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就是个牲口

    豫王没听明白这句怪话的意思,但从苏晏的脸色中得知,不是什么好话。

    看来苏晏对他真是积恨已久,无怪乎会将他寄的情书拿去皇帝面前告御状。

    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他自作自受——理智上知道这一点,但对方表现得如此绝情,又令他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与痛楚。

    难道就真的无可挽回?豫王第一次尝到了情场失意的滋味,自以为雄兵百万,却被对方单人只手打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但他不会就此罢休。

    他曾数次从荒草残烟的疆场,从血泊尸堆里站起来,哪怕只余一人一槊,也要顽强地战到底。不到力竭而亡,绝不放弃,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战意,纵然十年纸醉金迷,也无法将之销抹。

    苏晏不喜他的态度,那就改变态度;厌恶他的手段,那就换个手段;对水榭之事心怀愤恨,那就放下亲王的颜面向他道歉谢罪,甘受责罚。

    即便对方一时不肯原谅,但滴水尚可以穿石,苏晏的心可比磐石柔软得多了,假以时日,不信打不动他。

    豫王深吸口气,正色道:“本王要向清河道歉。”

    苏晏翻了个白眼,“王爷已经向下官道过四次歉了,每次都是狗放屁,回头该怎样还怎样。”

    ……有这么多次?豫王回想了一下,似乎还真有,小南院两次,浅草坡一次,情书里还有一次。每次道歉,要么是抱着哄情人的心态,拣对方爱听的随口说说,要么就是以退为进的手段。情书里的歉悔之意倒是诚心的,可惜似乎没说到点上,反让苏晏更加生气了。

    豫王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发誓说这次是真心悔过,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苏晏叹口气,带着心累的疲倦,对他恳切说道:“朱栩竟,我是真的不想再与你纠缠不清了。我原本想着,无论如何要讨个公道,哪怕你仗着宗室身份逍遥法外,也得向我赔礼道歉。但如今我发现,这已经不重要。

    “因为谢不谢罪,结果并没有任何区别,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亲王,而我依旧是牛马奔走的臣属。我知道你打心眼里是如何看待我的:颇有姿色的士子,谈风论月的消遣,还算有些能力与抱负的官员——可这能力与抱负对于你,并不比床上会扭屁股更有用。正如才情之于名妓,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关键还是在‘妓’字。”

    豫王脸色极为难看,咬牙道:“你这话——”

    苏晏平静地说:“我这话很难听,对么?但事实如此。你每次与我独处时,不是动手动脚,就是想把我往床上拐。诚然,你天赋异禀,技巧高明,我不否认水榭那次,在心理上极度屈辱的同时,也得到了情.欲上的极度享受。但那只会令我更加恐惧和厌恶——

    “我恐惧自己的欲.望被人轻易掌控,厌恶那种内心极力抗拒、肉.体却被迫沦陷的无力感。

    “朱栩竟,你最引以为傲的,恰恰是我最想要避免的。

    “我曾经遗憾你虚度光阴、浪费才华,理解你被束缚失去自由的怨愤与无奈,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希望能与你朋友论交。如今看来,你当初说得对,你不缺我这一个朋友,而我们也做不了朋友。不如就此两清,从今往后,只做公事上的来往,不涉及任何私人情绪。”

    “言尽于此。”苏晏抬袖拱手,端端正正作了个揖,“下官——大理寺右少卿,监察御史、陕西巡按御史,太子侍读——苏晏,向豫王殿下告辞。”

    望着苏晏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豫王像一柄经年蒙尘的长槊般,沉默而笔直地站立着。许久后,他低声自语:“我最大的骄傲,不在床笫,不在风月,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苏晏拐过墙角,脚一软的同时,踩到个石板缝的凹陷处,险些跌跤,忙伸手撑住朱红宫墙,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豫王。他也没想到,方才说的那番话,全无腹稿,甚至连自己都不曾深思过,在此刻见到对方时,竟自从潜意识里源源不断地倾倒了出来。

    与那番话同时倾倒出来的,还有愤恨、介怀与长达半年不堪回想的耻辱,如今也随之一同消散在寒冬的朔风中。

    不知何时下起了微雪,苏晏仰头看天,任由蒙蒙的雪霰带着凉意落在脸上,释然地笑了笑。

    ——该回家了。

    -

    苏晏正打算吹熄蜡烛上床睡觉,紧闭的窗户响起“笃笃、笃”三下轻叩声。

    他忙走过去打开窗闩。荆红追挟着雪沫越窗而入,带进了一股寒意。

    “阿追!”苏晏欣喜地唤道,伸手拂去他肩上落雪,拎起煨在火炉上的红枣茶,倒了一杯递过去。

    荆红追一口气喝完,抹了抹嘴角,说:“大人,属下回来复命。”

    “你整整去了五日,很棘手?”

    “还好。王府虽然护卫众多,但毕竟年假期间,戒备不算森严。且豫王最近神情不属,似乎心事重重,并未发现我藏在府内盯梢。”

    苏晏迟疑了一下,说:“今日我在宫门遇到豫王,他气色不好,是因为浮音?”

