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皇爷犀燃烛照,不会看不出卫家暗藏野心,这野心因为二皇子的出生而不可遏止地膨胀——但与其说是‘不可遏止’,不如说是‘不被遏止’。每当闹得太过分,皇爷就会敲打儆示,等对方吃痛缩回去,皇爷就不再追究。如此一来,卫家胆子更大,不仅有意拉拢勋贵与文官,甚至连部分言官如今都已是他的喉舌。

    “——皇爷对此,难道就没有警惕之心?

    “刺杀太子谁会得利?”

    “市井间诽谤储君的流言是谁散播?

    “坤宁宫大火是谁的设计?

    “朝臣对太子的不满与指责,是谁在煽风点火?

    “——这一切,皇爷难道心里真的没有数么,还是明知而故纵?”

    苏晏一句比一句问得犀利,看似气势逼人,实际上手心汗湿,一颗狗胆已经壮到麻木。

    景隆帝吐出一口长气,低沉地说:“换其他任何一个臣子,朕都不会任由他把这些话说完。但也只有你,看破还非要说破,说破还非要讨个答案——这个答案,有那么重要?”

    “当然!”苏晏完全豁出去了,“这个答案决定了,臣是要继续和卫家斗,和‘弈者’斗,还是顺应天意,从此闲云野鹤,只求富贵不谈抱负。”

    皇帝“呵”了一声,“好个顺应天意!你要是真肯顺应朕的意思,何至于屡屡身陷险境。如今倒拿这个来说嘴。”

    苏晏翻身下床,跪在床前踏板:“臣不识好歹,罔顾君恩,是一等一的傻子。”

    皇帝一把拉起他,揽在自己怀里,又爱又恼,“好啦,你不就是想知道朕的真实想法?朕不爱说,是天性使然,也是御下手段,你就非得逼朕说。就让朕好好的当一个孤家寡人,不好么!”

    苏晏的脸贴在皇帝胸口,听心跳声紊乱,在这个惯于把持局势与权力的男人体内,像个失控的信号,不知为何竟感到了欣慰与愉悦,回答:“不好。”

    皇帝惩罚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轻声道:“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苏晏微怔,而后打了个激灵。

    “朕之前没有除去卫家,如今时机更是不适合。

    “你觉得如果卫家倒了,那个把它当枪使的幕后之人,是会就此罢休,还是再找一杆更强力的武器?

    “就让卫家继续当‘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数越多,暴露得越快。”

    苏晏喃喃道:“可我们只要一步没拆破,就要付出代价——譬如昨夜。”

    皇帝道:“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价。昨夜之事,朕也不愿见它发生,数千子民的性命,如何可以,朕宁可用自己的血肉去换。但有时太过于想避免牺牲,只会牺牲得更多。”

    苏晏沉默片刻,说:“臣会尽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与真实目的。”

    “卫家那边,朕也会命人加强监查。”

    “两个侯府,手下、门客、往来者众多,一个个查恐非易事。”

    皇帝笑了笑:“朕设锦衣卫,就是做这个用的。”

    苏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凛然之余,又觉得释然。景隆帝看着平和宽仁,实则城府深、思虑重,自己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什么好怵然的。

    他正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肚子骨碌碌一阵饥鸣,这才想起,六个时辰前就喝了一小碗粥,眼下胃都要饿穿了。

    皇帝温声道:“朕带了些宫中御膳过来,让你家下人煨在灶上了,随时可以吃,有你喜欢的佛跳墙与松江鲈鱼。鱼肉现做的比较嫩,等你出了卧房,他们才会下笼蒸。”

    苏晏谢了恩,见皇帝还揽着他不放,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嫌鄙舍简陋的话,还请皇爷施恩,与臣一同用膳。”

    皇帝这才松手,从床沿起身,顺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与发髻,淡淡地道:“这才对。上次朕邀你进宫用膳,难道你不该回请么。”

    第186章

    赢的走输的死

    临花阁的龟公和鸨母双双被拿。北镇抚司的刑房能撬开铁人的口,证实了鸨母的确一无所知,而龟公终也熬不过,将他知晓的内情如数交代。

    沈柒看着手下呈上来的证词,提炼出几点重要信息:

    隐剑门与七杀营类似于门派的外门与内门的关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隐剑门靠门下产业为七杀营提供资金,招徕与输送人手,门主听从营主的指挥。隐剑门覆灭后,七杀营保留了大部分力量,而且资金支持依然存在,但不知钱从何而来。

    七杀营的精锐杀手分为“天、地、玄”三个类别,总人数不太清楚。听说几百人是有的,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京师的地下据点不止一处,密道都通往被炸毁的“明堂”。

    每个据点都有守门人,龟公只知道其中两个,剩下几个不明身份。

    昨夜之前,七杀营营主的确人在京城,至于爆炸之后是否秘密离京,就不知道了。

    没人见过营主的长相,更不知其性别、年龄与武功深浅,但所有心怀不服、挑战过他的杀手都死了。

    “……脑虫。”沈柒道。

    “大人在说什么,”掌刑千户石檐霜不解地问,“什么虫?”

