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照顾疯汉半个月,这是第一次听他正常说话,李景风大喜,忙问道:“老伯,你好了吗?是啊,今天是冬至,吃饺子!”

    那老汉看着他,目光渐渐迷离,又问:“琪琪呢?她去哪了?”

    李景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猜测是他的亲人,于是道:“她在房里吃饺子。老伯,你也吃些。”说着又喂了一口给老汉。老汉摇摇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十指残缺不全,他似是看痴了,半晌不语。李景风怕他疯病又发,忙问道:“老伯,你叫什么名字?有家人吗?”

    “我……我姓铁,住在陇南……有个外号……叫我……炼铁……炼铁……”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疯病发作,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向儿、向儿!……”他口中胡言乱语,双手不住摇晃,又道,“我的手没了,我不会打铁了!别找我,别找我!”说着又张口向自己手指咬去,李景风丢下碗,忙抓住他下巴,将木棍塞回他口中,叹了一口气。

    也许能来到这山寨是他的福气,起码有人照顾。

    那对自己呢?李景风自忖。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知道山寨里多数是好人,就像一个寻常村庄一样。加上这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谁也不知道下次谁会死在荒上,那遗下的妻小就只能依靠其他弟兄照顾,这情感远比寻常村庄更加浓厚,可以说这三百多人,就是血浓于水的真兄弟。

    但他也清楚,眼下的平静是因为他们上个月才劫了沙鬼的粮油,这个冬天是安逸了,年后饶刀山寨的人仍要打家劫舍。饶刀把子不屠村民,动刀兵的那些护院若是坚不退让,难免就有一场好杀,那些被洗劫的村民又招谁惹谁,白奉献一年的庄稼收成?

    李景风又叹了口气,把几个掉地上的饺子收拾了,打算找个地方洗净了再吃,刚走到山寨边上储水处的小屋旁,忽听到有人说话,他认得那是白妞的父亲祈威的声音

    “刀把子,你这样不成。”

    “有什么不成?”另一个声音明显是饶刀把子的,“这几年有饿过肚子,有饿死你们吗?”

    “三年、五年,七年,还得多久是个头?你不杀人,这是体恤,你有良心。可你每次打劫,只刮油水不刮地皮,山寨里还是穷,再过十年,咱们还是马贼。这山寨多隐密,能再躲十年?二十年?哪天铁剑银卫找上门来,大伙都要死。”

    “被找着了就搬,打不起还躲不起吗?”

    “搬去哪还不是一样?”祈威说道,“轰轰烈烈干他三年,买良田置产业,弟兄们颐养天年!”

    “我这不正安排弟兄们后路?”饶刀把子说道,“积沙成塔,没有干不起来的活。”

    “这哪是后路?这是做梦!”祈威怒道,“刀把子,你讲道义,戚风村的案子还是着落在咱们头上,你图什么跟沙鬼火并?上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又得看多少弟兄的老婆守寡?”

    李景风躲在屋角,听饶刀把子良久不语,心想:“戚风村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饶刀把子受了冤枉?”

    好一会,饶刀把子才说道:“你若不想听我的,散伙了吧。能走的弟兄走,不能走的弟兄,我养着。”

    “你养不起!”祈威道,“我就怕弟兄们白白牺牲!”

    李景风听祈威的声音渐远,猜他是往大棚的方向去了,自己往屋角的另一边绕去,不着想,恰巧与饶刀把子撞个正着。

    饶刀把子见他站在屋角,忍不住问道:“都听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把这些饺子洗了吃。”

    “这么老实,在外边走吃亏啊。”饶刀把子道,“以后听见没听见都说没听见就是了。”

    李景风问:“您跟祈当家说些什么?祈当家……好像不太开心呐。”

    饶刀把子道:“跟我来。”

    李景风见他神色认真,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从山寨的侧门走出,那是李景风没去过的地方,李景风心想:“难不成他要放我走了?”

    饶刀把子带着他绕过一个弯,见着一大片荒地。

    “你说,这里开得了荒吗?”饶刀把子问。

    “开荒?”李景风甚是惊讶,“寨主不当马匪了?”

    饶刀把子看着一大片荒地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当初在这里落地生根,就是看上了这片荒。我想着,弟兄们在这落了户,等存够了粮,就把这块地给开了。你受伤时,我在你身上找着伤药,还以为你是大夫,就想着山寨里还缺个大夫,带你回来也是有这层用意。”他看着荒地,又道,“我还想,村里不能没人教书,不然孩子长大怎么办?继续打打杀杀,还是懵懵懂懂过一辈子?就琢磨着,不如去山下抓个教书先生上来吧,嘿……”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要开荒,就不用抢了。”李景风喜道,“等过了年,入了春,我们合力把这块地给开了吧?”

    “有这么简单?这块地得开几年?”饶刀把子道,“这些弟兄们早习惯出门抢的日子,没存粮,喝西北风吗?”

    李景风突然明白祈威跟饶刀把子争执的原因。每次打劫,饶刀把子从不搜刮干净,照祈威说的话,就是不刮地皮。甘肃本是贫瘠之地,他们打劫的又是小村庄,那点粮顶多饿不死,想有敷余那是难上加难。

    “祈威劝我做几票大的,让兄弟安心,再来垦荒。”他看着山寨立起的栅栏,忍不住道,“我就想拆了这些栅栏,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怎么不投降?”李景风问,“崆峒不收招安吗?”

    “我这里有不少弟兄以前都是铁剑银卫,因为犯了事被逐出来。”饶刀把子说道,“铁剑银卫若是落草,招安也是死罪。”

    李景风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饶刀把子说道:“生持铁剑,死卫山河。就算被赶出来,也不能败坏铁剑银卫的名声。”

    李景风又道:“我看弟兄们都有好功夫,怎么不当保镖护院?我们上次不也撞着几个?要不,离开甘肃,往南方去,我爹也是离开甘肃到青城的,难不成九大家都不缺保镖护院了?”

    “要是能挣到活命钱,谁打算往棺材里伸手?没到穷途潦倒,谁鸡八毛犯贱要落草为寇?我不是想当秃子,就是长不出头发。”饶刀把子道,“有些弟兄或许能出甘肃另谋生计,但那些呆过铁剑银卫的弟兄连侠名状都没有,还能干啥屌毛子活?”

