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耶你个头,裴知骂他,骂完又问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庄凡心上机前就一天没吃饭,在飞机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但他走马观花地望着这座惦念多年却没到访过的城市,心悸虚寒,除却满齿苦味寻不到丁点胃口。

    后半程倦怠复萌,庄凡心靠着车门蔫巴不语,眼也合上了,驶入酒店车库时才被轮胎尖锐的摩擦声惊醒。

    下车,墙上贴着展牌,索菲酒店。

    庄凡心人生地不熟,酒店是裴知帮忙订的,拐几遭进了酒店大厅,办理好入住手续,等电梯,他看着墙上屏幕播放的广告片。

    索菲酒店的发展史,辗转近百年,整部片子不疾不徐地展示,色调高级,节奏轻慢,可媲美国内外一些口碑不错的宣传片。

    左右两部电梯同时下降,左边那部在四十层暂停,落下一步,电梯抵达一楼时,右边那部的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庄凡心走进去,门闭合的同时,顾拙言从左边的电梯走了出来。

    九点整,一顿法餐吃得很饱,酒也喝得满足,顾拙言拎着一只未开封的酒盒,准备抽空去孝敬给顾平芳。

    司机等在路边,顾拙言坐入后排闭目养神,待引擎发动上路,他问:“我妈今天出门了?”

    “万粤集团。”司机会意回答,“温董的大女儿办订婚宴。”

    白天参加完人家的订婚宴,晚上就喊他回家,顾拙言琢磨,总不能是羡慕得够呛催他成家吧?

    自己都觉得可笑,出柜十年了,对于他是gay这件事实,他爸妈比早已波澜不惊宠辱偕忘,偶尔电视上看个大龄未婚的男演员,还要揣测人家是不是也gay。

    那能有什么“算是好事儿”的事儿?

    顾拙言琢磨不透,索性低头看酒,人果然不能以此刻观将来,从前的他喝奶茶吃冰棍儿,如今抽烟喝酒两大恶习皆已沾染,偏偏还戒不掉。

    酒店套房里,庄凡心泡了个热水澡,浑身粉润,围着块浴巾在行李箱前找睡衣睡裤,顺手掏出被挤压十几个小时的蒙奇奇。

    裴知看见,说:“你不是要抱着玩偶睡觉吧?”

    “怎么了?”庄凡心道,“我们没男人的,还不能抱个东西蹭蹭了?”

    裴知表情难受:“这玩意儿有年头了吧,我跟你说,玩偶特别容易积攒细菌,你换个新的啊。”

    庄凡心不理睬,穿好睡衣上床,饿太久,躺下的瞬间眼冒金星,蒙奇奇放在枕头边,他侧身瞅着,膝盖磨到床单一股刺痛。

    下机摔那一跤惹的,已呈青紫。

    他蜷缩起来,手掌捂住膝头。

    裴知帮他关灯,出去前嘀咕了一句,怎么老摔,那年就摔了个狗啃泥。

    庄凡心在漆黑中睁着双目,没有老摔,平生只在接驳廊桥上摔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因为当时他迫不及待、满心欢喜地想见一个人。

    一晃,都十年了。

    第58章

    顾宝言见缝插针:哇哦。

    汽车驶入顾家大门,

    道旁的路灯上个月刚换新,

    亮得很,

    花园翻修过一小片,请日本的师傅做的枯山水。为此,顾拙言刻薄评价,

    北方一入冬萧条得像改革开放前,比枯山水枯多了。

    他在楼前下车,吹一声口哨,

    德牧便摇着尾巴走出来迎接。

    邦德已是名副其实的老狗,

    步伐缓慢。顾拙言蹲下逗弄,牙齿,

    耳朵,轮番检查一遍,

    抬起前腿瞧瞧爪子:“呦,等会儿给你剪指甲吧。”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薛曼姿露面:“回来啦?”

