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甚至想掏根烟冷静一下,打火机的砂轮在手中滚了一圈点燃又熄灭:“用不着……这么晚了,你先回去吧。”

    说完,还没等祁叙接话,另一道带着凉凉笑意的声音已经突兀地插了进来,“这就着急催人走?要叙旧情怎么能光站在门口聊。”

    我和祁叙齐齐别过头,就看见言川正看热闹似的搁廊前伫着,一副主人家指点江山的姿态。

    窜街的耗子恐怕都没他这么优游自得,甚至还友好地插起兜对我们报以微笑。

    三九天寒地冻,他站在肃杀的冬夜里,脸上笑容仿佛是开门送温暖般和气,却俨然是一副开了刃的冷铁,脑门上直白地写着我来找茬几个字。

    兴许是他身上直逼而来的迫人气势太重,祁叙眉心凝紧,反射性侧过肩往我身前掩了一下。

    这举动无疑更加火上浇油,言川的视线在我们身上顿了顿,幽幽然扫过他挡在我身前的手臂上,貌似礼让地往旁边避开半步,随手打理着袖口的折纹。

    “是我来得不巧打断你们了,不是故意的,当我不存在就行。”

    话是这样说,他却堪比城墙半步不挪,听墙角听得堂而皇之,没见半分扰人的歉疚姿态,也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

    我的脸皮也抽了一下,看在人话说的这么客气诚恳的份上,不露两手简直显得我露怯,索性跟着顺水推舟,抓着祁叙的手臂把他往旁边扯了扯,向他笑道,“招待不周,真是招待不周,钢琴师的双手这么金贵的,冻坏了我可赔不起呀。要不进屋坐坐,喝碗姜茶祛寒?”边说我边翻出一副山羊毛手套递给他。

    “不用费心麻烦,我不会久留,”祁叙极温和地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接了手套,又将包里的药盒递过来,事无巨细地叮嘱:“药膏每天记得涂,手柄不要天天碰,当心腱鞘炎,”顿了顿,又冲我眨眨眼,“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关好窗子,把自己冻坏了,不少人也该要伤心了。”

    果然,多年的默契还是在的,我笑着摆摆手,“知道哦,你现在可是比我妈还要操心。”

    祁叙走下两步台阶,又回头,眼神定定地看过来,“无论如何,那场演出……”他仰头恳切地笑了一下,“我真心希望你能出现在观众席中。”

    许多年前我们就有过这个约定,他的每场演出我都不会缺席,但迄今为止,这个约定没有兑现过一次,我把打火机塞回兜里,认真冲他点点头说,“我会考虑捧场,回见。”

    祁叙撑开长柄黑伞,频频回身,直到我再次向他挥手,他修长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雪幕中。

    夜深雪重,站久了就有寒气侵入衣肌里,维持着这副“恋恋不舍”的姿态,我脸都要笑僵了,在原地跺了跺脚,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一直杵在廊前看戏状的言川身上。

    从刚才冒出那两句拿腔捏调的讽刺之后,他就再没显露过任何存在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经久不息的茫茫雪幕,安静的像个认真观摩的观众。

    我冲着这名不请自来的观众微笑,“围观别人叙旧情好不好看,这位‘不存在’先生?”

    他缓缓收回视线,扯动着僵硬的嘴角给出评价:“依依惜别的,比演戏情深意切多了。”

    我丝毫不跟他谦虚:“那肯定,真情流露,总是比逢场作戏来得自然嘛。”

    言川不接我的茬,慢吞吞地换了条倚搭的腿,“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你大晚上招待人登堂入室是在意味什么,喝姜茶交流感情?”

    我沉下脸,挂上营业式的假笑,“一时兴起的想法,谁知道呢,毕竟无关人士,不会有登堂入室的机会。”

    言川猛的迈上前一步,吸了口气刚要开口,眉心却在俶尔间蹙起,手臂条件反射性护住腹侧,清瘦的五指虚掩在唇前压下低低的咳嗽声。

    我的眼睛扫掠过言川的腰腹,停滞的视线缓缓下移,大衣挺廓修长的版式将他的身形遮得不太分明,但依照时间推断那个孩子应该满打满算快八个月了,大概是费了某些束缚的措施,掩饰得很好。我无声叹了口气,“站好久了?”

