省城。他没有旅游的计划,每天都待在家里学习。叔叔很奇怪地问他:“小江,去年暑假,你一直泡在省图书馆,为什么今年还要蹲在家里?”

    江逾白坐在书桌前,随意地回答:“我发现了学习的乐趣。”

    叔叔走到他的身旁:“你要劳逸结合,别累着自己,再忙也要锻炼身体。”

    江逾白打开一个电脑文档,文档的标题是“暑假课程安排表”。江逾白向叔叔介绍道:“我每天有一堂武术课。”

    “不错,”叔叔欣慰地说,“小江,你长大以后,肯定文武双全,就像你叔叔我一样。”

    叔叔说话的时候,电脑屏幕上的QQ聊天框频繁震动。

    一位名叫“夏夏”的好友发来一则消息:“江江江江逾白,周四上午十点,你有空吗?可以来我家里玩吗?”

    江逾白飞速敲击键盘:“可以。”

    叔叔轻笑了一声:“你要去林知夏的家里做客?”

    “是的。”江逾白毫不避讳地承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他穿着一身休闲服,整个人笔直地站在落地窗前,身量颀长,线条英挺,颇有少年人的卓然风姿。

    他的叔叔看愣了一瞬,笑着说:“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叔叔一句话还没讲完,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

    这座庄园的管家站在门外,措词直白地提醒道:“江绍祺先生,Jessica小姐已经来了。”

    Jessica是一位新加坡华裔。她出身优渥,家族资产规模庞大,年纪和江绍祺相仿,大学主修课程是“音乐与哲学”。她不仅热爱音乐,还是江绍祺的忠实听众,经常追随江绍祺前往全球各地的音乐厅。据说,她的卧室里贴着一张江绍祺的巨幅画像。

    Jessica的长相也很标致,脸型圆润,肤色白皙,身材凹凸有致,经常被媒体称为“名媛圈的白天鹅”。

    江绍祺的父母一致认为,Jessica是江绍祺老婆的不二人选。

    近日以来,Jessica在亚洲各国旅游,江绍祺的嫂子就向Jessica发出了邀请。Jessica隔日就搭乘私人飞机赶到了省城。在江绍祺默许的情况下,Jessica要和他进行一场单独会面——俗称“相亲”。

    江绍祺稍微有一点紧张。

    走廊上暖风和煦,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不染纤尘,光可鉴人。江绍祺遵循音乐节拍,一步一顿地走路,江逾白拍了他的肩膀:“叔叔,你别怕。”

    江绍祺笑称:“我怕什么?”

    江逾白为他考虑:“如果你不想招待Jessica,我可以帮你。”

    江绍祺蓦地停步:“你打算怎么帮我,小江?”

    江逾白侧目看他,自然而然地说:“我会迎接她的到来,和她聊天,送她出门。”

    “你这是在……赶她走?”江绍祺不确定地问。

    “不是,我和她可能没话讲。”江逾白不掩饰地说。

    江绍祺连忙教育他:“小江,你要记住‘待客之道’四个大字。人家姑娘远道而来,就为了见我一面,我们应该找到合适的话题,别让她觉得尴尬和冷场。”

    江逾白没有回应。

    江逾白毕竟才十四岁,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江绍祺心中这样想,嘴上自言自语道:“哎,我年轻的时候,一门心思练琴,拒绝了很多女孩子。不过,这算是我自律的证明,像你叔叔我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时值初夏,木槿花丛繁盛,玫瑰争奇斗艳,喷泉的水声空寂而悠远,园林的景致十分壮丽。江逾白和叔叔走在一条小径上,鞋底踏过几片落花,江逾白不经意地提道:“我爸爸年轻的时候……”

    江绍祺脱口而出:“你爸爸的经历不一般。他认识你妈妈没多久,大约三四个月吧,他就和你妈妈结婚了。你爸爸还说过,生孩子太累太辛苦,他只要你一个儿子就够了。”

    “妈妈是爸爸的初恋?”江逾白又问。

    江绍祺局促地笑了:“应该是的。你爸爸对你妈妈一见钟情。”