    顾拙言抬头:“回来了。”

    “回来了就跟狗磨叽,不知道你妈等着你呢?”薛曼姿变脸好快,“冷呵呵的,

    赶紧给我进来。”

    顾拙言遵命进屋,

    一下子暖和了,边走边解开纽扣,到客厅时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扬手甩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顾宝言的头上。

    你找事儿啊!顾宝言愤怒起身。

    顾拙言悠闲落座,甚为嫌弃地说:“你念个大学怎么成天往家跑,

    你们宿舍的舍友知道你长什么样么?”

    顾宝言已非曾经的天真小女孩儿,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娇生惯养落下的毛病也如旱地拔葱,这不,今年九月份升入大学,嫌宿舍拥挤,嫌食堂难吃,几乎每天都要跑回来。

    “要你管啊。”顾宝言轻哼一声,侧身挽住薛曼姿的手臂。

    顾拙言瞥一眼那架势,女人一旦结成团伙,力量将螺旋式上升。没办法,顾士伯去香港谈事儿了,家里就这么阴盛阳衰。

    他挽起袖子准备给邦德剪指甲,企图掌握主动权,先问,听说您去参加温董女儿的订婚宴了?

    薛曼姿“嗯”一声:“原本要年底办的,但温董秋天生了一场病,一直不精神,现在康复就想提前办了,热闹热闹。”

    他们这些人物都恨不得圈养一打营养师照顾自己,因为日理万机不敢生病,这下病一场,集团必定耽搁些事务。顾拙言猜测,莫非是万粤想和GSG谈些合作,公事?

    不料薛曼姿否认,说是私事。

    私事能有什么,顾拙言有点不耐烦:“十点了,别卖关子了。”

    薛曼姿娓娓道来,订婚宴之前,温董两口子请她在家里小坐,说女儿婚事已定,儿子小几岁,今年夏天大学刚毕业,然后去环球旅行,最近回来正在找工作呢。

    “噢。”顾拙言努力抓个重点,“那么大家业,总不能是托你给找工作吧。”

    顾宝言插嘴:“不找工作,找对象。”

    顾拙言拿起另一只狗爪,没怎么认真听,找什么对象?

    薛曼姿笑起来:“那孩子叫温麟,学习成绩不错,我看照片了,人也长得好看。就是刚离学校有点稚气未脱,温董说他性子单纯,应该是家里保护得比较好。”

    剪完了,顾拙言拍拍腿上沾的狗毛:“……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单纯肯定比心眼多的好啊。”薛曼姿说,“谈恋爱其实和签合同一样,人品学历家世样貌,每一处细节都不容小觑,都要看清楚,不然之后造成损失再终止合作,多浪费时间。”

    顾拙言无意分析薛曼姿的理论正确与否,只听见“谈恋爱”仨字,他抬手打住,既惊讶且疑虑地说:“这丫头刚念大学几个月,班里男生还没认全,家里就要给她介绍?”

    顾宝言淡淡道:“好哥哥,是给你介绍的。”

    顾拙言以为喝高听错了话,看向薛曼姿求证,薛曼姿一脸贤惠地回视他,点头确认道,儿子,妈妈给你张罗的。

    这太天方夜谭了,顾拙言说:“我是gay,你忘了?”

    薛曼姿优雅地笑,说温董夫妻俩单独邀请,就是告诉她温麟也是gay。那二人自从得知后辗转反侧,慢慢接受了,又考虑到同性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也不好宣扬,生怕温麟在外面被人骗,被人欺负。

    夫妻俩左思右想,思及顾拙言也是gay,并且双方算得上门当户对,便想让顾拙言和温麟认识认识。即使有缘无分,认个哥哥弟弟也不错,反正将来世界都属于年轻人的。

    “我操。”顾拙言心情复杂,他这是直接被相中了?

    薛曼姿说:“这事儿只能怨你自己,你当年公开出柜的啊,那学校里多少二代子弟,我跟你爸的交际圈过半都知道你的风光事迹。”

    十年了,顾拙言第一次觉得后悔,静了片刻:“妈,你没答应吧?”

    “我答应了啊。”薛曼姿说,“见见呗。”

    顾拙言站起身:“见见?你这是安排相亲呢?”他叉着腰踱了半圈,无语得要死,“俩男的相亲不觉得有病吗?”