    他摇摇头,笑容若有若无,“不久——就是恰巧赶上场感人至深的好戏。”

    我环起双臂迎着他的目光,“让言总您这样的大人物披星戴月,亲自上阵莅临指导,是有什么见教喽?”

    “见教没有,”言川脸上的笑意比雪光淡薄,“就是来迟了一步,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送你们声——恭喜了?”

    他说话间气声匆促,还是止不住断断续续地低咳,铁艺路灯的灯光将他的脸颊到指尖照出清一色的冰冷苍白,白得像要化了。

    我别开视线,“真心的祝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况且是咱们言总的金口良言,我随时恭候。”

    他猛然抬眼,那双冷晦难辨的眼眸直直摄住我的,好似不盯出些什么决不罢休。

    雪花渐紧,他的发梢上覆了一层冰晶,融化的雪水顺着侧颊冷峭的线条滑入深色羊绒大衣的衣领里。

    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在硬撑死扛,以他的身体根本不宜久站,更不宜长久暴露在冷空气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唇色在银亮的雪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发暗。

    不能再看下去,咬住嘴唇,我背过身自顾自掏出控制锁开门进屋,“戏看够了,也请清清场,各回各家,别没事在外面瞎晃。”

    言川皮笑肉不笑,作势还要跟上前来,“远道而来,现在连口招待的茶都喝不上了?”

    懒得跟他演你恭我谦那套,房门被我反手硬邦邦拍在那张做作到像是粘贴上去的笑脸上,利落地碰人一鼻子灰。

    “不好意思,门都没有。”

    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我深呼吸靠在门板上等了一会,没听见屋外有任何动静,料想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做不出半夜爬窗私闯民宅这种事,我三步两步一溜烟蹬掉鞋子走上二楼,打开暖气躺进浴缸里泡了个澡,顺便点了支助眠用的依兰熏香蜡烛。

    房间里一片寂静,隔绝了风与雪,只有雪粒划过窗玻璃的沙沙声。

    我在吸音床垫上滚了两圈,绝望地酝酿不出任何睡意,又鬼鬼祟祟踩着柚木地板猫着身子靠近落地窗,将布艺窗帘掀开一条缝。

    昏暗的雪夜里,那个修长瘦削的人影还是固执地停在廊前,笔直的姿势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深黑衣角隐没在夜色中,微仰着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飘忽的视线穿过雪花幕不知道投向何处。

    从这个角度看只能模糊地看见他曲着一条手臂,似乎是搭放在腹部的位置,良久,他略微屈起身子埋下头,双肩瑟动,隐约传出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雪依旧不停,纷飞雪屑在他身上积了银白色的一层,把人砌成一尊沉默的雪雕,拓印在透明的玻璃上。

    我用指甲掐住手心,深吸一口气,吐息间的水汽为透明窗玻璃蒙上朦胧的雾气。

    窗外的一切不再分明,照明灯的遥控按下,房间陷入黑暗,我一把扯上遮光帘,将所有事都一股脑丢给明天。

    Chapter

    15

    夜茉莉

    第二天风雪停霁。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直觉,哼着小曲轻快地迈进第十区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一阵久违的低气压。

    坐在吧台里擦拭高脚杯的Lydia拼命给我递眼风,我顺着她快要使抽筋的眼风朝吧台的角落里看去,果不其然直觉得到了应验。

    那个占据了红木吧台一隅,气场低沉阴魂不散的全自动冷气压制造机,不是言川又是谁。

    Lydia也向那个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好像被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同我私语:“指名道姓就冲着你来……这看着就不好惹,姐你究竟是怎么招来的。”

    我佯装镇定,心里已经敲锣打鼓群魔乱舞了一通,“你看我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能从哪招,肯定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一呆:“我只听说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原来这年头连男人也能掉了?”

