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众人这才想起,玄虚已许久未作声了。

    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笑道:“总算有人想起老儿啦……”

    齐子慷颠簸着脚步上前。玄虚脸色苍白,伤口处渐渐不再滴血,齐子慷知道他失血过多,可真要施救,又不知如何救起,忍不住道:“道长,你……”

    玄虚苦笑道:“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我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本来差着两年功成,却被徒儿给偷了,现在想来,就算他没偷走,我也来不及练成。正印了那句……‘人之生,动之死地,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也’。”

    齐子慷知道这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人要往生处逃,越逃却越陷入死地,那是因为一心求生,不肯冒险,反而让自己陷入死地”。又听玄虚接着道:“老道一生谦冲平和,不与人争,只是登上这掌门之位,劳心碌命,怎是养生之方?丹药被偷是天道示警,老道却未醒悟,只道是……道是……咳……福缘不足。”他甚是虚弱,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诸葛焉道:“玄虚掌门,别说了,歇口气吧。”齐子慷分不出他这么说是不想继续听玄虚说下去,还是真关心。

    玄虚咳了几声,又接着道:“人本无生,本无形,本无气,杂忽茫芴之间,变而有气,而有形,而有生,而有死之……乃自然也……无可哭亦无可哀。咳……诸葛掌门……听老道一句劝,出生入死有何难,清静无为是妙方。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望诸葛掌门……”他声音越说越微弱,直至最后几不可闻,众人猜他最后几个字,该是“好自为之”之类。

    齐子慷见玄虚身亡,心下恻然。唐绝艳与徐放歌瞧不见玄虚模样,只听徐放歌问道:“玄虚道长仙逝了吗?”

    齐子慷道:“玄虚道长仙逝,众人节哀。”

    诸葛焉脸色一变,玄虚之死实是让他震动。他担心好友伤势,道:“你这伤拖不得,我们上去!”

    齐子慷道:“徐掌门与唐姑娘动弹不得,得有人保护。”

    觉空也道:“老纳不利于行,也走不得。”

    李玄燹道:“首座的伤势也拖延不得,只怕留下病根。徐帮主也是,若救援来迟,只怕医好了也得残废。”

    徐放歌沉吟半晌,道:“你们去吧,尽速来救我便是。”于他而言,残废实是生不如死。

    齐子慷本想开口让严非锡留下照顾两人,又想起唐绝艳方才顶撞严非锡,这当口可不能添乱。若要诸葛焉留下,他定然不肯。若是留下李掌门,那除非觉空也肯留下,否则她必也不肯。

    他正思量间,忽听得觉空一声闷哼,转过头去,原来李玄燹正替觉空接骨。只见她将觉空露出小腿外的骨头接回,取了两根木棍,用刺客留下的短刀削得平整,前后夹紧,又撕开刺客尸体外衣,将伤口捆绑扎实,手法甚是熟练,神情却是仔细。

    觉空法目微阖,忽地叹了口气,道:“老了……”

    以齐子慷对觉空的认识,这位刚毅决绝挺拔如山的男人即便天崩地裂于前也不曾有过一丝动摇,竟在此刻大有感慨之意,真是生死关头,回首一生,怅然若失吗?

    李玄燹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只是短短一瞬,若不是齐子慷向来观察入微,换了其他人只怕难以察觉。

    只听她回道:“本座还年轻。”

    都听说觉空首座与李玄燹是至交好友,这两人一人出家,却是有妻有子的俗僧,另一人虽非尼姑,却奉了道,不婚不子,差着二十岁,都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两个人,竟也能成为至交……

    李玄燹包扎停当,拆了根木头给觉空当拐杖,起身道:“二爷,要走了吗?”

    齐子慷点点头,道:“唐姑娘,徐帮主,我们会很快回来救你们。”

    徐放歌冷哼一声,道:“有劳二爷了。”

    唐绝艳也道:“劳烦二爷快些,我身上这尸体都要开始烂了。”

    诸葛焉道:“走吧!”又道,“老严,你在前头开路!”

    严非锡冷哼一声,左手拿着火把照明,右手提剑向前。诸葛焉扶着齐子慷,觉空身形高大,李玄燹在女子中虽不算矮,也足足低了他快一头,于是伸手搀在觉空腋下,跟在后头。

    觉空与齐子慷各持一只火把,一行人走入通道中。

    ※

    ※

    ※

    “这些蛮族是从后山爬上来的。”彭小丐道,“咱们是被当枪使,是障眼法,替罪明不详摇头道:“不是这样。”他指着那刺客胸口的刺青道,“这刺青骗不了人,真要找人顶罪,怎么派了有刺青的杀手?他们并不想瞒过这事,更像是示威。”

    杨衍并不想理会这些,于他而言,严非锡和徐放歌都在那场爆炸中身亡,那样一座房子垮下来,肯定都被活埋了,其余事情便都无足轻重。他道:“人都死了,管这些做啥?我们先出去再说。这昆仑宫之后得一团乱,只怕还逃不出去呢。”

    李景风犹豫道:“那些掌门果真都死了吗?”

    明不详忽问道:“炸药埋在哪?”

    杨衍道:“那还用问?底下是空的,当然埋在底下。”

    明不详道:“就是说,共议堂底下是空的。”

    杨衍听他这话,不由得一愣,道:“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怒目问道:“你又想说什么妖言惑众?”

    明不详双目低垂,只道:“我是想,他们可能还活着。”

    李景风和杨衍俱是一惊。杨衍道:“怎么可能?!”

    彭小丐道:“是有这可能。下边是空的,他们从上边摔下去,就算不上活埋。照理说,还得看底下有多空,埋的炸药有多少,总之不见得都死了。”

    “火药不会是在关内买的,只能从关外带来。”明不详道,“不是说他们上山的那天下了雨。火药极易受潮。携带不便,份量未必足够。”

    杨衍咬牙道:“你是说那两只狗贼可能还活着?!”