    李景风讶异问:“怎会没有侠名状?不都是门派子弟?”

    饶刀把子说道:“你不知道当了铁剑银卫,就要缴回侠名状?”

    李景风摇摇头,这规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山寨里头有六十几个人没侠名状,除了会点把式,什么本事都没,在哪都找不着出路。”

    李景风默然不语,竟同情起这位名响陇南的饶刀马贼,说道:“你是个好人,可干的是坏事啊。”

    “哼!坏人好人,谁说了算?自个说了算?”饶刀把子冷笑一声,忽又说道,“你要想走也行,等这片地上开了荒,拆了这栅栏,你爱去哪去哪,现在乖乖跟我回山寨去。”他说着,玩笑似的提起李景风衣领,像是母猫叼着小猫一般,踏步往山寨走去。李景风忙喊道:“放我下来,我自个会走!”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将他放回地上,李景风又问:“戚风村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第二次听祈当家的提起。”

    饶刀把子道:“别问那么多,糟心。”

    他送李景风回到房门前,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生儿不喜欢你?”

    李景风耸肩点头,不置可否,饶刀把子道:“那孩子嫉妒你,别往心上去。”他拍了拍李景风肩膀,说道,“他拿他老子当榜样,可他老子就不是个好榜样。”说罢扬长而去。

    腊月底下了一阵大雪,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大棚里的认字课便停下,李景风留在房里不住练拳。再过三天便是除夕,他要与饶长生比武争剑,这几天他更加刻苦练习罗汉拳的套路,虽知临时抱佛脚胜算渺茫,但初衷对他至关紧要,哪怕是丝毫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这日午后,风雪稍停,李景风正在练拳,忽地听到外头吵杂声响。他开门望去,见几名马贼往前寨走去,李景风甚是讶异,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谁没事往外跑?他正纳闷,见着白妞也走了出来,问道:“出什么事?”

    白妞也摇摇头道:“不清楚,好像发现外人。”

    李景风大惊失色:“莫非是铁剑银卫发现这了?”

    此时此刻他竟担心起这山寨的安危来了。白妞身子一颤:“应该……不是吧。”也不知是冷还是怕,竟然打起哆嗦来了。

    李景风让她回家,也跟着马贼们往山寨门口走去,白妞拉着他道:“别去,有危险怎么办?”

    李景风道:“要真被铁剑银卫发现,这山寨上下都不安全了,倒不如去看看。”白妞听他说得有理,也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走到山寨门口,只见门外聚集十数个人,围着一处小雪堆议论纷纷。李景风快步上前,这才看清那雪堆竟是个倒在地上的人,这人身上堆起了一层厚雪,最少躺了有一个时辰,这天寒地冻的,只怕早已身亡。尸体被厚雪覆盖,没露出多少服色,辨别不出是什么来历,也不知是不是山寨里的人。

    不一会,饶刀把子赶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看守的马贼道:“不知道!午前雪大,看不清楚,等放晴了,就看着这尸体了。”

    老赖皮低下头嗅了嗅:“有股酒味,难道是酒醉在山里迷了路,冻死在咱家门口?”

    饶刀把子骂道:“娘勒,我们这山又不是名胜古迹,附近都没人烟,怎么走到这来的?”

    老赖皮道:“这不好说,不也走来个老疯子?”

    饶刀把子啐一口,骂道:“快过年了,也不知道是谁晦气!搜搜他身上有没有银两,把衣服剥了拖去埋。”又嘱咐道,“别让他不体面,留两件贴身衣裤给他。”

    两名马贼上前抬起尸体,一人伸手去摸,脸色一变,喊道:“刀把子,他还有气呢!”

    这下连饶刀把子都吃了一惊,骂道:“这贼厮真命大,这都冻不死他?活埋了吧!”

    李景风大吃一惊,喊道:“寨主!”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开玩笑的!还不快搬进去,救命呐!”

    祈威眉头一皱,劝道:“刀把子,这人来路不明啊!”

    饶刀把子说道:“牢房里还空着,也不见得人人都这么硬骨气。”说着又看向李景风。李景风脸一红,假做没听见。

    老赖皮问道:“快过年了,这人死活不知,搁谁家里沾这晦气?”

    饶刀把子摸摸下巴,指着李景风道:“你一个人住,能照顾他吗?”

    李景风忙道:“可以可以,我不怕晦气。”

    饶刀把子催促道:“还愣着干嘛,搬去他屋里啊!”

    众人连忙把这人搬去李景风屋里,李景风指挥着放在床上,白妞帮忙把门窗紧闭,生了一盆炉火,又把炕给烧热。李景风皱眉道:“他全身都湿了,得帮他换个衣服。”

    白妞听见要替男子更衣,脸颊飞红,忙道:“那我先走了。我帮你送衣服过来。”

    李景风替那人除去鞋袜、衣服、毡帽,直脱到贴身衣裤,这才替他盖上两层毛毯保暖。

    到了此时,李景风方才细细看他,只见这人一张国字脸,颊骨如削,额头方正,一双剑眉颇见刚毅,身材高大,一身肌肉甚是健硕。

    又过了会,有人敲门,是白妞送来了衣裤。李景风把满是酒味的衣裤交给白妞,白妞又探头看了看,见那人还没醒,对李景风笑道:“你以后有伴了,嘻~”

    白妞走后,饶刀把子送来朱门殇所赠的顶药,嘱咐道:“这药伤身,却能救急,别让他吃太多。”李景风翻了白眼,道:“不劳嘱咐,这药原是我的。”饶刀把子哈哈大笑,说道:“有什么事再通知我。”

    李景风煮了一壶开水,放温了,再取出一颗顶药在茶杯中化匀,这才走去床边,把那人扶起,撬开他下巴,将药灌了进去,又抚着他的背顺气,然后将他放倒。

    忙活了好半天,李景风见无他事,便开始练拳,足足一个多时辰,把一套三十六路罗汉拳反反复覆打了几遍,直到精疲力竭,这才趴在桌上假寐,没多久就听到一阵细细的鼾声。

    感情这家伙竟然睡着了,李景风苦笑,这下子山寨又得多一个囚徒了。不过,多了这个伴,或许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能联手逃出饶刀寨。可转念一想,自己定然不会出卖饶刀把子,但这个人若逃了出去,又怎知他不会泄密?但如果把他扔下,自己一个人逃跑,那也太没道义,这样说起来,这人反倒绊住自己了。

    呼的一声,那人突然直起身子,李景风见他起身,忙道:“别起来,小心着凉!”