    可不是嘛,还是个带着崽的,很符合生物学多样性。

    经过一个晚上的心里建设,我坚信自己已经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算是他本人站我跟前,我也……

    三十六计走为上,现在放下身段溜之大吉应该还来得及。

    我果断低下头竖起衣领,麻溜地回转身子,就被截上来的一道身影先一步拦住去路。

    我姿态谦让地往旁边挪开一步,那拦路虎也跟着挪了挪。

    视线一寸寸打量上去,言川身上应该是很不好受——吹一宿的西北风能好受就有鬼了。

    但此人架子大过天,硬是端出一副煞气凛凛的逼人架势,脸色苍白中隐隐有点发青,射灯旋转的光线打下来,将肩胛的线条照得格外凌厉清锐,下颌轮廓尖削,连颈上突兀的血管都分明毕现。

    这样仔细看他实在瘦了很多,但从那杀伤力不减的眼神不难看出他至少想将我拆成四瓣。

    既然挣脱不掉,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暴风雨,我捏紧指关节壮胆,佯装诧异地送上甜美问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好有缘哦,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也有空来度假?”

    “不很巧,来找人,”言川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客套地回给我一个笑,只是这恨大仇深的几个字让人错觉他把中间那个字眼替换成“杀”也符合情境。

    我一脸恍然大悟,“找个人还要劳您亲自出马,辛苦辛苦。”

    “是啊——滑不留手的,让人好找,”他还挂着假笑,眼神冷冷冰冰地剐过我,转而投向一旁吃瓜吃得目瞪口呆的Lydia,“我点的东西调好了?”

    Lydia手里的调酒皿慌乱地一撞,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推了杯酒过来。

    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奈何惯性使然,肌肉记忆代替大脑先一步行动将酒杯截住:“这是什么酒?”

    Lydia弱声弱气地说:“深水炸弹……”

    看来一晚上的风彻底把他脑子吹坏了,我敢说他前脚敢干了这玩意,后脚救护车就得开到门口报道。

    我用手指捻着细长的杯脚,将他从上打量到下,从头打量到脚,语调平平:“不好意思,这里的规矩是不为处于孕期的客人提供任何含酒精的饮品。”

    “顾客要喝什么无关人士管不着,”言川盯着玻璃杯里的气泡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声音很轻但讽刺意味很浓。

    这人真不是一般的嘴硬,可我也不是一般的嘴欠。

    “是啊,尊贵的上帝只要抬一抬尊腿迈出这个门,无关人士当然什么都管不着。”

    事实证明,我这张嘴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力还是不减,因为我话音刚落,他的嘴唇抖了两下也跟着泛青了,撑着吧台就要起身。

    气性还挺大,点根炮仗他怕不是直接能窜上天。

    瞧他那气得摇摇欲晃的样,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扯了他一把,没使啥劲,但言川好像起身太猛有点犯晕乎,昏昏沉沉直接被扯了个趔趄,眼看就要闷头栽下去。

    这一摔还得了,我吓出一身冷汗,扯了下他的衣角把人捞回来,手忙脚乱不大控制得好力道,冷不防带的他腰身抵在吧台边沿重重硌了下,言川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顿时白得很彻底,捂着腹部低呃一声。

    我发誓我在他冷瞪过来的眼神里读出了“你扒拉我你现在竟然扒拉我”的心理活动。

    好吧,毕竟是个孕夫,就这身板吹不得碰不得,还是得有所顾忌。

    我将双手一摊以示清白,“我可啥都没干,不要以为多带了个崽就能碰瓷啊,这都有人证呢……”

    言川垂下头盯着身前的肚子,麻木的表情像一潭死水,嘴上开始法术吟唱。

    “你确实什么都没做,他已经快满八个月了。”

    我作出沉重深思状,“八个月了你还胁迫他跟着你四处乱跑,现在这种带球跑的剧情是什么潮流,咱们言总也赶时髦要跟这个风?”

