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苏晏猛地睁眼,空余的左手紧扼住对方手腕。

    云洗手持一柄尖细的短剑,样式颇有点像豫王的“钩鱼肠”。利刃在刺入苏晏腹部前,被金丝软甲挡住,不能再进毫厘。

    苏晏左手扼住对方手腕,将关节用力向后翻折,要迫使他弃剑,右手也在极力挣脱桎梏。两人各自发力,像一对狭路相逢的困兽,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锯。

    “你就是杀害叶东楼的凶手,为什么?”苏晏咬牙问。

    云洗不答。

    火折已落地,周围林木幽黑,云层中月轮隐现,忽而洒下一地水银。

    云洗一双深长的眼睛就在这月光下冷冰冰地看他,仿佛不屑交出心思答案。

    他反问:“你身穿内甲,早有防备,又对此毫不吃惊,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来的?”

    苏晏答:“破绽很多,但真正让我怀疑你的,是屏山床下沾泥的鞋。如果我没猜错,那双靴子其实是你的。你们身高相近,鞋码也差不多,但‘差不多’仍然有差。43码与44码的区别,你可能并不在意,我对此却敏感的很,毕竟买短一码,打球就要磨脚。”

    他的后半截话有些古里古怪,但云洗大致听懂了,眼神中露出遗憾之色。

    “还有昨日午后,其他人都在殿内焦急等待询案,我看见你在树下池边观鱼。”

    “观鱼也有破绽?”

    “你没有,鱼有。你走后,我好奇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除了散游的锦鲤,还有不少乌鱼、鲶鱼之类,并未见人投喂饵料,却在某处聚集成团,徘徊不去。我当时觉得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直到方才,我从包袱里的衣料上,发现一片烂掉的水草叶子,才恍然明白,之前这些血衣并不是埋在土里,而是被丢进水池,才引来肉食鱼类追逐血腥味。我想你在观鱼之后,也意识到这个破绽,怕人发觉,于是趁夜将包袱又捞回来,埋在林子里。包袱泡水湿透,所以才把附近土壤都浸湿了。”

    云洗沉默,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论见微知著,我亦不及你。”

    苏晏与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气,向外猛一推,从墙根脱身而出,往黑黝黝的林子里跑。

    没有火折照亮,只能凭借忽明忽暗的月光和对来时路的一点印象,尽量接近大殿,再高呼求助,引人来救。

    云洗也猜到他的意图,反应迅速地扑上来,剑尖在他胳膊后侧划出一道血口。

    苏晏身上的金丝软甲只能护住胸腹等要害部位,护不住手脚,这一下疼得火烧火燎,但他没顾得上看伤口,一股脑地往前奔。

    脚下青苔湿滑,月光隐没时他看不清路,踢在树根上摔了一跤。

    云洗自后方赶上,举剑刺他头颅,被他用力拽住衣袖,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下你可全身都脏了。”苏晏扭夺他手中兵器,生死关头,居然还有心情说笑,模仿他的话揶揄道,“衣物脏了犹可清洗,人心脏了又如何清洗呢?”

    云洗咬牙:“人心本就是泥潭,世人皆污浊不堪,洗不洗都是脏的!”

    苏晏腿侧又挨了一剑,所幸没有割到动脉,流血不多,但他也连撕带咬地夺下了短剑,紧紧压在云洗颈间,制住了对方。

    他揪住对方衣领,将人怼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喘着气道:“我早该想起,恩荣宴那日,在后园假山里发生口角的两个人,并非豫王和叶东楼,而是你与叶东楼。”

    -

    假山深幽处似有人唧唧私语,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听壁角这种事还是少做的好,苏晏转身欲走,却听到一线陡然拔高的声音:“……好说歹说,你怎么这般不晓事?”