    “没什么。把这两人羁押在牢,好好看守。你和韦缨点五百人手,随我去抓另外两个‘守门人’,看还能不能榨出点什么。”沈柒起身时牵动伤处,手扪胸口深吸气。

    石檐霜忙道:“大人有伤在身,且去歇息,这点小事,我和韦千户就能办妥,无需大人亲往。”

    北镇抚司的医官给沈柒开了一剂膏药,让他敷贴伤处,说能散瘀活血镇痛,促进骨裂加速愈合,但药味儿很冲,隔着几层衣物还能闻到。

    沈柒略一思索,说:“也行。那你叫人烧点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他把自己清理干净,确认嗅不到膏药气味了,才骑马缓行,去了苏府。

    之前派人打听过数次,都说苏晏还在睡,前后睡了六个时辰还不醒。他忍不住担心,于是也顾不得看门狗一样的御前侍卫了,决定亲自去探访。

    时值黄昏,京城的天空似乎仍被爆炸后的烟尘笼罩,暮色就显得格外溟溟,夹着风中隐隐飘来的哭声,令人心情沉重。

    刚行到巷口,便见苏府被一群侍卫打扮的汉子团团围住,戒备森严。沈柒看出这些不是普通侍卫,个个散发着精悍的锐气,像是在战场上受过洗礼的。

    他心底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绕到苏府后巷,悄然跃上邻居家的屋顶。

    高朔果然还藏身在檐牙间的阴影里,边啃着红枣,边伸着脖子使劲瞄向苏府后院主屋。沈柒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吓得他枣核险些卡在喉管里。

    咳掉了枣核,他忙低声向沈柒禀报:“皇爷微服私访,就在主屋内。”

    果然。沈柒皱眉:“什么时候来的?”

    “有两刻钟了,没见出来,也不知苏大人醒了没有。”高朔琢磨着,觉得不太对劲,“啧,这要没醒吧,皇爷在里面做什么,光看着?这要醒了吧,也不见下人送水进来,总不能头不梳脸不洗地面圣吧?

    “不对不对,君主进入臣子卧房,这本就不合常理,尤其是我们这位皇爷……”

    沈柒蓦地用刀鞘一挑他的手背。

    手心里一把红枣都被迫塞进嘴里,高朔噎得直翻白眼。

    沈柒面寒如霜,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嘴?”高朔连连摇头,一颗颗枣子往外吐,不敢再胡乱八卦。

    说话间,主屋的门被打开,一身常服的皇帝率先走出来,苏晏穿着披风紧随其后。两人边走边交谈,往花厅去了。

    拐过走廊,身影消失在檐下。不多时,仆役打扮的內侍从厨房出来,一盘盘菜肴流水般往厅里端。花厅内烛光明亮,将两人对桌而坐的影子映照在窗户纸上。

    高朔恍然回过味儿来,尴尬地说道:“这个,皇帝施恩于臣子,特赐一同用膳,也是惯例……大人不必太过……太过……”

    影子举杯敬酒。沈柒忽觉胸肋剧痛,扯得心头如割如锉,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灼烧的业火。他紧握绣春刀,声音嘶哑得可怕:“惊扰圣驾是什么罪?”

    “大、大罪。”高朔惊得打起了磕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啊大人!”

    沈柒五根手指在刀柄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骨节从薄的皮下不甘心地支棱出来,又被牵动的肌肉拖拽回去。

    他咬牙问高朔:“皇帝夜宿臣僚府上,是否也是惯例?”

    高朔惊答:“不至于!前代倒是有过皇帝宠幸內侍的记录,甚至路遇貌美民男一时兴起临幸的,但对外官……真不至于!定会惹得朝野上下诟病,如此有失体面之事,咱们这位万岁爷做不出来!”

    他换了口气,又补充:“皇爷是什么性情,大人难道不清楚?”

    沈柒当然清楚,但更清楚苏清河有多招人。且他对景隆帝始终存有感激与敬慕之意,虽说“绝不以色侍君”的确出自内心,但也难保不被对方的恩威并施与蓄意绸缪打动。

    即便他坚守住了,这份防御在绝对权力面前也不堪一击。皇帝若是私欲熏心连体面也不要了,他能怎样?是挂冠而逃,还是抵死抗争?他家世代为官,父亲苏知府还在任上呢!