    “想来也受了伤。”明不详道,“景风兄弟说……”

    “我不是你兄弟。”李景风道。他视明不详为敌,自不愿跟他称兄道弟。

    “景风说那群人最后三五成群,各自离去。”没想明不详竟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接着说道,“他们干嘛往深处走?就是没把握九大家掌门都死了,这才要去埋伏。”

    “那让蛮族替咱们收拾他们!”杨衍咬牙道,“上天保佑,让蛮族功成!”

    只听彭小丐喝道:“杨衍,你说什么胡话!”

    杨衍从未听过彭小丐这样喝叱他,不由得一愣。彭小丐斥道:“蛮族是外族!外族也罢了,你年纪轻,萨教的恶行你不知道。若让萨教入了关,九大家多少子民都得丧生铁骑之下!如果让这些外族统治我们,灭佛,毁道,弃孔圣,这还不算什么,男为奴女为娼,当贱民豢养,永世不得翻身,还少不得血流成河!你报仇心切我知道,可大义在前,私仇在后,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李景风听得心情激动,也道:“彭老前辈说得是,不能让萨教得逞,我们得出点力!”

    杨衍听彭小丐说得激愤,他虽暴躁莽撞,怒恨填胸,终究还没有丧尽天良,只是对九大家敌视甚重罢了。此时他也觉失言,于是低头道:“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可那是九大家的事,景风兄弟还背着仇名状呢。天叔,我们趟这浑水,九大家也不会感激咱们,他们全是一群吃人肉,狼心狗肺的畜生!”

    彭小丐叹了口气,席地而坐,过了会道:“以前,我爹老说我是不肖子,我就不服气。”他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到了这时才想起父亲的嘱咐,实有些不伦不类,可三人听他说得认真,不觉有半点可笑之处,只是专心听着。

    “他是江西总舵,偏不乖乖处理公务,三天两头开小差,这走走,那闹闹,连抓飞贼剿水匪这种事都亲自上,冒了险,常常受伤。人家说他精明世故,体察人心,我就想,明明是巡守护院能干的事,你偏抢着干,这不白费笨功夫?”

    “三十年前,臭狼逼了个女子,要糟蹋,那是他第一次糟蹋人……或许不是,总之是第一次被抓着。他才刚脱下裤子,就被我爹给逮住,几巴掌打掉了半边牙齿。我爹本要杀了他,彭家掌门族长都出面,连前帮主都来说情,我爹还是要杀他。”

    “当时我就想,如果爹你真要杀,怎么不等他糟蹋完了姑娘再抓,落个实证?人家都说彭老丐聪明世故,我瞧着只是不讲究。”

    “我问了,他说,那可是好好一个闺女,凭什么让他糟蹋?”

    “最后臭狼还是被保下来了,被关在彭家十年。我爹刚封刀时,神智还清楚,时不时往彭家走动,看那头臭狼有没有安分些,我就想,爹,你派个人盯着不就行了?”

    “爹用的都是笨办法。我接任总舵,日日勤批公文,自认明察秋毫,事事妥贴,管的大事比我爹多,江西也日渐兴旺。可人家还是说彭小丐不如彭老丐,说是老虎生出豹子,跑得快,可爪牙不利索。”

    “我不服气……”彭小丐道,“可等到爹糊涂了,那臭狼日渐猖狂,接连娶了小妾。一开始他还怕着我,我也时常关注,我知道他是逼娶,可没人报案。我知道那是臭狼使了手段,他没犯规矩,我又找不着证据。他小妾一个接一个死,只说是病死,只说偷窃被抓,又说偷人上家法。他当上彭家掌门,有人替他善后,这几年又有徐放歌撑腰,更是无法无天。江西事务忙,我也没空管,只是警告他,让他收敛些。”

    “要是我爹还在,只怕早不管什么规矩,想方设法先弄死臭狼了。他常说,九大家的规矩就是分着吃人,你要是从吃人的那边看过去,吃这一小口没什么,可你要是从被吃的那边看过去,每一张嘴都是血淋淋的。”

    彭小丐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道理,做人不能没有半点血性。”

    杨衍听他说起彭老丐的往事,不由神伤,对九大家的怨毒更是被勾起,于是道:“既然爷爷都说九大家都是吃人的怪物,天叔更不该管这事!”

    “你说,若是我爹在,他管是不管?”彭小丐问。

    杨衍一时语塞,竟是答不出来。李景风听彭小丐说起彭老丐的侠义心肠,只觉心情激荡,道:“彭老前辈定然是要管的!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良心上过不去!”

    彭小丐道:“一个人的苦,我爹尚且看不过去。我不清楚蛮族想干些什么,多半另有后图,那说不定就是千千万万人的苦,若是我爹在,此时也要逞血气,冒着危险去救人。九大家那些杂碎或许不值得救,但阻止蛮族总是对的,那不是什么大局观,逞这血气之勇,只为将来,兴许有一天,不会为这件事懊悔,良心上过得去。”

    “九大家吃人,还有个‘规矩’节制,蛮族吃人,那是不知节制的。今天眼睁睁放过了,说不定就像我爹错放了臭狼那样,来日必遭反噬。”彭小丐道,“去帮九大家掌门,除了严非锡徐放歌,能帮一个是一个。要是遇着了严徐两人,就顺手杀了。”

    杨衍听彭小丐这样说,心中血性也被激起,站起身道:“好!天叔,我们去救九大家掌门!你说得对,跟咱们有仇的一个都别放过,跟咱们没相干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

    明不详道:“也不用这么冒险。”

    众人听他这样说,不由得一愣。明不详淡淡道:“循着原路回去,上去找铁剑银卫,让他们派人下来,你们自行离去就是。铁剑银卫人手多,也不怕迷路,救人更快。”

    彭小丐犹豫道:“我与杨衍还有景风兄弟都有些不方便,不过……”

    “我去。”明不详道,“我没背仇名状,最多就是潜入昆仑宫的罪名,等救了人,可以将功补过。觉空首座若在,他会保我,他若死了,方丈也会帮我。”

    “你怎么解释?”杨衍道,“这不好解释。”