    荆红追点头:“浮音的确以鹤骨笛吹奏迷魂飞音,使豫王头脑混乱、情绪失控。但豫王毕竟军伍出身,心志坚定,很快发现了蹊跷,开始在府内排查可疑人员。浮音龟缩着养伤,不敢再施展功法,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一连等了五日,才在今天夜里尾随他出府。”

    “他去了哪里?”

    “先是在一条偏僻的暗巷停留片刻,而后去了一家妓馆。我翻墙进去,遍寻不见他,想是那妓馆内部另有乾坤,也许是密室,或是通往外界的密道。我暂时没找到机关,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又回到暗巷里仔细搜查,在墙根处发现了这个记号——”

    荆红追取书桌上的狼毫笔,沾着朱砂,在白纸上画出八道红印。红印呈现细长的椭圆形,扇形排列,像一朵血色莲花。

    苏晏拿起纸张端详,“应是别有什么含义,但光从图案上看不出。”

    荆红追道:“属下也参不透。好在还有个古怪的妓馆可以继续调查,我打算下次再潜入,抓住个知情人拷问一番。”

    苏晏点头:“你要小心,万一见势不妙,先自保,走为上。”

    荆红追受到关怀,心荡神摇地想去握苏大人的手,谁料对方不经意一个转身,叫他握了个空。

    苏晏把纸张折好后,转身走到衣柜前,塞进一个锦囊里,放在官服上,说道:“北镇抚司广集朝野内外情报,消息灵通。回头我找沈柒问问,看他认不认识这个图案。”

    即便被迫同桌吃过年夜饭,荆红追还是听不得“沈柒”两字,尤其是从苏大人嘴里说出来,就像个醋瓶在他心头炸开花,又酸又痛。但毕竟关乎紧要之事,他再怎么郁闷,也尽力忍着不表现出来。

    关上柜门,苏晏又道:“正月十五的鳌山灯会,本与你和小北、小京约好,一同去赏灯。但今日接到圣谕,命四品以上京官伴驾同游,不得不食言了。阿追你带他俩去看灯吧,若是嫌吵,各玩各的也行。”

    醋瓶再度炸开花,荆红追受到了二次打击,想到与大人一同放河灯许愿的计划落空,脸色僵冷,心底沮丧。

    脱鞋上床后,苏晏又又道:“浮音那边,还得辛苦你继续盯着。倘若豫王先一步查到什么线索,你及时告诉我,我找机会去套话,不能让浮音那边牵扯出你隐剑门的出身,以免节外生枝。”

    贴身侍卫感动之余,觉得自己要是无能到需要让大人去找狗王爷套话,还不如一剑自我了断算了——或者一剑了断狗王爷,永绝后患。

    他上前给床前的炭盆添炭,见苏晏把自己裹成了蚕蛹,于是把手探进被窝一摸,脚尖冰凉。

    苏晏说:“一个汤婆子不顶事啊,阿追,你再帮我灌一个。”

    荆红追认真思考,怎么用最快的速度沐浴。烧热水是来不及了,后园井水没冻上,可以直接冲洗,完了再运功把自己体温烘热。

    于是他说:“大人稍候片刻,我去打水。”

    苏晏以为他要去烧水灌汤婆子,吩咐:“还从窗户出去。开门动静大,前院那四个金刚又警觉得很。”

    荆红追皱眉:“这几个不是派来保护大人安全的御前侍卫,还管得了半夜谁从大人房里出来?”

    苏晏无奈地笑笑:“他们是管不了,只负责打小报告,有人非管不可。你家老爷我可有的熬了。”

    荆红追嘲道:“这世上有三件事,就算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哪三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还有呢?”

    荆红追俯身,在苏晏耳边羞赧地补充:“小、小妾要给老爷暖、暖床。”

    苏晏一愣,老脸泛红,骂道:“滚蛋!上次差点被你折腾死,你就是个牲口,这辈子休想我答应做那事。”

    荆红追也一愣:“属下说的暖床,就真的只是暖床……”

    他忽然灵窍顿开,语气里透出了惊喜:“这回是大人想歪了,莫非大人——”

    “——闭嘴!”苏晏的脸烧成了晚霞,把整个脑袋缩进了被窝里,闷声闷气道,“去灌汤婆子。”

    荆红追此刻也和黄铜汤婆子一样,外表梆硬,内心滚烫。他拍了拍被面,大着狗胆说:“婆子没有,汉子有,大人等我。”

    第170章

    送你海晏河清

    翌日,苏晏又去了趟北镇抚司。

    沈柒因为不能与心上人私相授受,年假也不休了,自大年初一起,日日来官署坐镇。除了侦办瓦剌使者一案,还把些陈年的卷宗也一起了结干净。

    主官都来当值了,下属哪敢怠慢。于是,北镇抚司成了过年期间唯一正常运行的衙门。

    沈同知勤勉之名,甚至传到了负责官吏业绩考核的吏部考功司和都察院耳中。以至于在首辅李乘风亲口授予的“义士”之外,又多了个“拼命七郎”的称号,倒把原先“摧命七郎”的血腥气冲淡了不少。