    这场牵钩,两头力量悬殊。若你力竭而败,我不怪你——这句话不仅是在替苏晏开脱,更是给自己内心的猛兽加一重锁链。可如今,他再次听见了野兽的狂暴咆哮,与锁链铿然欲断的声响。

    “继续盯着。万一真发生了什么‘不惯例’的事,来东市街尾的馄饨摊子找我。”

    高朔看着沈柒几个纵跃消失在屋脊后,挠了挠后脑勺,“贴身侍卫那事还没完,怎么又扯上皇爷了?苏大人真是造孽……不对啊,咱们沈同知还有心情吃馄饨?”

    -

    东市虽然热闹,街尾的馄饨摊子却萧条,盖因老板不会做生意,馄饨口味不咋地,葱花和醋还要另外算钱。加上老板的脑子似乎有点问题,找零也总是有三没二,以至于客人越来越少。

    就这样,摊子仍风雨无阻地开着,大概勤能补拙,居然苟延残喘了好几年。

    昏暗的灯笼下,沈柒从墙角暗处慢慢走过来,坐在歪斜的条凳上,把绣春刀搁在桌边。

    中年老板肩头搭条脏棉巾,过来招呼客人:“吃什么?”

    沈柒道:“面。”

    “没有面,我这里只卖馄饨。”

    “那你还问我吃什么?”

    老板愣头愣脑地改口问:“吃几碗馄饨?”

    沈柒盯着他看:“一碗,没有馅儿的猪肉馄饨。”

    老板怔住,呆滞的眼珠一轮,像是木雕忽然活了起来。他说:“客官请稍等。”

    不多时,一碗煮好的馄饨皮摆在沈柒面前。老板说:“有馅儿和没馅儿的一个价。葱和醋还得另外加钱,要吗?”

    沈柒不回答,自顾自往碗里加了一勺葱花、三滴醋,把馄饨皮吃完了。

    老板在桌对面坐下来,脸上浮起笑意,“北镇抚司锦衣卫同知,沈大人。就是您,把前任主官冯去恶冯大人送上了断头台。”

    “你错了,不是断头,是腰斩。”沈柒冷冷道,“临死前,他告诉我一个秘密。”

    -

    地面坍塌的大坑边缘,浮音手脚并用地从石块间爬了出来。他满是血口的手指紧握着鹤骨笛,奔跑几步,又脱力地栽倒。

    正是黎民前夜深最深浓的时辰,西边天际的一钩残月,被冲天的火光与黑云遮蔽。

    剑光取代月光,划破夜色,直抵浮音的眉心。

    荆红追身上衣衫破烂,面上尘土、脂粉与污血糊做一处,只一双眼睛依然如晨星如冰河,湛然而冷漠。他说道:“你输了。”

    浮音喘着粗气,语声断断续续:“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想的……”

    荆红追道:“但已经是这样了。”

    “师哥,给我个痛快……”浮音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扯他的裙摆。

    荆红追向旁一侧,避开了,“我会给你个痛快。”

    浮音的眼神,像深水下的火光,微微亮起。

    “但在那之前,你得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营主,还有营主背后的力量,全部交代清楚。”

    “……你要对我逼供?还是要拿我去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用刑?”浮音脸上露出痛楚而扭曲的笑,笑着笑着,咳出几口乌血。他靠着一根倒塌的柱子艰难坐起身,将染血的笛身攥在掌心,“师哥啊师哥,你总是这样,看似剑下留情,实际上却把我推向更痛苦的深渊……在七杀营‘蛊斗’时如此,现下依然如此!”

    荆红追听出他语气中郁烈的恨意,沉默了一下,问:“你恨我,因为我当初向营主求情,留你一命?”

    “求情?是啊,你的剑法从来都是最犀利有效、直取目标。你的求情也一样,用最简单有效的说辞,打动营主。”

    荆红追想起当时他对营主说的话:

    营主见过几个从血瞳中恢复清醒的人?

    他是不是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这两个问题,让营主终于打破沉默,回答:不错。

    “你想起来了?我的确活了下来,是‘蛊斗’中输了,却能继续活着的唯一一个杀手。但我宁可死在当场,死在你剑下!你以为我被编入另一个小队,所以几乎不再见到我?”

    浮音吃力而尖锐地冷笑起来,靥涡拉扯在面颊上,像一条惨烈的伤疤,“你错了,我真的如你所言,成了‘很好的研究对象’。”

    “魇魅之术使我们强大,也使我们容易走火入魔。如何让疯癫的‘血瞳’恢复理智,避免浪费,一直是营主想要解决的问题。现在一个绝佳的样品送到了他面前——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浮音五指扣住地面碎石,但怎么也止不住指尖的抽搐,仿佛只是回忆那副场景,就能令他如坠地狱,“我被灌下各种各样的药,遭受百般折磨,被逼着在血瞳与清醒之间反复催发,以观察身体的反应与神智的变化……你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痛苦和绝望,是怎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荆红追眼底的寒潭依稀起了涟漪,但手中的剑依然平稳而冷锐,“你恨我,当初没一剑解脱了你。”

    浮音嘶声道:“我难道不该恨你?你是逃出生天了,可我呢?依然身陷地狱,在生死苦熬的关头,还做梦你会折回来拉我一把!可我错了,你一去不回头,甚至一次都没想起来,还有一个师哥长师哥短的师弟!”

