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太子则想:清河说得都好有道理,他怎么就这么会说话呢……不行!小爷可是将来的明君,不能老是被他几句话牵着鼻子走,显得我多没有威严魄力似的!我得想法子破了他的话术……不过,唔,这回就算了,还是下次再说。

    豫王思索片刻,最终点了头:“就按你说的,循序渐进。”

    太子也没有异议。这个交易就算是初步达成了。

    但坏就坏在,苏晏不甘心似的,咭咭哝哝地又补充了最后几句:“只要皇爷还在位,这事儿就轮不到太子拿主意。反正皇爷长命百岁,搞不好太子还没有亲政,王爷就已经廉颇老矣提不动马槊了,现在说这些有啥用?不如省点力气,多睡几个年轻貌美的小书生。”

    豫王气得一口血要喷出来,简直不知是该先辩解“我再老也不可能提不动马槊”,还是“我再馋也不可能再去睡小书生”。

    但又转念——苏晏以前从未干涉过他的私生活,如今却拿他的风流旧账来说嘴,莫非是一种自己无知无觉的吃醋?

    这么一想,心里仿佛好受了些,忍不住因此延伸出遐思,结果在潜入皇宫的时候短暂地走了神。

    被荆红追点破后,豫王连忙收敛心神,把私情暂时抛开,随着他进入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烛火只点燃了一半,光线有些幽暗。

    许是因为皇帝每日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不需要亮光,也不会经常使唤宫人,守夜的宫人们有些熬不住,打起了盹。

    两人一路潜行,遇到实在避不开的禁军守卫,就点了昏穴拖去隐蔽处藏好。待到靠近龙床,掀开床帐,便看见景隆帝静静地躺在上面,仿佛熟睡。

    但豫王一眼就看出,皇兄的身形又消瘦了不少,面色也越发苍白无血色,显得眼窝有些凹陷下去。眉间皱出了不少细小的竖纹,似乎连在昏迷中都在忍受每时每刻的痛楚折磨。

    但他依然是沉静与庄重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丝不苟,就连发髻都被人好好地梳理过,仿佛在等他醒来之后,随时能戴冠上朝。

    豫王俯身注视了片刻,低声叹道:“我唤不醒他。”

    荆红追想了想,问:“是否试过以真气输入?”

    豫王道:“试过几次。但皇兄患病日久,体内经脉堵塞得厉害,想强行打通,又担心伤了病体。”

    荆红追道:“你那是杀敌的真气,不是救人的。我学过治疗内伤的功夫,姑且一试。”

    不等豫王点头同意,他便径自将手指搭在了皇帝的脉门上,输入一丝极细极薄的真气。

    豫王下意识地想制止,但犹豫了一下,忍住了——荆红追的武功如今的确高深莫测,武学境界也隐隐在他之上,且苏晏那般信任他,让他试一试,或许会有意外的惊喜呢?

    那厢,荆红追很快撤回了真气,语气冷淡:“的确堵得厉害,真气行至胸口膻中穴就难以再往上,强行推进可以,恐会伤及经脉。”

    “你也不行?”豫王轻嗤。

    荆红追斜眼看他:“我行不行,苏大人比你清楚,毕竟日‘久’见人心。”

    豫王呵呵诮笑:“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两人互相敌意地怒视了一眼,强忍住病榻前交手的冲动,又把注意力放在昏睡的皇帝身上。

    荆红追道:“我打算将真气分为无数细丝,缘着他体内所有经脉慢慢推进,沿途打通淤塞、活络血气,最后哪处结节不通,哪处或许就是病灶所在。”

    豫王知道这话说着容易,操作起来千难万难。

    真气乃是习武之人自身之元气,离自身之体,入他人之体,已是困难。离体后还要再分化成网,各线同时推进,这需要真气拥有多么强大深厚的储备、源源不断的新生速度与出神入化的精细控制,天底下真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么?

    除非是已经返璞归真、以武入道的大宗师。

    荆红追坦然回答了豫王的疑虑:“我第一次做,不知会不会成功,只能说尽力而为,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运气通络期间,不能受任何打扰,还望你为我护法。”

    除了苏晏,他对谁都“你”来“你”去,但好在豫王生性落拓不羁,并非注重礼节虚名之人,故而也没怪罪他无礼,点头同意了。

    于是荆红追将皇帝身上的棉被一掀,让豫王将其摆成五心朝天的姿势,自己则大不敬地蹬掉了靴子,盘腿坐上龙床,双手手掌贴在了皇帝的背心。

    豫王守在床边,一瞬不瞬地全程护法,万一荆红追真气不济或是走岔,好及时出手相助。

    荆红追闭目凝神,极细致地操纵着一条条真气的细线,每打通一条经脉,就连通起相邻的线,如此缓缓勾连成网。

    有几次他险些失手,几乎将皇帝体内炸成泥潭,最后都因为精妙入微的控制力化险为夷,把豫王吓出一头冷汗。

    而荆红追也负荷极大,逐渐汗透重衣,将灰色的袍子打湿成了深青色。

    半个多时辰后,他收回手掌,长长地吁口气,下了龙床。脸上虽无疲色,透支感却从运转不畅的气息中渗了出来。

    毕竟人体精密如神之造物,他此番探脉通络心神消耗巨大,需要一点时间调养,等紫府丹田真气新生,才能完全恢复。

    豫王扶着皇帝重新躺下,见人还昏睡着,不由皱眉问:“我皇兄为何还不醒?”

