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火光竟跟着两人一路追到门前,李景风先将杨衍放下,说道:“有人跟上了。”一面吹熄火折,将雄黄放在地上,提剑在手,心想:“不得已,就算被发现也得杀人。”

    那人持着火把停在舱门前,犹豫了会,李景风见他不动,就怕他不进来,反而呼喊通报,正要开门抢出,舱门喀拉一声被打开,李景风一剑刺出,认出是周顺,连忙收剑。

    周顺一声惊叫,险些摔倒,手上一个盘子掉落在地,发出铿锵巨响。原来他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火把,刚才在门口犹豫着怎么推门呢。李景风见盘子里头是馒头肉干等食物,原来是送吃的过来了。

    这声音惊动楼上巡逻,走下来问道:“谁?”

    周顺惊魂未定,忙道:“我!周顺!”

    那巡逻继续走近,周顺示意李景风两人躲入舱底,口中道:“有耗子,吓了一跳。”

    周顺手上拿着火把,火光明亮,杨衍也能视物,李景风掀开盖子,示意杨衍跳下。待两人跳下后,周顺赶忙将盖子盖上。

    只听到上面有人询问:“你跑这来干嘛?”

    周顺答道:“嘴馋,偷了点肉干馒头,想躲着吃,不想撞着耗子,吓了一跳,全糟蹋了。”

    那人哈哈笑道:“偷这么多,吃得完吗?”

    周顺道:“见者有份,分些去。”

    那人道:“也好。”

    李景风听两人就在上头喝酒闲聊,知道一时无虞,松了口气。杨衍忽地问道:“雄黄呢?”

    李景风一愣,低声骂道:“糟了,搁上头了!”

    要是对方发现自己搬运药品,只怕会起疑心,李景风暗骂自己粗心。实则当时也不能当着周顺的面搬货,他提心吊胆,生怕会被发现。

    只听上头那人问道:“哥你偷了这么多,怎么不多吃些?”

    周顺道:“唉,不急,慢慢吃。哥你要巡逻,别耽搁太久,误了时辰老大要骂的。”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船上还能有谁?顶多就老大房里关着那五个婆娘,逃不了!”

    周顺也跟着打哈哈陪笑,直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道:“我去休息了,哥你慢用。”

    明不详低声道:“别让他下来。”李景风知道此刻舱底堆放着许多物品,若被撞见势必横生枝节。等那人走远,周顺才掀开舱顶板,杨衍挡住入口,道:“这回多谢你啦。”

    周顺道:“不谢,不谢。你兄弟刚才那一剑,真把我吓傻了。”

    杨衍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周顺将盘子递给杨衍:“那人饿死鬼投胎似的,就剩这些了。”

    杨衍接过盘子,又问,“另一艘商船还有多远?”

    周顺疑惑:“你问这干嘛?”

    杨衍道:“想知道还得呆几天。”

    “快了,老大放慢了船速等着呢。”

    杨衍点点头道:“谢啦。”

    盘子里只剩下三个馒头几块肉干,三人点起火把,就着火光分食。杨衍递了一块牛肉给明不详,明不详摇头道:“我持斋。”说着自己取了馒头。

    李景风正饿得慌,一阵狼吞虎咽,几口便把馒头夹肉干吃了个干净。他抬起头,只见明不详盘坐在地,撕着馒头,一小口一小口送入口中,模样甚是虔诚端雅,相较之下越发显得自己粗鲁不堪。

    所幸这羞愧在他看见杨衍用手指沾着盘上的肉末舔时,立即消散无踪。

    “睡一会。”明不详道,“明天还有得忙。”

    李景风累了一晚,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见舱底点了火把,明不详端坐在地,双手各抓了一束头发,盘了一个高髻。他在船底忙活一夜,除了衣服上沾了些药材脏污,看起来竟仍是整齐干净。

    李景风问:“你一晚没睡?”

    明不详把头发梳理整齐,回道:“睡过了。”

    李景风也不知道他是几时睡觉几时起身。等杨衍起身后,两人照着明不详的指示,把硝石、硫磺、木炭、雄黄、皂角子等各式药物塞入竹筒中,又用油布封紧。

    李景风问道:“你怎么懂这些?”

    明不详头也不抬道:“书上写的。”

    “什么书?”李景风甚是好奇。

    “《参同契》、《武经总要》、《金丹秘诀》、《西行异闻录》、《海方传》……”明不详念着十几本书名,听得李景风瞠目结舌。

    “这里头不少书我在武当见过,就算看过了,”杨衍一边装着火药,一边道,“也不能像你这般用得纯熟。你经常做火药吗?”

    “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明不详回答。

    三人装了五六十个竹筒,明不详袖口一翻,翻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短匕,像是个中间镂空的铲子,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他的兵器,心头一紧,又想起甘铁池家的惨案。他本来已经渐渐对明不详放下戒心,此刻对这名莫测高深的青年又提起了几分警惕。

    明不详刨起木板。他这匕首形状特殊,前端有些翘曲,像是个小铲子,一铲一铲地挖着木板。杨衍疑问道:“你做什么?”