    “我从没把隐剑门和七杀营当做师门。”荆红追道。

    “……的确,你也从没叫过我一声师弟。在你看来,那里是烂泥潭,挤满了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野兽、怪物!你好不容易重新过上了‘人’的生活,当然要爱惜自身,爱惜你依附的主家,怎么还肯冒风险回来救我?”浮音尖刻地叫道。

    荆红追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仿佛面前不是认识七年的同伴兼敌手,而是个不可理喻的陌生人。他露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神情:“我能逃出来,为何你不能?

    “我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回头去救你,救其他人?在你们听到一声令下,就会把剑刃刺进我胸口的情况下?

    “‘蛊斗’时倘若输的是我,你会不会冒着触怒营主的风险,替我求情?

    “你扪心自问,如果逃出来的是你浮音,会不会折回来救我?”

    我会……不,我不会!如果那时我能挣脱噩梦,哪怕世上的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再回去……浮音身躯颤动了一下,思绪开始混乱,但仍强词道:“可就算我逃出来,你也不肯收留,甚至不愿与我有任何牵连。”

    荆红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影:“我为何要与你有牵连?

    “你有最想保护的人,那就是你自己。

    “而我也有。只要我还活着,还能拿得起剑,就绝不会让他身陷危险。如你所言,我曾是一头野兽,一个怪物,终于成了人,又怎么可能让其他野兽与怪物去接近他?”

    浮音眼中最后一点微光,被浓厚的黑暗彻底吞没。

    那黑暗沉淀到极致,变成血一样的粘稠与腥恶。

    浮音从鹤骨笛内,缓缓抽出一柄尖刺似的短剑,脸色苍白,瞳仁如血,像个被仇恨与执念驱使的幽魂厉鬼,“老规矩,赢的走,输的死。”

    第187章

    一惯两面三刀

    长夜将尽,天色从墨蓝转为靛蓝,又渐渐透出了鱼肚白。

    荆红追身上多了七八道血口,但都只伤在皮肉。反观血瞳浮音,左肺中剑,咳嗽中带着血沫,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眼白布满血丝,瞳仁赤红得像要膨胀爆裂,浮音强行运转真气,将创口经脉堵住,左手挽笛还想再吹一曲迷魂飞音,被荆红追一剑刺破丹田。

    他痛苦地尖叫一声,边咳血,边道:“你废我修为,却不杀我,想严刑逼供?我偏不如你的愿……”

    荆红追剑尖回撤,伸手点了他几处穴位止血,“这可由不得你。如何处置,大人说了算。”

    “……你想知道营主的事?”浮音近乎失焦的眼睛,望向荆红追身后,忽然浮起一丝混杂着恶毒、快意与惨然的微笑,“好啊,你自己问他罢。”

    尖锐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荆红追的后颈,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就在身后!

    他一把抄住浮音的衣领,毫不犹豫地向前疾掠,然而前路已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

    那人头罩风帽,浑身上下被一袭红袍罩得严严实实,袖口外的双手戴着黑革手套。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目,下半张脸则掩盖在细密的黑色金属网罩内,隐约可见说话时翕动的嘴唇。

    “天字二十三号。”红袍人的声音犹如砂砾摩擦,雌雄莫辨,“叛营者死。”

    荆红追一身剑气如临大敌,乍然外放。布满黑白星云纹路的剑尖高速轻颤,发出低吟般的嗡鸣声。

    强压之下,剑鸣铮铮。百折不回,有我无敌——这便是他的剑意。

    -

    酒杯从指间滑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深红色葡萄酒液溅在衣摆,像一串新鲜的血迹。

    苏晏微怔,喃喃道:“刚才我突然心悸了一下……臣失礼。”

    立刻有机灵的內侍上前打扫,念叨着“碎碎平安”。

    皇帝起身,摸了摸苏晏的额头,吩咐随驾的太医院院使汪春甫过来把脉。

    “就是不小心手滑,人没事,真的……”苏晏推脱不得,被太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汪院使诊后禀道:“苏大人这是脑髓震动导致的气机逆乱。须知‘脑为元神之府’,清窍郁闭而昏迷,气滞不畅而头痛,元神受郁而头昏、失忆,扰动胃气上逆而恶心呕吐……”

    皇帝自己头疾发作时,不爱召太医,更不想听汪春甫讲医理,嫌他小题大做。此番却听得认真,问道:“这些症状他都有,该如何治疗?”