    “为什么有病?俩男的不能相亲吗,你歧视同性恋啊?”薛曼姿扣下道德高帽,“当年你还小,我和你爸希望你以学业为主,但后来没再干预过你。现在你都二十七八了,找个靠谱的、合适的人在一起,有人关心体贴不好吗?”

    顾拙言特想问,你怎么知道靠不靠谱,合不合适?

    薛曼姿仿佛知他所想,说:“你是我亲生的,我会不顾着你么?温家青睐你,我也要看看他家儿子配不配得上,会不会招你喜欢。”

    顾拙言反问:“你又知道了,配得上么,我喜欢么?”

    “我们和温家门当户对,配得上吧?”薛曼姿提口气,似乎本不想说明,“温麟从小学画画,念的设计,人也温顺单纯,你不喜欢么?你不就吃准这一款的么?”

    顾宝言见缝插针:“哇哦。”

    “你哇哦个屁。”顾拙言噎得慌,隐隐的有一丝恼羞成怒。这些年他自己谈过两三个,无一例外都是这个路子,虽然全部无疾而终,但他当下无法反驳。

    “我困了。”顾拙言抄起衣服走人。

    薛曼姿没有拦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拙言,我估计你的取向不会变了,是不是?”

    脚步停顿一拍,顾拙言把衣服攥出难以抚平的褶皱,邦德在一旁跟着他,有股子老态,顾宝言在沙发上望着他,带着少女的骄矜。

    “爱错的人难受这些年足够了,别让他难受你一辈子。”薛曼姿说,“何必为不值得的人耽误自己。”

    寒来暑往太久太久了。

    半晌,顾拙言回答:“好,我答应。”

    又刮了一宿的风,北部地区迎来大面积降温,清晨冷得都没出太阳,阴着。

    庄凡心倒是不眷恋被窝,眼一睁便爬起来,打开手机将今日的待办事项列入备忘录,列好的同时拿起酒店的座机,吩咐前台帮他送早餐以及叫一部车。

    梳洗更衣,一刻钟后庄凡心穿戴整齐坐在外间喝咖啡,身上是柔软保暖的羊绒衫和大衣,浅色,极简的款式,手指便戴了两枚显眼的指环搭一搭,腕间的手表也颇为醒目。

    不长不短的头发梳好了,有光泽的深棕色,衬着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睫毛扇动,他时不时看一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编辑好一封邮件按下发送。

    庄凡心刚在伦敦的时装设计比赛中拿了奖,走得急,此刻只能通过邮件感谢旁人的祝贺,但他金尊玉贵的,只挑选出自己大学老师的信件回复,其他扫一眼就扔进了垃圾箱。

    门铃响起,他开门迎进裴知,十分精神地打招呼:“早哈。”

    裴知拖着行李箱,要去外地,走之前过来一趟,问:“这两天想怎么安排?”

    庄凡心答:“去silhouette啊。”

    “今天就去?”裴知惊讶道。

    庄凡心说:“哥,我来上班的,不是来旅游的。”

    silhouette最初是庄凡心和裴知年少时的幻梦,他们喜欢设计,约定将来共同创立一个时尚品牌,庄凡心负责珠宝首饰,裴知负责服装,名字就叫做silhouette。不过呢,未来的确无法预料,庄凡心因某些原因改念服设,裴知更是一脚踏进娱乐圈,已是圈内小有名气的造型师。

    今早拖着箱子是要进组了,负责美指,十点钟的飞机。

    庄凡心眉目含春地瞄一眼:“你法律上的哥哥演主角么?他红么?”