    “船重木坚,这下面还有一层防水舱,从这里炸,炸不沉船,往下挖深,到了底部才能成功。”

    杨衍道:“我来帮忙。”说着提起刀要帮忙。明不详道:“刀剑在这都不好使,你们歇着,我来吧。”

    李景风见他一铲一铲,如同铲豆腐般轻易,也不知是他功力深厚还是这铲子削铁如泥,又或者两者皆有?只是没想这把不思议竟还有这种用途。

    这时,头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景风疑问:“怎么回事?”

    杨衍道:“或许是要遇到商船了?”

    李景风讶异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两人躲在船舱中熬了一宿,又睡了一觉,只估计约摸在下午,不知时辰,想着若是大白天的,只怕行动不易。

    “申时末。现在是八月,不用一个时辰就日落,估计今晚就要劫商船。”明不详挖着地洞,缓缓道,“现在这些人走动,多半是找些衣服换上。既然是襄阳帮的船,就得穿着保镖的衣服,才好骗人。我猜他们会在身上带些识别身份的东西,不是肩带便是臂环之类。”他说着,地板已经被刨了一个人大的洞穴,明不详试了试大小,跳下洞中,抬起头道,“把火药给我。”

    李景风与杨衍往洞内望去,没想底下空间异常宽敞。两人将火药递给明不详,明不详在地上敲了几下,又趴下听了会,道:“是了,这是龙骨所在。”他将一部份火药竹筒绑上,又拉了一条浸满油的棉绳,又将一部份火药贴在四周墙壁上。

    李景风问道:“这是做什么?”

    “船舱底下有隔间,以防漏水时沉船。得把隔间连同船底板炸了,这船沉得才快。”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三。”过了会,明不详又道:“这些书上都有写。”

    李景风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心想:“明明才差着一岁,这学识却是天渊之别。”

    “你们换上衣服,照计划行事,我来炸船。”明不详敲了敲底下隔间的木板,道:“我继续挖,挖到隔壁隔间去,挖得越多,这船沉得越快。”

    杨衍皱眉问:“那你怎么逃走?”

    “我有办法,不用担心我。”明不详说着,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能否安全逃生。李景风与杨衍虽然担心,但见他虽行事透着诡异,却冷静异常,学识渊博,智计过人,所有事情都安排得稳妥,此时也只能信他。

    李景风道:“我们商船上见。”

    把所有火药送到舱底,李景风与杨衍换上襄阳帮保镖的服饰,互望一眼,点点头,爬上船舱。

    他们身在这商船最底部,两侧未凿窗,虽有微光透入,仍是漆黑,李景风知道杨衍目力不佳,于是掌了火把,见走廊上空无一人,那些河匪果然如明不详所料全聚集在甲板上去了。两人顺着楼梯上楼,仍不见人影,再上一层便是甲板,李景风道:“我上去看看。”说着趴低了身子,登上楼梯,于隐密处往甲板处望去,只见许多人穿着便服与襄阳帮服饰,正望向上游处,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景风知道他们在等另一艘商船,忽听背后有人喊道:“你们趴在这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去,见一名壮汉走了过来。杨衍低着头上前道:“哥,我们两个第一回

    做买卖,有些慌……”他话说到一半,猛地一刀砍中那人咽喉。那人双手抱着喉咙,呼呼几声,说不出话来,杨衍捂住他嘴巴,将他拖到舱房里头,复又走出。

    李景风道:“我们去找那五个姑娘。”

    杨衍拦住他:“你救一艘船还不够,连那五个姑娘也要救?你顾得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道:“总不好见死不救。她们被关在船舱里,是死路一条,跟着我们,就算逃不了也是个机会,好过放她们等死。”

    杨衍想了想,道:“你别为了救人,把自己赔上了。遇到危险,自己先跑。”

    李景风点头道:“我知道。”

    杨衍道:“我瞧你怎么都不会知道!”

    李景风苦笑,两人回到货舱,逐间寻找,到了一间舱房外,听得里头有女人啜泣声。李景风大喜,正要推门,杨衍拦住他,使了个眼色,敲了敲门。

    果然里头传出声音道:“谁啊?不知道老子正在快活?!”

    杨衍并不回答,只是敲门敲得更急,里头那人甚是不耐,推开门骂道:“谁……”他话没说完,李景风与杨衍一刀一剑同时插入他胸口,那人哇了一声,向后便倒。两人抢进房内,床上一名裸身男子跳起身来,拾起身旁刀子冲了过来,原来里头不止一人。两人怕他声张,同时抢上,那人大喊有奸细,刚喊出声,杨衍一刀斩中他膝盖,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李景风一剑穿过他胸口,登时毙命。

    几名姑娘见死了人,不由得大声尖叫,李景风忙低声喊道:“别叫!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他这才注意到这五名女子片缕不着。一名女子忙抢了衣服遮掩,李景风大感窘迫,忙转过身去,道:“你们快穿上衣服!”他瞥见杨衍动都不动,唤道,“杨兄?”