    江逾白并不相信“一见钟情”。他很难想象一贯冷静理智、成熟稳重的父亲会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前不久,爸爸特意找江逾白聊天,告诉他一些男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事关重大,江逾白拿出一个笔记本,爸爸说一句,江逾白记一句——这个举动又被爸爸制止了。爸爸说,江逾白这样就像秘书听老板训话,不像是父子之间的平等交流。

    对江逾白而言,他的成长期是模糊而明显的。“模糊”体现在若有似无的感情上,“明显”发生在身体的各项变化上。

    江逾白陷入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江绍祺忽然把手套摘了下来。

    江绍祺露出一双凝聚了造物之美的手。他主动抬起右手,声调低沉地说道:“很高兴见到你,Jessica。”

    前方不远处,隔着一棵茂密苹果树,Jessica穿着一身水绿色碎花连衣裙,款款向他们走来。Jessica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钻石项链,吊坠是五线谱的音符。她抬起手指,指尖挑弄着音符,别有深意地凝视着江绍祺。

    她说:“江绍祺,好久不见。”

    江绍祺勾唇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侄子,江逾白,开学上高二。”他的手臂停顿在半空中,又说:“这位是我们庄园的管家先生,工作负责,井井有条。”

    管家微微欠身。

    江逾白察觉到,江绍祺的态度和说话腔调都有所转变,于是,江逾白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自己先走了。十四岁的江逾白早已理解“电灯泡”的含义,他对叔叔的相亲活动毫无兴趣。

    此前,江逾白曾经认为,叔叔醉心于音乐事业,无暇顾及“恋爱婚姻”之类的琐事。但他没料到,叔叔竟然丝毫不排斥父母安排的姻缘。他以为自己很了解江绍祺,事实证明,他还没看穿成年人的世界。

    *

    周四上午,江逾白从他家的庄园出发,直达林知夏居住的安城小区。

    司机把车停在了安城小区的门口,殷切地嘱咐道:“小江总,注意安全。”

    而林知夏站在车外,热情地呼唤道:“我在这里!江江江江逾白!”

    七月初的天气炎热,市政府发布了一则高温橙色警报。今天的太阳好似一轮火球,把地面烧得滚烫,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清凉,大爷大婶的手上都握着一把蒲扇。

    林知夏穿着一条浅米色的连衣裙。那条裙子十分合身,衬托了她腰细腿长的少女身形。她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皮肤雪白如凝脂,又像珍珠一般莹润生光。她双眼明亮,视线紧随江逾白,当他走到她的面前,她非常开心地说道:“我终于等到你了。”

    江逾白与她隔开二十厘米的距离:“你等了多久?”

    “十分钟,”林知夏严格计时,“我在小区门口站了十分钟。”

    江逾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你热不热?”

    “有一点。”林知夏诚实地说。

    她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我出汗了吗?”

    江逾白仔细审视她片刻,又缓慢地移开目光。他没发现林知夏脸上的汗珠,只瞧见了他在她眼中的倒影。他和林知夏的间距被他刻意保持在三十厘米。

    小区内部的街道上,停着一辆摆满了西瓜的小货车,车主自称是一位从乡下进城的瓜农。他竖起一张纸牌,扯着嗓子在路边叫卖。他抱着圆滚滚的绿色西瓜,手掌拍响瓜皮,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林知夏牵住江逾白的手腕,问他:“吃西瓜吗?”

    江逾白立刻抽回自己的手:“你想吃吗?”

    江逾白的动作太快,林知夏懵了一瞬。她记得,江逾白从前并不排斥和她接触,为什么她无意识地碰到他的手腕,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呢?是因为他们太久没见面了吗?

    林知夏直接问道:“为什么我轻轻地碰你一下,你像是被二百二十伏的交流电击中了一样?”

    江逾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转移话题:“我去买西瓜。”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取出钱包,拿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他让那位瓜农帮他挑两个最甜的西瓜。瓜农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您等着!”