    “你……”一提这个他顿时急火攻心,扶着吧台的手背上浮出青色的筋络,恶狠狠吐出这么个字。

    怎么又给人整急眼了?我很费解。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Lydia一脸惊呆了的表情,眼中迸发出对八卦浓浓的求知欲。长>腿?老阿?姨后续追更

    我还等着听这炮会怎么炸,谁知他蹦出这个字之后就半道哑火,闷闷地痛哼了一声,伏下身子托着颤动的肚子站不稳似的身体不受控制向下滑去,眼看就要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出于人道主义我不情不愿施以援手扶了他一把。

    言川像个弱柳扶风的林黛玉被我搀着,面色虚白,唇色透着不正常的乌青,一只手抓着我不肯撒开,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料接连咳喘了好几声。

    就冲他这三步一晃五步一倒,喘口气都像要羽化登仙,究竟是谁粗心大意把这祸害放出来为祸一方的。

    我双手指天根本连他毛都没碰到一根,就接二连三被上赶着碰了通瓷。

    言川大半个身子都无力地倚在我身上,试图抓回我的手摁肚子上,垂下眼睫深深吸了一口气,“宁宁……他真的很想妈妈,已经闹了很久要找你,我才会带他出来……”

    ???

    咋滴,这崽子是个智能款,自带搜寻锁定功能呗。

    我费力地想将手抽出来,却纹丝不动,只好试图用道理感化他:“友好交流,要友好交流,真不带这么拉拉扯扯的,光天化日,影响多不好……”

    可言川并不想讲武德,他那只冰冰凉凉的手将我扣在原地不能动弹,撕吧中身前温温热热的那团也紧挨着我,隔着羊绒衫还在配合地轻微作动,把我半边身子都蹭麻了。

    好家伙,这人这人怕不是进修了迫真演技,居然还有两副面孔,是吃了一晚上的闭门羹让他研究出了新型战术?

    我被这对父子一套组合技拍了个残血,百口莫辩,只想呕血,暗中用了狠劲掐他后腰,“得了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有病治病,没病撒开手。”

    “唔……”言川动了动惨白的唇欲言又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碰瓷进行到底,身体晃了两下非常不要脸皮地捂着肚腹软倒进我怀里。

    我托着他的腰草草揉了一把,极力维持着最后的耐心,“疼就赶紧去找医生,找我不管用。”

    “不要医生……你帮我摸摸他就好……”言川拉着我的手放在腹上轻轻抚揉,掌心下温热的一团轻微地蠕动着。

    我刚想撤开手,他就又凄凄惨惨戚戚地痛哼了一声,冰凉紊乱的气息蹭过我的耳垂,声音低微带着喘息,“宁宁,我快站不住了……”

    高,实在是高。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丝毫不抱同情心地想:这不纯属活该自作孽,就你这纸糊的灯笼,大晚上也敢站风口上淋雪吹西北风,自己想不开也就算了,还要带上肚子里这个小的跟着受罪。

    想是这样想,考虑到言川不尽如人意的身体状况,我到底没敢轻举妄动,无处安放的爪子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满怀罪恶地偷偷碰了碰他身前那个颇有存在感的肚子。

    那里大概是言川身上唯一有烫意的地方,里头是一个生气蓬勃的孩子,他是那样乖巧温和的小家伙,每次给我回应的动静都放的很轻,我给他念过睡前故事,准备过熊宝宝的连体服,还给他起好了小名,最后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将他撇下,不晓得已经萌生出一点自我意识的他会不会难过。

    我脑中一片胡思乱想,囫囵着趁手在言川腹上摸了一圈,这一摸我出于震撼差点嚎一嗓子,我那么尺寸标致的一个崽,都快圆成个球了。

    “他他他……八个月的孩子是胖得这么敦实的吗?”

    言川相当不甘心且护犊子地黑了脸,“哪里胖了,这是标准体重。”

    那小家伙似乎也被我的一惊一乍的形容打击到,动作惊慌地顶了顶我的手心。

    我飞快改口安慰:“别急别急,没有嫌弃你胖的意思哈,圆润点也好,你看小猪仔又胖又粉嫩,还很健康。”

    手底下那丝动静小了一些,好像很委屈巴巴地贴着手心柔柔的刮挠。

    毕竟没有深切见识过猪跑,即使是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我满打满算也只陪了他们两个月,其中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安静得像是睡着了,鲜有这样活跃的时候,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有种他是一个鲜活生命的真实感。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动了?”我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偷偷教唆他和他通过气?”