    一名女子哑着声音惊叫道:“他,他怎么了?”

    李景风见杨衍全身颤抖,上前一扶,杨衍顿时摔倒在地,不住抽搐,牙关打颤,五官已痛苦得扭成一团。李景风不知他发生何事,只是不住问:“怎么了?杨兄,你怎么了?”他不知杨衍是中毒还是受伤,检查一番又不见伤痕,杨衍控制不住自己,只是不断颤抖,身体缩成一团,像是极为恐惧,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天色益发昏黄,李景风望向窗外,远方一条商船正从上游缓缓驶来,主桅竿上大大的“襄”字,正是船匪们要打劫的襄阳帮船只。

    李景风回头,那五名女子已经穿好衣服,只是衣衫凌乱,有得只在亵衣外披了一件外袍。他见五人俱是披头散发,双眼红肿,脸上还有些伤痕,于是道:“呆会我喊一声,你们跟着我。”又问,“你们会游水吗?”

    那五名姑娘都摇头,李景风道:“你们若不慎落水,不要动,憋着气趴着。”说完他又回头去看杨衍,杨衍依旧不住抽搐。李景风道:“你们帮我扶着他。”

    几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名胆子较大的走上前,正要扶住杨衍,谁知被她一碰,杨衍却抽搐得更加厉害,那姑娘吓得退了开来。

    李景风咬牙道:“我来吧,你们跟着我。”又指着船匪手上的刀子道,“你们拿着兵器,若有人靠近,乱挥几下也好防身。”

    那五个姑娘仍是犹豫,不敢上前拿刀。一人泣道:“我们在船上,要跑去哪?”

    李景风望向窗外,另一艘船距离已不足百丈,只得道:“那艘船。”说着打横抱起杨衍,说道,“跟我来。”

    那些姑娘当中胆大的两个拾起刀,跟在李景风身后。一行人来到船舱外,李景风趴低身子望去,只见船首站满了人,怕不有个一两百,每人肩膀上都系着一条蓝色带子,想必是记号。

    李景风道:“这船要沉了,待会跟紧我。”

    他观察甲板动静,只见两船已逐渐驶至并行,船首众人挥手与另一艘商船打招呼,船舵忽斜,似乎靠了过去。

    李景风看看杨衍,只见杨衍气息虚弱,神情委靡,但似乎已不再抽搐,连忙问道:“你好些了吗?”

    杨衍咬牙道:“这次被你害死了!”

    李景风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杨衍道:“带着我是负累,你自个逃吧。”说着抓住李景风的手,神情怨毒。李景风被他这神色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我被你累死!我只有一个遗愿,替我报仇!”

    李景风问道:“什么仇?”

    杨衍道:“替我杀华山掌门严非锡!”

    李景风听沈玉倾兄妹、诸葛然等人提过这名华山掌门,知道是名阴狠毒辣的人物,杨衍怎会跟这种大人物结仇?但见杨衍神色狠毒,李景风应道:“假若你真死在这,我必替你报仇。”

    杨衍凝视着李景风,缓缓道:“我信你。”随即闭上双眼,似乎已在待死。

    李景风转头对一名女子道:“你帮我把他绑在背上。”

    杨衍睁开眼,讶异问道:“你干嘛?”

    李景风道:“我要救你。”

    杨衍怒道:“你他娘的天真!你死在这,我也死在这,我一家血海深仇找谁帮我报去?!”

    李景风道:“我们一起逃出去,你自己报仇。”说完撕下衣服,让女子将杨衍牢牢缚在他背上。杨衍不住低声咒骂,李景风只作听不见,忽又想起一事,不禁纳闷起来,心想:“明不详在船舱底部,怎知道几时要点炸药?”

    他正想着,船身突然剧烈摇晃,猛地靠向那商船,众人都被甩得歪倒,李景风险些站立不住,立时恍然:“他就等这个信号?”

    只见船匪已搭起桥板,同时弓箭乱射,不少人冲了过去。李景风站起身,喊道:“跟我走!”当即背着杨衍冲了出去,那五名姑娘也跟着上去。

    此时天色初暗,两船都点起火把,李景风见两船间搭起几座桥板,每座桥板间隔约七八丈。那商船猝不及防,保镖并未调齐,船上旅客慌乱逃窜,更让场面混乱。几名船匪已经登上商船,双方服色相同,一时难分敌我,很快便被占据住要地,掩护同伴登船。

    李景风冲向前去,听到高处一个声音喊道:“杀!弟兄们冲!”他抬头望去,见一个粗壮汉子裸着上身,正在指挥喊杀,料是船匪之首,他此时却也无暇理会,往最靠近船头的一座桥板冲去。

    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等两船接触时混进匪群中,此刻他背着杨衍,身后跟着五名姑娘,这如何混得过去?若在平时,他或许还能抢得快些,但眼下脚步远不如之前快捷,更惹人注意,还未到桥板处就听那首领喊道:“那人是谁?拦住他!”又见他身后跟着五名姑娘,怒喝道,“有奸细!”