    “我已尽力。他病灶在颅内脑中,有一处塞结成团,约莫鸡卵大小,仿佛连形态与质地都已异变,其中血脉扭曲蜷缩,真气屡次探之不进。我恐再试下去,会损伤脑中其他正常脉络,只好退出。”

    “那该如何处置那处病灶?”

    “我对内外科医术只略知皮毛,还是杀手时期为了更好地杀人,被迫学的。按我的理解,治标治本,把那团恶物直接挖掉得了。”

    豫王吃惊:“挖脑?人还能活?”

    荆红追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是啊,极大可能挖完就死了。而且,真气可办不到这一点,得用利器。哦,还得先开瓢。”

    豫王恨不得把这个冷脸乌鸦嘴直接开瓢得了。

    正恶从心头起,忽然感觉龙床上的人气息有了细微的变化。豫王忙转移视线,盯着皇帝仔细看。

    皇帝的指尖动了动,停顿须臾后,又更明显地动了好几下。豫王惊喜地轻握住他的手,低声唤道:“皇兄……皇兄?”

    荆红追伸手给把了把脉,微微颔首:“他要醒了。”

    话音方落,皇帝缓缓睁开了双眼。

    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视野由模糊逐渐清晰,豫王的脸也随之逐渐清晰。皇帝专注地看了看他,有些低沉沙哑地开了口:“擅自潜入朕的寝殿,四弟这是要‘清君侧’,还是逼宫?”

    豫王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这两样有实质区别?只是打算对皇兄禀报一声,你再不醒,我就任由母后把那三岁的小奶娃拎到龙椅上,然后跟她争一争摄政权。至于你那傻乎乎的大儿子——反正他在南京的破草庐有他爹的旧情人作陪,倒也不亏。”

    皇帝闭了一下眼,旋即睁开,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色:“原来贺霖回来了。”

    豫王有些着恼:“什么‘原来’!谁跟你说‘原来’!那傻小子就算想回来,一路也是被追杀不断,他凭什么成功,凭出身?凭运气?”

    皇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凭他是朕的儿子。以及——凭清河千方百计地护着他,日后也将不遗余力地辅佐他。”

    豫王僵硬了一瞬,像是彻底泄了那口气,懒洋洋答:“算了,反正我早就做了决定,最后赢个口舌之争也没意思。离了战场,我从来就赢不过你。”

    皇帝说:“你错了。朕与你之间,从未有输赢,只有情理与取舍。无论沾着哪一边,都没有真正的赢家。”

    豫王沉默片刻,转头问荆红追:“你能不能再把他弄昏迷?我真不想听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荆红追答:“那得大人先同意。”

    豫王恨恨地嘀咕了声:“狗!”

    皇帝望了望窗户,忽然问:“几更天了?”

    -

    四更时分,刚刚收到谕令的大臣们赶忙收拾朝服,有些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匆匆赶到午门前集合。

    ——太后突然通告四品以上官员,今日上朝,朝会地点不在奉天门广场,而是在奉天殿中,有重大之事要向朝臣们宣布。

    重大之事?还有比圣上龙体安危更重大的事吗?百官们隐隐感觉,在他们度过了两个月惶惶不安的日子后,那个被极力掩藏于宫中的秘密要被太后亲手揭开了,个个心中五味杂陈,人人都担心受牵连,就连集中时的交头接耳都少了。

    钟声响起,左掖门缓缓开启,朝臣们排着队鱼贯而入,走过久违的奉天门广场,进入奉天殿。

    奇怪的是,一贯勤勉的礼部尚书严兴与内阁首辅杨亭都不在队列中。

    直到上朝队伍全部走完,这两位才匆匆赶到,下了轿,快步走入左掖门。

    两人往各自的位置一站,一个神色沉毅,一个面有愁容却不失坚定。

    鸣鞭响起,太后的凤辇在宫人与侍卫们的簇拥下到来,带着一脸困意的二皇子朱贺昭。

    司礼监掌印太监蓝喜不在,负责传达上意的是另一个秉笔太监。升御座,太后坐于空龙椅旁的凤椅上,以亲密呵护的姿势,将朱贺昭搂在身旁。

    臣子们行过例行的大礼,太后开口说道:“皇帝积劳成疾,微恙逐渐化为恶疾,宫中太医与民间圣手竭尽所能,均束手无策。朕心痛切至深,哀哀不能度日,唯恐天地崩殂,我大铭国本无以为继。所幸,昨夜皇帝于昏迷中短暂清醒,留下遗诏,嘱朕于朝会众臣面前宣读。众卿家聆听圣人遗诏——”

    臣子们大惊、大恸,心中大惶然来不及吐露,听见太监尖声喊道“众臣跪聆圣诏”,不得不纷纷下跪,以额贴手,等待宣读。

    太后将手中遗诏递给秉笔太监。

    那太监逐字逐句读得平板又清晰万分,读到“长子朱贺霖暴虐失德,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故废为庶人,改立朱贺昭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继位”时,举众哗然!