    裴知年少时的那位学长,程嘉树,在美国念书时被挖掘做模特,靠脸小红一把,回国后被娱乐公司一签,拍戏做演员倒是大红一场。如今小三十的年纪在圈内风头正盛,口碑人气都不错,用句时髦的话讲叫“未来可期”。

    庄凡心敛目低笑,反正他是不敢期待未来的,还要烧香拜佛祈祷未来别再给他搞事情。这些岁月中发生了太多,念完服装设计,他一边工作一边修了美国艺术史,之后在纽约定居一年多,工作几乎占据他生活的全部。

    他一向优秀,这些年的履历也愈发漂亮,此番回国实在是因为裴知诉苦诉得他耳朵生茧。裴知求他回来,他考虑了三个月,最终在和对方委屈的通话中答应。

    silhouette是裴知大四那年注册的时装品牌,程嘉树投了一部分钱,算是二人合伙。一开始裴知专心做设计,他的性格也不喜欢灯红酒绿的娱乐圈,算是为感情牺牲才逐渐涉足。后来他和程嘉树的名气帮silhouette快速发展,公司做大,但他越来越无法兼顾。

    裴知最不想的是silhouette的设计质量下滑,他需要帮手,因此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庄凡心。此外,他实在繁忙,公司的管理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俎代庖,掌控着风向,快要把他这个老板给架空了。

    庄凡心听过,那位不太好对付的总经理叫程嘉玛,是程嘉树的亲妹妹。

    不自觉的,庄凡心脑中蹦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剪影,像一寸老旧的胶片。他很快清醒,半玩笑半讥讽地说:“小姑子篡权,她亲哥知道么?”

    裴知摊手:“程嘉树他妈恨我好些年了,总是闹,便以程嘉玛在silhouette工作为条件,各退一步。我觉得没什么,女孩子毕业找工作不容易,她也挺能干的,于是就答应了。”

    谁料程嘉玛一开始进公司做眼线,有个风吹草动便报告给皇太后,久而久之野心渐大,说服程嘉树让渡了股份,如今更是把silhouette当成了一块沾亲带故的肥肉。

    程嘉树的演艺事业都有得忙,一向不理公司的纷杂,何况那是亲妹妹和亲妈,裴知也不想让对方夹在中间心烦。

    庄凡心微微侧身,不想让裴知瞧见他冷漠的表情,这份冷漠也不是冲裴知的,纯粹是有感而发。少年时不顾一切反对要在一起,在一起又如何,如今牺牲退让吞咽多少委屈,没准儿哪天就落下最后一根要命的稻草。

    还想到他自己,他曾拥有为他退让、抵抗、不顾一切的人,到头来,被他抛下、放弃、欺瞒。他太恶劣,他根本就不配。

    转回脸,庄凡心收拾好情态,冷漠已无,甚至是笑着问一句仿佛无关痛痒的话:“你想让她滚蛋?”

    裴知没想过:“她是程嘉树的妹妹,我只想以设计为重。”他叹口气,“凡心,那时候以为长大就能自己做主,处理好一切,原来还是不行。”

    庄凡心抿抿嘴,他许多年不曾口出抱怨,因为知道没用。silhouette是他和裴知的一份年少情怀,但他也无意感慨抒情,拿上手机和包,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该去机场就去,把公司定位给我,我现在就要过去。”

    裴知忙道:“你谁都不认识,自己去怎么行?”

    “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行?”庄凡心抬抬眉毛,不容置喙。

    裴知看着庄凡心,霎那的恍惚,面前的挚友姿容未改,岁月不曾在他的嘴角和眼尾留下一条皱纹,甚至更精致、漂亮和体面。

    可那双眼睛中再难寻曾经的烂漫无邪,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到不回头的成熟,是才气和名利加身的高傲,是锤炼成痂被疼痛洗礼后的坚强。

    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份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

    人都会变,都在变。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庄凡心上车,在路上又看了一遍silhouette的大致资料,抵达silhouette大楼时十点整,外屏是这一季的高级成衣广告片,模特在伦敦比赛时刚见过,有点时差没倒过来的错觉。

    出租车正要靠边停,一辆帕加尼超跑从旁边飞速驶过。

    庄凡心进入大楼,一路刷的是裴知的卡,三分钟后出现在silhouette设计部。他没理前台小姐,径自往里走,看到裴知为他备好的办公室便推门进去。

    庄凡心故意没关门,职员,设计师,这一层的主管,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欣赏。

    主管问:“您是庄老师?”