    几名河匪转过头来,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知道败露,只得喊道:“绑蓝带子的是河匪!绑蓝带子的是河匪!”可此时杀声震天,他的呼喊又有谁听得到?一道刀光劈来,李景风忙侧身闪避,与那人交上了手。随即又有两人抢上,李景风闪避了几招,寡不敌众,纵然要跳河逃生,背着杨衍也难办到。

    眼看便要被包围,背上的杨衍忽地喊道:“给我刀!”话音一落,李景风背上一轻,他负担尽去,动作利落起来,当即以一敌二。背后又有一把刀挥出,砍中一名河匪腰间,李景风趁这空隙回头望去,只见杨衍不知从哪位姑娘手上抢了刀,勉强站起身来,沉声喊道:“我不能死在这!”说罢也挥刀加入战局。

    李景风虽然学武时间不长,但闪避功夫实在太好。他在与狼对峙当中悟出的道理,闪躲跟击中不过是避开跟撞上的差别,当下躲开一刀,再用自己手上的兵器去“撞上敌人”。其实眼捷手快正是格斗中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优势之一,但凡对手武功不高,李景风应付起来甚至比一些武功高强的人还要轻松些,他顺手杀了一人,又与杨衍往桥板处冲去。

    两人才冲出几步,那船匪见己方有奸细,纷纷围了上来,竟有十数人之多。此时也顾不得那五名姑娘,李景风与杨衍背靠背,不住挥刀舞剑,格挡闪躲,但两人都不是武功顶尖的人,李景风左闪右避,腰间中了一刀,也不知伤口多深,才刚杀了一人,左臂也被砍了一刀,登时血流如住。只听杨衍虎吼一声,纵身跃起,横劈一刀,直劈一刀,威势慑人,登时砍死了两名船匪,稍稍逼退敌人。

    可这又有何用?以二敌十数,差距实在太大。周围人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将两人乱刀分尸。

    猛地一声巨响,那船剧烈摇晃起来,竟将所有人震得东倒西歪,摔倒在地,原本在桥板上准备登船的河匪被这一震,纷纷摔下河中,船舱中随即冒出浓烟。

    但李景风跟杨衍没有摔倒,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刻——这也是明不详的计划之一。等他们挤到桥板时,利用引爆的震动清空桥板上的匪徒,让他们趁隙登船。

    两人稳住身子,快步向前,眼看船匪就要起身,两人奋力一跃,跳上桥板,冲向对船。

    那条船上保护桥板的匪徒见他们过来,一时弄不清状况,杨衍一个飞身,又是一个十字斩劈,斩杀了两名匪徒,抢占了桥板的位置。

    商船的保镖见他们冲来,以为是匪徒,可又见他们砍倒匪徒,一时不知是友是敌。杨衍与两名河匪接战,同时喊道:“我们是好人!”

    跟在后头的李景风转头望向来处,一名姑娘正被匪徒砍毙,他心中恻然,又一名姑娘趁机跳上了桥板奔了过来,他伸手要去拉她,不料那船漏水之后,船身歪斜,船板松落,那姑娘跑得又急,一个脚步不稳,惨叫一声摔入河中。

    至于其他三人,早已不见踪影。

    被震倒在地的河匪再度起身,又踏上桥板冲了过来,李景风一狠心,将桥板掀落河中,断了两方交通,转头去帮杨衍应敌,口中不住大喊:“手臂上绑有蓝布条的是河匪!”商船保镖听了这话,顿时敌我分明,展开一场大战。

    匪船被炸了大洞,渐渐一边高、一边低,船上浓烟四起,不久后便冒出火来。那商船也掉转了舵,两船渐渐远离,

    已经登上船的船匪失去支持,聚集的保镖围了上去,情势逆转,这些匪徒也支撑不了多久。眼看这艘船已保住,杨衍忽地问道:“明兄弟呢?”

    李景风这才想起明不详尚未渡船,不由得望向对船。只见船舱火起,浓烟密布,桅竿倾倒,半侧歪斜,船身裂出一条巨大缝隙,杨衍喊道:“不好,船要沉了。”。

    一条人影从浓烟中急速窜出,却不是明不详是谁?此时匪徒一团慌乱,也不知是无人拦阻还是不及拦阻。眼睁睁地看着他奔向船边。此时两船相隔十余丈,明不详一个飞身,踩上船沿,随即飞跃而起,月色下轻飘飘恍若御风而行、凌波微步,在船上众人大声惊呼中,飘然落下。

    李景风与杨衍都看傻了眼。

    这时,一个声音问道:“你们是谁?”

    李景风循声望去。问话的是商船上的保镖。杨衍从怀中取出令牌,道:“我是武当弟子杨衍。”接着两人便把事情始末一一说明。

    不多久,那匪船已经沉没,登上商船的匪徒非死即降,被困在甲板一角苦苦求饶,当中一人竟是包庇他们的周顺。周顺见了明不详,大声呼救,喊道:“兄弟救我!兄弟救我!”

    保镖压住了周顺,狠狠道:“水道上行抢最是凶恶,你还想活命吗?!”