    “我照实说。”明不详道,“二爷会从轻发落,你们也不会有事。”接着又道,“只是若是严非锡与徐放歌没死,也不能下手了。”

    杨衍道:“指不定他们早死了!我跟你一起去。”他竟为了这事,一时放下对严徐两人的仇恨。放弃亲手刺杀仇人的机会。又接着笑道“我师父若在,他那性子也定会保我,到时我被抓回武当,劳烦明兄弟再来救我一次。”玄虚待他虽好,却镇日教他放下仇恨。当日在武当地牢中还要将他终身囚禁,更逼他向严非锡道歉,激得他把这师徒情全抛却了。此时被彭小丐说服要回去救人,不由得想起那三年师徒情谊。也稍稍不这么怒恨。甚至觉得该去救师父一次,还了这三年师恩,之后两不相欠便是。

    明不详摇头道:“我一个人去就好。”

    李景风道:“我跟你去。”他对明不详实有猜忌,可一来知道杨衍深信明不详,手上又无证据揭发他,二来眼下蛮族入侵,三来又有九大家掌门遭难,无论哪件事都迫在眉睫,让他此时发难不得。但将告密之事交给明不详,他是决计不放心的。

    “不用争了,都去。”彭小丐道,“我们送你过去,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明不详点点头。一行人更不打话,原路折返,来到入口附近,却见通道坍塌,阻挡了去路。

    李景风讶异道:“好端端的,怎么塌了?”

    明不详伸手挖了面前的坍土,又抠了抠天花板,但见土石松软。他蹲下身来,伸手摸摸地面。

    “这来路低,出口处高,只是坡度太小,难以察觉。这一路向上,我猜这里原本是出路,上头就铺了一层泥土作遮掩,景风会听到声音寻来,也是因为靠近出口之故。”明不详道,“明教撤离时,把所有出口都封了,要是我猜得没错,这样的出口原本该有许多个。或许当初明教走得匆忙,出口封得不严实,只是用木架子从里头封住,恰恰茅房就盖在上头,加添重量,加上年久失修,又有雨水,木头朽坏,这才崩出了缺口,景风才找着路出来。这腐朽不止在出口处,周围的支撑也多年未养护,都过了上百年,支柱坏了不少,我猜,这样的坍塌还有多处,该有不少通路都断了。”

    李景风甚是懊恼,道:“这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我们回去吧。照着原计划,去救九大家掌门。”

    众人又沿路折返,往深处走去。通道错综复杂,彭小丐本要作记号,明不详却道:“我都记得,东南西北也记得,知道共议堂大概的方向跟距离。”

    李景风不信任明不详,依旧偷偷用剑在墙上刻印。他故意落后一些,跟在明不详身边,低声道:“你又想怎么害人?”又问,“塌方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明不详道,“他们是要做好事,谁都不应该为做好事而死。”

    李景风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但也无法分辨他何时作伪。无论何时,明不详说出来的话总是说服力十足,他那张脸上从来也没有露出过任何心虚或慌张的模样。

    “你也能分辨好坏?”李景风忍不住道,“你做的那些事就是好的?”

    “我不能。”明不详竟这样回答,“你觉得他们是好的,他们应该就是好的。我见过的人多少都做过些坏事,或者有坏念头,你没有。我没见你做过坏事,也没见你起过坏念头。”

    “你没见过三爷,也没见过彭老丐。”李景风道,“他们从不做坏事。”

    “好坏,善恶,用什么当准绳?”明不详忽地停下脚步,望着李景风,问,“你为什么总不会走错?你真没有一丝执念?”

    这话又问倒李景风了。自从上次与明不详反目后,李景风就觉得与明不详交谈是件艰难的事,他总能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于是道:“这问题我以前也想不通,于是我问了三爷。三爷说,跟着良心走,就知道善恶好坏,这事没谁说了算。”

    “三爷……齐子慨,他也是跟你一样没有执念的人?”明不详问。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你想干嘛?”又沉声戒备道,“三爷本事很大,他知道你是坏蛋,你别想害人!”

    “我没想害人。”明不详道,“我只想见佛。你能帮我见到佛吗?”

    这话李景风已是第二次听说了,至今也不理解含意。过了会,李景风道:“你刚才说我没执念,没有坏念头,那是错的。我脑海里有一百一千一万个坏念头,只是我知道我不能做。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我不能做,无论我多想。”

    “你怎么办到的?”明不详问,“我想知道。”

    “不能做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能做。”李景风道,“这不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只要知道这道理。”

    明不详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想他们去救人,但他们还是要去,连杨兄弟都愿意去,我觉得他们会后悔。”他道,“你照顾好自己,我可能帮不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又是愕然,明不详说要保护他时,他竟有些感动。

    这人到底……

    “如果你们都死了……”明不详想了想,道,“那很可惜。或者说,我会失望。”

    “这算不算你的执着?”李景风终于逮着机会,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去调侃明不详。

    明不详再度停下脚步,望向李景风,那从无波动的眼神,在这一瞬之间,短到连李景风目力之好也无法察觉的一瞬间,紧缩了一点点。

    杨衍见他们在后面窃窃私语,却没争执斗殴。心想:“看来景风与明兄弟相谈甚欢,说不定能化消误会,那就好了。”

    ※

    ※

    ※

    这条通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复杂,齐子慷有些懊恼。眼前出现的岔路之多,简直让他绕晕了头,尤其领路的还是那个有脑却几乎从来不用的诸葛焉。

    “操他娘的,这么多岔路!明教的人吃撑了?!”诸葛焉气得破口大骂。

    “诸葛掌门,冷静。”李玄燹道,“若是有埋伏,你这样喊叫,容易暴露行迹。”

    严非锡也道:“诸葛掌门,这道路阴暗,你小心些。”

    “连你也来编派我的不是!”诸葛焉哼了一声,道,“引来敌人更好,抓着一个就能问出路来!”