    二皇子只觉被阿婆紧搂着,力道之大,掐得他有点疼。但他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场面有些惧意,仿佛只有阿婆怀中才是唯一安全地,因而忍住不挣扎。

    太后居高临下望着沸腾的群臣,沉声说道:“众卿为何哗然,莫非是对皇帝的遗诏有疑议?不知诸位是打算忠君从诏呢,还是悖逆抗旨?”

    一名文官出列,拱手禀道:“太后,非是臣等有抗旨之心,实乃此诏书出乎众人意料。数月前,近百名官员上疏请求易储,最后被皇爷一一处置,入刑的入刑、革职的革职,可见圣意所在。何以突然要废太子?”

    太后冷冷盯着他,旁边有內侍立刻将此人的官职与姓名记录在册。太后道:“皇帝将大皇子流放南京,又进一步贬去陵庐守陵赎罪,经年厌见其面,难道就不是圣意所在?你们觉得这遗诏很突然么?朕倒觉得,很自然。

    “皇帝病重于榻,仍不愿召大皇子回京侍疾,只被二皇子昭的孝心打动,认为他天资钟萃、仁孝双全,立其为太子,哪里不顺应天命人心了?至于让你们反应这么大?”

    仍有大臣觉得不妥,一个个出列上谏,太后逐一驳斥,声色俱厉,势压全场。

    于是不少朝臣将目光投向内阁首辅杨亭,没指望他能像前任首辅李乘风一样气势如虹,嘴炮手撕两项全能,但至少出来说几句话,别学谢时燕也当个稀泥阁老。

    却见杨亭与日常判若两人,眼睛微闭、下颌微昂,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倒像给太后站场似的,不由感到失望。

    再看六部尚书,最清贵的礼部也不发声。吏部尚书在李乘风告病还乡后还空缺着,刑部尚书正向太后苦谏,户部、工部、兵部尚书还找不到说话的空隙,都被叽叽喳喳的御史们抢先了。

    面对这一大摊混乱,内阁却如此平静,难道连内阁都认为这份遗诏符合礼制,是真实的圣意?

    众臣有些惊疑不定,忽闻太后厉喝一声:“难道你们非得逼朕将皇帝病榻抬至这奉天殿,好让你们亲耳听一听圣谕?”

    “——不必扰动父皇,让儿臣入养心殿侍疾即可!”

    殿外骤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音色界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越明朗。

    众臣一怔之后,纷纷转身望向殿门。

    只见太子朱贺霖一身朝服,手捧一卷黄帛迈入大殿,边走扬声道:“儿臣奉父皇诏命回朝,叩请面圣!”

    “儿臣奉父皇诏命回朝,叩请面圣!”

    “儿臣奉父皇诏命回朝,叩请面圣!”

    整整说了三遍,人也走到了大殿的中央,将诏书展开,向众臣展示上面的文字与玺印。

    太后面色难看,勉强忍住怒火,冷冷道:“既是奉召而回,那就站到亲王队列中去,不要影响朝会。”

    朱贺霖毫不畏避地直视她,大声问道:“太后手中遗诏,能否也传示众臣?众臣若能服膺,孤亦无话可说,愿从诏废为庶人!”

    第302章

    在这一室之中

    太后虽因朱贺霖毫不客气的顶撞而脸色铁青,但话说到这份上,倘若她不肯将遗诏示众,倒显得自己心虚,也会引发群臣更多的狐疑与猜测。

    于是她阴沉着脸,朝身边的内官点了点头。

    内官捧着这份遗诏,走下台阶,向大殿两侧站着的六部重臣逐一展示。

    这些见多了诏书,无论对制式与笔迹、用印都烂熟于心的朝堂大佬们,纷纷凑过头来仔细看完,相视颔首道:

    “天子二十四宝玺,此诏所盖是为首的‘皇帝奉天之宝’。遗诏用传国玺,没错了。”

    “的确是司礼监蓝喜的笔迹。”

    “从遣词造句上看,像是皇爷一贯的风格。”

    “难道……皇爷病中神思昏昏,真改了主意?”

    “那这样的遗诏,是遵还是不遵?”

    “若圣意如是,我等身为臣子,自当遵诏而行。”

    “下官还是觉得不妥……”

    窃窃私语变成了议论纷纷。

    太后盯着朱贺霖,眼神冷傲:“遗诏已传示众臣,圣意毋庸置疑,废太子还有何话可说?你手中那份诏书,即便是真的,也只是为了召你回京,聆听这份遗诏而已。”

    她不待朱贺霖再次开口分辨,当即下令:“来人,将这藐视遗诏、出言犯上的废太子拿下!”

    群臣大惊,不少人跪地请求太后收回成命,更有恪守正统的官员伏身阶前,大哭而谏。

    太后不为所动,奉天殿上侍立两边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上前,要押走朱贺霖。官员们死活不让,跪在地上紧抱太子的双腿,锦衣卫抽刀威胁,他们便张臂拦在刀锋前,以身相护。

    一时间呵斥声、呐喊声、嚎哭声、哀求声响彻金銮宝殿。

    混乱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圣天子御笔亲书遗诏在此,所有人聆听圣诏!”

    其声高亢嘹亮,如钟响磬鸣,一下子镇住了满殿慌乱,官员与侍卫们不由自主地转头寻找发声者,均是一脸惊疑:

    怎么还有遗诏?哪来的又一份遗诏?还是御笔亲书!