    瓜农来回挑选了好几趟,最终选中两个还带着藤叶的西瓜。他找给江逾白一把零钱。江逾白接过钱,还没来得及收好,林知夏忽然托住他的手背。

    林知夏想检查那些纸币的真伪。

    江逾白却把零钱扣在了她的掌中。

    她茫然道:“你干什么?”

    江逾白将书包拉开一条口子,请林知夏把零钱扔进他的书包里。林知夏总觉得他和从前有一点不一样,但她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江逾白拎着塑料袋,袋中装着两个大西瓜。他臂力很强,手臂线条流畅,提着重物也没感到疲惫。他跟着林知夏踏进她的家门,她悄悄告诉他:“我哥哥今天不在家,他下学期升高三了,今天他在学校补课,中午很可能不回家吃饭。”

    太好了。江逾白心想。

    他和林泽秋一直有隐形的矛盾。

    林泽秋不在家,江逾白猜测他今天和林知夏相处时,应该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第64章

    第三阶段的终篇

    林家的客厅空间狭小,墙壁刷着一层白漆,家具约有六七成新。

    沙发的扶手和靠背上都盖着一块米色绣花布,以此来遮挡灰尘。这座沙发已经使用了很久,垫子微微下陷,边角已然褪色,显得有些破旧,不过它被打理得很整洁。

    “你先坐下来吧,我去给你端水果。”林知夏大大方方地招呼道。

    江逾白一动不动地站在玄关处:“我应该换鞋吗?”

    林知夏早有准备。

    前几天,她买了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偷偷地用塑料袋包好,藏在鞋柜顶层的干净盒子里。

    现在,当着江逾白的面,林知夏拿出那一包塑料袋,递给江逾白。然后,她朝着厨房喊道:“妈妈,我朋友进门了。”

    妈妈正在厨房做菜。听见女儿的声音,妈妈放下锅铲,走向客厅。

    饭菜的香味飘进客厅里——那是红烧鸡腿的香气,林知夏再熟悉不过了。她高兴地绕着妈妈转了一圈,措词平实地表达她的心情:“谢谢妈妈,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我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妈妈没有回话。她看见江逾白,顿了一下,才问:“夏夏,这是你认识五年的好朋友?”

    “对呀,”林知夏介绍道,“以前在实验小学,江逾白是我的同桌。我打完乙肝疫苗发烧的第二天,江逾白到我们家里来给我送作业,妈妈,你记得吗?”

    妈妈隐约有些印象。她攥紧了围裙,声调降低:“请坐,坐吧。”

    江逾白的态度客气又礼貌:“阿姨好,我是江逾白,小学四年级转到实验小学,后来跳级去省立一中读竞赛班。我是林知夏的小学和初中同班同学。”

    林知夏观察妈妈的神色,积极地补充道:“江逾白是我们初中的年级前五名。我去参加竞赛的时候,江逾白还会考年级第一。我经常和江逾白探讨数学、物理、哲学、经济学方面的问题。江逾白仔细读过我发表的每一篇论文。”

    妈妈莞尔一笑,手指松开围裙:“一中的学生都是好孩子。”

    江逾白去别人家里做客,基本不会空手上门。他拿出一罐绿茶、一盒港式糕点、一套精美的茶具,缓缓地放在桌子上,作为登门拜访的礼物。林知夏和她的妈妈一直注视着他。

    江逾白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我带了点东西,味道挺不错……”

    江逾白一句话还没结束,林知夏打断道:“你来我家里玩,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收你的东西。”

    “这不是平白无故,”江逾白辩解道,“阿姨做了很多菜,我想请阿姨喝茶。”

    林知夏忽然靠近江逾白,轻声问他:“江逾白,你的变化好大,你比小时候会讲话了。你在北京上学的时候,看了很多书吗?有没有用到我送你的31天书签?”