    明不详排开众人,周顺见他走来,哭喊道:“我帮过你!你快救我!”

    明不详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金锭,放入周顺怀中,正如放入第一锭金子时一样,道:“这是我答应你的。”

    说完,他无视周顺哀求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景风靠在船沿,伤口已经包扎,此时刚脱生天,他脸上却无欢喜之色。虽然只相处两天,杨衍已知他性格,问道:“没救着那五位姑娘,不开心吗?”

    李景风叹了口气,道:“我真没办法。”

    忽听得一个细微声音喊道:“救命,救命!”李景风忙探头望去,虽然夜色昏暗,但他仍见着河中一支浮桴载浮载沉,上头趴着一名姑娘,死命抓着浮桴呼救。

    “还有一个!”李景风高声喊道,“这里还有一个姑娘!”说完跳下河中,往那姑娘的方向游去。

    杨衍对着他背影叹道:“我瞧你就是永远都学不乖!”

    第60章

    侠路相逢

    李景风三人救的这艘船叫“安运号”,船老大姓郑,名保,表字安之,薙短发,皮肤黝黑,那是水上男儿的肤色。郑保看着五十有余,身材仍是壮实,只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态。

    他已经走了三十几年船,也遇过几次河盗,逃过生,也被抓过,还是襄阳帮替他付的赎金。他见炸沉河匪的是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间大房让他们歇息。

    李景风包扎了伤口,这两天他身心俱疲,倒头就睡。第二天清醒时已经近午,船夫通知说船老大为他们办了个宴席,邀请他入座。

    这宴席由郑保亲自主持,还有几名船上的要员重客。船上饮食虽不比陆地丰盛,也足见诚意。李景风见明不详不在,问了几句。才知他因吃素推了这饭局。席间郑保举杯道:“两位少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义,安运号真被那逼日的船匪劫了,老郑可没脸让俞帮主赎第二次!”

    杨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赎。连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阳帮被劫了四次,哪次有活口?”

    郑保皱起眉头骂道:“哪来这群没屁眼,逼日的在河道上赶尽杀绝!这汉水脏成这样,码头兄弟要往哪营生?逼日的还奸淫妇女!逼日的,天下共诛的大罪!早晚剿灭了他们!”

    杨衍道:“怎么剿?那是华山的地头!背后没人,能这样赶尽杀绝?一船子货没卸,就赶着抢第二艘,真缺钱,怎么船也不要,赎金也不要?这要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

    李景风见他说话时脸上压不住的抑郁愤恨,想起他昨日说与华山掌门有仇,这话中语意也是直指华山故意纵容河匪,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杨衍借口报复。

    一扯到华山,郑保就皱起眉头,道:“两位少侠救了安运号,不如随我前往帮里,俞帮主赏罚分明,必有重酬!也顺便……帮我把事情禀告上去。”

    李景风忙道:“我们也是自救。要不是杨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匪船上。酬谢不用,只需在襄阳放我上岸就好。”

    郑保道:“逼日,这怎么行?啊,我不是日你逼,唉,我的意思是,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帮主还要怪罪我呢!”又道,“李少侠千万别客气!襄阳帮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虚掌门都得赏我们帮主几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几十上百两的花赏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说不定俞帮主欣赏你,给你留个职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景风忙道:“我没侠名状,干不了帮会的事!”

    郑保道:“那种小玩意,不用俞帮主出面,下了船我帮你买些,要多少有多少,当厕纸都行呢!”

    李景风仍是连连推却:“不用,当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时遇到北鹰堂掌门,说是拜师学艺,不过也是变着法门卖侠名状。

    杨衍问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我想去湖南。”

    杨衍道:“你真没师门?那你武功哪学的?”

    李景风道:“我在崆峒认识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齐子慨。虽说以年岁辈份,甚或依着三爷对自己的照顾,叫他一声“师父”、“叔父”都不为过,但齐子慨性情豪迈疏懒,两人相处起来更像是兄弟般,三爷平时也叫他“景风兄弟”,于是只得说了“兄弟”两字。

    这样算起来,自己倒是跟诸葛然平辈论交了,不过自己若叫上一声“诸葛兄弟”,只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爷跟青城掌门是同辈,那沈玉倾兄妹不就要称呼自己“世叔”?那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发什么呆呢?”杨衍问道。

    李景风正想着这些个辈份,被杨衍一叫才回过神来,尴尬道:“没……没想别的,就发呆而已。”

    杨衍道:“你要去衡山,我们在襄阳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阳帮总舵见过俞帮主再南下,也不耽搁行程。”

    李景风问道:“你不回武当吗?”