    只见先前一声不吭的内阁首辅杨亭,高举着手中一卷黄帛,目光扫视全场,那张素性温和、乃至失之于优柔的脸上,竟隐隐生出金刚般威严的怒光。

    这卷黄帛在他怀中整整藏了两个月。

    跪门案之后,景隆帝暗中将他与礼部尚书严兴召来密谈,出了御书房的殿门之后,他的怀中就多了这么一卷黄帛。

    杨亭日夜带着它,任由它像灼热的火炭一样烙着自己的心口。

    这两个月来,他守着一个令人惶恐的可能性,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好几斤。要不是这个秘密还有一个同盟者,两相支撑,他也许会因为这个巨大的精神负担而崩溃。

    此刻殿中,礼部尚书严兴正一脸郑重地注视着他,用拱起的双手默默告诉他:我与杨公同进退!

    他们是被皇帝秘密钦点的,就像佛陀身边的护法者,却曾经在风雨飘摇、晦暗无光的日子里,对自己的能力与定力产生过怀疑,甚至惶恐。

    他们不敢在各自的府中碰头,唯恐人多口杂,便相约微服去了个偏僻茶馆,商议对策,互相汲取力量。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的私会被豫王暗中捕捉到。他们所议内容,也在豫王心中掀起了波澜。

    豫王有雄心、有野心,也有义心与情心。五味杂陈的矛盾,使他召来了心腹宗长史与华统领密谈,既是试探臣下,亦是叩问己心。

    倘若太子没有及时回京,也许他会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但就在当夜,太子回来了——苏晏也回来了。

    豫王的心,也因此尘埃落定。

    当夜,五人定下了兵分三路的计策后,朱贺霖与苏晏一同私下拜访了杨亭、严兴,得知了这份真正的遗诏所在。

    今日,苏晏本想陪朱贺霖上殿,一贯爱黏他、什么事都爱拉上他的朱贺霖却拒绝了。

    朱贺霖说:“身为太子,若是连独力抗争的勇气与能力都没有,日后如何驭下服众?再说,清河身为南京礼部侍郎,私自回京难免遭人诟病,还是先不要出现在明面上为好。”

    苏晏觉得太子真的是成熟了许多,不仅有担当,还有筹谋,对此很是欣慰。

    因为与太子商议细节,杨、严二人上朝的时间迟了些,所幸还是赶得及,没有错过这场至关重要的朝会。

    在众目睽睽之下,杨亭展开手中黄帛,高声宣读这份由景隆帝在两个月前托付他保存的遗诏:

    “朕以菲薄,弱冠绍承祖宗丕业,先后一十八年矣。宵旰忧勤、图臻至治,唯恐德泽不能洽于天下,而愧国中犹有凋敝之民。

    “今遘疾以至大渐,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何必忧惧。所幸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朕虽弃世亦复何憾!

    “长子皇太子贺霖,仁孝聪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群臣同心辅佐,以终予志。

    “皇二子贺昭年幼聪慧,托付淑妃悉心抚育,十五岁后出宫就藩。

    “皇太后仁慈向道,操劳半生,宜移居东苑静美之地,颐养天年。”

    “丧礼悉遵先帝遗制,务必俭约,不可劳民伤财。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各处镇守备御重臣及朝中文武官员,亦毋擅离职守;在外亲王郡王,悉免赴阙行礼。

    “望内外郡臣尽忠秉节,辅佐嗣君,永宁我国,安乐生民。诏谕天下咸使闻之。”

    太后于凤座上,越听脸色越惨白,及至“宜移居东苑”一句,更是面无人色!

    她方寸大乱,手中力道亦失控,勒得二皇子疼痛难以忍受,便挣开她的手臂,爬到旁边的龙椅上蜷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太后此刻哪里还顾得了二皇子,满脑子都是:皇帝竟然还留了个后手!

    之前一式两份的遗诏,按制一份发往内阁,一份由后宫保存。是由蓝喜代笔,写得也简单,只说太子继位,被她狠狠心焚毁了。

    却不想那只是明修栈道,杨亭手里这份御笔亲书的遗诏,才是暗度陈仓!

    这份遗诏以天子亲笔增加了其真实性与分量,不仅内容更为详尽,更是苦心安排好了二皇子与太后的结局——一个由庶母抚养,成年封藩,彻底断了继位之道;另一个被迫移居行宫,彻底告别政治舞台——甚至还将之昭告天下,人所共知!

    如一盆冰雪倾头,五体皆寒,太后的手不停颤抖,手指在覆着华服的膝盖上死死绞缠,长指甲不知又断裂了几根。

    ……隚儿啊隚儿,你我母子一场,前半生相互扶持、互相成就,后半生竟为何走到互相猜疑、互相防备,乃至至亲相残的这一步!

    “——的确是御笔亲书!除了‘皇帝奉天之宝’外,还加盖了天子、承运、受命、制诰四宝玺。”

    “此遗诏,乃是皇爷亲手赐予杨阁老,我严某人也在当场!哪个不信,可出列质问,我一一对答。”

    “这两份遗诏……前后矛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以哪份为准?”

    “这不是显而易见?以亲笔为准!以用印为准!以天地圣心、祖制礼法为准!”

    “那么太后手中那份遗诏……”

    “不能吧!这么做岂不是……”

    太后已听不清群臣们嘤嘤嗡嗡的声音,亦看不清太子朱贺霖的神情。此时她心乱如麻,有惊有惧、有怨有恨,更有一股拼个鱼死网破的戾气!