    或许是不想让妈妈听见,林知夏的嗓音变得极轻:“每天用一张书签,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江逾白陷入一种久违的词穷状态。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泛红。他缓慢地侧过脸,故意避开林知夏的目光。他这副青涩懵懂的样子,反而让林知夏的妈妈放下心来。

    妈妈吩咐道:“夏夏,你和你朋友一起看会儿电视吧,高压锅还在炖猪蹄,妈妈去看火了。”

    “好的,妈妈。”林知夏答应道。

    妈妈转身去了厨房做菜。今天中午,她准备了丰盛的六菜一汤,用来款待林知夏的好朋友。

    林知夏从厨房端来一只玻璃盆,盆中装满了橘子、香蕉、龙眼、荔枝等等便于剥皮的水果。她把玻璃盆摆在茶几上,又弯下腰来,轻轻地推了推茶几,将茶几挪到了更靠近江逾白的位置。

    江逾白坐在沙发上,犹豫片刻,拿起一颗荔枝。

    他剥开果皮,丰沛的汁水四溅。

    林知夏拆了一包湿巾,从中抽取一张递给他。林知夏还说:“我买了几种水果,放进冰箱里,冰镇了一会儿。今天太热啦,我怕你会不舒服。”

    室外温度高达三十四度,林知夏的家里没装空调。

    落地风扇面朝着他们,旋转着吹出一阵疾风。林知夏的裙摆就像池塘中的荷叶,随波流淌,翩然浮动,她双手按紧自己的裙子,让布料的边缘遮住她的膝盖。

    江逾白看着前方,目不斜视:“谢谢你费心准备。”

    “不用谢,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林知夏豪爽地说。

    江逾白刚才那句话是无意识的。事实上,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林知夏的一个嘱咐:每天用一张书签,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而林知夏盯着他的侧脸,猜不到他正在思考什么大事。他侧目瞥她一眼,像是发现了她的窥视:“你还在看我?”

    林知夏问他:“不可以吗?”

    江逾白没回话。他只是笑了一下。这一笑之间,可不得了,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周遭的一切景象都被染成暖色调,林知夏的脸颊浮起红晕。

    林知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看你了。”

    江逾白提议道:“我们看电视吧。”

    林知夏找出遥控器,按下开关。

    靠墙的木柜上立着一台二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机。这台电视出产于上个世纪,它陪伴了林知夏的整个童年。林知夏小时候很喜欢看电视,但是,自从她升入初中,娱乐时间缩减了不少,她不太清楚现在什么节目比较有趣。

    林知夏干脆出声问他:“你喜欢哪一个频道?”

    江逾白诚实地说:“科教类。”

    林知夏恰好翻到了CCTV-7。

    众所周知,CCTV-7是军事农业频道。此时此刻,CCTV-7正在为观众放送“大棚蔬菜的养殖”。

    于是,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同观摩起大棚蔬菜的成长经历。

    CCTV-7请来一位农业学教授,悉心讲解“温室大棚如何在冬季利用蜜蜂授粉”。寒冷的冬日,勤劳的蜜蜂穿梭在大棚中,高效地采集蔬菜花蜜,几只小蜜蜂卡进了膜夹缝。专家建议菜农进行人工干预,及时出手,拯救蜜蜂。

    林知夏看得津津有味,江逾白则是心不在焉。

    林知夏又说:“几年前,我哥哥房间的窗户外边挂了一个马蜂窝。你见过马蜂吗?它比蜜蜂可怕多了。一只马蜂,有这么大……”

    她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长度。

    江逾白低下头,打量她的手指:“你害怕吗?”

    林知夏透露道:“我还好啦,我见到马蜂,没有慌张。我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小时候被蜈蚣咬过,他特别害怕虫子。他看见那个马蜂窝,差一点就疯掉了。”

    就在今天,江逾白掌握了林泽秋的弱点。

    江逾白没料到,林泽秋看起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到一只小小的虫子就会崩溃。

    江逾白家的后花园也有虫子。哪怕园丁们辛苦地除虫除草,养鱼养鸟,每逢盛夏时节,免不了有几只飞虫逃出生天,江逾白从来不在意那些生物。他看到马蜂也没有反应,除非马蜂凶性大发把他蛰了。

    他评价道:“林泽秋的性格……挺特别。”