    那人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自己只剩贴身衣裤,又转头看向李景风,惊骇道:“你……你做什么?你干嘛脱我衣服?!”

    李景风一愣,这才明白他说什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朱门殇老叫谢孤白主仆“兔子”,没想到连自己也有被误会的一天。只是这人也算思路清奇,竟能往这方面想去,于是道:“你醉倒在山寨门口,是寨主救你一命。”

    那人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又问:“这里是哪里?”

    “饶刀寨。”李景风回答。

    “陇南出名的马匪?”那人讶异道。

    “是。”李景风道,“你跟我一样,都是他们的俘虏。”

    “俘虏?”那人眯着眼想了想,“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能离开这座山寨。”李景风道,“除非他们愿意放你走。”

    “我家里有钱,我让人来赎。”

    “他们不要钱。”李景风道,“但你可以放心,寨主是个好人。”

    “好人会当马匪?”那壮汉显是不信,又问,“你刚才说,你也是俘虏?”

    李景风点点头,说道:“是。”

    壮汉道:“我们一起想办法逃出去?”

    这是李景风方才动过的念头,此刻对方再提起,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你歇息一会,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李景风向白妞讨了些面疙瘩,用羊骨熬了高汤,下了一碗面,送去给那壮汉。那壮汉皱眉道:“只有面疙瘩,没有白面条吗?”

    李景风道:“寨里吃不了这么精细的东西。”

    壮汉道:“饶刀马贼响当当的名号,这么穷?”

    李景风道:“名号响也不见得有钱。”

    壮汉想了想,道:“你说得是。”说完唏哩呼噜地把一碗面疙瘩吃了个底朝天。

    李景风这才问道:“还没请教大名?”

    壮汉拱手道:“姓赵,单名一个桓。”

    他从床上跳起身来,取了衣裤穿上,问道:“接着我该干嘛?”

    “我也不知道,你好生休息一会。”李景风道,“饶刀把子会问你话。本来该在大棚子那边问的,这几天都在下雪,我猜他会过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说什么。”他想了想,又不放心,问道,“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赵桓道:“要真干了坏事,你这样问我,我也会说没有啊。”

    李景风摸着下巴,说道:“说得也是。”

    果然,入夜后,饶刀把子知道赵桓醒了,当即上门探问。那赵桓自称天水人,听他口音也确实是北方口音,又问了他什么营生,怎么会来到山寨外头。

    “保镖护院。”赵桓回道,“昨晚在陇川镇喝醉酒,骑着驴就出门了,不想一醒来就在这了。”

    “昨夜是大风雪,你在雪夜里出门?”饶刀把子问,似乎是不信。

    “喝醉了。”赵桓搔搔头,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那以后就在这住下吧,你识字吗?”饶刀把子问。

    “我不当马匪,我是正经人。”赵桓道,“你关着我,我总会想办法逃走的。”

    “你跟旁边这位小兄弟不一样。”饶刀把子道,“我看得出,你会武功,你要是想逃走,动起武来可不是这么简单了事。”他低声道,“不见刀兵,不伤性命,望你记住。”

    赵桓没再说什么,饶刀把子离去后,又与李景风攀谈起来,问起饶刀把子是个怎样的人,李景风把自己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都说了。

    “寨主是个好人,只是干了坏事。”

    赵桓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跟了他?”

    李景风摇头道:“要当马贼在青城就当了,我何必来甘肃。”

    当天夜里那赵桓便与李景风同睡一张炕。李景风鲜少与人同寝,有些不习惯,第二天起了大早,正要叫醒赵桓,却发现床边空空如也。李景风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趁夜逃了?”

    这可不得了,山寨里白天夜晚守卫一般森严,要是被发现了……李景风一念至此,立即翻身起来,刚要开门,就见赵桓从外边推门走了进来。

    “你要去哪?”赵桓看着一脸讶异的李景风,问道。

    “我才想问你去哪。”李景风道,“你该不是想逃走?”

    赵桓道:“我就是出去看看这饶刀寨生做什么模样。”

    李景风问道:“没被刁难吗?”

    赵桓道:“这冰天雪地的,谁不呆家里舒服着,也只有我才要出门受罪。”

    李景风舒了口气,心想,或许巡哨的见他没有可疑之处,并未为难他,埋怨道:“你别到处乱跑,乖乖待在屋里就是。”

    赵桓点点头,坐回炕上,见桌上有本书,顺手拿起,问道:“《罗汉拳谱》?你刚学武?”

    李景风点点头。

    赵桓笑道:“我昨晚半醉半醒时好像听到有人在打拳,原来就是你啊。你练功倒是勤快,想早点练成功夫,杀出山寨吗?”

    李景风道:“我就是想拿回我的剑而已。”

    赵桓道:“我正闲着无事,打发时间也好。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会被抓来这山寨的?”

    当下李景风便把自己如何进入甘肃,遭遇匪徒,被饶刀把子所救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连带把初衷被饶长生所夺,还有饶刀把子伏击沙鬼之事也说了。那赵桓听得频频点头,说道:“这样听起来,饶刀把子真不是个坏人。”

    李景风说完后,又道:“再过两日便要比武,我得练习了。”说罢拉开架式,准备再练几回罗汉拳。

    赵桓也不耽误他,就坐在床沿静静看着,等他打完三十六路,嘘了一口气,准备从头再打时,赵桓摇头道:“你这打得赢就活见鬼了,白挨揍罢了。”

    李景风也知难敌,只道:“我知道打不赢,但那把剑对我要紧,打不赢也得打。”

    “我就这样问,你学这罗汉拳多久?”

    “一个月了。”李景风答。

    “他练得比你久,功底比你深,你熟,他比你更熟,你每一招他都懂,你打个屁。”

    “那要怎么办?”李景风问道,“我不会别的功夫。”

    “你要真想赢,我有办法。”

    李景风讶异道:“你有办法?”