    她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厉喝道:“废太子图谋不轨,内阁以伪诏煽动人心,此等乱臣贼子为何还不速速拿下!传令金吾卫、羽林卫,入殿平贼护驾!”

    殿中锦衣卫大汉将军一声领命,当即冲出殿门,放声叫道:“金吾卫、羽林卫何在!”

    叫声在空旷的奉天门广场上空久久回荡,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名大汉将军急了,再次大喝:“金吾卫!羽林卫!”

    在广场两侧高墙外的宫道中,一支金吾卫队伍、一支羽林卫队伍双手抱头,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被墙头密密麻麻的箭矢瞄准着。

    为首的统领人头已滚落血泊之中。

    沈柒在他的衣袍上擦拭干净绣春刀上的血迹,对其余跪地卫兵峻声说道:“首恶已诛。尔等不得已听命行事,死罪可免,当感谢太子殿下之仁德。”

    卫兵们死里逃生,满心惧意与感激,纷纷叩头不止,口中称颂“小爷仁德”。

    不远处的宫门下,苏晏望着沈柒着黛蓝色织金飞鱼服的背影,对身边的腾骧卫指挥使龙泉说道:“多谢龙指挥使,否则光凭锦衣卫的人数,恐怕没这么容易控制住这两支上卫。”

    龙泉朝他抱了抱拳:“苏大人不必客气。皇爷早就暗中谕令过卑职,一旦小爷回京,便要全力护其安危,还说到那个时候,苏大人也许会亲自来联络卑职。”

    苏晏微怔,喃喃道:“皇爷……早就猜到我会擅离职守,护送太子进京……我……”

    龙泉笑了起来:“皇爷让我转告大人——清河此乃剑胆琴心之举。他不仅料到了,还允准了,故而不算擅离职守。”

    苏晏用力抹了一把脸,平复情绪后问他:“皇爷还没醒么?我想见一见他。”

    -

    奉天殿中,太后下了拿人的凤旨,却久久不见回应。事先安排好的金吾、羽林两卫,就如在宫中蒸发了似的,毫无音讯。

    一片尴尬的沉寂中,司礼监掌印太监蓝喜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多桂儿等几名在养心殿伺候的小内侍。

    “是蓝太监!他一贯不离御座左右,眼下忽然上殿来,莫非……”后排的几名臣子不禁交头接耳。

    蓝喜行至大殿中央,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拾阶而上,最后稳稳站在龙椅前,手持的拂尘一甩,含笑道:“哎呀,二皇子殿下调皮了,怎么能爬到龙椅上呢。这是你父皇才能坐的,知道了么?快下来罢。”

    他伸手,把抽抽噎噎的朱贺昭抱下了龙椅,交给身后的內侍:“皇爷有旨,送二皇子去淑妃娘娘宫中。”

    太后脸色铁青,失了礼似的往前迈了一步,想抢回二皇子:“皇帝尚且病重昏迷,哪来的旨意?莫不是你这老奴才假传圣谕?!”

    蓝喜此人她如何不清楚,未必不忠君,也未必会以命去忠君。被她施加压力时,没多抵抗就如墙头草似的倒伏下去,叫写诏书就写诏书,叫盖玉玺就盖玉玺,似乎很是顺从识时务,故而在她手中留住了一条性命。

    谁料这会儿倒像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当着她与朝臣的面胡作非为了!

    蓝喜面不改色地等太后斥责完,方才躬了躬身,用谦卑的姿态与语气,说出了惊雷一般震撼众人的话:“启禀太后——皇爷醒了。”

    他转身面向群臣,抻直了这两个月来佝偻的腰身,尖声宣告:“皇爷醒了!急召太子殿下、内阁阁臣、六部尚书,以及南京礼部左侍郎苏晏——养心殿见驾!”

    皇帝醒了……我儿子醒了……太后茫然地想,可他第一个要见的却不是亲娘……不,他压根就没有提到他亲娘!

    -

    养心殿的大殿中,朱贺霖在焦急等待中踱来踱去,不时转头看一眼苏晏。

    苏晏坐在內侍端来的圆凳上,脸色沉郁,一言不发。

    刚接到蓝喜派人传来的口谕时,他欣喜万分,心想:皇爷果然龙体无碍了,说不定先前两个月的“病重卧榻”,都是做出来麻痹对手的。

    可到了养心殿,他才发现,似乎情况并非如此——

    注重仪容与风度的景隆帝,竟没有端坐于正殿召见重臣,而是让內侍将阁臣与尚书们领到寝殿……除了皇爷实在起不得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豫王与阿追是三更天出发潜入皇宫的。四更开宫门,官员们在奉天殿经历了一场混乱与惊魂,如今已是五更天了。

    第一批被召见的重臣离开寝殿,步下台阶,站在庭中待命时,天际晨光微微亮起,天色从靛蓝变成了鱼肚白。

    听见內侍的脚步声,朱贺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起身,急问:“父皇何时见我?”