    齐子慷叹了口气,这道路错综复杂,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岔路间彼此连结,却又不是一通到底,往往走至半途又有岔道或弯道,着时难办。幸好李玄燹跟严非锡都是精细人,沿途做下记号,这才不至于迷路。

    一行人正走至一处右弯,诸葛焉正待转身,猛地一条人影扑来。诸葛焉更不细想,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惨叫一声,向后摔倒,又一人着地滚来,小刀刺向他小腹。诸葛焉将齐子慷推至一旁,飞起一脚去踢那人。他有意生擒,问出路来,这一脚并未使全力,哪知那人功夫竟然高明,侧身避开,随即又扑了上来。诸葛焉伸手一抓,那人手一缩,短刀猛地掷出。这一掷又快又狠,诸葛焉急忙侧身,那刀擦身而过,若不是他功力恢复大半,只怕难以闪避。

    那刺客眼看一击不中,转身就逃。诸葛焉怒道:“想跑?!”他夺过齐子慷手上火把,快步向前追去,想要生擒。齐子慷忙喊道:“别追!”

    诸葛焉早抢至前头,那右弯后的通道甚短,不过一丈便是尽头。眼前是条左右分岔的丁字路,诸葛焉见那人向右转去,也跟着向右。齐子慷强忍伤口疼痛,快步追上,刚要跟着右拐,忽听得风声响动。

    “弩箭?”诸葛焉跑在前头,已是先一步注意到动静,吃了一惊,右臂立刻就被划破一道口子。只见前方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暗藏着多少敌人,反倒自己手上的火把成了最大的靶子。

    只听“刷刷刷”的声响不断响起,箭矢自四面八方射来,通道狭窄,难以腾挪闪避,诸葛焉忙挥舞火把后退,却又听到后头风响,原来另一方也有埋伏。

    两下夹攻,当真箭如飞蝗,诸葛焉遮挡不住,腰间大腿先后被弩箭划破,顿时血流如注。他知道中了陷阱,生死一线,又气又急,又不禁懊恼。饶是他勇武过人,面对这波偷袭,也只能将手上火把不停挥舞,口中不住怒吼咆哮,却如困兽之斗,根本止不住伤势。

    猛地,又是一箭贯穿大腿,一阵剧痛传来,诸葛焉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还未及起身,不知多少利箭已向他射来。诸葛焉自知死期已至,一股莫名恐惧涌上心头,不由得浑身一颤。

    噗滋、噗滋、噗滋……弩箭穿破棉袄的声音接连响起,奇异的,诸葛焉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火把被猛地自他手中抽走,火光瞬间灭了。视野重归黑暗,耳畔弩箭破风声仍自不绝,诸葛焉只觉自己被人拖动。那人力气不大,似乎颇为吃力,诸葛焉终于反应过来,压低身形,与对方一道朝着印象中的来路移动。

    他很快听到了李玄燹和觉空的声音,还有严非锡的低声嘲讽,几人背对着弩箭声传来的方向,沿着通道一路拐过几个岔口,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才停下。

    这个过程中,诸葛焉一直搀扶着一个人。那人脚步虚软,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走。甬道黑暗,他们仍不敢点火,诸葛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手臂越来越沉的感觉不停敲击着他的心神。

    他的左手没有受伤,却满手是血。

    第102章

    昆仑共议(五)

    “扶我……坐……坐下。”齐子慷低声道。

    黑暗中,诸葛焉不止手臂颤抖,连声音也不住发颤,问道:“你还好吗?”说着扶齐子慷坐下。齐子慷大腿猛地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原来是诸葛焉不留神,绊着他大腿上中的一支弩箭。齐子慷伸手握住箭杆,咬牙一掰,将箭杆折断,又忍不住“呃”的一声。

    “不好。”齐子慷道。此时他全身剧痛,也不知哪里中箭,只道:“你在我背上摸摸。”

    诸葛焉伸手,在他后背摸着一支支箭杆,大声道:“快点火!”

    严非锡道:“诸葛掌门,小声些,别让那群杂种找上了。”

    诸葛焉哪管这些,只道:“二爷受伤了!”

    “别让他们见着火光找来。”齐子慷对这名挚友实是无奈,“你摸黑摸着,找着了就帮我折断。”

    诸葛焉在他背上摸索,竟摸着四支弩箭,当中两支入肉不深,诸葛焉顺手拔了,将余下两支箭杆折断。他先扶着齐子慷靠在墙上歇息,这才将自己腿上那支箭拔下。他见齐子慷为救自己伤上加伤,不由得一阵心酸,道:“这回真是你救了我……”

    齐子慷低声道:“噤声,别说话。”

    只听远处细碎的脚步声在通道中不停响动,众人屏气凝神。不一会,一道细微火光在转角处亮起。严非锡皱起眉头,站到转角处,李玄燹也起身,与他一同埋伏。

    那火光渐渐明亮,过了会又渐渐黯淡,显是那几名弩手转往其他岔路去了。

    “娘的,你这次害死我了。”齐子慷道,“你怎地就是这么莽?”

    黑暗中,诸葛焉看不清好友模样,只知道他伤势沉重,紧紧抓着他手臂。

    齐子慷觉得自己神智渐渐模糊,道:“我出不去了。把我放这,你们先走。”

    诸葛焉道:“说什么屁话!我他娘的能把你丢这吗?!”

    “我现在这样只会拖累你们。”齐子慷道。

    诸葛焉道:“我搀着你出去!”

    “得了,再遇着那些弩手,拿我当盾使吗?”齐子慷苦笑道,“你得活着出去,才不枉费我挨这几箭。”

    他这话全然出自真心。他与诸葛焉确实私交甚笃,但方才危急时刻的舍命相救却非全然为了义气。

    他与诸葛焉不同,也与满腔血性的三弟不同,作为一派掌门,不能只有血气之勇,更不该为了别派掌门舍一己之命去拼博。他估料小腹上那一道伤口即便逃出密道也极可能伤重不治,诸葛焉是在场众人中伤势最轻,最能御敌的一个,若折损了他,单靠严非锡,未必能逃出去。

    更让他担心的是,他记得方才离开密室时严非锡眼中那抹凶光。他无法确定严非锡是否会丢下自己、李玄燹和觉空单独逃生,甚至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再则,若是自己为了救诸葛焉而死,点苍就欠崆峒一份大情,只要点苍当上盟主,崆峒的商路一定能通。就算是衡山当盟主,诸葛焉也会极力替崆峒争取,那铁剑银卫便不会再被困在甘肃。

    这就死得值得了,齐子慷心想,却觉诸葛焉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不由得泛起一丝歉意——诸葛焉对他确实是真心相交,而他到了临死前,却还想着怎么利用这名好友。

    “他真不是做掌门的料。”齐子慷心想,忍不住说道,“掌门,你那天问我的事……”

    诸葛焉问道:“什么事?”