    赵桓道:“我有办法,一定赢,只是有条件。”

    除了逃走之外,李景风最重要的便是取回初衷,听到赵桓有办法,登时兴奋起来,忙问:“什么条件?”

    赵桓低声道:“我们一起逃出去。饶刀马贼有悬赏花红,我们告诉铁剑银卫这地方,领了赏金,我七你三,怎样?”

    听完这话,李景风满腔兴奋顿时化为乌有,沉声道:“那还是算了吧。”

    “你不是说那把剑对你要紧?”赵桓见他不答应,登时急了,“他们都是山贼,死不足惜,要不我们两个都得困在这。”

    “寨主干的是坏事,是不是死不足惜我不知道。”李景风道,“但我受他救命之恩,绝不能出卖他。”

    赵桓冷笑道:“那些被他害了性命的人可不这样想,你这叫罔顾大义。”

    “小义都办不到,哪来的大义?”李景风摇头道,“你要逃,我不会拦你,我要走,也只会自己走。你想出卖寨主,我就不能帮你。”

    赵桓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倔强。好呗,我就教你几招,让你见见我的本事。”他说着,拉开了架势,那是罗汉拳的起手势。他先使了一招十字插掌,又使一招单叉掷虎,李景风见他这两招平平无奇,与自己所使相差无几,更加失望。

    赵桓问道:“你说我下一招会使什么?”

    李景风道:“自然是双风贯耳了。单叉掷虎是右拳勾打,趁这个力势,旋身绕到敌人后背,左右分击双耳,这是罗汉拳的套路。”

    赵桓道:“错了,这是你的套路。”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赵桓道:“你懂这罗汉拳,他也懂这罗汉拳,他练得比你久,套路你比熟练,就算临机应变,你也没他熟悉。相反,你要利用他对这套功夫的熟悉,打他一个似是而非。”

    李景风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就这想法,你以为我没想过?”

    赵桓讶异道:“你想过了?想通了没?”

    李景风道:“招式之所以好用,那是前人累积的搏斗经验,套路之所以好用,是因身法转换最顺畅最流利。打出一招似是而非的拳法,那是盲拳,比盲拳我输得更快。”这道理他本不明白,还是在船上时请教沈玉倾所知的。

    赵桓哈哈大笑:“原来你还懂这些道理。”

    李景风本想说是沈玉倾所教,又不想节外生枝,便不回话。

    赵桓道:“你知道这罗汉拳有几种?单是甘肃这一代,我最少能找出七本不同的《罗汉拳谱》,它们都有相似之处,都有各自的拳理,形虽似神迥异,我教你别的罗汉拳,保证打得他服服贴贴。”

    李景风听他说得自信,不由得问道:“哪一家的罗汉拳?少林亲传的罗汉拳?”

    赵桓正色道:“原本的罗汉拳早不济事了,要不怎会是下堂武学中的入门。我教你的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罗汉拳。嗯……”他想了想,又道,“叫天下罗汉拳。”这名字倒像是刚取出来似的。

    李景风半信半疑,只见赵桓拉起架势,说道:“看仔细了……这三招分别是七星连环、夜叉探海、盘龙转身。”说罢,把这三招演练了一遍。这是李景风练惯的三招,可赵桓使出来却又不是全然相同,明日之战本无胜算,此刻虽有疑心,李景风也只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

    剩下的一天里,李景风就照着赵桓的教导把那三招反复练习了无数次,每有错误,赵桓便详细指导,等把这三招练熟时,早已入夜。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便去牢房见铁老汉,他把雪堆在地板,等雪块消融,再拿了抹布擦拭。赵桓捂着鼻子忍着恶臭站在门口看着,李景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屋子洗干净。

    “你这下洗干净,他等会还不是要弄脏?白忙活。”赵桓道。

    “让他过个好年,舒服一些。”

    赵桓摊摊手,不置可否,眼中颇有嘉许之意。

    到了下午,李景风仍不放心,又把赵桓教的那三招反复演练。赵桓告诫他留些气力,免得到时拳脚无力。白妞请李景风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饭,李景风顾着赵桓拒绝了。白妞瞪了赵桓一眼,端来两碗白面条,一盘牛肉,一盘羊杂碎,还有两块泡儿油糕跟一小瓶白干,这在山寨中已是极为丰盛的一餐。

    李景风笑道:“赵哥,你要的白面条来了。”

    赵桓举杯问道:“喝不喝酒?”

    李景风道:“呆会还得打擂台,怕醉。”

    赵桓笑道:“三分醉才吃得住疼,喝点!”

    两人举杯交错,甚是欢喜。

    酉末时,饶刀寨的人纷纷搬着板凳赶往大棚底下,老洪早清了棚上的积雪,在两侧挂满红灯笼,颇为喜庆,倒真把李景风与饶长生这场决斗当猴戏看了。饶刀寨三百余人,扣掉看守的,来了两百七八十人。

    老赖皮拿着一顶毡帽子吆喝下注,李景风一赔五,饶长生五赔一。众人都知李景风并无胜算,那注码都下到饶长生身上,没多久这赔率就成了一赔十,一赔十五,只有白妞把仅有的二十文压岁钱全压在李景风身上。他爹祈威见她失落,安慰道:“你要输了,我再补二十文给你。”白妞赌气道:“景风哥要是赢了,我分你一半。”祈威摇头笑道:“他要能赢,我趴在地上让你骑三天。”

    白妞道:“小时候骑过了,不希罕!”说着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睬她爹爹。

    李景风见全寨的人几乎都到了,不禁忐忑起来。赵桓挑了个位置席地而坐,催促他快些上台。

    另一边,饶长生换上一身黑色劲装,虽不是新衣,但可见平时珍藏,是舍不得穿上几次的衣裳。

    饶刀把子见他们两人如此郑重,不禁好笑,站起身道:“新岁将至,旧岁将除。今日犬子与李兄弟以武论交,点到为止,不见刀兵,不伤性命,争的是这把宝剑……”他说到这,忽然想起忘记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于是转头看向李景风。李景风忙道:“初衷。”另一边饶长生几乎与他同时脱口而出,喊道:“仗义!这把剑叫仗义!”他竟帮这把剑另取了一个名字。

    饶刀把子笑道:“这把剑叫仗义还是叫初衷,且看今天鹿死谁手。”他没主持过这种节目,一时之间竟尔词穷,索性早早了结,将剑放在当中的板凳上,说道:“我来当评判。景风小弟,你信得过我吗?”