    当然这并非沈柒本意,他只是希望苏晏无论任何时候来北镇抚司,都能立刻见到他。

    苏晏带着背后灵一般的四大天王,往大堂一坐,将拎来的油纸包与木盒放在桌面,笑眯眯道:“沈大人好啊,大过年的还要来衙门办公,着实辛苦。沈大人之前差人送上门的年礼,鄙人已收到,这是一点回礼,不成敬意。”

    沈柒嘴里客套:“苏大人客气了。区区微薄年礼,聊表心意而已,何劳苏大人再回赠。”

    苏晏同客套:“同朝为官,礼尚往来,应该的,应该的。”

    一名机灵的小旗迅速上前,将年礼端到沈柒面前。

    沈柒接过来,手指把油纸拨开一角,见是晒干的白莲子。又打开盒盖瞥了一眼,内中放着岭南产鸡母珠串一副,黄澄澄玳瑁纹牛角篦梳一把,鲜红透润琥珀男簪一枚。

    莲子,谐音“怜子”。

    鸡母珠,又名红豆,又名相思子。

    篦梳,从青丝梳到白发,意喻结发同心。

    发簪,伴君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样样皆是情!沈柒霎时间心潮激荡,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紧抱住他的娘子。但在御前侍卫们的冷漠注视之下,他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拳头在背后反复攥紧松开,松开攥紧,极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

    苏晏神态自若,仿佛这些暗通款曲的小伎俩与他全无关系,紧接着说起了正经事:“听闻昨日有人报案说,发现鸿胪寺一案的嫌犯行踪?”

    沈柒迅速平复情绪,答:“锦衣卫已于今日凌晨将嫌犯抓获,正在审讯。那人供认不讳,说四名瓦剌使者均是被他用笛音诱使,落池冻溺而亡。动机是为死于北漠人手里的家人复仇。此案告破之顺利,实是出人意料,苏大人自称‘未卜先知’,如今我是真信了。”

    这嫌犯应该就是浮音答应阿追后找来的替罪羊了。苏晏心中有数,且觉得沈柒也发现了其中蹊跷,看破不说破,虽然不明全部内情,但仍配合他做戏。

    他微笑道:“这个案子,明面上可以结案了。好让凶手以为与阿追达成交易,麻痹大意之下,定会再度露出马脚。”

    “那个江湖草莽,”沈柒皱眉,“与他又有何牵连。”

    苏晏起身上前,做事态机密状,凑到沈柒耳边,将调查浮音之事一一道来。

    此刻他声音细微,又以手掌遮掩口耳。四名御前侍卫站在几丈之外,只见两人密谈,却听不清言语内容。

    不过,他们对此也并无好奇心,毕竟刑官谈论案情,避讳外人也正常。况且皇帝只吩咐他们跟随守护,必要时上报,并不要求他们掌握苏晏的一言一行。

    苏晏和盘托出后,又从怀中锦囊里取出摹画的八瓣血莲图,递过去:“北镇抚司广集情报,沈大人可见过这图案?”

    沈柒打开纸张一看,瞳孔紧缩,当即答道:“见过!”

    他吩咐了心腹小旗几句。小旗出了大堂去书房,不久后取来另一页纸,交给苏晏。

    苏晏打开,赫然发现也是一朵八瓣血莲,看笔法像是从什么地方拓印下来的。

    沈柒道:“苏大人可还记得,东宫刺杀案?”

    “几个月前的案子,沈大人无端提起,莫非也与这图案有关?”苏晏问。

    沈柒颔首:“行刺太子的血瞳刺客,在被我抓获后疯了。陛下与太子为此驾临北镇抚司,亲审此人,确定他已丧失神智。可就在当场,这疯了的刺客突然大叫‘打小爷,打小爷’。”

    苏晏心下一凛,“他都疯了,仍记得任务,可见被训练得有多彻底!他还说了什么?”

    沈柒侦查业务精湛,擅长记忆人与事,一字不漏地复述:“‘是他,就是他!他跑了!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死。不死。’”

    苏晏逐字揣摩,喃喃道:“‘他’是谁,是指太子,还是另有其人?谁跑了?‘吃药’与‘听话’结合起来看,像是幕后人控制手下刺客的手段。‘死’与‘不死’,又是何意……”

    沈柒对比两朵几无二致的血莲,同样陷入思索:“疯刺客嚼指自尽,为何要在牢房石墙上留下血莲记号?莫非他临死前短暂地恢复了神智,想要告诉旁人什么信息?这八瓣血莲是联络暗号,还是另有深意?覆灭的隐剑门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人物与势力……”

    “荆红追!”沈柒突然说。

    “什么?”