    “兄弟间的事……”齐子慷低声道,“听小猴儿的,把那破规矩改了吧。就当……就当是答应我的。”

    诸葛焉知道他说的是点苍传长不传贤的规矩,于是道:“行,我答应你!”他听周围已无脚步声,道,“没事了,咱们走。”说着就要去背齐子慷。

    火光亮起,原来是李玄燹重新点起了火把,诸葛焉这才看见齐子慷那张惨白的脸。只见李玄燹走至齐子慷面前,低头查看伤势,过了会道:“二爷这伤势禁不起折腾,留在这还有活命的机会,诸葛掌门若强行带他走,只怕会失血过多而亡。”

    诸葛焉仍是犹豫,齐子慷道:“听李掌门的,你早点出去,我还有救。”又道,“别再莽了,听李掌门跟严掌门的话,仔细些。”

    诸葛焉知道齐子慷伤势沉重,心痛不已,只怕他捱不过,仍不肯离去,齐子慷只得再三催促。诸葛焉这才起身,道:“子慷,你等我,我马上带人来救你!这些蛮子,个个都该千刀万剐!”

    这是他们当年未成为掌门之前的称呼,诸葛焉此时喊出来,可见情真。他随即撕下棉袄,把大腿上的伤口包扎停当,接过严非锡手中火把,领头前行。严非锡压后,一行人再度出发,寻找出口。

    ※

    ※

    ※

    “我见着了彭小丐。”沈庸辞坐在床沿道。这里是他在昆仑宫的房间,这几日他都住在这,此时也在此处养伤。

    “沈掌门真认出是彭小丐?”与沈庸辞说话的人态度恭敬,一张梨形脸,头发盘梳整齐,眉毛稀疏,四十来岁,正是昆仑宫中主掌长安殿一众文事的倪砚。

    共议堂一场爆炸,昆仑宫自内而外一片混乱,八大家掌门主事同日身亡,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熊掌”安启玄一面下令拘捕凶手,一面派人挖掘共议堂救援,有卫兵带着受伤的沈庸辞来到,安启玄无暇他顾,便交给倪砚照顾。

    倪砚听说沈庸辞中毒,忙通传大夫,派人取来冷水灌食,让沈庸辞歇了好一会,这才前来询问。他得知爆炸始末,又听说沈庸辞见着彭小丐,更是讶异。

    “我见过他,他虽变了模样,我仍是认得。”沈庸辞道,“除他以外,于五虎断门刀上有这造诣的还有几个?”

    沈庸辞是青城掌门,武功自然不低,虽说中了毒,能在几招之间就让他负伤,定然不是普通人物,倪砚不禁信了几分,可又有疑惑,过了会又问道:“我听追捕的银卫说,当时还有个年轻人与彭小丐在一起,还听沈掌门叫了他名字,好像叫杨什么……杨衍?杨衍又是谁?”

    沈庸辞道:“那是彭小丐的朋友。彭小丐叛出江西时,这人跟在他身边。”

    “这人我没听过,是丐帮弟子?”倪砚问道,“沈掌门见过他?”

    “没。”沈庸辞摇头道,“听说过这人,据说是灭门种,仇家是严非锡。他双眼通红,极易辨认。“

    “红眼?”倪砚皱起眉头,又道,“掌门受了伤,是该好生疗养,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冒犯打扰。”

    沈庸辞是青城掌门,身份尊贵,倪砚自是礼貌周到,只怕怠慢。

    沈庸辞摇头道:“倪先生不用担心,我这点伤不碍事,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就是。”又道,“共议堂只有我一个侥幸逃出,自然身处嫌疑之地,可谋害其他家掌门,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倪砚忙打躬作揖道:“掌门言重了,小人怎敢怀疑掌门。”

    沈庸辞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事发至今,倪砚早已问了许久,然而沈庸辞所知也极为有限。虽说彭小丐形迹可疑,但共议堂怎么会发生爆炸,炸药是哪来的,如何瞒过昆仑宫这重重关卡带入?彭小丐与那名杨衍又是怎么混进昆仑宫而没人发现?埋设炸药绝非易事,就在昆仑宫里头,怎么办到的?

    倪砚想来想去,只能猜测宫内定有内奸,但如何办到却实在不明白。至于沈庸辞,如他所言,杀害八大家掌门对他有什么益处?何况他自己尚且险些丧生。

    除了微乎其微的救人希望,倪砚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沟镇还有几位掌门带来的人马,是不是该派人通知?”沈庸辞问道,“也小心别让奸细趁乱溜了出去。”

    倪砚心中不安,一时不知怎么处置,只得道:“我这就派人通知。沈掌门好生歇息。”说完便行礼告退。

    ※

    ※

    ※

    杨衍一行人循着密道前进,彭小丐一手提刀,一手提着火把领路。这密道四通八达,拐弯甚多,走着走着便不辨东西,不知该往何处时,都是明不详说了算。

    “小心拐角处,可能有埋伏。”明不详道,“我们拿着火把,容易露形迹。”

    一行人正要拐过一个弯,彭小丐忽觉一条人影撞入怀中,饶是他全神戒备,也吃了一惊,疾步退开,同时挥肘往对方脸上打去。一把短刀自他腹部划过,堪堪割破棉袄,那人便被彭小丐这一肘打歪了头。彭小丐趁势一刀劈下,将那人杀死。那人后方又一人扑出,手中短刀掷出,彭小丐见他手动,连忙侧身闪躲。“锵”的一声,那短刀掷中墙壁,火星四溅。