    李景风点点头,推了个怀中抱月式,这是请招之意。饶长生也摆个白鹤亮翅,忽地抢上,攻向李景风。

    李景风先使了招十字叉掌,双掌斜切,一前一后,饶长生所学拳法比李景风多上两套,侧身避开,脚踏迷踪步,使的是八卦掌。这迷踪八卦掌强在脚步变化,双腿交叉,围着敌人身形移动,回身推掌,忽正忽反,忽前忽后,端的是难以招架。众人看他年纪虽轻,这八卦掌已使得十分纯熟,不由得叫了声好,连饶刀把子也暗自点头,颇有赞许意味。

    赵桓在底下皱起了眉头,他没见过饶长生的身手,不知他八卦掌如此精熟,只怕李景风避不开,还没用到自己教他的那三招便要受伤败北。

    怎知无论饶长生掌影如何飘忽,李景风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妙的是,他并非真看破饶长生掌法,而是本能地掌来则避,掌去则进。其实以李景风的闪避方式,只要虚晃一招立时便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饶长生虽然多学了几年功夫,实则并无临敌经验,他与父亲出门打饥荒,从未与人动过手,第一次与人认真较艺,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失了分寸,反倒步步为营,循规蹈矩。

    两人堪堪斗了十余招,李景风脚踏罡步,这是一招七星连环,每一步踏出便是一拳,连踏七步,故称七星连环。这脚步按合北斗七星方位,那是左右左右四步之后,再踏前、前、左前三步。

    饶长生早洞穿这招奥秘,李景风向左踏出一步,他也跟着向左闪避,随即身形向右,不料砰的一声,第二拳却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上,底下众人都发出了惊呼声。饶长生胸口挨了一拳,又惊又痛,又向左边闪去,没想到”又是一拳打在胸口上,再向右边闪去,仍是一拳中在胸口。原来李景风后边这三拳不按套路,打了个左左右左,饶长生照着本能闪避,看起来就像是把胸口凑过去给李景风打似的。

    饶长生连中三拳,知道不对,连忙回身要绕到李景风身后,不料李景风又像是早料着了一般,不进反退,向后一回,打在饶长生胸口。饶长生大怒,蹲低身子,心想,无论你接着打哪个方向,我趴低了总打不着,不料眼前一黑,一道黑影袭来,竟是李景风的膝击,正狠狠撞在他脸上。这七星连环第六下竟然是膝击,当真岂有此理!饶长生被撞得头眼发昏,连忙抽身要退,李景风抢上一步,沉腰扎马,重重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

    底下众人不禁都咦了一声,大为惊讶,连饶刀把子都皱起眉头,唯有白妞拍手叫好。

    李景风也没料到这七下竟然如此顺利,胆气更大,趁着饶长生神智不清,向前挺近,蹲低身子,一招不合常规、由下往上的夜叉探海戳中饶长生气海。饶长生喘不过气来,李景风不等他反应,绕到他身后,这招盘龙转身本是跨步至敌人身后,转身双拳向后打击敌人背门,饶长生见他绕到身后,知道他要使这招,当即弯腰,这一弯腰,重心下落,李景风转身是转了,却不是挥拳,反倒是扫向饶长生膝弯之间,恰恰把他踢得跪倒在地。

    赢了,李景风没想到,就这样三招就赢得如此轻易。现场鸦雀无声,显得白妞的欢呼格外突兀,众人都震惊于李景风这三招的巧妙,白妞叫了几声,也发现父亲祈威的脸色不对,不自禁地也安静下来。

    李景风突然想到,与其说这三招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如说是赵桓早预料到饶长生的反应,这三招无一不是针对饶长生设计。可他从未见过饶长生,也没看他动过手,他是怎么预料到的?他望向台下,却找不着赵桓的身影,正着急时,一条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饶刀把子,此刻他正铁青着脸:“我还真以为你不会武功,竟连我都瞒过去了。”

    李景风见他来势凶恶,不由得退开几步,忙道:“我这几招是刚学的。”

    祈威喊道:“我早说这家伙有问题!”

    李景风见众人质疑,忙道:“是赵大哥教我的!是他教的,你们问他就好!”

    “赵桓?”饶刀把子望向台下,不见赵桓身影,只见着众人瞠目结舌,正望向他身后。

    饶刀把子转过头去,不知何时,赵桓已翘着二郎腿,坐在棚下的主位上,那是他的位置。

    “找我吗?”赵桓双目如电,哪有半分之前的疲懒?“抱歉,骗了你们,我不姓赵。不过,你们当中应该有人认得我才对?”他摸摸下巴,又把脸侧了一下,像是想给人瞧得更分明些,尤以一双黑眼珠炯炯有神,极有威严。

    底下有人颤声道:“是……是……三爷?”

    “在下姓齐,齐子慨。”齐子慨也不起身,就坐在椅子上,抱拳为礼。

    李景风大吃一惊,没料到跟自己一起喝酒吃年夜饭的竟是天下闻名的崆峒齐三爷。

    “终于还是被找着了。”饶刀把子叹了口气,仰头闭目,似在沉思。过了会,忽地暴喝一声:“三爷孤身前来,是打算一个人挑了饶刀寨吗?!”

    “我算过了,扣掉老弱妇孺,这山寨上下能打的大概一百五十多个。”齐子慨淡说道:“还行。”

    第48章

    比试

    齐子慨说得淡然,浑不将底下三百多人放在眼里,李景风见他这气概,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此刻大棚内外一片静默,棚外妇孺们脸色惨然,更有不少妇女嘤嘤啜泣,有些年纪小的还不知发生何事,一些年纪稍大的马匪更是连连摇头,彷徨无错。李景风瞥了一眼祈威,向来蛮横粗暴,连饶刀把子都敢冲撞的祈威此刻铁青着脸,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有饶刀把子坦然无惧,只听他冷笑道:“三爷真是大口气,莫非银卫已将这山寨包围了?不然,你一人真能挑下寨里这百多人?”