    杨衍摇头:“我是奉了师命压船,把船都压沉了,得向俞帮主交代,然后才好回武当。再说了,你要不跟俞帮主见一面,到湖南保不定还得多生些枝节呢。”

    李景风不懂他话中含意,不过既然顺路,一路上又有杨衍随行,多个伴也是好的,于是道:“那就跟杨兄弟走这趟了。”

    杨衍道:“嗯,也请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风应了声是,想着有些话还得跟明不详问清楚。

    宴席结束,两人并肩回房,李景风想起杨衍的眼睛,问道:“杨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说我血气攻眼,平常还行,到了晚上不好使,得要光。”杨衍道。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我认识一名大夫,医术超凡,我亲眼见他医治过一名盲眼琴师,说不定能帮……”

    杨衍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帮我诊治的也是一位神医,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风正要再劝,杨衍又道:“我这样子也很好,睁开眼就时时提醒我还有什么没办好的事。”

    李景风试探着问:“是跟……你的仇人有关吗?”

    杨衍不答,李景风本不爱探听是非,但觉得杨衍之所以难以亲近,原因多半在此。两人沉默良久,李景风忍不住问道:“你跟……严掌门……怎么结的仇?”

    杨衍哼了一声,道:“昨日我以为必死,所以胡言乱语。这事跟你不相干,也不用问。”

    李景风道:“你若当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是替你分忧。”

    杨衍冷冷道:“能分什么忧?不过就多个人知道而已。你帮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你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风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讲,毕竟两人认识不久,也不好追问下去。两人走到明不详屋外,杨衍敲门问道:“明兄弟在吗?”

    明不详应了门,请两人进屋。杨衍说明来意,请明不详前往襄阳帮,明不详想了想,回道:“行。”

    杨衍见他答应得爽快,当下就要告辞,见李景风犹豫不走,问道:“你又怎么了?”

    李景风问明不详道:“你认识甘铁池甘铁匠吗?”问完盯着明不详双眼,只觉他眼神深邃,几不见底。

    “见过。”明不详道,“他们一家惨死时,我正与他一同打铁。”

    杨衍听李景风说起不相干的事,甚是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示意杨衍先不要插嘴,又问:“他们一家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女儿游移不定,许是情杀。”明不详道,“向英才说要回武威,也许在武威听着了什么。”

    “你对甘前辈说这是向海前辈的报复,”李景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说的是‘这是向海来讨回公道’。我又问他,‘弄到这地步,是不是后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详摇头道,“我去过元字号,不少老师父都在传这消息。那一日我见到惨案,只觉匪夷所思,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问了一句。后来见甘师傅神态,更加确定,于是才问他是否后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风一愣,又问:“甘前辈痛失爱女爱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说?”

    明不详看着李景风,良久才问:“你觉得是我害死他们?”

    李景风摇头道:“我就想知道真相。”

    明不详道:“我劝过向英才别把马成钢放在心上,甘师傅的女儿终究要嫁给他,也劝过马成钢退让。我更劝过甘师傅留心他的女儿徒弟,铸造当日还又说了一遍。他们不听,事发时我在铸房,怎会与我有关?”

    李景风也觉得他所说有理,这两日相处,明不详无一丝可疑之处。要说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纪竟然能有这般学识机敏。可那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他正这样想着,明不详道:“甘铁匠家中不合,这事早晚要发生,只是发生时谁在场罢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铁铺,难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这话正说中李景风心事,他顿时哑口无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舱房中听到明不详说话,总有种古怪感觉,现在与他面对面说话,那古怪感觉却又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详见他许久不说话,于是道:“你还想问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疑点,又见明不详神情坦荡,丝毫无扭捏心虚模样,只得道:“是我错疑了你,抱歉。”

    明不详点点头:“发生这种事,确实不可以常理推测。不过人心本就无法以常理推测。”

    李景风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又不明其意,只得道:“那,告辞了。”

    回房途中,杨衍好奇明不详事迹,李景风把甘铁池一家的事情说了。杨衍道:“听起来不像跟他有关。”

    李景风道:“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明兄弟没有害甘铁匠一家的理由,或许真是巧合。”

    杨衍冷冷道:“没理由却要害人的也多了去。只是你这故事荒诞,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难。”过了会又道,“他还吃素呢。”

    出了白河县,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后便到襄阳。郑保派了两名保镖护送他们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肃富庶得多,襄阳往宜兴又是商路,道上时见商旅。

    杨衍看看天色,道:“看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阳帮总舵。”

    李景风疑问道:“怎地襄阳帮的总舵不在襄阳?”

    杨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转走小径,走没几里,见着三名壮汉在道上拉了栅栏,李景风讶异道:“这路走不得了?”

    杨衍笑道:“你真是第一次来武当。”说着纵马前进。当前一名壮汉喊道:“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过路,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咋舌道:“这五人五骑,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带头的壮汉骂道:“娘个贼鸡巴,不给钱就滚!”

    李景风心想,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又听那两名随行的襄阳帮保镖喊道:“这三位是襄阳帮的客人,借个道!”说着亮出一面令牌。

    那三名壮汉见着令牌,忙道:“原来是俞爷的客人,请!”说着搬开了栅栏,放五人通行。

    李景风心想,这襄阳帮的俞爷果然有名望。又想,怎么武当的地界,不是杨衍拿出武当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阳帮的令牌出来?