    “他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苏晏微微皱眉,“可他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我相信阿追,他连性命都能交给我,不会对我有所隐瞒。”

    沈柒满心都是酸溜溜的不痛快,微微冷笑:“这可不好说。命固然重要,但对一些人而言,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事物,譬如执念,譬如信仰。”譬如你。

    苏晏想了想,仍然摇头:“我还是认为,阿追没有隐瞒。或许他离开得早,后来很多隐秘事,他并不清楚。也或许所有的受训者都不明真相,他们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沈柒见他如此维护荆红追,心里嫉妒得要死,又担心荆红追辜负苏晏的信任,日后害他伤心,便想着:何不趁此良机把那草寇拿捏在手,叫他诏狱十八刑一样样吃过去,就不信他能打熬得住,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一切。

    敌意与杀机刚从眼底一闪而过,就被苏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把揪住沈柒的袖子,再次微声耳语:“我信任阿追,同样也信任你,否则就不会将他的出身告诉你。七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何尝不是,你若把他打成余孽,那我就是包庇罪。”

    千防万防,还是沾上了!沈柒恨得咬牙,但也知道如今形势所迫,若是借由剿灭隐剑门的机会除掉荆红追,无异于断苏晏一臂。为了不连累苏晏,非但不能抓荆红追,还得替他隐瞒。

    也罢,既然眼下不合适,那就暂且容忍。这把柄总归是被自己捏在手里,想收拾荆红追,日后有的是机会。

    一念至此,沈柒向苏晏妥协卖好的同时,又故意透出委屈之意:“既然是苏大人作保,我又怎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他如今奉你的命行事,我就算对他再不待见,也不会扯苏大人的后腿。”

    苏晏果然愧疚了,嘴里不说,借着身形遮挡,指尖偷偷从沈柒袖口伸入,去挠他的手腕,以示讨好。

    沈同知被挠得心痒火起,恨不得将苏少卿压在这公堂上法办,先以肉.棍判刑一千下,再观后效。可惜碍着杀千刀的皇帝耳目,不能在此刻变念头为行动。

    苏大人撩拨完同僚,把手揣回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椅面上,端起茶杯说道:“浮音那边,我会让荆红追继续顺藤摸瓜,追踪幕后主使。至于血莲记号,辛苦沈大人深入调查,若有新的发现,还望及时告知。”

    沈柒从油纸包里拈出几颗莲子,连同其苦无比的莲芯一同干嚼,以此按捺心火,一语双关地答:“皇爷既命我司与大理寺通力合作,让苏大人满意便是我的本职,谈何辛苦?苏大人放心,在下必竭尽全力,需要我怎么干,我便怎么干。”

    苏晏正埋头喝茶,闻言险些呛到。他干咳几声,起身拱手告辞:“沈大人……保重身体,别累过头。”

    沈柒哂笑回礼:“在其位谋其政,就得好好干,不然岂非辜负皇恩。苏大人,您说是吧?”

    -

    几日时间匆匆而过,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整个京师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融入了狂欢般的节日氛围中。

    入夜后,盛况空前的鳌山灯会拉开了序幕。从午门至承天门,甚至延伸到金水桥外大明门,整个狭长的广场都被各式各样的花灯占满。

    这些灯并非简单悬挂或堆叠着,而是精心搭建成鳌山形状。由上万盏的小彩灯做底座,千光百色,仿佛银河铺地。小灯之上装饰着无数万紫千红的宫灯,各有各的造型,无一重复。

    而在鳌山的最顶端,五彩玉栅栏般的花灯簇成“皇帝万岁”四个字,在夜空下熠熠生辉,唯有登上广场两侧的城楼,才能看清楚。

    周围还有匠人制作的许多巨灯,迷宫一般,供人任意穿梭游览。有些灯上放置灯谜,不仅文人骚客以此吟诗作赋,百姓们也可猜谜领奖。

    这一夜,京城无分贵贱,无分官民,无分男女,只一片灯海璀璨,满城欢歌笑语。

    四品以上官员们身穿春节吉服,在午门集合,久候不见圣驾降临,便也渐渐四散开来赏灯。

    苏晏正好奇地观看一个三英战吕布的走马灯,忽然被人从后方捂住双眼。

    那人巴在他背上,压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苏晏握住那人手腕,失笑道:“小狗?”

    “……再猜!”

    “小猪?”

    对方恼而撒手:“是你小爷!”

    所以我说小朱,没错啊。苏晏转身笑着拱手:“原来是小爷,臣有眼不识泰山。”

    只见朱贺霖穿一身石榴红色曳撒,帽顶缀着颗同色的璎珞,腰系鸾带,打扮得像富家公子哥,正一脸佯怒:“你故意的!好哇,对小爷不敬,该罚!”

    “怎么罚?”

    “罚你……陪小爷挑灯。”朱贺霖说着,把苏晏感兴趣的那盏走马灯拎起来,另一只胳膊挽住他,同往鳌山深处去,“还要八盏,帮我挑最好看、最特别的。”

    苏晏边走边问:“要这么多灯做什么?”