    內侍低头道:“请苏大人入内。”

    朱贺霖回身去拉苏晏的手腕,想一起进去,却被內侍阻止:“皇爷召苏大人单独觐见,小爷还请继续等候。”

    苏晏心乱如麻,假作淡定地拍了拍朱贺霖的手背:“我先进去。你们父子一年多未见面,留到最后召见小爷,想必有许多情分要叙。”

    朱贺霖无奈,只好继续坐回椅面上,一双眼睛担心又不舍地看着苏晏,直到他背影消失于重重帘幕与槅扇门后。

    穿过熟悉的走廊,苏晏在寝殿门外看见了侍立的蓝喜,忽然觉得一年多不见,这位便宜世叔衰老了许多。曾经属于权宦的、媚上欺下的骄色在他脸上淡去,唯剩一脸忧心忡忡的皱纹。

    苏晏心生触动,朝他拱手作礼后,正要迈入殿门,忽然听见蓝喜轻声说道:“四更天时,皇爷命咱家送豫王殿下与一名布衣庶民离开,说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与尊严,即便是出于善意、立了功,也不容有人墙头屋顶来去。”

    这么说来,的确是豫王与阿追唤醒了皇帝……可为何皇爷召见太子与重臣,却不留下宗室亲王?

    蓝喜又道:“苏侍郎,你劝一劝皇爷,留下与豫王同行的那名武功高手,让他配合陈实毓大夫,为皇爷医治头疾。”

    苏晏一惊,问:“是不是阿追瞧出了什么?”

    蓝喜将荆红追所为、所言简单说了几句。还未说完,只见贴身侍奉的内侍们从寝殿内全部退了出来,朝苏晏躬身说道:“皇爷命苏大人立即入内,不可再耽误。”

    颅脑病灶、塞结成团、形态与质地都已异变……苏晏还来不及仔细思索,闻言只好朝蓝喜再次拱手示意,然后快步进入寝殿。

    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微辛微苦的草药香气。

    龙床上幔帐半垂,掩映出皇帝半倚枕被的侧影。

    “臣苏晏——”

    苏晏正要叩行面君之礼,却听皇帝说道:“你看,这里一个外人都没有……清河曾说过,‘在这一室之中,我们有鹣鲽之情’,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苏晏笑了起来,鼻腔有些酸涩。他不再行礼,径直走进拔步床前的围廊,踩着踏板侧坐在床沿,俯过身去直接抱住了皇帝的脖颈。

    他把脸贴在皇帝胸口,语声轻悄:“我在南京思念皇爷,一日更甚一日。‘相会即别离,人生何参商’,我算是真正体会了其中三味。”

    皇帝只手揽住苏晏的腰背,嗅了嗅他头顶发香:“我也思念卿卿,哪怕是在昏沉沉的迷梦中。”

    苏晏眼眶潮润,抬头问:“那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皇帝凝视他的眼睛,反问:“我一病数月,如今是否憔悴支离,不堪入目了?”

    苏晏含泪微笑:“皇爷永远都是我初见时清俊端华的模样。”

    他迎上去亲吻皇帝的嘴唇,皇帝却转过脸去,这一吻只落在了脸侧。

    “身患恶疾,恐染及你,不可太过亲近。”皇帝沉声道。

    苏晏不管不顾,两手捧住皇帝鬓角脸颊,硬凑过去啾啾啾地一通乱亲:“才不是什么恶疾!让陈大夫来治,阿追也来帮忙,很快就能痊愈了。”

    皇帝躲不开、迫不过,被亲了一脸湿漉漉,忍不住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叹道:“清河啊……”

    第303章

    他与江山同在

    苏晏被皇帝紧紧抱着,嗅着衾枕与龙袍间熏染的御香,觉得十分妥帖安全。

    这一年多来的风雨霜尘、近一个月的艰险奔波,仿佛漫天惊鹊终于寻到了栖息的树,所有苦楚都在这个怀抱中得到了抚慰。

    “皇爷嗳,”他低低说道,“你把遗诏收回去,好不好?

    “蓝公公已经去请应虚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没离开皇宫,他想必是不会走远的,也许这会儿正藏身在哪个角落里,待我出门去叫一声。”

    皇帝掌心在苏晏后背拍了拍:“去旁边的书桌,打开中间抽屉,把里面的一卷画儿拿出来。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笔。”

    苏晏不管他打岔,继续说:“阿追如今是武学宗师,应虚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联手,一定能治好皇爷的头疾……”

    皇帝微叹口气,改拍为揉:“听话,不然我的头又要疼了。”

    苏晏明知这是借口,拗不过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画儿过来,放在被面上。墨笔则小心地夹在耳上,怕染黑了锦被与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开。苏晏慢慢展开画卷,见是一幅《雨后风荷图》:夏日园池,荷叶亭亭随风轻曳,叶上露珠自由惬意地流动,翠色欲滴,叶下半尾游鱼,水波中若隐若现。

    整幅画用笔刚柔并济,线条洗练,将荷叶的清隽与风骨勾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技艺还是意境皆臻妙无比,苏晏一眼就看出,这是皇帝御笔。

    “这幅风荷图,画于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节……是他刚刚进宫担任司经局洗马,受东宫小黄书连累,挨了一顿廷杖之后的事?