    彭小丐挥刀杀去,又见转角处冒出几条人影。杨衍大喝一声,正要跟上帮忙,但通道狭窄,五虎断门刀又是大开大阖的路子,彭小丐往中间这一站,一挥刀便堵了路,难以向前,不仅帮不上忙,还怕影响彭小丐进退闪躲。

    彭小丐武功虽高,受地形所限,只能缩手缩脚,一时竟杀不得对手。幸好他武功太高,对手持短兵,逼近也不易。彭小丐一掂量,猛地抢上几步,站到转角处较为空旷的位置,这一下方能稍展所长。此处埋伏五名刺客,他杀剩两人,一个穿心腿将一人踢倒在地。另一人正要逃走,杨衍从彭小丐身后钻了出去,追上一刀,却劈了个空。

    原来杨衍暗处视物不清,抓不准距离。这一刀用力过猛,带得杨衍身子歪斜。眼看那人要逃走,杨衍忽觉身旁有人急掠而过,又听一声惨叫,原来彭小丐收拾了倒地那人,追上前来,又将最后一人杀了。

    杨衍一刀不中,甚是懊丧,倒不是为没立功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学了几年功夫,只练了个高不成低不就,到了暗处便如瞎子一般,与景风兄弟当真是对比鲜明。

    他正想着,却见李景风往自己身边靠近了些。李景风道:“杨兄弟,这通道狭窄,我用剑不方便,呆会若有敌人,我主攻,你守在身边护着我。”又道,“彭前辈,待会遇着敌人,您别顾忌我俩,放手去做就是。有杨兄弟帮忙,我能自保。”

    李景风这话说得不露痕迹,杨衍又哪会不知他是担心自己,想贴近保护,又不愿让自己失了颜面?他对李景风的贴心多了几分感动之余,更为自己的无能懊恼。

    彭小丐也听出李景风意思,只是不知这少年武功如何,但有明不详压阵,料想寻常刺客奈何不了他们,就怕当中藏有高手。

    他问道:“接着往哪走?”

    “这边。”明不详指指右边的道路,“共议堂不远了。”

    一行人往右转去,遇着一个丁字路口,明不详指了左边。刚走出一段距离,彭小丐听得风声响动,吃了一惊,忙喊道:“小心!”

    他担心若是闪避,弩箭会射中后方的杨衍等人,忙挥刀抵挡。可弩箭来得又快又急,这通道又不容他放开手脚,架拦不住,“噗”的一声,右胸中了一箭,幸好这箭射中时尾端被他刀锋扫了一下,力道偏斜,入肉不深。

    与此同时,彭小丐听闻后方也有破风声,心中一惊,原来后方也有埋伏。只听得“锵锵”几声,那些弩箭都被击落,彭小丐也没心思去分辨,忙喊道:“退回去!”

    彭小丐一面舞刀一面后退,他手上火把直是活靶,一箭又一箭朝着他射来,幸好后方有人支持,才不至于前后支绌,只是手臂和腿上几处划伤仍是难免。

    四人快速退回丁字路的岔口,躲了起来。杨衍见彭小丐胸口插着一箭,大吃一惊。只见彭小丐一把将箭拔出,怒道:“操他娘的,好一群狗崽子!”说完将弩箭丢在地上,一脚踩折箭杆,又问道,“你们有没有受伤?”

    杨衍道:“多亏明兄弟,我们没受伤。”

    彭小丐见明不详手上提着一条锁链,正是他那把怪兵器不思议,想来是他在危急时甩动铁链,护住了杨衍与李景风,不由得赞道:“真是好兵器,正好派上用场。”

    “接着怎么办?”杨衍问道,“他们有弩箭,这样前后夹击,闯不过去。咱们绕路?”

    “绕路可以,只是费时,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埋伏。就算绕路,若是有其他相似的路口,可能也有弩箭埋伏。”明不详道,“反之,若是能从这里闯过,后面就不见得还有弩箭了。这条路短,我们还来得及退,换一条路若是长,前后被封死,只怕要退就难了。”

    彭小丐知道他说得有理,不由得陷入沉思,道:“这通道我施展不开,不好闯。”

    杨衍见彭小丐苦恼,转头问道:“明兄弟,你有办法吗?”

    明不详道:“若是只一边有敌人,我用不思议掩护你们还容易,但是被前后夹击,这就有些难了。就算我能抢到他们面前,”他摇摇头,“我不杀人。”

    彭小丐愠道:“这当口是苍生之难,杀生戒也得看情况!”

    明不详仍是摇头道:“我不杀人。”

    彭小丐听他语气坚决,又听杨衍劝了几句,明不详仍不答应,知道不能勉强,于是道:“那只能绕路,碰运气了。”

    李景风忽地问道:“这弩的射程有多远?”

    彭小丐不料他有此一问,回道:“这是轻弩,顶多百步,多半不超过七十步。”

    李景风点点头,又问明不详:“你说你不想我们死,我能信你吗?”

    “能。”明不详回答,语气平稳,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护着彭前辈,往左边去,若追着那几名弩手,彭前辈就动手。”李景风道,“我往右边。杨兄弟,你跟在我身后,若是闯过了,别让他们逃跑。”

    杨衍听他要冒险,忙道:“这太危险了!”