    朱贺霖飞扬的眉目间,笼上了一层怅然的凝云,注视着手中的灯焰,沉声道:“听宫里的老人说,母后生前喜爱灯,每逢佳节,坤宁宫便会悬挂各式彩灯,有些还是她亲手制作的。我不会做灯,只能在这灯会上挑选些好的,拿去她宫中挂起来,希望她在天之灵能看见,夜里给我托个梦。”

    “孝惠慈章皇后……”苏晏微叹,小鬼这是想娘了。

    先皇后生下太子没多久,就病逝了。朱贺霖从小母爱缺失,又无法从祖母那里得到慰藉,就越发地缅怀母亲。景隆帝体谅他的心情,加之对先皇后的敬重,便不再立后,就连坤宁宫也空置了十几年,一直保持着章皇后生前的摆设模样。

    每当朱贺霖思亲情切,或是心绪不宁时,便会去坤宁宫独坐,每逢节日也必去挂灯纪念。

    苏晏知晓内情后,安慰地拍了拍朱贺霖的胳膊,“我帮你挑,保证是全场最出彩的灯。”

    两人比来比去又选了五盏灯,交给跟随的內侍提着,正待继续往下走,蓦然听见爆竹齐放,礼炮轰鸣,原来是圣驾御临午门,引得万千百姓们沸腾起来。

    广场上所有人都朝御驾方向下跪,山呼万岁,一时间犹如海沸山崩。苏晏见周围百姓个个激动得泪流满面,不断叩头喊着“万岁爷,万岁爷”,也不禁为此情景感到震撼,喃喃道:“民心啊。”

    朱贺霖神情中有敬悦,有自豪,也有不甘示弱的争雄,郑重地发誓:“将来我也能做到,而且还会做得更好。”

    苏晏含笑点头:“臣相信小爷。”

    朱贺霖紧握住他的手,“到时候,我要你站在我身边。”

    苏晏道:“我只能站在你身后,你身边的位置,应该是皇后的。”

    朱贺霖执拗地说:“什么皇后,叫她滚蛋,我只要你。”

    说话间,几名內侍寻了过来,见到苏晏眼前一亮,上前说道:“奴婢见过小爷。可算找着了,原来苏大人在这里,皇爷正召您呢。”

    苏晏这才记起身为官员伴驾的使命,被太子一路拉着险些忘了,连忙应:“这就来,这就来。”又对朱贺霖道:“还剩三盏灯,小爷自个儿先挑着,等臣侍完驾再来帮忙。不过估计那时候,小爷也挑好了。”

    朱贺霖舍不得自家侍读,心里埋怨父皇放着那么多伴驾的官员不要,偏偏和他抢一个苏清河,拉着个脸说:“父皇在哪里赏灯,我也去侍驾。”

    “在阙右门旁的城楼上。”內侍面露犹豫,“可皇爷只传唤了苏大人……”

    朱贺霖瞪他:“好阉奴!父皇不传唤,小爷我就不能上楼了?”

    “是是!奴婢糊涂!小爷请随奴婢来。”內侍点头哈腰地带路,把两人迎至城楼下方。

    朱贺霖拉着苏晏,正要上台阶,被三步一岗的御前侍卫拦住。

    “皇爷有命,只召见苏大人,其他人未奉召不得上楼。”

    朱贺霖怒道:“我是太子!我想什么时候见父皇,就什么时候见!起开!”

    侍卫半步不让:“皇命在身,恕不能领东宫之命。小爷,得罪了。”

    苏晏一把拉住朱贺霖,走开几步,低声劝道:“大过节的,别生气。皇爷单独召见我,想必有事,小爷先在灯会玩着,回头我再去找你。”

    朱贺霖皱眉答:“不是我耍小性子,非要忤逆君父,我只是担心……唉,清河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苏晏不解地问。

    “中秋宫宴,父皇中途离席,在御书房拿着你从陕西呈上来的奏本,对月感叹‘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苏晏:“哈?”

    朱贺霖看他仍一脸懵,恼道:“还不明白?父皇想折你这支桂!你这么上赶着凑过去,是不是巴不得让他折,啊?你说!”

    苏晏哭笑不得:“瞎扯淡什么!”

    “谁扯淡了。”朱贺霖掐他腰间肉,威胁道,“不管父皇怎么哄骗,你都不许让他得手,听见没有?他这人可端着了,又特别要脸,你若是坚决不从,宁可撞柱子也要保住清白,他就不会动你。”

    “……皇爷要脸,难道我就不要脸?”苏晏用力拍开腰上爪子,有些着恼,“倒是小爷,说的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话,若是被皇爷听见了,是想找骂?”

    朱贺霖也恼了:“你敢苟且,我还就真不要脸了!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你苏清河要是在他面前半推半就,搞什么‘皇命难违,不得不从’那一套,小爷就是拼着被骂被罚,也要搅他个四海翻腾!”

    苏晏气得想呼他一巴掌,强忍着说道:“小爷,你讲点理。且不说皇爷万不会仗势逼辱臣子,光是你满心盘算着如何冲撞君父,就足以叫我的一腔期望与心血付诸东流!你是储君,就该有储君的担当与风范,要以大局为重。”

    “可我也是他儿子!”朱贺霖委屈极了,“这天底下,哪有父亲和儿子抢男人的道理……”

    苏晏几乎气笑了,“谁他妈是被你们抢的男人!当我是死的,随你们父子摆布?”