    另一个声音轻柔含糊,隐约道:“……难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见不得人拿死来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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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东楼说的‘以死明志’,明的什么志?你是不是曾与他私定终身,却发现他与豫王之间的暧昧关系,气恼不过,才与他理论?他当时矢口否认,甚至以性命发誓。而你信了他,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份信任完完全全是个笑话。”苏晏逼问,“金榜题名后,叶东楼一夜之间升迁户部,坐实了奸情,所以你因爱生恨,设局将他杀死,是不是这样?

    “我能理解你痛恨豫王轻浮放浪,故而用他的佩剑作为凶器陷害他,但又为何要牵扯上我?我与叶东楼并无任何瓜葛,自殿试传胪之后,也从未见过面,此事与我何干?”

    云洗语带讥诮:“如何无关?不过小半年,新宠已成昨日黄花,听闻饲主又有了新的心头好,便郁郁寡欢,哭哭啼啼,甚至回来找我诉苦求助,连读书人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苏晏一怔:“心头好……指我?这个……豫王积习难改,朝中那么多齐楚的少年官员,他又不独骚扰我一个。”

    “可叶东楼认为,你是不同寻常的一个,教他生出了极大的危机感。我忍着恶心劝他,既然选择依附豫王,就早该料到有今日,他不但得忍这一次,还得忍下一次,无数次,直至被人弃如敝履为止。”

    “忠言逆耳,他是如何回应你的?”苏晏问。

    云洗冷笑:“他说,只要能留住豫王的心,死也甘愿。”

    “所以你就杀了他?你想让他明白,就算是死,痴想也永远是痴想?”

    “他已经烂到芯里去了!我与他四年同窗,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半点龌龊过界,他又是如何回报我的?一面说着以死明志,一面与豫王勾搭成奸,被恩主冷落厌倦了,又来找我重修旧好……你说,人怎么就这么贱呢?”

    苏晏叹道:“但你本可以不搭理他,依然活得清清白白。就像我脸上有污渍,你愿意提醒,便提醒一句,懒得说话,转身离开即可,又何必动手去擦,脏了袖子。

    “叶东楼负你,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他的事。他德行有亏,你可以鄙夷他斥责他,甚至弃之不理,却不该生出杀心,最后将自己也陷进泥潭里去!”

    云洗不吭声,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苏晏又道:“你若只是一味恨他,找个暗室将他直接了断便是,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你又不甘心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你不仅要用他的死,洗刷他身心的脏污,还要用他的死震慑众人,报复豫王,惩罚我这个导致他失宠的‘新欢’。

    “惊吓到卫贵妃,只是个意外,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而我如果被你成功陷害,百口莫辩地死于冤案,你的杀戮便会终止吗?

    “不会的。你会出于对叶东楼的复杂感情,继续替他扫除‘情敌’。豫王勾搭一个,你就会杀一个,再设法栽赃在豫王身上。你会阴魂不散地缠着豫王,因为在你体内住着叶东楼的执念,那是你对他的祭奠与赔偿。

    “——叶东楼坠楼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关于豫王?”

    “……他说他心中没有悔,只有怨,希望豫王不再对任何人动心,永远记得他。”云洗缓缓道,“这是他生前与死后的夙愿,我既然决定亲手为他送行,便要替他完成。”

    苏晏惋惜地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叶东楼,还是云洗。

    “未尘,未尘……心未生尘,澄澈如洗,你终究还是辜负了双亲期望。”

    云洗喃喃道:“君非青铜镜,何事空照面。莫以衣上尘,不谓心如练……我却正相反,再洁白素净的外衣,也藏不住一颗蒙尘之心。”

    他叹口气,闭眼:“我不想被弃斩于市,受贩夫走卒唾骂,你给我个痛快吧。”