    言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研习了高级茶艺表演,茶的相当有模有样,见缝插针把胎动频频的肚子往我手心里又送了送,“他一直很想你……你跟我生气闹脾气就算了,怎么狠心迁怒到孩子身上,都快八个月了还不回来看看他。”

    他们这样一个输出一个打配合,占领道德高地,祸水东引,就显得我特别不当人。

    在吃瓜群众略带谴责的目光中,我鼓着腮帮子,把牙齿咬的咯咯响。

    言川这人好像除了张特能叭叭的嘴之外哪哪都不大行,被我“凶恶”的眼神一瞪就撇下眼睛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浑身上下都写着易碎物品,请轻拿轻放。

    装,太平洋的水放干了都没他能装。

    最后我们保持着这明面上搂搂贴贴,暗地里悄悄互掐的诡异姿势走向里头的包厢时,Lydia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手里的玻璃高脚杯磕在原木质的吧台上多了个豁口。

    相比之下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我就从容淡定多了。

    我将人往沙发靠枕里一放,这人便再也撑不住直挺挺栽进软垫里,死白死白的脸虚到随时都能昏过去。

    这半死不活的衰样不像演的,不会闹出人命吧。

    我心里盘算着掐这个点开溜成功的概率,试探性往他又沉又酸的腰上戳了戳,言川虚软沉重的睫毛一抬,瞥来一个有震慑意味的冷眼。

    “还想跑?”

    心思被揭穿,我好整以暇拄着下巴,“呦,我敢跑你还敢追喽?”

    言川蜷了蜷身子呼吸沉重,一只手死死掐按着侧腹,额头鼻尖上重重汗意往外冒,“你试试看……咳……不就知道了?”

    依我所见,这人哪天要是死了一定是犟死的。

    Chapter

    16

    大写檀香

    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一边叹气,我一边淡定地从橱柜里抽了瓶红酒往高脚杯里倒了三分之一,抬头看他一眼:“哦哟,差点忘了你不能喝,”顺手又翻了瓶脱脂牛奶出来,“冷的,这里没有微波炉,你只能先将就一下。”

    言川伏在沙发垫上蜷成虾状,直勾勾盯着那个玻璃杯,神情跟看见毒药似的如临大敌,喉结应激性滚了滚,艰难地吞咽了数下。

    “把它拿走……”

    有必要这么草木皆兵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人投过毒,我仔细观察了一番他死灰般的面色,手上体贴地给他换了瓶柠檬苏打水,“那就试试这个,总行了吧?”

    他呼吸局促,未经考虑就着玻璃杯壁勉强抿了一口,清透的水液润湿干裂的唇。

    我改不掉的恶劣因子又开始滴溜作祟,苏打水瓶在手中不经意地晃了个旋,“只是换个底,又不担心我多加点料了?”

    言川手里的杯子滑了一圈,这回倒是抓住了,没掉。半晌,他的胸膛跟着抖了抖,捂住唇呛得惊天动地,只差没把肺咳出来,那张惨白的脸硬生生泛出几分粉扑扑的血色,气的。

    小样,还治不了你。

    重新扳回一局,我乐不可支,心情舒畅地倒在沙发里,给自己灌了几口苏打水,嘴角都要咧到脖子根。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因为没过一会他就从刚才那走一步喘三喘的西子捧心状里脱出,卷土重来凶相毕露,开口又是那种玩死人不偿命的调调,“七十天又二十一个小时,你还真是能藏。”

    我也觉得我挺能藏,他在外头翻天覆地搞出那么大动静,估计怎么也没想到我就在眼皮子底下,可惜依经验来看这应该不是一句夸奖,我只好恭维回去:“再能藏有什么用,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咱们言总找人的本事才是一流,藏哪里都能被翻出来。”

    他苍白的指节支在侧颊边,莞尔微笑,“怪就怪你那个相好晒图晒得恨不得人尽皆知。”

    千防万防居然是那张照片露了马脚,尹嘉禾这卖队友的坑货借我钓鱼,也不把码遮厚点,真是不干人事。

    我正腹诽着,就见言川翻出那张照片用指尖掸了掸,啧啧品鉴道:“拍得真是亲热的不得了,喜欢这种小白脸调调的?”