    “大年夜里天寒地冻,也只有我闲得慌来这山寨做客。”齐子慨摸着下巴道,“外头没人,眼下只有我知道这山寨,你们要是杀了我,明儿个太阳照旧升起,由得你骑马扯旗。”

    “三爷,划个道吧。”饶刀把子道,“今日山寨露了隐密,让三爷直捣黄龙,这事三爷想怎么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让你说话,你想我怎么了?”齐子慨道,“你说,我听着。”

    李景风甚是焦虑,他初入江湖,齐三爷的名声虽听过,却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只听说他武功高绝,是有名的好汉。但武功再高,能一个人应付这百多人吗?他无论怎么想象都想不着以一敌百的景象,真动起武来,三爷只怕要糟。

    然而齐子慨是崆峒掌门的亲弟,论起身份是青城雅爷这辈,比之沈玉倾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半点,若死在这里,那真是震动武林的大事。崆峒就算把地皮给刮了,也会找着这杀人凶手,仇名状一发,山寨里三百余人只怕一个活口都留不下,这纸真能包住火,端得不漏风声?又,三爷既然到来,是否铁剑银卫早已知道饶刀寨,让这三爷来探探风声,摸摸底细?三爷有恃无恐,是否也是因此?

    若三爷杀不得,那只能关起来作为要挟了,或许能争取时间,替山寨找个出路?想到这,李景风一愣,心想,我怎么一心替山寨着想?要逃走,不正得着落在三爷身上?三爷要是被关了,岂不是更无出路?

    可若三爷今日不死,只要一离开山寨,山寨已被发现,必然遭到剿灭。杀不得,放不走,当真难办。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结果,就看饶刀把子如何开口应付。

    饶刀把子道:“就两条路,三爷选一条。一,三爷要杀,这里一百多人跟你拼个死活。”

    齐子慨点点头:“还行。”

    “第二条,三爷给条生路,今冬过后,饶刀山寨散了,弟兄们各谋生路,从此富贵有命,生死在天。”

    祈威脸色一变,道:“寨主!山寨散了,弟兄们怎么活?”

    饶刀把子道:“顾不得,弟兄们只得各安天命。”

    老赖皮听了这话,高声喊道:“刀把子,你不能撒下兄弟不管!”又有人喊道:“三爷又怎地?我们跟他拼了!”

    呼地听得一声吼叫,一条人影跃起身来,冲向齐子慨,原来是饶长生。他之前被李景风扫倒在地,一时不能起身,齐子慨自报名号,他忍着等疼痛过去。他不知父亲为何如此忌惮这名“三爷”,只听到父亲说要解散山寨,愤而暴起,挥拳打向齐子慨。

    饶刀把子勃然变色,冲向前去,喝道:“蠢才,作死吗!”

    饶长生才到齐子慨面前三尺,李景风看得真切,只见齐子慨右脚一扫,正扫中饶长生膝弯,饶长生扑地摔倒。大过年正当节庆,饶刀把子随身的鬼头刀未带出门,他救儿心切,将手上当作彩品的初衷刺向齐子慨。齐子慨伸出双指一夹,夹个正着,饶刀把子顺势抽剑,他刀剑均有造诣,一招青蛇出洞递向齐子慨胸口,要逼齐子慨后撤。

    齐子慨仍不起身,伸指一弹,这一剑便歪去一旁,饶刀把子重心偏斜,眼看要摔倒在齐子慨怀里。他功力深厚,只踉跄了一步,伸手抓住饶长生,将他往棚外扔去。

    那饶长生身在半空,大喊:“山寨就快没了,大伙还想什么?!杀了这贼子啊!!”

    他这一声喊,底下三百余人都动了起来,有嘱咐家人去拿兵器的,也有自行回屋取兵器的,更有数十名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冲向棚里。

    饶刀把子急喊住手,老赖皮喊道:“刀把子,后退无路,只能拼命!”李景风眼看要大乱,也忙喊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可以他身分,又有谁会睬他?

    齐子慨站起身来,喝道:“寨主借个路!”右手一扫便将饶刀把子推到一旁,脚下一挑一拨,那板凳横翻起来。齐子慨双掌一推,那板凳夹着一股巨力打横向前飞出,冲在头前的几人伸手阻挡,唉呦呦几声惨叫,摔倒在地。齐子慨一蹬脚,身子如箭般窜入人群中,他知对手人多,若被包围便难以施展,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忽前忽后,拳打脚踢,每下必中,中者必倒,当真动如电闪,击若惊涛,一时只闻惨叫连连,不一会便有十数人倒地不起。

    李景风直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前所未见的武学境界,犹在沈未辰之上。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齐子慨拳打脚踢,马贼们却不知闪避,好像是任由他打似的?便如之前饶长生被他踢倒,于自己眼中看来饶长生根本是不闪不避,即便闪不开也该有些反应才是吧?他百思不解,忽然察觉有人拉他袖口,一转头,白妞喊道:“景风哥,快走!”

    李景风这才反应过来,急道:“不能走!”他上前要阻止众人,却被白妞一把拽住,说道:“景风哥别闹了!爹爹跟叔伯们都不是对手,你上去拖累他们干嘛?”

    李景风道:“打下去不是办法!”他虽恼齐子慨骗了他,但他知饶刀把子心事,这一开战,齐子慨无论死活,对山寨都非好事。他明知自己能力有限,却忍不住要上前拦阻,白妞死命抱住他,喊道:“别去挨打了,跟我回去躲躲!”