    汪院使难得有机会在御前说个痛快,又洋洋洒洒地发挥了一阵,最后总结道:“观其脉象,苏大人如今已无大恙,卧床静养十天半个月便可痊愈。”

    皇帝的脸色缓和许多。

    苏晏小声嘟囔:“我就说了没事啊,轻度脑震荡,自己会好的。”

    “太医让你卧床静养,你就老实听医嘱,别再出门乱晃。半个月的病假,朕准了,明日不许再来上朝。”

    皇帝漱口净手后,起身道:“好好歇息,朕不打扰你,这便走了。不必送驾。”

    他说不必送驾,怎么可能真不送,好歹也要意思意思。苏晏从內侍手中接过斗篷,十分狗腿地披在皇帝肩上,接着退后一步,躬身行拱手礼。

    皇帝却不动,注视他:“……就这样?”

    苏晏:“哈?”

    “带子还没系。”

    苏晏蓦地想起那天在养心殿,自己双手涂了烫伤膏,还被要求给皇帝穿龙袍,系带没法打结,就下令他用嘴……热意顿时从耳根蔓延至脸颊,飞红一片。

    皇帝仿佛心情大好,笑道:“用手。”

    苏晏这才松口气,上前给斗篷领口处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歪着头审视,觉得有种诡异的萌感,忍不住扑哧一笑。

    “皇爷这是要回宫?”

    皇帝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有些熏熏然地闭了一下眼,似乎想要伸手轻抚他脸颊上的红晕,半途转而去拨了拨系带,神情不属地答:“听闻豫王昨夜也受了伤,朕既然出宫,顺便拐去他那里瞧瞧。”

    圣驾离开后,苏晏转头问苏小京:“咱家有没有阿胶之类补血的药材?”

    小京想了想,答:“好像有几包阿胶鹿茸粉,不记得是大人哪位同僚送的年礼。”

    苏晏让他去找出来,给豫王府送去,就说是昨夜援护的谢礼。

    苏小京翻出来一看,内中附了个方子,写道“阿胶、鹿茸、乌贼骨、当归、蒲黄。此五味粉,以酒送服,每日三匙,夜再服。治妇人漏下不止。”

    他识字不多,读得东缺西落,于是提着一串药包出来,对苏晏说:“大人,药都是好药,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治什么人什么下不止来着?”

    苏晏接过来一看,哦,治疗大姨妈太多导致的贫血。

    “反正都是补血,有效果就行。”他忍笑挥挥手,让小京给包装好看点,把那方子放在药材的最底下,“明日上午附上我的名帖,送去豫王府。”

    小京、小北收拾花厅和厨房,苏晏捧着一壶消食果茶,在院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桃树下踱来踱去,心想:阿追怎么还不回来?

    -

    东市街尾的馄饨摊子,灯笼在柱子上摇来摇去,焰火几乎熄灭,风过后又死灰复燃般亮起来。

    老板那张平凡木讷的脸,在这忽明忽暗的光亮中,平添了几分诞诡的色彩。

    他虚飘飘地说:“真没想到,冯去恶选择了送他下黄泉的人,作为他的继任者。”

    沈柒反问:“你是宁王的人?”

    老板道:“你也是了,从你找上我的这一刻开始。”

    “一个庶出的前皇子,远在河南的藩王,有什么本钱在京城搅风弄雨?他是想步信王的后尘,也尝一尝今上赐的那杯鸩酒?”

    “信王是不成功便成仁,但他绝不会白死。朱槿隚见不得光的秘密,总有一日会大白天下,到时人人都会知道,谁才是先帝血脉、正朔龙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沈柒笑了:“你以为我在乎这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无论谁坐在龙椅上,只要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当他手里的刀,为他做事。”

    老板也笑了:“王爷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说实话,自从你把冯去恶卖给景隆帝,换取自己一条命和青云直上的前程,王爷就开始注意你了。他说,沈柒此人,够狠、够聪明也够能隐忍,是个难得的人才。”

    沈柒嘲讽:“你自己也说了,我如今青云直上,圣眷浓厚。北镇抚司在我手上,整个锦衣卫将来也是我囊中之物。我是疯了还是傻了,要学那个本末倒置的冯去恶,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是真的深得圣眷,锦衣卫掌印指挥使之位,就不会空悬至今。”老板一针见血地说道,“自建国以来,没有一个锦衣卫主官不是皇帝的心腹,也没有一个锦衣卫主官不是死于失去皇帝的信任。如今用得顺手时,尚且防得紧,只怕将来你这把太过锋利的刀,会被他毫不犹豫地丢进熔炉。”

    “但至少眼下,我还是锦衣卫同知。”沈柒面不改色,目光却更加阴冷,“宁王又能给我什么?”

    “那就得看你能立多大的功勋了。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兵部尚书……只要功劳够大,封伯封侯,什么不可能?”