    “我不管,咱俩亲过嘴了,我就是你男人!”

    要这么算,那我他妈都有三个男人了!苏晏腹诽——不,是两个半。你一个小屁孩,还学人争风吃醋?先把毛长齐了再说。

    这话到底没说出口,怕小霸王彻底发飙。

    想来想去,倔驴子还是得顺毛捋。苏晏叹气:“好好,你说是就是。我知道小爷是一片好意,担心我吃亏,担心我迫于天威,违心承宠。我都知道。”

    朱贺霖眼眶有些发红,“还算你有点良心……离京之前,你都答应了,要等小爷长大,为何就不能多给我点时间?我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不用再忌惮任何人,到时候小爷罩着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苏晏心底发软,软里又带着微微的疼,温声道:“好。但小爷也得答应我,快点成熟起来,别老是这么忽上忽下的,叫我担心。”

    朱贺霖这下渐渐平复了情绪,“小爷我已大有长进,只是没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而已。谁叫一见到你就……罢了罢了,你上去陪父皇——应付应付就得了,不准真弄出什么、什么‘冲破玉壶开妙窍’‘潜游金谷觅花心’的不要脸事,听见没有?”

    苏晏板着脸反问:“何为‘玉壶’?何又为‘金谷’?”

    朱贺霖答不上来。总不能老实回答,话本里看来的,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觉受到了来自年长者的鄙视,于是他一转身,咕哝着“小爷总会知道的”,恼羞成怒地走了。

    苏晏吐了口长气,回到墙根处,拾阶而上。

    城楼上,景隆帝着一袭团龙交领直身,龙袍是平日少见的苍色,如烟笼寒水,外披黑貂毛滚边的暗银色大氅,在一众大红大紫的喜庆服色中,透出了遗世独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着他,凭栏而立。苏晏正要行礼叩见,却听他淡淡说了句:“清河,过来。”

    苏晏微怔后,轻步上前,站在皇帝后侧。

    皇帝却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苏晏只好从命,冒大不韪与皇帝并肩而立。

    周围的內侍深深低头,躬身向台阶下退去,城楼上只余君臣二人。

    皇帝朝城楼下方抬了抬下颌,“你看。”

    苏晏俯瞰午门前的广场:钟鼓司敲响礼乐,教坊司的女乐们在悠扬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态婀娜,仿佛瑶池群仙。火树银花不夜天,歌舞升平万民欢腾,如一副盛世画卷徐徐展开……

    “‘盛唐扬长帆,一句诗换一场醉’,八百年后,此景再现。”苏晏慨叹道,“全赖大铭国富民强,皇爷励精图治。”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训诫,社稷之安宁。然朕有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大鳌。”

    “哪有人说自己是王八的……”苏晏嘀咕。

    “昔日女娲补天,斩巨鳌四足,以支撑天之四极,才将摇摇欲坠的苍穹稳住。从此后,这撑天巨鳌便寸步难行,只得匍匐于大地中央,继续守护亿万生灵。”

    苏晏听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转头看皇帝清俊沉静的侧脸。

    皇帝接着道:“也许鳌在倦极入睡之时,无数次梦回东海,在万顷碧波中肆意遨游,随心所欲,不必再负荷天地,也不必在意万灵眼光。但醒后,还是要回到宿命的轨道,日日夜夜支撑下去,直至寿尽方得解脱。”

    苏晏眼底渐渐蒙起薄雾,“亿万生灵托赖于巨鳌,也发自内心地感激巨鳌。”

    “但这托赖与感激,只会让巨鳌越发觉得任重道远,并没有丝毫的轻松。能让它感到轻松的,只有梦境,可梦境易碎,难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强行挽留,又担忧美梦成了噩梦,从此后就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苏晏心弦颤动不已,忍不住唤道:“皇爷……”

    三更钟鼓响,广场上爆竹齐鸣,烟火怒放,无数光芒飞上夜空,炸出一团团灿烂的星云。

    “你送的年礼,朕很喜欢,想送你一份回礼,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摆出相应的形状,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绽出星星点点,汇成了光芒璀璨的四个大字:

    “海晏河清。”

    苏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辉与雪沫一同从天际飘落。皇帝解下大氅,迎风一抖,将苏晏的身躯罩住。

    皇帝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洒在苏晏的手背上。他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拉开了苏晏的手。

    苏晏的视线,从绒绒的黑貂毛,与皇帝依旧乌黑的鬓角之间探出去,看见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动人心魄。

    烟火在开,爆竹在响,万众欢腾,而此时此刻,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个人。

    皇帝一手撑着大氅,一手抚托住苏晏的脸颊。

    世界忽然变得极小,堪只有一领大氅、一个怀抱那么大。苏晏有点喘不过气,但又觉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条浮水的鱼,想要对着天空说句什么。天空便深远而广袤地覆盖了下来。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轻触一下,仿佛春风唤醒柳枝,继而毫不犹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尽情采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却是火热而极尽缠绵的。苏晏站立不稳,向前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紧紧抓住衣襟上的织金云龙,心跳得厉害,肺腑间一片滚烫。

    舌尖交触的瞬间,他闭上了眼,向曾经的东海神明献祭出一个不碎的美梦。

    —————————————————

    第171章

    老房子着火了

    “快看,神仙在天上写字!”一个垂髫儿童拉着母亲的袖子,指天大叫。

    无数人仰望夜空,被壮观瑰丽的四个大字冲击着心神。即使烟火光芒转瞬即逝,这副场景也将深深镌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中。

    “这得一口气放多少枚‘起火飞天’,得多少人同时点燃啊!”