    “当时就想找个机会,把这画儿和半首诗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又藏了起来……这一藏啊,就是两年多。”

    苏晏看着画卷边上,皇帝用遒劲圆熟的笔法所提的两行诗句:

    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

    他轻吟着这两句诗,低笑一声:“我知道皇爷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当时错误解读,淫者见淫。”

    皇帝摇了摇头:“你没有误读。那时我便对你起了心思,并因此感到困惑与烦恼,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见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种下几支,慢慢地就越种越多……那段尚未认清内心的日子,种种纷乱情绪,难以言表。”

    “我却一点看不出来……”苏晏望着他,目光湿润而温热,“皇爷在我心中,永远是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

    “但好在最终拨云见月。与你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皇帝向前倾身,拈下苏晏夹在耳上的笔管,送到他手中,“用这支笔,将后面两句诗补完,可好?”

    苏晏有些为难:“我的字远不及皇爷,诗更是写得像打油……”

    “‘琼林宴罢逢杜甫’,我知道。”皇帝微微一笑,“不过,不是也有‘落花深处数流年’这样的佳句么?”

    苏晏红了脸,不知是羞愧于刚穿越时不知深浅所写的打油诗,还是羞愧于写给沈柒的情诗被皇帝知晓。

    他讷讷道:“……我怕狗尾续貂,毁了这幅传世之作。”

    “你放心,不传世,这画儿我是要带进皇陵的。”

    “——皇爷!”

    “写罢,啊,写罢。”皇帝耐心哄道。

    苏晏拈笔思索片刻,无奈文思枯竭,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

    皇帝鼓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苏晏见皇帝面上似有疲惫虚弱之色,眉间细纹也忍痛般蹙了起来,不禁心惊地问:“皇爷是哪里不舒服……头又疼了?”

    皇帝勉强笑了笑,将一个平滑的瓷枕垫在画纸下方:“还好。就等你写完后面两句了。”

    苏晏将担忧的目光移到画纸上,脑中浮现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笔,用轻灵飘逸的书法,续上了后两句:

    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皇帝凝视他洁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我怜惜青荷的澄净碧绿,怕它承受不了经夜淫雨的侵袭。怎知道荷叶期待的雨水浇灌,却像这即将过去的盛夏一样,一年只有一期呢?

    苏晏将笔丢出床前围廊,画卷与瓷枕也拨到了踏板下,一把掀开锦被,蹬掉靴子钻了进去。

    “说什么‘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我要让你瞧瞧,人间夫妻是怎么每夜、每夜欢好的,才不是像我们这样,终年唯一期……”苏晏哽咽着,撕扯自己的腰带与衣襟系带。

    皇帝想拥抱他,气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动,我自己动!”苏晏一边哽咽,一边将两腿跨在皇帝腰侧,俯身把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骤然看见从他指缝中渗出的暗红色鲜血。

    苏晏咬牙忍住哭腔,轻轻掰开皇帝的手指:“没事,没事……我给你擦擦,擦擦就好……”

    他用随身带的帕子擦拭皇帝鼻腔中涌出的殷红,又怕血液倒灌,遂将其侧过身来,边堵边擦,边擦边掉眼泪。

    “我求求你啦,让应虚先生和阿追试试吧……你个老男人,到底在怕什么,你在怕什么!”

    鼻血涌得急,也止得快。帕子已经湿透,皇帝抽出枕巾擦拭干净口鼻,低声道:“我怕再也见不到的那人,如今已在眼前,所以就没什么可惧怕的了。至于剖割之术,至今未有术后生还者,我也不必非得逆天而行,临终之前留一份天子尊严也好。”

    苏晏再忍不住,将脸埋在皇帝胸口,泪湿衣襟:“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仿佛只是血管神经性头痛,最后会恶化得这么严重?从皇帝如今的症状,从阿追的描述中,他推测出了那个令他最无法接受的可能性——脑瘤。

    短时性失明,是因为肿瘤或淤血压迫到视神经。

    嗜睡、昏迷同样也是脑瘤甚至是脑疝的典型症状。

    他知道脑疝。前世有次陪导师刘铑去医院做脑CT检查时,他与候诊的一名病号闲聊起来,对方是个乐观的脑瘤患者。

    “我这儿,中间最里面,脑胶质瘤。”那位病号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做出个夸张的表情,“你知道这玩意儿最危险、最麻烦的是什么?不是开颅手术,也不是复发率贼高,而是并发脑疝。什么是脑疝?就是……颅压增高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医生说可能压迫到呼吸循环中枢,导致呼吸和心跳骤停,于是就突然死亡了。可能前一刻我还在吃饭、看电视,后一刻就——嘣!”他用双手做出个牛皮筋拉到极限,骤然断裂的动作。

    苏晏用力摇头。

    皇帝用掌心揉他的后脑勺:“别哭。死生昼夜,自然之道,便是天子也无异于众人。”

    “……你今年才三十八!人生都还没过半,这是什么狗屁的道!”苏晏边哭边骂,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袍,“我不管,我不认!我这就把陈老和阿追叫进来,绑着你、药翻了你,也要给你动这个手术!”

    皇帝长长地叹口气,在他想要抽身而去时,扯住了他的衣袖:“再等一下,不差这一会儿……你去吩咐宫人,把太子叫进来。我有要紧的话嘱咐他。”

    苏晏见皇帝松了口,算是同意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襟,擦着泪走出寝殿的殿门,去吩咐宫人。

    须臾,朱贺霖脚步匆匆地赶来。苏晏已经擦干净泪痕,但眼睛、鼻头红通通的,明显是痛哭后的模样。朱贺霖心里难受,握着他的手,一时又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苏晏便拉着他,一同走到了龙床前,然后弯腰去捡掉在地板上的画卷、瓷枕头与毛笔,逐一归位。

    朱贺霖在床前围廊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行向前,爬到了踏板上,握住皇帝放在床沿的手,含泪唤了声:“父皇!”