    沈柒不答。

    老板向前倾身,故意压低了声音,“还有今夜,景隆帝微服私访的那个人。”

    沈柒面色微变,右手握住了绣春刀的刀柄。

    老板把心里那股得意很好地掩藏了起来,用一种几乎是同情的目光投向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扳倒冯去恶,有一半是为了他。如此说来,却不是棒打鸳鸯,是横刀夺爱呀!”

    沈柒抽刀,带出一股寒光杀气,直削对方头颅。

    老板举起筷子筒架住,“论武功,我绝不是沈大人的对手。但沈大人真想取我性命?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守门人,身后这条路,才是沈大人你的康庄大道啊!”

    刀锋在他脖颈处停住,沈柒峻声道:“别盯着他,别惊扰他,更别打他的主意。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他项上人头!”

    煞气砭肤刺骨,老板后背已被冷汗打湿,面上装着不慌不忙:“当然不会。王爷爱才,无论是沈大人,还是苏大人,都是他极为欣赏、一心重用的对象。沈大人若是能说动苏大人,也是大功一件啊。”

    “与他无关!”沈柒断然说道。

    老板从刀锋下缓缓后撤,起身道:“既然沈大人不喜,这事儿咱就不提了。不过王爷雄才伟略,说不定将来某一天,苏大人也会主动来到我这小破摊子上,买‘一碗不加馅儿的猪肉馄饨’呢。”

    沈柒沉吟片刻,回刀入鞘,说:“等我想清楚了,再来找你。”

    老板知道十拿九稳了,便笑道:“那小人就恭候沈大人的再次光临。”

    沈柒将一把铜板扔在桌面,转身离去。

    老板捡起铜板吹了吹,在耳边听响,然后一枚一枚收进衣兜,神情逐渐呆滞,又成了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卖馄饨人。

    沈柒走出十几步,忽然回头望向拐角处,借着灯笼的昏暗光线,看见个一闪即逝的身影。

    那个位置,能将馄饨摊上发生的一切看得足够清楚;而且那个惊鸿一瞥的面容,似乎很有几分眼熟……

    他极力回忆,忽然听见侧上方有个声音轻轻叫:“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抬眼,见高朔从屋檐上探头下来,不禁变色:“真出了什么‘不惯例’的事?”

    “不是不是,我是想来告知大人,圣驾从苏府离开啦!”

    沈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悄然离开东市,直到进了一个锦衣卫暗线所住的空院,方才低声交谈起来。

    “圣驾去了哪里?”

    “这个目前我尚未探得,但看方向,不像是要回宫。”

    沈柒略一沉吟,又问:“你记得褚渊么?”

    “当然,我们陕西一路同行,相处半年多,他背上几颗痣,痣上几根毛,我都知道。”

    “他今日是否侍驾?”

    高朔回想了一下,说:“皇爷来苏府时,他也在御前侍卫的队伍里。”

    “离开时呢?”

    “我想想啊……大人稍等,我想想……好像没有……对,是没有。他站的位置距离皇爷很近,但出门时我并没有看见他。诶,这黑炭头去哪儿了?我没见他单独离开啊。”

    沈柒琢磨今晚这事儿,慢慢露出一丝冷笑:“盯梢我的人是褚渊。不知他会如何上报,皇爷又知道了多少……”

    “什么上报?什么知道?”高朔有点慌,“大人,你刚才不是去吃馄饨?是去做什么?”

    沈柒抬手,制止他继续问,在短暂的权衡之后,拿定了主意:“无论褚渊怎么上报,我都百口莫辩。凡未行而先泄者,事必不成,眼下唯一之计,就是先下手为强。”

    “先、先下手……向谁下手……”高朔嘴唇抖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沈柒瞟了他一眼:“当然是向皇爷。”

    高朔头皮发麻脚发软,直接往地面栽去。

    沈柒用刀鞘往他肋下一抵,似笑非笑:“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要进宫,向皇爷面呈此事。”

    高朔仿佛魂儿从鬼门关口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体内,擦着额角冷汗,抱怨:“大人,你可吓死我了!”

    沈柒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高朔望着夜色中上官冷俊的侧脸,忽然发现自己跟随了这么多年,仍猜不透对方真实的心思。

    大概是因为咱们同知大人一惯两面三刀……这词儿不好,虽然感觉没毛病……

    机关算尽……好像也不太对。

    工于心计——对,就是这个,所以——他究竟要面呈什么事?