    “摆在地上时也有讲究,须得是像雕版印刷的反刻,飞天后咱们才能看到正确的字形。”

    有官员抚须笑道:“海晏河清,时和岁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啊哈哈哈!不知是内宫哪个衙门的手笔,心思奇巧。”

    一个与他相识的內侍答:“是皇爷亲下的旨意。”

    “皇爷英明,以人为笔,以烟火为字,向天祈福,此举必能感动上苍,保佑我大铭国泰民安。”

    更多官员附和道:“是极是极,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居注郎令狐看着空地上残留的烟火壳子,自语道:“海晏河清……好是好,就是觉得这几个字眼熟。”

    旁边御史贾公济笑道:“令大人想必日日写多了起居注,看什么字都眼熟。对了,圣驾去了何处,令大人怎么不在旁侍奉?”

    令狐环顾两侧城墙的门楼,说:“皇爷爱清静,登高赏灯,吩咐无需我等作陪。眼下也不知在哪座城楼上。”

    “不用伴驾也好,走走走,今日不谈公事,赏灯去。”

    两人一转身,见豫王悄无声息地杵在后方,吓了一跳,忙见礼道:“殿下千岁。”

    豫王锦衣金冠,臂弯里抱着个正在舔糖人的小世子,面色隐没在幽夜与焰光的交织中看不分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爹,爹,丢了……”他走得太快,震得阿骛嘴边糖人落地。阿骛在他怀中着急地叫起来,“丢丢!”

    豫王停下脚步,低头看儿子。阿骛心痛地望着地面上的碎糖人,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豫王沉默片刻,沉声道:“丢就丢了。哪怕再捡回来,也是脏的、碎的,不堪入口。”

    世子嚎啕:“阿骛要吃糖人……”

    “这个不能吃了。”豫王摸了摸世子的小脑袋,“爹给你重买一个新的。”

    “新的……和这个一样?”

    豫王点头,“爹让卖家捏个一样的给你,我们重新吃起,好不好?”

    阿骛瞬间收了眼泪,又开心起来。

    豫王举高儿子,脸在他衣襟上埋了埋,把一腔翻沸的情绪镇压在心底,无声地道:今是昨非,那就重头开始,再捏个崭新的给你。

    阿骛抱紧父亲的脑袋,催促道:“爹爹快走,新的糖人。”

    -

    “咔嚓”一声响,沈柒手中握着的栏杆断成两截。

    下属们正望天惊叹字烟火的奇妙,闻声吓一跳,转头看他:“……有变事发生?请大人吩咐!”

    沈柒咬牙,面上阴霾重重如恨如怒,大步流星走过木桥,把一众不明所以的下属远远甩在身后。

    他沿着河岸,向着烟火升腾之处疾行,目的地不是午门前的广场,而是附近观看烟火视角最佳的几个城楼。

    “——站住!”侧方一个冷亮的声音喝道。

    沈柒按刀回头,见荆红追蹲坐在河沿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捏着个红色的荷花灯。水面已有个素白的莲花灯,将将飘离岸边,灯芯里放着一枚折好的符纸,显是祭奠亡者之意。

    更远处,无数漂灯将幽暗的河面映亮。荆红追的脸在灯焰的笼罩下,依然锐硬得像剑锋。

    他将手中捏变形的莲花灯一瓣一瓣地抻平,放在水面,起身问:“你一身煞气,准备去做什么?”

    “与你何干!”沈柒对荆红追心怀杀机已久,此刻却无意与他纠缠。

    正要继续走,却被对方倏然飘到面前的身影拦住。

    荆红追道:“与大人有关,就是与我有关。我看你目露凶光,要发疯自己另找地方发,休要冲着大人去。”

    沈柒问:“你没见方才的烟火?”

    “见了。”

    “你不识字?”

    “……海晏河清!”

    沈柒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效忠的苏大人名晏,字清河。这烟火分明是在高调示爱,你看不出来?当着满城人的面,赤裸裸地宣告所有权,警告某些别有心思的人不得染指,谁能做出这般手笔,你猜不出来?”

    荆红追漠然道:“看出来又如何?他是皇帝,你莫不是还想上前明抢?”