    一行人堪堪又走了五六里路,又见着一个栅栏,头前挡着四五人,喊道:“这里是伏虎门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左右张望,只见远处林木苍翠,近处杂草丛生,哪里住着人家?心想这伏虎门在哪?这明明是小径,而且前头是席家寨,怎么后头又是伏虎门了?五个人走这条路,还得花上三百文钱?忍不住问道:“你们伏虎门在哪,我怎么没见着?”

    壮汉骂道:“就你也想看我们伏虎门在哪?有钱交钱,没钱滚你娘的蛋!”

    襄阳帮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这是俞帮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连忙拉起栅栏,喊道:“请过,请过!”

    李景风怪道:“这条路有多少门派?这样一次十文,走到宜昌连裤子都得脱了!”

    杨衍道:“这哪是私路?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买路钱的!”

    李景风道:“当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穷了些!”

    杨衍指着一名船夫道:“你给他解释解释!”

    那名船夫点点头,转头对李景风说道:“爷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早几十年,这条襄阳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险径,原是拼杀博起的头,过了几十年才沿变成如今模样。爷就想,有了大路,为何还要走小径?这大路上人来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无得手机会。走小路,不就跟我们一样?贪快!”

    李景风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那船夫接着道:“这沿路抢劫,一开始那是谋财害命。可谋财害命多了,这路就不会有人走,没人走就断了财路,给人留条生路,才能给自己留条活路。于是谋财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货,索要赎金,若是不给钱便伤人,这叫‘血钱’,不想流血就得给钱。”

    李景风道:“土匪就土匪,赎金就赎金,什么血钱!讲得再好听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这样,匪多行人少,怎么办?爷再想想,走一趟商不过挣个几十两银子,这边抢十两,那边抢十两,爷刚才说得是,走到宜昌连裤子都脱了,那这条路谁会走?于是路上的盗匪收了血钱,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镖的意味,只是得雇他们当保镖。前头的匪徒保了镖,后面的收不着钱,自然不乐意,两边就得械斗。只要道上有钱挣,打跑一批土匪,总会新来一批眼红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乐意,刀口上搏命,挣没几文钱,值得?索性又改了规矩。”

    李景风怪道:“改成沿途拦路了?”

    船夫道:“这路上的一众匪徒,不管哪家山寨的,聚在一起计较,算出个公道,一路上设关拦路,走一程,过一关,行人十文,骑马二十,带着货车的抽五十。这价格如果太贵,就降低些,往来要是多了,价格就抬高点。这样不动刀兵,不伤人命,钱也挣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也想来分杯羹,一路匪众就团结起来把对头给拱回去,确保了这条路上的收益。这条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风点点头:“原来如此。”可转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这还不是土匪吗?只是变了花样抢钱!这几十年过去,土匪都自个做出规矩了,武当都不管?”

    杨衍冷笑道:“在武当,这叫‘无为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给钱,你走小径就付点关卡钱。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风愕然。他听说武当治安败坏,可没想到竟然能败坏出一套规矩,当真不可理喻,于是又问:“可你们怎么不用给钱?”

    “这地头是襄阳帮的地头,治安管理都是襄阳帮掌管,剿灭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他们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阳帮的船运送的货,一并盖上印记,沿途就不能抽货税,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阳一带的漕运几乎都由咱们襄阳帮承接。只是过了鄂西,那就管不着,还得另行处置。”那船夫又接着说道,“我们帮主逢年过节也会送些礼物给他们,互相给些面子。这令牌只有船长有,在襄阳帮的地盘上,通行无阻。”

    李景风怪道:“你们帮主不消灭这些路匪也就算了,还送礼给钱?”

    那船夫却不回话,杨衍也不置可否,只道:“李兄弟,你真是个实诚人。”

    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转头,看见明不详正在他身后。明不详知道他疑惑,轻轻策马上前,缓缓道:“只有盖了襄阳帮商印的货不抽货税,如果襄阳帮把境内的土匪都剿了,别家漕运跟襄阳帮也就没差别了,那襄阳帮的生意岂不是受影响?”

    李景风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这……这在别的门派叫官匪勾结吧?!”

    明不详道:“襄阳帮虽是门派,也是商家,顶多算商匪勾结。”

    李景风走过青城、唐门、崆峒、华山,各地规矩虽然不同,总还想得出根由,唯有这武当,各种匪夷所思,于是又问:“那怎么不打武当的旗号出来,却打襄阳帮的旗号?说起来,襄阳帮还归武当管呢!”

    杨衍嘿的一声笑出来,道:“出了武当地界才好打起九大家的名号,在武当境内,这叫阎王管不着小鬼!”

    他正说着,前方又有栅栏,杨衍当先喊道:“我是武当弟子,求借个路!”

    只听对方喊道:“娘个鸡巴毛!武当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给钱?我这路就不给走,你上武当告我去!”