    祈威喊道:“大伙围上,别让他走动!”那数十名马匪团团包围,要阻挡齐子慨,但齐子慨身法实在太快,一绕一转又冲出人群,左右两拳又打翻了两名马匪,向老赖皮奔去。

    五当家老赖皮是五形拳出身,平时上阵不用兵器,马战时遇上对手,纵马近身,一拳便能打断对手几根肋骨。有一回山寨中嬉闹,饶刀把子砍了块一寸厚的木板,老赖皮一拳洞穿,连饶刀把子都敬佩不已。此刻他见齐子慨奔来,当即沉腰坐马,双拳握在腹侧,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招“一了百了”打向齐子慨。

    这招一了百了可不是寻常武学,而是拳术中化繁为简的一招,看似一记普通正拳,实则吸纳、运气都是学问。这一拳出去,若中敌身,敌必死,若不中,自己空门大露,往往为敌所制,那也是死,只此一拳,胜负立判,无须纠缠后手如何应敌,当真是一了百了。

    他知齐子慨武功高绝,自己绝计赢不了他,但只需令他受创,或许能缓他脚步,甚至只需阻上一阻,让弟兄们围上,就有机会伤着对头。当此山寨存亡关头,这一拳不止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更是他豁出性命的一击,拳未到,劲风扑面。

    如此猛恶的一拳,若不是闪避,便要停下脚步挡下,齐子慨喊了一声好,随手一拳挥出。两拳相碰,老赖皮惨叫一声,手臂软软垂下,竟已骨折,齐子慨脚下却无耽搁,绕至老赖皮身后,飞起一脚又踹倒一名马贼。

    只顷刻间已有二十余人受伤倒下,齐子慨却显得气定神闲,似乎犹有余力,武功之高当真惊世骇俗。李景风突然惊觉,他要一个人挑下饶刀山寨或许并非不可能。

    忽闻马蹄声响,十数名马贼手持长刀长枪纵马而来,当中两人喊道:“刀把子,祈当家,接兵器!”说罢分别掷出一柄长刀,一柄鬼头刀。饶刀把子、祈威各自接过兵器。

    那十余骑冲入人群中,山寨中人功夫虽不如大门派正规弟子,但马上作战却是娴熟,两柄铁枪刺向齐子慨。齐子慨双手抓住长枪,夹在胁下,大喝一声,将两人高高举起。那两人料不到他如此神力,惊呼惨叫,齐子慨将他们两人当成兵器,扫向其他骑手。又有两人被撞下马来,连同之前被举起那两人,两两滚成一团。齐子慨双枪在手,左扫右劈,舞得如铁桶一般,无人能近。

    白妞抓紧了李景风手臂,颤声道:“他不是人,是妖怪……妖怪……”

    饶刀把子接过鬼头刀,只一迟疑便跃入战圈,李景风忙喊:“寨主不要!”

    只见饶刀把子竖起刀面,往自家人背上拍去,喊道:“住手!快住手!通通给我住手!”

    众人见了齐子慨神威,正自惊骇,又见饶刀把子驱赶人群,纷纷住手。祈威喊道:“刀把子,这时候你还心软?!”

    饶刀把子推开众人,清出一条往大棚的路,怒骂道:“让开、让开!他娘的,现在还有谁当我是寨主,你们还当我是寨主吗?你们还当我是寨主吗?!操,谁再动手,老子第一个收拾他!”

    饶长生喊道:“爹!”

    饶刀把子抢上前去,扇了饶长生一巴掌,叱道:“闭嘴!”又走到祈威面前,一把拉住祈威胸口,骂道,“饶刀寨他娘的改姓祈了吗?!”

    祈威默默不语,其余马贼也各自低头,过了会,又有数十人各自持着兵器来到,见了这景况,一时也不敢动手。

    饶刀把子铁青着脸,指着大棚道:“三爷,里头说话!”

    齐子慨点点头,往棚内走去。刚才一场厮杀,他竟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走到大棚中间,方才那板凳还翻倒棚中,齐子慨脚尖一踢,板凳半空中翻了几转,稳稳落地,位置与之前分毫不差。

    齐子慨坐回座位,见棚外众人仍未放松,团团包围住大棚,他也无惧,问道:“寨主怎么说?”

    饶刀把子道:“话我说过了,换三爷说了。”

    齐子慨道:“第一条路,跟我拼命,你也见着了,这拼不得。退一百步说,我要走,你们拦不住。”

    饶刀把子点点头,道:“人说三爷武功天下第一,今日开了眼。”

    齐子慨搔搔鼻子,道:“天下第一未必,老话一句,一山还有一山高。”接着又摇摇头,“至于第二条路……你刀把子是寨主,也是债主。这个债是欠债的债,不是人欠你的债,是你欠别人的债。陇南几百里方圆的居民是欠了谁,由得你这样糟践,奉养你们这些不生不养的自来爹娘?山寨散了,这些年劫掠的钱财,还有戚风村四百多口人命,找谁索讨去?”

    这是李景风第二次听到戚风村的名号,仍不知根底,此时也不宜插嘴。只听饶刀把子问道:“那三爷打算怎么了?”

    齐子慨摸摸下巴,抬头道:“你若降了,我替朱爷帮你招安。”

    李景风大喜过望,若能招安,那是最好的结果,可又想到饶刀把子说过,铁剑银卫不收叛徒,他转头望向棚外,果然众人听了这话,议论纷纷起来,有些人欣喜,有些人忧虑,也有愁眉苦脸,更有些人满脸愤恨,似是不甘。

    饶刀把子道:“招安可以,就有一个要求。”

    齐子慨讶异道:“你还有要求?”

    饶刀把子道:“我这有六十多名弟兄以前进过铁卫,三爷,既往不咎。”

    齐子慨摇头:“这不行,铁卫名声不能败坏,这是规矩,我帮不了你。”

    饶刀把子道:“那放这些兄弟走,要招安的招安,要走的走。”

    齐子慨道:“当铁剑银卫就该有觉悟,犯了事被逐出,该当另谋生计,做马匪算什么好汉?”

    饶刀把子道:“众家兄弟当马匪就没想过是条好汉。三爷,我就问你一句,别家门派当马匪,抢的是过往商客,那才有杵儿,有谁似崆峒的马匪一般,要不四窜游荡,当个孤魂野鬼,要不滋扰乡邻,打些糟糠粗油?”

    于这点上李景风也觉纳闷,青城也有马匪,不过多半打劫商旅,商旅也多半雇有保镖护院,遇上时一场好杀,却不像饶刀寨这般去打劫村子。诚如祈威所言,打劫这些破落村庄,不刮地皮,哪有油水?

    齐子慨道:“边关封了百年,准出不准进,连铁剑银卫也是一般,哪有破例?”

    饶刀把子道:“边关封了就是断了商路。甘肃一带的商旅不是贩药给唐门,就是作矿产兵器的买卖,那都是大生意,有些还是铁卫押送。陇地天寒土瘠,这六十几名弟兄学了半辈子武功,就只会点把式,连侠名状都没有,弟兄若不是被逼得没生路,谁要当强人?”