    还给他冲洗出来保存收藏了,这人什么毛病。

    我不辩驳,只笑:“小白脸不可爱吗?年纪小,脸蛋嫩,性格好,优点无数,是个人都喜欢。”

    他冷着脸:“哦。”

    鉴于此人心思七拐八弯,心肠乌漆嘛黑,我皱眉补充:“不要看他长得嫩就空口白牙污蔑人家,他只是性子爱玩爱闹了一点。”

    他凉凉地笑了笑:“对,比方说和人搂着贴着拍大头照这种玩法?我都不知道我们宁宁人见人爱的,还背着我结交了个这么亲热的同伙呢。”

    我回以一个同样高深莫测的表情。

    言川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杯,似乎已经不想跟我兜圈子,“玩够了没有?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我差点笑出声,这问题让他问的,颇像劝渣男人从良的贤惠妻子,大有回头是岸前因烂账一笔勾销的宽宥,我纯熟地装傻四连,

    “回去?回哪去?你急着回去处理公务吗?那我就不送了?”

    他随手弹了弹衣摆:“不急,公务一天不处理公司也不会倒。”

    瞧瞧这工作狂荒废朝政的昏君做派,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面无表情:“原来是当老板的率先消极怠工,底下的打工人早晚联合起来跟你造反。”

    “托你的福,”他脸上挤出一抹笑,翘着腿假模假样地叹气,“比起造反,还是更要当心有人心野会借机私逃。”

    我无所畏惧把腰一叉,直接摊牌,“怎么的,我就是没玩够,咱们的协议已经解了,债务人情全部两清,有本事你就把我绑了架回去。”

    “你怎么还是不了解我呢,宁宁,我向来讲求和谈,非必要不喜欢使用非常手段,”言川微微觑起双目打量着我,良久,状似苦恼地叹息着执起我的手搭放在腹部,脸上冲我龇出一丝假惺惺的微笑,“我们什么时候两清了?就是我答应了你,他也不能,况且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带着这个小东西寸步难行,无处可去,只好麻烦你好心收留我们……你不会介意吧。”

    一边说他还非常应景地用手背掩着唇,虚虚咳了几声,把柔弱无公害贯彻到底。

    我背上窜起一片鸡皮疙瘩,“你是流落在外凄惨度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住不起了,需要霸占别人的窝?”

    “怎么就这么见外了?你可是小璨的妈妈,怎样也当不起外人两个字,”他笑眼弯弯,横行霸道地往沙发垫上一靠,全头全尾坐实了笑里藏刀的恶人相。

    奸人,纯纯的奸人。

    我被这小人得志的阴险嘴脸气得发笑:“言总您神通广大,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的,能被这点小事难住?”

    “毕竟现在不比以前,”言川面带遗憾地扯了扯衣袖上那个压根不存在的褶,垂下眼睛神色柔和地摸摸肚子,和里面的小东西通气,“谁污染谁总得负责治理,我们的宝贝小璨一点都不喜欢其他的陌生人,只喜欢待在他妈妈身边,能找到妈妈陪着他保护他,兴奋的不得了。”

    这丫的演技浑然天成,给他剧本他一个人就能演完一整部戏。

    此情此景,我恶寒得鸡皮疙瘩都快从胳膊肘上掉下来了。

    歪,警察叔叔吗?这里有人恃娃行凶啊,能不能管管。

    很显然警察叔叔这时候派不上用场,我只能自力更生开动自己机灵的小脑袋瓜,言川既然找到这里来,肯定不是来跟我善了的,不过这人现在大着肚子也翻不出大风浪,与其放他在外头不知道造作什么幺蛾子,不如暂时搁眼皮子底下看着来得省心,横竖我都没什么损失,就看谁熬得住。

    思及此,我立刻变了副面孔,镇静地抱着胳膊,“行啊,不过在我这里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反正单纯的金钱关系最适合我们,拿钱演戏我也很在行,临时协议提前拟好,包吃包喝价钱另算……”

    言川手里的玻璃杯和茶几碰出沉闷的重响。

    “价格就按照我的出场费估算,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姑且给你个良心友情价,意思意思打个折,定金准时打到我账户上,后面记得续费,咱们可是要——”我直起身子,笑眯眯弯着眼睛,“银货两讫。”

    他单手撑着沙发,屈起的指节搭在膝上,鼻腔里冒出一声冷哼,“和我谈银货两讫?”