    李景风道:“应该能成。”说罢走到路口,说道,“等我信号,我们一起出去。”

    彭小丐狐疑道:“景风小弟,你莫逞强,绕路便是。”

    李景风摇头道:“彭前辈信我。”又道,“杨兄弟,你跟紧点。”

    彭小丐见他神情认真,似乎真有把握,当下半信半疑,又见明不详已走到路口左端,显然是信了李景风,只得跟上。

    只见李景风猛地闪身出去,将火把向右边路口远远掷出,随即缩了回来。

    “唰”的一声,又有两箭闪过。李景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彭小丐见他气定神足,这一口气绵密悠长,呼吸之间却是断断续续,甚是古怪,知道是高深内功,不由得好奇。

    未及细问,只听李景风喊道:“动手!”说罢猛地向右转去,杨衍紧跟他在身后。彭小丐吃了一惊,明不详也已窜出。只见他将手上不思议甩动成圈,护在身前,将来箭一一挡下,当真滴水不漏。彭小丐手持火把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几个起落后便见前方有五条人影,前二后三,前蹲后站,架弩射箭。那五名弩手没料到对手来得如此之快,吃了一惊,来不及装填第二箭,只得四散逃走。彭小丐大喝一声,掷出火把,着地向前滚去,手起刀落,将那五人一一杀除。

    另一边,杨衍跟在李景风身后。只见李景风猛地一踏步,长剑抖动,在身前挽出漫天剑花,将来箭一一击落。杨衍不知这是龙城九令中的“一骑跃长风”,长剑护在身前,用以突围最佳。李景风这一踏往前冲了三丈,他之前将火把掷在通道里,火光虽弱,以李景风眼力早已看清敌人所在。这一冲三丈眼看力竭,李景风却不停歇,又一顿足,身子再往前窜,竟连气也不换。杨衍在他身后追赶得有些辛苦,还未追上,前方“哇哇”几声惨叫,已有三人死于李景风剑下。杨衍这才赶到,手起一刀杀了一人,正要去追另一人,李景风电闪般一剑,已杀了对方。

    杨衍目瞪口呆,讶异道:“景风兄弟,你……你武功怎么变得这么好?”

    “你在哪练的功夫?”彭小丐虽然未亲眼见着,但李景风竟能在这狭窄通道内突围,用的还是与自己同样施展不开的长剑,他也与杨衍一般诧异,“都说英雄出少年,可这少年英雄未免也太多了!你跟明兄弟、沈姑娘都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本事。”

    “天叔,你说我天分好,莫不是安慰我?”杨衍道,“差着好大一截呢!”他每次见李景风,李景风功夫都有飞跃般的进步,之前差距已经颇大,现今更是望尘莫及,相比之下更觉得自己本领低微。

    “我练功的地方不能透露。”李景风歉然道,“我在练功时……发生了一些事。杨兄弟,等出去有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

    一行人再度上路,绕过一个弯,领在前头的彭小丐“咦”了一声,见着一人靠在墙壁上,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二爷?”彭小丐认得这人,却不是齐子慷是谁?不由得惊呼一声,忙抢上前去。

    杨衍听彭小丐这一声喊,眯着眼望去,这才看清齐子慷,也急忙上前,喊道:“二爷!”

    齐子慷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勉力张开眼,见着彭小丐与杨衍两人,更是讶异,不由得打起精神。他看见杨衍,低声道:“孙……才?你……你又是谁?”彭小丐外貌变化甚大,齐子慷一时认不出。

    “是我,彭天放!二爷,多年不见啦。”彭小丐道。

    “怎么……成了光头……又剃了胡子?”齐子慷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我早就来了,躲着你呢,没想害了你。”彭小丐黯然道,“都是蛮子害的!”

    “孙才……”齐子慷叫道。

    “二爷,我不叫孙才,我叫杨衍,是天叔的弟子。”杨衍想起这几天颇受齐子慷照顾,加上齐子慨的恩情,不由得难过。

    “我……你……唉……我就觉得你古怪,却没查出破绽……”齐子慷笑道,“我派王红监视你,你倒是连她也……也瞒过了。”

    “二爷让王红监视我?”杨衍甚是讶异,又骂道,“那臭婊子笨得要死,哪能看得住我!”

    “彭大哥……这事……你们……勾结蛮子?”齐子慷问道。

    彭小丐皱起眉头,沉声道:“二爷,我能替我爹丢这个脸吗?”

    齐子慷点点头,显是信了,又抬起手,指着李景风与明不详两人,问道:“这昆仑宫……能混进这么多人……当真……合该……出事。你们……你们又是谁?”

    “明不详,少林弟子,见过二爷。”明不详道。

    “二爷……”李景风知道他是三爷的兄弟,眼看他重伤将死,甚是难过,过了会道,“我是李慕海的儿子。”

    齐子慷那本已失神的双眼猛地精光一聚,讶异道:“你……你就是李景风?”他一口气转不过来,猛咳起来,彭小丐忙将他扶起顺气,谁知手才刚放上他后背,就摸了一手湿漉漉的血,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你爹……老三……说过没?”齐子慷问道。

    “去年除夕时,我在戚风村见过三爷。”李景风黯然道,“我爹的事,他说要二爷开口才能说。”

    齐子慷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跟子概说……没什么……好瞒了。”他说完这话,不住喘息,眼看已是油尽灯枯。

    杨衍忙问道:“二爷,我师父玄虚道长,还有其他掌门在哪?”

    齐子慷目光涣散,神智不清,喘了许久的气才回道:“玄虚道长……仙逝了……”

    杨衍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本恨玄虚不教他武功,此时听说玄虚身亡,又忆起师父过去种种照顾。除了要自己放下仇恨,玄虚实是待自己不薄,杨衍不由得眼眶一红,低声唤道:“师父……”

    “其他掌门……都……找路……出去了……”齐子慷伸出手指指向左边岔路方向,“那……”

    这句话尚未说完,手指已软软垂下。

    彭小丐低声唤了几声“二爷!”,见齐子慷并未回应,伸手去探他脉搏,才知齐子慷早已断气。

    彭小丐叹了口气,更是愤怒,道:“二爷,彭天放必然替你报仇,杀光这些蛮子!”

    “接着去哪?”杨衍问道。他亲眼见齐子慷身亡,又听说师父过世,心情低落,想起之前竟然还想一走了之,不禁自责起来,又想:“三爷跟二爷感情这么好,定然更难过。”

    李景风站在一旁。他与齐子慷初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算不得有情谊,但齐子慨待他如师如父,又如兄弟,他自然对齐子慷有股亲切感,此时见他死去,也是哀痛不已。

    “咱门照着二爷指的方向走。”彭小丐咬牙道,“把那些掌门救出去。”

    一行人照着齐子慷指的方向前进,又见岔路,杨衍道:“又是岔路,该往哪走?”