    “嗯嗯。”林知夏表示赞成。

    江逾白低下头,又捡起一颗荔枝。

    林知夏的手速更快。她已经扒下大半的硬壳,露出白莹莹的果肉。她捏着剩余的果壳,托稳荔枝,伸手到江逾白的嘴边——这个举动,让江逾白猝不及防。

    江逾白立刻向后退,坐到了沙发最拐角,还叫了她的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的妈妈经常喂她吃荔枝,在她的潜意识里留下了模仿的范本。她看到江逾白拿起荔枝,顺手帮他剥了一个,当他念出她的名字,她恍然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妥。

    她脸颊涨红,又羞又恼:“你……我、我怎么不会说话了。”

    江逾白依然镇定:“没关系,你别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讲。”

    林知夏站起身来,发出邀请:“我带你参观我的房间。”

    江逾白跟随林知夏,进入她的卧室。

    卧室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墙壁被刷成了浅粉色,充满少女的生活气息。林知夏的床上摆着三只毛绒玩具——分别是她在海洋馆赢得的小企鹅、江逾白送她的小猫咪、江逾白送她的瑞士山地犬。

    林知夏的书柜第一层,放着她收到的一堆生日礼物,包括发钗盒子、水晶宫、物理习题册、宇宙飞船模型——这些东西,全是江逾白的手笔。

    总之,处处都有江逾白的影子。

    江逾白表面上毫不显露,心里却在暗暗地高兴。他刚想和林知夏说话,林知夏忽然蹲了下来。

    林知夏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木箱,箱子里装着散乱的零件、电路板、各式工具。林知夏伸手扒拉一阵,同时开口说:“这个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做机器人。”

    “在你家里做机器人?”江逾白站到她的身边。

    “去学校也行,”林知夏认真地筹划,“只要我和老师说一声,老师就会给我一间教室……我们去学校吧,学校有空调,还有好多电脑。”

    江逾白委婉地建议道:“我家也有空调、很多电脑。”

    “我爸爸不让我去你家里了。”林知夏轻轻叹气。

    江逾白低声问:“为什么?”

    林知夏一手托腮:“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子受侵害的比率,远远高于十八岁以上的成年女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爸爸和哥哥都对我管得比较严。”

    江逾白思索片刻,简明扼要地表态道:“站在他们的角度,我能理解他们。”

    林知夏握着一把锤子,锤响了木箱的棱边:“江逾白,你真好,这么善解人意。”

    “过奖了。”江逾白谦虚地回应道。

    林知夏把箱子推到江逾白的面前。

    江逾白高中选修的课程包括数学、物理、经济学、进阶数学。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物理,他的物理家庭教师带着他系统学习过电路知识。但他从没想过要亲自烧制一块电路板。

    他对机器人充满了兴趣。

    他坐在地板上,查看箱子里的东西,又问:“你还需要什么零件?”

    林知夏打开电风扇,坐到他的身边。

    风扇创造出流动的空气,旋转的扇叶正对着江逾白。林知夏更清晰地感受到,江逾白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那是一种清新淡雅、若有似无的气息,让她联想到夏天的薄荷草。

    林知夏离他更近,骄傲地宣称:“我挣了很多奖学金,我要自己买零件。”

    江逾白却说:“我们一起做机器人,你应该让我负担一部分。”

    “既然你这么说了,”林知夏侧过脸看着他,“那好吧,我列一张单子给你。”

    江逾白掏出一块电路板:“如果暑假做不完,我会把所有东西带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完成这项工作。”

    “好的好的!”林知夏欣然答应。

    江逾白观察线路的构造,林知夏耐心为他讲解。

    林知夏说,她想做一个人形机器人,先用SolidWorks画出模型图,ADAMS做动力学分析,Altium

    designer预设pcb电路图,最好再安装一个摄像头和声音收发器,再用Pattern

    Reition算法分析视频图像,用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分析Token……总之,她和江逾白的机器人,必须学会躲避障碍物,实现简单的语音回复。

    林知夏越说越兴奋,几乎停不下来。

    江逾白保持理智,冷静地问道:“你提到了摄像头、传感器、声音收发器,各种硬件和软件设备加在一起,大约多少钱?你的奖学金够用吗?”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她稍微算了一下开销,顿时讲不出话了。

    她理想中的机器人,就是一个烧钱的无底洞。

    林知夏一言不发,江逾白追问道:“大约多少钱?”