    第三十九章

    阴招派上用场

    “我没有资格动手,也不想动手,否则与你又有何两样。”苏晏慢慢松手,将短剑远远扔进林中。

    云洗躺在大石上,睁眼望向云遮月暗的夜空,“我与你相识往来,仅此两日,虽抱企图与恶意,却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要放弃取你性命……然而叶东楼的血溅在我手上,灼烫如烙,日夜提醒我,泥足深陷之人,身心早已浸透血污,有什么资格回头是岸?连一瞬间的闪念都不该有。”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苏晏憾然起身,捂着流血的伤口,朝崇质殿走去。

    他没有回头看云洗,也不愿去多想这位堕入尘泥的探花郎的结局,总归逃不过悲凉收场,如诗所谶,“孤鸿一唳惊寒去,冷月千江照影空”。

    苏晏拖着雪上加霜的伤腿,慢慢走出林子,远远见两三个巡逻的侍卫,提着灯笼,从月洞门走进后园。

    “什么人?”侍卫喝道,手按腰刀快步逼近。

    苏晏苦笑:“我是司经局洗马,太子侍读苏清河。”

    “原来是苏大人。”为首那侍卫见他一身泥和血,有些诧然,“大人缘何深更半夜在后园走动?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苏晏道:“伤倒不重,只是看着吓人。这位侍卫大哥,烦请借我一盏灯笼,我自行回殿。”

    侍卫们交换了个眼色,为首的说:“那怎么行,还是我等送一送大人吧。”

    他话音未落,其余两人便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苏晏。

    苏晏被他们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心知不妙,想是撞上冯去恶派来的杀手了,便要扯开嗓子呼救。

    挟持他的两名锦衣卫做惯了这种事,早就防着他叫喊,手掌直接捂住口鼻,往僻静的假山内洞里拖拽。

    苏晏知道命悬一线,拼死挣扎,踢翻了路旁矮灯柱上的装饰花盆。

    花盆摔在石板上,一声脆响在静夜中传出甚远。范同宣拔出腰刀,吩咐两名手下:“就在这里解决,省得夜长梦多。按紧了,别让他叫出声儿来。”

    眼见刀锋当胸撄来,苏晏绝望闭眼,心想这下真要死机重启了,也不知重启后还有没下一世,是不是还在这个朝代,还能不能遇见相识之人。

    太子、皇帝、千户、吴名、豫王……重重人影在眼前倏忽飘过,他心中忽然生出留恋与不舍,忍不住想自己死于非命后,这些人会不会伤心难过。他不希望别人为他伤心,但又觉得一个人若是死了,如果连为他伤心难过的人都没有,那也未免活得太失败,还不如死了的好。

    生灭之间,他陷入浮思妄想,骤然听见风声呼啸,紧接着是一声痛呼。

    苏晏睁眼,只见拔刀要杀他的那个侍卫面朝下扑倒在地,背心插着半根折断的树枝。

    树枝有儿臂粗细,端头尖锐,参差不齐,显然是临时掰折下来的。这三尺长的树枝,还带点弯曲弧度,如长矛般投掷出去,竟能洞穿人体,这份膂力实在惊人。

    苏晏望着出现在月洞门口的人影,是个披着玄色斗篷、戴风帽的男人,看身形有点眼熟。

    挟持他的两名侍卫见首领横死,登时急怒红眼,也不管他死活了,拔刀向那人冲去。

    这两人训练有素,刀法了得,不像是普通侍卫。苏晏正担心手无寸铁的斗篷人吃亏,下一秒却见对方连刀锋都不避,觌面一拳,打得一名侍卫满脸开花,腰刀脱手飞出,端的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另一名侍卫与斗篷人交手几个回合,也招架不住,只好拼了命地缠斗。

    之前那个脸上开染铺的,见势不妙,大约又忆及首领的命令,咬牙朝苏晏扑来。

    危急时刻,苏晏灵台乍明,想起吴名传授的一招“叶里藏花鸳鸯脚”,当即施展出来,拦截分拨、掀脚踢击一气呵成,最后一脚狠狠踹在对方子孙根上。

    那侍卫发出一声浑不似人声的破调惨叫,双手紧捂胯间,弓身如虾米,筛糠般抽搐起来。

    看着都觉得疼到极处,苏晏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偷懒,平日里就着家中老树的树干狠练这一招,把树皮都踢秃噜了,如今首次投入实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效果还不错。

    斗篷人见他脱困,松了口气,夺下腰刀将缠斗的侍卫砍翻在地。那侍卫垂死挣扎,拽落了他的风帽。

    苏晏吃惊道:“豫王殿下?”