    高朔正满心疑窦,却听沈柒叹道:“可惜了一个机会,只能用来做踏板。”

    更可惜的是,以皇帝对他的疑心与防备,这个踏板只能保命,不能换取到真正的利益,沈柒遗憾地想。至于宁王那边,如果能过今夜这一关,才算他真有一斗之力。

    第188章

    特别篇·血瞳浮音

    浮音像头丧家之犬,藏身暗渠,从天亮一直躲到了天黑。

    他失去了赖以自保的修为,靠着常年浸淫秘药的身体,与经脉里残余的一点真气,勉强支撑着不被功法反噬,那双妖物般的血色瞳孔却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这瞳色就等于把隐剑门余孽的身份写在脸上,浮音不敢见光,怕被人发现后举报捉拿,仍逃不了北镇抚司诏狱的酷刑。

    知道夜色降临,他才用一块破头巾半罩着脸,从药铺后院偷了些药材,躲进一处民房。

    民房是韩奔之前租下来的,为了“殷福”外出闲逛采买、去寺庙祭拜,或者休沐日不愿待在王府侍卫房间时,方便他歇脚用。

    浮音潜入时,心情有些矛盾,既希望韩奔不在,又觉得如果韩奔在,或许能替他做点什么。

    韩奔不在。

    浮音遗憾地松口气,烧水清洗中剑的伤口,一边根据自己的经验熬药。

    每一口呼吸都火烧火燎地痛着,没有外科大夫,也没了辅助疗伤的真气,哪怕侥幸治好,只怕也会落下病根——但现在他已一无所有,谁还在乎这个呢?

    左胸血肉模糊,他正试图用针线缝合创口,疼得龇牙咧嘴,房门忽然被推开。

    韩奔在门外愣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急问:“怎么伤成这样?”

    浮音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他,又想起必须遮掩瞳色。

    来不及了,韩奔已然看到,整个人像被雷击似的呆住,震惊道:“血瞳……你是隐剑门刺客……”

    若是功力在身,浮音自觉能拿住韩奔,但如今人为刀俎,他绝不能当鱼肉,得想尽一切办法自救。他研究过韩奔的性情与经历,知道对方最吃哪一套,当即从中单上撕下一块布条绑住双眼。

    “别看我的眼睛!”他用看似倔强,实则慌乱柔弱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害你……你走吧,别管我死活。”

    韩奔深吸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慢慢蹲下

    身,“你真的是刺客?潜伏在王府,想对豫王殿下不利?笛子是不是你吹的?”

    “——是,都是我。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浮音破罐子破摔般低喝,“想为你家王爷报仇,就过来一刀杀了我,休想拿我去见官,我死也不去诏狱!”

    韩奔刚把手指搭上刀柄,便见他遮眼的布条被瞬间打湿,盛不住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衬着面颊上颤抖的靥涡,与苍白小巧的下颌,显得分外可怜。

    韩奔不由自主地心软了,问:“你是受人指使?是谁?供出那人,或许能将功赎罪,得到朝廷的宽宥。”

    浮音哽咽道:“我不说是个死,说了死得更惨……你别问了,就当好心做善事,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早点解脱去投胎,只求下辈子别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会感激你的,下辈子衔环结草来报。”

    他边说,边极力在声音里渗入迷魂。但因真气枯竭,实在施展不了魇魅之术,只能指望上次施展的功法余威犹在,效果能尽量持续久一些。

    韩奔犹豫良久,把了把他的脉门,最后叹道:“你内力已散,恐熬不过诏狱的刑囚,日后也无力再被操纵着去害人。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上断头台……这样吧,你把知道的一切内情写在纸上,交给我。我安排送你出京城,远离人烟,隐姓埋名,平平淡淡过完此生便是了。”

    远离人烟,隐姓埋名,当个微如草芥的农夫、小贩?那跟死有什么区别?

    浮音狠狠咬牙,为什么总是这样,相识多年的师哥也好,口口声声保护他的韩奔也罢,最后全都要弃他而去!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出个人样,而自己却要在兽巢厮杀、在泥沼沉浮,百般挣扎求生,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既然所有人都辜负他,就连老天也不肯给他一条活路,那就别怪他狠毒,就算死,也要拉上陪葬的。

    韩奔解下外衣,裹在浮音身上,又发愁道:“你这双眼睛还能恢复原样么,倘若不能,走到哪里都有被发现的危险,毕竟通缉令还在各州县张贴着……”

    浮音二话不说,拔出他的腰刀,就往自己双眼戳去。

    韩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惊怒又痛惜:“你这人怎么!我也是在想法子,何必偏激至此!这一刀下去,双目尽毁,你叫我这辈子如何自处……”

    浮音抱住韩奔,放声大哭:“我都是骗你的,你还管我做什么!你走吧,回王府继续当你的侍卫统领,我一个自作自受的罪徒,用不着你同情!”

    韩奔被他哭得心里梗成一团,很想对他说,这一路我替你打了多少掩护,如今哪里还有脸回王府。我已经愧对将军,不能在你这里再落下遗憾,再过几年,等殿下回到封地,有了更年轻力壮的新侍卫,不再需要我了,我便去你归隐处,陪你过完后半生。

    但这话现下并不能说出口,一来诺不轻许;二来是否能把他安全送出京城,目前尚未可知,一步未竟,谈何百千步。

    韩奔拍抚着浮音的后背,安慰道:“今夜你先留在这里,把具白书写好,回头我叫人给你送食水与药材。”

    浮音怕他一去不回,扯着他衣摆不放:“我伤势严重,怕难以自理,你能不能陪我一夜?”