    林知夏反问:“江逾白,你挣过奖学金吗?”

    初中三年,江逾白在省立一中也挣过奖学金。

    江逾白清楚地记得,他挣了700元人民币。

    他的妈妈说:“700块,可以买很多东西呢。”

    他的爸爸说:“不错,700元不少了。”

    只有他的叔叔讲了实话:“小江,你很优秀,不愧是你爸爸妈妈的儿子。不过,你爸爸妈妈一分钟都不止赚700。”

    江逾白并不气馁。他知道,等他长大了,他也能日进斗金,达到父母的高度。于是,他分外坦然:“我挣了700块。”

    林知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做一个朴素的机器人,不做花里胡哨的。”

    江逾白竟然说:“我想要花里胡哨的。”

    林知夏若有所思。

    江逾白详细地描述道:“我希望那个机器人能说话、做手势、躲避障碍物。”

    林知夏双手扒住木箱,江逾白和她商量道:“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合伙人。你是技术入股,我是资金入股,我们都是机器人公司的股东。”

    林知夏接受了他的提议。但她面露迟疑之色:“可能要几万元人民币……”

    江逾白差点说出一句:只要几万就够了?

    他斟酌片刻,改口道:“可以,我相信你的规划。”

    林知夏打起精神,投入到机器人的制作大业中。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书桌之前,让江逾白坐在她的身边。

    然后,她在电脑上打开Word文档:“江逾白,我们先从‘需求设计’开始,我要记录机器人的功能,再把文档发到你的电子邮箱。”

    江逾白双手搭上键盘。他敲出一行字——林知夏和江逾白共同制作的机器人。

    林知夏点头,赞许地说:“嗯,它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江逾白看着屏幕,轻轻地笑了笑:“你给它起个名字。”

    林知夏一口气报出一连串:“夏白,知逾,林江,荔枝……我今天刚发现你喜欢吃荔枝。”

    江逾白只说:“荔枝这名字,不够庄重。”

    林知夏做出裁决:“林江,叫它林江,有名有姓。”

    江逾白用黑色加粗字体,标出机器人的大名——林江。

    卧室的窗户开得很大,夏风穿透纱窗,气流温暖又绵长。墙壁倒影着晃动的树影,蝉鸣声声不歇,风扇立在江逾白的背后,为他带来特别的凉意——这与他家里的中央空调不同。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林知夏的卧室里暗藏着的清甜香气。

    室内的氛围十分轻松,江逾白和林知夏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机器人的具体功能。经过一番热烈而详细的探讨,江逾白定下十四个目标,林知夏为每一个目标标注了需要用到的软件和硬件。

    林知夏的心情非常好。

    窗外的蓝天白云,就是她的内心写照。她仿佛飘在云上,漫步空中,徜徉于自由自在的空间里。

    *

    中午十二点,林知夏的妈妈做好了午饭。

    妈妈站在客厅,喊道:“夏夏,吃饭了,你和你朋友在忙什么,肚子饿不饿?”

    林知夏刚好打印了一份机器人的需求文档。她把纸质文档交到妈妈的手中:“妈妈,我和江逾白打算做一个机器人。我们一直在商量机器人的功能细节。”

    妈妈扫眼一看,便说:“夏夏的朋友,都是最聪明的孩子。”

    纸质文档被妈妈放在餐桌上,妈妈转头告诉林知夏:“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和我说过江逾白。”

    “说了什么?”林知夏刨根究底地问道。

    妈妈提醒她:“家长会的秘书……这件事,你爸爸跟你讲过吗?”

    林知夏知道妈妈说的“家长会的秘书事件”。

    每一次学校召开家长会,林知夏的爸爸都会主动出席。按照学校的规定,家长应该坐在自己孩子的位置上。按理说,林知夏和江逾白是同桌,他们双方的父母早该见面了。然而,林知夏的爸爸从没见过江逾白的父母,他只见过江逾白妈妈的秘书的秘书。

    没错,江逾白妈妈的秘书也有一个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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