    皇帝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头,颔首道:“晒黑了,长大了,肩膀也有力了……能否扛得起江山社稷?”

    朱贺霖惊慌摇头:“父皇,儿臣尚未——”

    一句话未说完,皇帝就露出失望的神色,严厉地打断了他:“扛不起,也得扛!朕为你遮风避雨十七年,难道你还想一辈子躲在朕的羽翼之下?从你去南京,到你从南京回来,多少人为你殚精竭虑、多少人为你千里奔波,多少人为你保驾护航……但凡你说一个‘不’字,都对不起那些用血肉为你铺路的人!”

    朱贺霖愣住。继而受了极大的震撼似的,眼神从慌乱痛楚,逐渐变得锐利坚定。

    “儿臣……能!”他将皇帝的掌心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发誓般沉声道,“儿臣定尽心竭力,必不使父皇蒙羞。”

    皇帝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揉摩着他的头顶,像他幼年时那样:“十七岁,披肩发可以梳起来了,扎个全髻,会显得老成些。”

    朱贺霖用力点头。

    “朕在你母后走后,又与宫妃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双生公主、一个皇子,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很不舒服?”

    朱贺霖摇头,犹豫一下,又微微点头。

    皇帝无声叹道:“朕知道,尤其是昭儿的出生,让你心生怨气。”

    “儿臣只是惶恐,怕自己顽劣冲动,积习难改,达不到父皇的要求,也怕……怕二弟太过聪明可爱,夺去了父皇的心……后来,父皇对我逐渐严厉,我又担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厌恶,还担心——”朱贺霖咽回了万难出口的后半句,羞愧地低头,前额抵着床沿,是真心悔过的模样,“儿臣错了!从之前在奉天殿中,听见圣诏的那一刻,儿臣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父皇并未厌弃我……”

    “不是‘并未’,而是‘从未’。”皇帝望着他头顶束发的小金冠,正是他十二岁生辰时,自己亲手画的图样交由匠人打制后送给他的。他打心眼里喜欢,称之为‘父皇画的冠’,经常戴这一顶,时时养护。如今五年过去,冠身与头比起来略嫌小了,可他依然不肯摘掉——多么长情的孩子,自己以前为何总觉得他没个常性、喜新厌旧呢?

    皇帝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你出生时是足月,但因泡得皱巴巴,比昭儿难看多了,可是朕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格外欢喜,像在心头打翻了一碗暖热的甜汤。朕对你母后说,‘这便是我大铭的太子,朕今后会好好教导他,让他成为将来的盛世明你母后走得早,朕怜你失恃,溺爱十五年,直到风雨临头,才恍然发现,朕不能只把你当儿子。你所要继承的,除了朕的血脉,还有江山社稷、亿万生民。朕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得不开始逼迫你、磨砺你,用严苛的要求反复锤炼你,为的就是今时今日——”

    朱贺霖抬头望向他的父皇,双目赤红,眼眶中蓄满泪水。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所有的隐忍与按兵不动,都是在养祸,最后一举成擒,好扫清他继位后的所有障碍;而那些冷落、打压包括流放,也都是自知得病后,为了逼迫他尽快成长,为了他能扛起社稷重任所采取的手段。

    他强忍激荡的心情,问出了最后一根扎在心底的刺:“父皇为何……给二弟取名‘昭’?”

    这个“昭”字像个充满隐喻的期望,透露出改弦更张的政治意味,曾经在他骄矜的心头泼下了第一盆冰水,以至他接连几夜,都从被神人之手拽落尘泥的噩梦中惊醒。

    皇帝微怔,似乎没料到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影响如此深切——也许天底下的父母子女皆是如此,再怎么感情亲厚,也总有些事在理解上南辕北辙。

    皇帝望着长子,说道:“因为他是卫家的外孙,是太后非要塞给朕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给二皇子取名为‘昭’,是为了警醒自己,莫忘权臣误国的下场。”

    朱贺霖睁大了眼睛,忽而猛地转头看苏晏——

    他想起朱贺昭出生的那日,在东苑龙德殿的偏殿内,他因为得知了二皇子的赐名而发狂,清河就是用这句话来冷却他。

    那时,父皇对清河认识尚浅,不可能说出这么隐秘的心里话,那么只可能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朱贺霖心底不是滋味,但此刻他的私情已微不足道,嫉妒刚冒芽就被皇帝的下一句话碾个粉碎——

    皇帝淡淡道:“储君之位,朕从未考虑过二皇子。贺霖,朕相信你,日后定会成为一代明将脸埋在父皇的被面,朱贺霖泣不成声。

    皇帝轻拍着他肩膀:“好啦,一个个的,都哭得跟小孩儿一样……让宫人把殿外庭下候立的大臣们都召进来罢,朕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宣布。”

    虽然被“最后一件事”这种不祥的话语刺痛心扉,太子仍含泪执行了父皇的旨意。

    几位朝堂的顶尖人物: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的都御史。当然也少不了官衔不高、但职能特殊的史官——起居郎。一干重臣跪伏在皇帝龙床前,神情忧愁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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