    昨晚被空姐叫同学,今天就成老师了,庄凡心点头答应,待咖啡给他端来,一抹身姿妩媚的倩影也翩然而至。

    程嘉玛一头长卷发,带着一拨主管众星捧月般赶来,走近了,伸出手欢欣道,早听小裴哥提过,但不知您哪一天回国,招待不周。

    庄凡心伸手回握,也不讲场面话,只是笑,听对方一一介绍完几位管理层,他毫无间隙地下了道逐客令:“人多空气不流通,我想自己看看。”

    程嘉玛笑容可亲,当即安排了助理,不可谓不周到。

    人一走,仅剩下刚派的助理杵在桌前,庄凡心挥手散了散香水味儿,打开桌上的一册文件翻看,随口问:“进来的时候瞅见标志,裁剪室和打样室是在西走廊么?”

    助理杵在桌前:“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庄凡心眼都没抬,“中午之前把设计部人员名单给我一份。”

    “啊?”助理回应,“所有人吗?”

    “你听不懂中文?”庄凡心说,“还有,把三年内的所有设计资料整理给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整理……”

    庄凡心一直没正眼瞧对方,此刻不禁抬头,只见对方是个年轻男孩儿,细皮嫩肉的挺俊俏,但有些畏缩窘迫。

    他皱起眉:“你新来的?”

    对方点头:“实习第三天。”

    庄凡心陡然笑了,这个程嘉玛,可以。他问:“你叫什么?”

    实习生回答:“我叫温麟。”

    第59章

    顾拙言望向门口。

    庄凡心在silhouette逛了一圈,

    熟悉熟悉环境,

    顺便去人事部要了份全乎的名单,

    中途接到裴知的电话,对方刚下机,不太放心他。

    “没事儿,

    你好好忙吧。”他说,“对了,把你家地址发给我,

    外婆独自在家有事情的话我就过去。”

    讲完电话,

    庄凡心折回设计部,从门口到办公室的距离,

    他感觉从头到脚都在被人打量。大家无声地、悄然地关注他,模样穿着,

    姿态神情,甚至想透过这层人皮他看看肚子里,

    有几斤本事,多少才干。

    随着办公室的门关上,消停了。庄凡心喘口气,

    灌下大半杯白水,

    北方的过度干燥令他有些不适。

    主管敲门进来,抱着一摞文件夹,说:“庄总监,这是您要的资料,纸质的都在这儿了,

    还有许多我都发到您的邮箱了。”

    “谢谢。”庄凡心没什么灵魂地讲客套话,“这点事儿还要麻烦你,辛苦了。”

    他意有所指,这些事儿应该助理做,可惜助理不太成。主管听得明白,走近两步征求道:“给您的助理是实习生,什么都不了解,要不重新安排一个?”

    身为主管负责这些,直接换好送来就是了,无非是因为总经理程嘉玛安排的实习生,所以他不敢擅作主张。而庄凡心是老板裴知找来的人,也不好得罪,于是他问庄凡心的意思,让庄凡心来做主。

    庄凡心心知肚明,偏不:“无妨,那小孩儿挺好的。”

    主管道:“那就好,小温也是正儿八经学设计的,人不错。”退开点,“那我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万事开头难,瞧瞧满桌堆叠的文件就明白了,庄凡心马后炮地想,当初一时心软答应裴知究竟正不正确?

    不过当下虽头疼,但他不至于后悔。

    朋友比原来的工作重要,这些年也习惯四处盘桓停留,还有这一座城市,早就想来看看。庄凡心抛却千头万绪,扎进了文件堆儿里。

    讲通俗点,财务部管账,销售部管走货,广告部负责宣传打广,职能都比较统一。而时装公司的核心部门,设计部,人员构成复杂得多,设计师,助理设计师,裁剪师,面料师,分级师……七八种类别都在这儿,围绕之下促成一件服装的产生。

    庄凡心高调地亮过相,此刻要安心做事了。

    他仔细地了解方方面面,表面上的介绍仍不够,他对照每位设计师的作品看风格,翻出勤记录,记下打样师大概的工作效率,甚至抽取归档几个月的面料,来琢磨面料师的用料变化。

    不知不觉快四点钟了,午饭忘记吃,庄凡心忽略了饥肠辘辘,只觉眼球酸涩。他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眼药水,仰脸滴一滴,闭目片刻后按下了内线。