    此时前往共议堂已无意义,既不知其他掌门在哪里,明不详的方向感便也无用。更何况这通道四通八达,岔路繁多,俨然就是个迷宫,几位掌门指不定还在原地打转。

    彭小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明不详举起火把道:“景风你眼力好,瞧瞧墙上有没有记号。”彭小丐恍然大悟,自己既然会迷路,对方肯定也察觉这迷宫道路难走,会沿途留下记号,以免迷路。

    李景风被明不详叫得亲昵,甚是不满,但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他弯下腰来,见着一个微小刻痕,似乎是用剑划上的,道:“这里有记号。”

    明不详道:“往这边走。”当下领了三人往左边转去。

    四人一路查找记号,一路前进。有时一个转角有两个记号,长短不一,明不详判定短的为先,长的为后,定然是绕了路,往长的方向走去。

    没多久后,忽听得前方有喊杀声,众人都是一惊。彭小丐想起齐子慷之死,不由得怒愤填膺,冲向前去,见几名刺客正与人交手,料是九大家掌门,二话不说,大喝一声,举刀便杀。刺客没料着后头竟有援兵,发觉时哪还来得及?加之彭小丐怒气汹汹,杀气腾腾,交手几招便将刺客杀掉。

    他见一人生得仪表堂堂,颇见威严,不由得一愣。对方讶异问道:“你是谁?”

    “在下彭天放,阁下又是谁?”

    前方仍有杀声,想来是受了刺客前后夹击。那人听彭小丐报上名号,讶异道:“你是彭小丐?我是点苍掌门诸葛焉!”

    彭小丐不曾见过诸葛焉,当下吃了一惊,又见他身后站着一名中年妇人与一名僧人。僧人他认得,是觉空首座。另一人想来便是李玄燹。

    前方还有一人正与刺客交战,通道中光线昏暗,交战激烈,彭小丐恐前方交战的掌门有失,又亟欲为齐子慷报仇,大踏步抢上前去援助,口中喝道:“让我来!”

    前方那人侧身一让,彭小丐一步抢上,将一名刺客开膛剖肚。不料那人猛地回过身来,一剑刺往彭小丐小腹,来势又快又急,显然是顶尖高手。彭小丐怎样也料不到自己一心救人,反遭暗算,危急间亟欲闪避,然而通道狭窄,“砰”的一声巨响,他撞上了一旁墙壁。

    “噗”的一声,这一剑终究没有闪开,长剑贯穿彭小丐小腹,前进后出,在场无人料到如此结果,无不惊呆了。

    彭小丐这才望见那双泛着凶光的冷眼,正阴恻恻地盯着自己。“啪!”,他手中火把掉落在地。

    诸葛焉大喝道:“老严,你做什么?!”

    “严非锡!”杨衍目眦欲裂,一把推开诸葛焉,挥刀就往严非锡杀去。

    ※

    ※

    ※

    “这是怎么回事?”沈玉倾皱眉道,“好端端的,说要广积义仓,要把重庆今年收割的稻米都运往播州?”

    沈雅言皱眉道:“打从前年点苍使者死了后,你爹渐渐就不让我管事了,这事我也才听说,是掌门下的令。”

    沈玉倾讶异道:“爹下的令?怎么爹没给我指示?”

    “这我就不清楚了。“沈雅言道,“我打听了下,老三说是掌门亲自传信给他,要他建义仓百所,等盖完后再来请粮。说是十七年前黔南闹过旱灾,饿死不少百姓,你爹忧心,想在黔南囤粮避荒。盖义仓容易,花不了老三多少精神,这不,就来跟你要粮了。”

    沈玉倾听了这话,更觉古怪。就算要盖义舱,也得一年年慢慢兴建,这一下子开了一百二十几间,又要把重庆的米粮送往南方。青城才多大,贵州跟重庆也不过几百里路远,真闹了饥荒,南北调动不是难事,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掌门下的令,说是不能耽搁。”沈雅言道,“这事你做主。”

    沈玉倾沉默半晌,毕竟父命难违,于是道:“行吧,照办就是。”

    “没其他事,我先回去了。”沈雅言道。

    沈玉倾见伯父要走,问道:“小妹最近怎样?”

    “可认真了。”沈雅言道,“这一品三清无上心法用不了几个月就有基础了,我瞧着再过两年,能把他老子当孙子打。”

    沈玉倾笑道:“小小向来孝顺,雅爷这话忒重了。”

    “你有空去看小小。你伯母天天念我,叫我管管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又说要打得赢她才嫁,三爷他又不要,这样练下去,谁娶得动?她向来听你的话,你去帮我劝劝。”

    沈玉倾笑道:“大伯这意思,不过就是让我走个过场,对雅夫人有个交代。”

    “再跟你说件事。”沈雅言忽道,“过两天我要出个远门,估计半个多月,该比掌门早些回来。”

    “大伯要去哪?”沈玉倾问道。

    “去湖南拜访你小姑姑。”沈雅言顿了一下,又道,“许多年没见了,突然想念起来。”

    沈玉倾点头道:“大伯替我向凤姑姑问安。”

    沈雅言离去后,沈玉倾又批了会公文。沈庸辞离开青城这个月都是沈玉倾代领掌门职事,这段时间沈雅言甚是尽心辅佐,一扫过去不和,两人感情渐笃,沈玉倾也极为欢喜。

    到了申时,沈玉倾公办已毕,闲暇无事,本想去找沈未辰,又听说她闭门练功,不好打扰。正觉得无聊,下人来报,说是谢公子与朱门殇求见。谢孤白是他幕僚,政事上有疑难时时常请教,朱门殇却是个孤魂野鬼的性格,虽然住在青城,白天义诊,夜宿妓院,十天里倒有九天见不着面。沈玉倾心想:“难得朱大夫没事会来找我。”又想,“该不是骗钱被人揭破,来找我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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