    我瞟了眼他沉重的身子,觉得这人趾高气昂的好像完全没搞清楚现状,“该担心毁约的是你才对吧,人押在这里,还带着这个小的,一对孤儿寡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说不定哪天反个悔大家就人财两散,”边说我边轻快地抬脚欲走,“不同意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拜拜好走不送。”

    “站住,”他不冷不热地命令,“转过来。”

    我唱反调地又往前迈了一步。

    “我有说不同意吗?”言川冰凉的眼瞳里冷光摄人,“就这么心急?不立刻答应就闹别扭?”

    “你当个个都有你这么清闲无聊,拉拉扯扯揪着人不放?”我嗤笑,“成与不成一锤子买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把你的新账户发过来,”他用手指抵按着眉心,深吸了好几口气。

    原先的账户在决定跑路的时候就被我彻底停用冻结,为了避免出现变故我甚至取出了不少现金备用,这人估计早就把我的家底翻了个底朝天,我毫不走心地拍手称快,“哇哦——言总爽快人,财大气粗说一不二。”

    正掰扯着,突兀的手机铃鬼叫起来,我抬指掐断,那边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进来。

    沙发里的人撑着手肘十指交叠,脸上笑意翩翩发冷:“好心的同伙替你打掩护呢,不接吗?”

    早剐晚剐都得剐,临到头我索性也不搞什么偷偷摸摸,不急不缓地接通,那头响起尹嘉禾鬼鬼祟祟的声音:“地面警卫部门请注意,目标一号已迫近,请采取紧急避险措施。”

    还紧急避险,他怕不是敌军派来的卧底,真可惜隔着手机我不能抽他陀螺般迟钝的小脑瓜,“要你这个废物点心何用,小行星都砸脑门上了才晓得拉警报,你反射弧绕了地球得有至少三圈。”

    鉴于言川此人不讲武德,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蹬鼻子上脸恃娃而骄,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

    我觉得我是对人性险恶有着不实际的错估,才会闲着没事给自己挖坑。

    按照言川的说法,我并没有给他框定活动范围,这意味着缴付了协议金的他拥有相对等的空间支配权。

    让他钻上这么道空子,后面的几天我接二连三地丧失领地,包括且不仅限于空中露台的藤编吊椅,飘窗台的榻榻米懒人安神垫,最后又以睡眠需要安静为由占据了唯一一间隔除噪音的大床房卧室,其无耻程度,堪称人皮蝗虫扫荡过境,寸草不生。

    不仅如此,和私人领地一道泡汤的是我精彩纷呈的美丽夜生活。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言川斗,我吃饱了撑的。

    这种不爽在他的首席秘书面色凝重抱着一大摞需要过目的文件公式化上门,而我不得不在和周公约会的时间点听了一大票战略商榷与股权协商时达到了峰值。

    我气得七窍生烟对着空气输出了一套无能狂怒的组合拳,简直欺人太甚,普天之下还能不能出个人来管管,真把这里当他土皇帝光临大驾的行宫了呗。

    尹嘉禾第二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们的斗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苦苦咬笔杆涂改那劳什子临时合居协议,打着哈欠回了句我已经睡下就想把电话掐掉,熟料手指误触到免提键上。

    电话那头震耳欲聋的背景音顿时放大了好几倍在耳端炸开,盖过了用以胎教助眠的白噪声音乐,把我震得一哆嗦。

    是的,自从言川鸠占鹊巢之后,我的夜间娱乐就被他以胎教为由变成了这种东西,就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亲子家家酒演到底,非常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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