    那实习生叫什么来着?他忘了:“来一下。”

    温麟进来,对上庄凡心后不禁迷瞪了一秒,被那双湿润如噙泪的眼睛闪了下。“总监,您找我吗?”他慢半拍出声。

    庄凡心吩咐:“点点人数,叫些下午茶请同事们吃。”他说着拿钱包,结果咚一声,那小子已经关上门出去数人了。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德行,庄凡心调出温麟的简历,不太行就尽早结束实习期,让其另谋高就。一瞅,好家伙,从小学画画,法国念的服装设计,作品虽有不足,但刚毕业也算不错了。

    等下午茶送来,坐办公室的纷纷出笼,庄凡心去外面和大家一起吃。他请客,所有人那股暗中观察的紧张感散去,一两句玩笑开过,气氛变得轻松。

    小恩小惠是最初级的拉拢人心的方式,庄凡心其实没那个意思,主要是想寻个理由都坐下来,他记一记谁是谁。

    设计师不必天天坐班,买手和调研员几乎都不在,样衣师组长出差了。庄凡心默默记住,准备下次再请缺席的几位。

    填饱肚腹,庄凡心回办公室做整理,他初来乍到,所有事情又多又杂,盖上笔帽时天黑如墨,下班时仿佛已处深夜。

    这一天没干什么实质的事儿,却极费心神,庄凡心临走忘记叫车,离开silhouette大楼停在路边招手。

    正繁忙的时段,基本瞧不见空车,恰逢一阵耳熟的引擎轰鸣声传来,上午瞥见的那辆帕加尼超跑从面前经过,刹住了。

    车窗降落,温麟坐在驾驶位探头:“总监,你等人还是打车啊?”

    庄凡心顿觉邪门,我国的经济发展得这么快吗?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开超跑了?微微俯身,他回答:“打车。”

    “高峰期很难打的。”温麟解锁,“我送你吧。”

    庄凡心完全是屈服于刀子似的西北风,上车,从广阔的路边陷入逼仄的车厢,刚系好安全带,整辆超跑以超猛的速度蹿了出去。

    温麟问:“总监,你去哪儿?”

    “索菲酒店。”庄凡心说。

    “啊……那我得掉个头。”温麟望着前方,在路口打方向盘拐弯。

    庄凡心发觉对方和白天时没什么两样,不干不脆的,哪怕疾驰在路也是紧抿着唇,貌似刚拿驾照的新手。他多问一句:“驾龄几年了?”

    “三年。”温麟快速地看他一下,“怎么了总监?”

    庄凡心道:“不怎么,你紧张什么?”

    “我有点怕你。”温麟小声说。

    庄凡心大概明白,他今天高调亮相,甚至有点浮夸,所以给人的感觉很难相处。他故意的,他爷爷说过,人能否领导旁人,说俗了,一股厉害劲儿很重要,再加诸其他才能,进而演化成“威严”。

    况且,以后他帮裴知一起打理设计部,总要有个唱黑脸的不是?

    看庄凡心不吭声,温麟愈发忐忑:“总监,我今天一问三不知……你会让我干过试用期吗?”

    庄凡心也扭头快速地看了温麟一下,不知怎的,他恍惚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拖沓,怯懦,声不高地嘀嘀咕咕,都很像。

    他没接对方的话茬,能不能留下要看表现,合格就留,不合格回家找自己的爹妈讨安慰去。想起那份简历,他说:“你念的服装设计,学校不错,怎么做普通助理了?”

    温麟噘噘嘴:“我应聘的是助理设计师,但不知道怎么安排的,成设计师助理了。”

    庄凡心失笑,眼前这孩子一股娇惯气儿,开名车,穿名牌,随便给同事叫一顿下午茶花费几千块,典型的富家小少爷。他不免纳闷儿,既然养尊处优的,变成助理也心甘情愿地干下去?

    温麟说:“我念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silhouette,silhouette每一季衣服,裴老师设计的我都买了。而且,我也不在乎薪水多少,反正都不够保养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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