    齐子慨道:“合着你还占个理字?那些老实的庄稼人合该受苦,养你们这不管生养的爹娘?”

    饶刀把子道:“我不占理。这世道,喘着活,歇着死,就图不断这口气,今日被三爷逮着了,我也就替弟兄们寻条活路。我再问一个问题。”他横刀指向李景风问,“这位弟兄是被逼上山来落草,要如何处置?”

    齐子慨道:“他既非自愿,自不追究。”

    “好!”饶刀把子朗声道,“这六十几名铁卫的弟兄都与这小兄弟一般,是被我逼上山来做马贼,受我胁迫,不算犯戒!这所有罪责,连同戚风村四百条人命,俱是我一人所为,望三爷宽大处置!”

    说罢,饶刀把子猛地拔刀自刎。

    他这举动出乎众人意料,刚揽了罪责,立即拔刀自刎,众人离得甚远,来不及阻止。忽见一团巨大黑影向前飞纵,众人眼前一花,只有李景风见着,那是齐子慨将板凳掷出,阻拦饶刀把子自尽。他一掷用了全力,板凳击中饶刀把子手臂,登时臂骨断折,然而饶刀把子脖子仍是血流如注。饶长生这才惊呼一声:“爹!”扑向前去,齐子慨却快他一步到饶刀把子身前,顺手夺去鬼头刀,要去察看他伤势。

    只见饶刀把子摇摇晃晃,坐倒在地,众人以为他已自刎身亡,悲愤交集。老赖皮喊道:“招个屌安,大伙替刀把子报仇!”他呼一声喊,众人抢入棚中,李景风挣脱白妞,快步抢上前,挡在众人与齐子慨中间拦阻道:“不要啊!”他心想,饶刀把子牺牲自己来救众人,若是又与齐子慨冲突,岂不是白白牺牲?

    可山寨群情激愤,哪有人肯听他说话?忽听到饶刀把子喊道:“我没死,都退下!”声音甚是虚弱。

    众人听他出声,又惊又喜,原来他那一刀只划破皮肉,未伤及血路,总算保住一命。

    齐子慨铁青着脸,道:“你想以命逼我就范?你便死了,与我何干?”

    饶刀把子道:“若是无干,三爷何必救我?”

    李景风也已看出,齐子慨有意招安他们,只是限于规矩,不能纵放。

    齐子慨冷哼一声,道:“你要装善人,救部属,当日灭戚风村时,怎就没这点善念?”

    李景风喊道:“戚风村不是饶刀寨灭的!”

    齐子慨问道:“你又知道什么?”

    李景风道:“饶寨主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就不会抓着我不放,前日也不会救你!三爷你是明白人,心里有数,别拿这挤兑人家!”

    齐子慨眉头一挑,笑道:“我瞧你跟他们挺亲近的,不如入伙跟着招安吧?”

    李景风摇头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见齐子慨眉头一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这位三爷必然对戚风村的案子起疑,故意提起只是想挤兑饶刀把子。齐子慨心思被戳破,深吸一口气,对饶刀把子道:“我本不是为你们而来,只是路过时见着这山寨,这才起疑,装成路客试你们一试。你们都是好人,可干的坏事半点不假,我想招安你们,你们却又不愿。饶刀把子是条好汉,那咱们就用好汉的方法解决!”

    说完齐子慨向棚外走了几步,对众人说道:“一个也好,十个也好,还是你们百来个齐上,看是要比拼刀枪剑戟,抑或是拳脚暗器。要是错手把我杀了更好,你们当中要是有一项功夫赢了我,我就当今天没来过!”说罢负手而立,仅这一站,渊渟岳峙,巍然若神,当真有以一敌百的气概。他又道:“若是赢不了我,入春时,这山寨就散了,之后怎么谋生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再犯到我手上,可没另一个好汉照顾你们!”

    齐子慨这番话已是大大让步,招安既然不能,可也不能轻易放过山寨。李景风忽觉手腕一紧,回过头去,见白妞正抓着自己手臂,眼眶泛红,泫然欲泣。李景风安慰道:“三爷不会跟咱们为难了。”不知不觉,他话语中也与饶刀山寨站在一块了。

    白妞哭道:“下了山还怎么活?要能活,爹也不会上山啊……”

    李景风转念一想,觉得白妞这话有理,山寨解散,这帮人若无出路,又得再落草为匪,届时无饶刀把子统领,只怕要杀伤人命。且山寨要撤并不容易,这些矮屋篱耙、低墙哨所虽然简陋,却也是苦心建造。他又想起后山那块荒地,饶刀把子只盼着有天能垦荒,让饶刀寨变成饶家村,这一散伙,多年经营俱作烟消云散。

    他望向棚外,棚外众人似乎也作此感想,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少人握紧了兵器,准备上场一阵厮杀。可他们方见过齐子慨一身能为,莫说单打独斗,便是一二十个人上去怕也是一时半刻便被打发掉,唯有大伙齐上才有些胜算。这又回到之前群殴的模样,顶多只是不伤性命,免不了伤筋动骨,皮肉挨疼,更不知胜算几何。

    齐子慨见众人不动,朗声道:“没人想要上前一试吗?难道偌大的饶刀寨只有刀把子一名好汉?!”

    祈威一个眼神,向三当家杨青、四当家李岳示意,两人点点头,祈威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大刀,杨青李岳各自举起惯用的双枪与狼牙棒,跟在祈威身后。至于老赖皮,他手臂骨折,不能再战,仍也跟在三人身后。

    祈威举刀道:“三爷武功盖世,我等不敢小瞧。饶刀寨大伙是兄弟,同进退共生死,没分彼此,就与三爷分个高低!”说完,转头对同伴高声喊道,“诸位弟兄,向三爷讨教几招!”

    这是一班亡命之徒,听到二当家这样说,各自举起兵器,齐声呐喊,声动四周,气势壮阔,要与齐子慨一拼生死。齐子慨见他们重振气势,兵器、马匹俱齐,知道此仗不同之前,也自凝神戒备。

    李景风见局势紧张,正焦急间,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对白妞说道:“我有办法,不知道灵不灵。”白妞讶异道:“你有什么办法?”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