    沈柒冷笑:“你以为我像你这般,是个没脑子的亡命徒?凡谋事,必先知己知彼,再谈筹划布置。若是连敌情都不愿打探,你就真如高朔所言,合该在他洞房时贴床杵着,当一个挂衣裳用的架子。”

    “谁是敌?”荆红追反问,“曾经在我看来,你是敌,豫王是敌,皇帝和太子都是敌。”

    沈柒嘲讽:“如今呢,莫不是看我如同袍?”

    “如今,苏大人的敌人才是我的敌人。他想封侯拜相,阻拦他青云直上的人就是敌;他想归隐田园,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就是敌。反之,对实现苏大人心愿有用之人,我就该容忍他的存在。”

    “你容忍我?”难道不是我看在娘子的面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荆红追点头:“对。苏大人中了你的毒,我本想一回京,就寻隙暗杀了你。但如今我发现,你对他有用。在公事上,你可以做苏大人的援手,而在那些天潢贵胄们眼中,你则是吸引火力的前锋。”

    沈柒扯动嘴角,笑出了一股阴森的血腥气:“好,算盘打得好,原来不是根木头,之前是我小瞧你了。你当我的面说这话,是想和我结盟?”

    “结盟称不上,毕竟你我互不信任,相看两相厌,随时会在背后互捅刀子。”荆红追耿直地说,“但至少在目前,我看得出来,你是站在苏大人这一边的。

    “豫王污辱过大人,大人叫我‘不可公然下手’,那么即使他武功再高,我也会找到暗中下手的机会。太子年纪尚幼,大人看他的眼神犹带几分师长的关切,目前看来还拿捏得住。至于皇帝……我没接触过,摸不透底细。但至少目前他能重用大人,大人放手施为胸中抱负时,眼里是带着光的。倘若将来有一日,这份光彩因为皇帝的猜忌、打压与兔死狗烹而熄灭,就该是我动手的时候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语调平板,却在沈柒心底掀起了波澜。

    沈柒手指摩挲着刀柄上的金属花钉,仿佛陷入沉思,最后道:“有一句话你说得不错,清河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但还有一句,所有妨碍我和他厮守终生的,都是我的敌人。皇帝是,太子是,豫王是,你当然也是。

    “京城风雨将至,你闻到空气里那股土腥味了么?”沈柒哑着嗓子问。

    荆红追微怔,想起行踪诡秘的浮音、不明其意的血莲记号、被杀的瓦剌使者,甚至是引得苏大人发怒的,市井间诋毁储君的流言……

    他慢慢点头。

    “无论这风雨是冲谁来的,都会波及到清河,他站得太靠前了。”沈柒说。

    “我会守好大人。”荆红追说。

    沈柒不忿地冷哼:“要不是皇帝对我严防死守,哪里轮到你。”

    荆红追道:“他可不止防你一个,前院四个御前侍卫把守着,我也只能走窗户。”

    两人一同沉默了,似乎都心有戚戚。

    荆红追皱眉:“苏大人今夜……会回府罢?”

    “你不是故作大方,如何又紧张起来?”沈柒再次冷笑,“所以我还是得过去。至于你,继续放你的河灯好了。再放一千盏、一万盏许愿姻缘的红灯,也只是痴心妄想。”

    荆红追反唇相讥:“再怎么痴心妄想,好歹也能躺在大人身边想。”

    沈柒的脸霎时就绿了。

    -

    朱贺霖站在阙左门旁的城楼上,朝匆匆赶来的富宝一伸手:“拿来!”

    隔着几十丈广场,对面阙右门旁的城楼唯见轮廓,即使烟火照亮夜空的瞬间,也只能看到一两点模糊的人影。

    富宝将不久前一个西洋教士传入大铭的窥筩递了过去。

    窥筩如管形,管身层迭相套,使可伸缩,两端俱用玻璃,随所视物之远近以为长短。不但可以窥天象,且能摄数里外物如在目前,故而又名望远镜。

    因为传入的数量稀少,极为珍贵,目前也只皇宫中有两副。

    朱贺霖将窥筩竖在右眼前,瞄着对面的城楼,仔细辨看,不多时就猛拍栏杆,气恼道:“怕他冷,就着人添衣,做什么解自己的大氅去披,做作!”

    忽而又叫:“从头盖到脚,把脸躲在里面做什么好事!”

    继而直跳脚,气得把窥筩往旁一丢。“小爷万万不可,这可是稀罕物啊。”富宝心惊胆战地冲上前接住。

    “对面那才叫稀罕!大氅不但盖得严实,还翻波浪,这是罩着人还是一网鱼?见过这奇景没有?”朱贺霖脸都气红了。

    富宝不敢吭声,连连摇头。

    “不要脸!”朱贺霖骂骂咧咧,“前一刻还向小爷保证过的,下一刻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要脸!”

    正气得要下楼冲过去,富宝骤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小爷!小爷快看!”

    “看什么看,小爷眼睛要瞎了!”朱贺霖迁怒地吼他。

    富宝用颤抖的手指向皇宫方向:“走……走水了!”

    朱贺霖一愣,转头眺望,果然见火光冲天,却不知是哪处宫阙。他从富宝手中抢过窥筩,把伸缩的管身调到最长,片刻后失声道:“——是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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