    韩奔迟疑后摇头:“王府有事,我今夜走不得,须得赶回去。”

    能有什么事,昨夜豫王也下了密道,莫非……

    浮音试探道:“王爷受伤了,是因为昨夜的爆炸?”

    “伤到了头,但无大碍。”

    “那你为何不能留下,王爷就算身体不适,也是请医官,你去有什么用。”

    韩奔皱起眉,“我真得回去,圣上驾临,王府所有侍卫都要在岗值守。你乖乖听话,睡一觉就好了。”

    景隆帝去了豫王府……

    浮音眼底幽光闪动,很快蔓延成疯狂的荒火——这天底下,还有什么陪葬品比一国之君更为珍贵?他几乎要失声大笑。

    的确,他现在武功尽废、身负重伤,孱弱到就连韩奔都对他不屑设防,但七杀营的训练烙印在了骨子里,他依然掌握着不需动用武功就能杀人的技巧。

    譬如说,毒。

    “你带我回王府,我不想逃了,要亲自向王爷谢罪招供,以换取宽大处理。”浮音说。

    韩奔一怔,答道:“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也会支持。但今夜不合适,等明日上午,我带你回去。”

    浮音生硬地说:“还就非得今夜不可了。韩奔,你不帮我,我就去死,届时你们什么情报都得不到。”

    他扯下绑眼的布条,双瞳泛着血光,没有慑人的功法加持,但依然诡异,“韩奔,别忘了你对殷福发过的誓——你相信他,爱护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做任何事。你这是要出尔反尔,活生生逼他去死?”

    韩奔睁大了眼看浮音,神情矛盾而古怪,似乎觉得面前之人匪夷所思,可又没法不去管他,任其自生自灭。

    仿佛胸口旋绕着千言万语,却一时说不出话,最后长叹口气,伸手去按浮音的后颈要害处。

    ——韩奔要杀我?!浮音在极短的骇然后,心头涌起强烈的讥诮与失望,面上做虚弱脱力状,在对方触及之前,闭息向他怀中栽倒。

    韩奔本想点浮音后颈睡穴,忽然见他濒死晕厥,连鼻息也消散了,惊恸之下伸手搂住,紧接着自己腰眼上轻微一痛。

    仿佛一点火星随着那刺痛渗入血脉,从体内把他烧成熊熊火海——韩奔浑身剧烈抽搐,张着嘴只说不出话。

    浮音大口喘着粗气,抽出淬过毒的、尖刺形状的短剑,用颤抖的手,从韩奔衣襟内摸出侍卫统领的令牌。

    他满心快意,眼眶却不知觉地湿润起来,用力眨了眨眼皮,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不,应该说是魇魅之术靠不住,再怎么迷魂催发,也毕竟是外力加诸,一旦与对方本心相违背,便会破除。”

    他用力将韩奔推倒在地,自己也踉跄了几步,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挣脱迷魂术的。是最后,我逼你今夜带我回王府的时候?你就这么想保护你家王爷,怕他担上弑君的罪名,被天下臣民讨伐?”

    剧毒导致四肢痉挛,韩奔眼神痛楚又悲凉,翕动嘴唇艰难地说着什么。

    浮音想走,但又不甘心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俯身细听——

    “在推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知道、不值得……也打算、和你恩断义绝……但是、看你伤成那样、武功尽失、今后……死生无人在意……我不忍心……就想着……拉你……一把……”

    我不忍心,就想着拉你一把。

    浮音茫然想着,他在说什么?假的,撒谎,没人会回头,师哥不会,韩奔也不会。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迷魂术的作用。

    韩奔就是个工具,如今既不能为我所用,还会阻碍我的计划,清理掉不是理所应当?

    ——他不可能真心救我。

    ——就算有那么点真心,他又能给我什么呢?富贵、权势、随心所欲的生活?不,我早知道,这些他都给不了。

    ——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失神间,毒剑脱手落地。

    韩奔用痉挛的手指,一点点蹭过地面,艰难地握住了尖细如刺的笛中剑,用尽全力,扎进了浮音的小腿。

    浮音站不住,半跪下来,低头注视韩奔,很奇怪的,竟没有感到太剧烈的疼痛。

    大概是因为灌多了药,连身体的痛觉都麻木了,他想。

    “……韩奔。”他梦呓般唤道,“你要死了吗?”

    但韩奔已说不出一个字,开始大口吐着夹杂内脏碎块的乌血。

    “至少有你,来给我陪葬。”浮音轻声道,支撑生机的最后一口意气泄去,向下倒伏在他身上,“可惜啊,只有你一个……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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