    杨衍转头对李景风道:“瞧,这就是武当在当地的威风。”

    李景风瞪大了眼,终于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这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过了小径,到了宜昌,黄昏时恰好抵达襄阳帮总舵。李景风看那庄园,虽比不上青城气派,也远不如崆峒城的规模,却也是头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里头也不知几进,不禁舌挢不下。杨衍上前递了令牌,并着郑保写的书信让看门的护院送进去,过了会,一行人便被请了进去。

    俞帮主看上去约摸五十开外,一张略显福泰的圆脸配上同样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过伤,戴一顶方帽,身着翠绿锦袍,上头绣了各色杂七杂八的鱼种,绣工精美,只是看着眼花缭乱。李景风心想,这衣服看着就贵,但也太俗了点,即便是姑娘家也没穿这么花的。

    俞帮主虽是武当一霸,态度却是谦和,杨衍是武当使者,他见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声:“杨少侠。”

    “俞帮主,杨衍无能,船又被劫了。”杨衍也拱手行礼,打了一躬赔罪。

    俞帮主讶异道:“打了武当的旗号还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号才会被劫。”杨衍道,“杀人、奸淫妇女,他们还想劫安运号!”说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时,李景风甚觉无聊,又不好失礼,只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围看去。他先看这大厅,见比福居馆还大些,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又摆着许多玉器、瓷瓶,还有金器,心想若是在这摔倒,打破了个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辈子都得赔在襄阳帮了。他又往另一边瞄去,见明不详稳稳站立,目不斜视,似乎专注在听杨衍说话,反倒显得自己轻挑了。

    这人当真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言行举止都没半点差错失礼,让人觉得稳重端庄。

    杨衍说完汉水上的遭遇,俞帮主甚是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你们,这才保住一条船,大恩必当酬谢!”说着眉头深锁,又问,“连同这次,今年已经被劫了四艘船,汉水怎地变得这么凶险?杨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杨衍道:“劫船不要赎金,把人都杀了,还奸淫妇女,肯定是有人指使,还是大人物。”他冷哼一声,道,“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俞帮主站起身,来回踱步,显然甚是焦躁,过了会才道:“杨兄弟的意思……是华山主使的?”

    杨衍道:“难道还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帮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帮上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汉水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当的药材也全没了,这……不行,不行……”他皱眉苦思,缓缓道,“严掌门那边,还需要令师出面才好说话。”

    杨衍道:“我会回禀师父,只是师叔伯都在催促着药材……”

    俞帮主道:“汉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边送过来的药。那条水路过半是三峡帮的船,我已尽力筹办,只是今年送上的药材最多只得三成。”

    杨衍道:“师叔伯们只管生气,怕不管别的呢。”

    俞帮主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吸了口气道:“我晓得了。”过了会才对李景风和明不详道,“怠慢两位弟兄。两位智勇过人,这次仰仗二位甚多。两位有什么要求,俞某都会全力做到。”

    李景风见他身居高位,仍然礼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详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用。”

    俞帮主道:“稍晚还有客人。我已备好房间,三位权且住下,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处海涵。”

    杨衍拱手还礼道:“客气。”

    ※

    ※         ※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俞继恩表面平静,实则忧怒交加。连打着武当旗号都不济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几千两的损失!还有商誉……他走过三个廊道,进了书房,推开夹壁暗门,确定掩上后,这才拾起桌上银砖金条,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声响在石屋里不停回荡。

    “操!一群狗道士!尽巴望着人供养,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俞继恩破口大骂,又拾起一根银棍,往一个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气喘吁吁,这才丢下银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当心事郁结便来这间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发泄。这些物品多半由金银所制,摔不坏,砸不烂,声响虽大,声音却不外泄——且不破费。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亲以杀猪为生,帮他取这名字,是指望他长大后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个衣食无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亲去养猪户收集猪粪,再卖给农家堆肥,那时他身材瘦弱,无论何时身上都沾着猪屎味,同龄的孩童都嫌弃他,每当他经过时,那些孩子都会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后远远跑开。

    他在家乡被人看不起,十五岁时就加入漕帮行船。他年纪虽小,却勤奋努力,颇得船长赏识,引来其他同辈的船夫嫉妒。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故意捏着鼻子说:“好臭!哪来的猪屎味?”

    他为此没少打架,但总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自己还摆脱不了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挣来的钱都请了老师,又学文,又学武,又学经商。他力争上游,方满二十岁就当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岁,就当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从此再也不敢轻视他,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让父亲不再杀猪,也不让母亲继续收猪粪,把他们请去襄阳,自己挣的钱够二老养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边督促船夫运货上船时,一名路客经过他身边,捏着鼻子讲了一句:“好臭!”他转头去看,认得那是他儿时的邻居,现已加入武当。那人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大老远都闻到猪屎味!”

    恍惚间,连他自己也闻到了那味道……

    他终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猪粪,而是因为低贱。只要你比别人低贱,别人就能轻易嘲笑你。无论换什么工作,无论离猪屎有多远,你身上永远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贱”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转到了襄阳帮的内部,从师爷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办得妥当熨贴。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帮帮主的独生女,一个只会吃的女人。他总觉得他这老婆这辈子就只干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会要吃什么。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又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这“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也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的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着他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

    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我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于是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再把她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着索要,把地方事务都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些,谁的分量就重些。这些年靠着自己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了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去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压低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这样捅他屁眼,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