    此刻他满身污泥血迹,衣衫撕裂,连发髻都歪了,几缕散落的乌发黏在汗湿的脸颊,显得既狼狈又可怜,风流昳丽的姿韵荡然无存。

    豫王看在眼中,却不嫌恶,只觉得心疼,疾步上前问道:“伤在何处?先止血。”

    “左臂,还有右腿。”

    豫王从自身干净衣物上撕下布条,挽起他的衣袖,用布条扎紧止血。大腿外侧的伤口,因为苏晏不肯脱裤,只好隔着裤管扎上。

    “只是皮外伤,敷点金疮药就好。”苏晏感激道,“多谢殿下搭救。不知殿下今夜这是意外遇上,还是早有防备?”

    豫王道:“我今夜本就打算来小南院,途中偶遇一名锦衣卫千户,假托惊马,将这纸团塞给我。我见事态紧急,快马加鞭,所幸及时赶到。”

    他掏出怀中揉皱的纸团,交予苏晏。

    “锦衣卫千户?莫非是沈柒。”苏晏就着地上的灯笼,打开一看,是一份直奏御前的密折,写了冯去恶临时将他调回北镇抚司,另派千户范同宣暗杀太子侍读。苏晏危在旦夕,自己迫于形势无法再担任护卫之责,求皇帝另派人手,尽快前往小南院。

    苏晏微微抽了口气。

    这封密折看着只有寥寥数语,透漏出的信息量可就大了。

    首先,沈柒作为一名小小的千户,竟然能直接给皇帝递密函,这联系不知是何时建立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沈柒在冯去恶手下十年,从未真正效忠,搞不好还偷偷攥着对方不少把柄。叶东楼被害案发生后,沈柒便决意要背叛冯去恶,于是兵行险着,私下求见皇帝,呈上冯去恶的罪证,冒死出首上官。

    皇帝当时并未降罪,否则沈柒的人头早已落地。或许皇帝对冯去恶早有想法,只是按兵不动,沈柒此举成了瞌睡送枕。

    其次,自己在皇帝的暗示与安排下,成为桩子住进小南院。看似以身犯险,就连太子和豫王都对此颇有微词,以为皇帝疏忽他的安危。但实际上,皇帝并未放任他置身险境,而是顺水推舟让沈柒潜入小南院,守护他人身安全。所以沈柒才做侍卫打扮,不时在他房中出没。

    皇帝深谋远虑令人佩服,可真正令苏晏动容的,却是千户沈柒。

    双重间谍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一面要应付冯去恶,暗中作梗救人,又要降低对方疑心,保全自身性命,一面还要确保与皇帝间的联络不走漏风声,就像在悬崖上空走钢丝,半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今夜沈柒将这密折交给豫王,大约也是走投无路,迫于无奈之举了。

    但凡豫王起了一点其他的思量,沈柒必死无疑。千户这是在用身家性命,赌豫王对他苏晏不仅仅是狎亵骚扰,还有那么些真心实意在里面,愿意连夜赶来相救。

    而豫王也没有辜负沈柒的性命之托,及时赶到,这才从范同宣手下,将他拉出了鬼门关!

    这其中多少刀光剑影、暗流汹涌,自己直到此时此刻方才有所明了……苏晏屏息追想,汗透重衣。

    他捏着这张密折,仿佛捏着沈柒一颗决热之心,怔怔坐在路旁岩石上,思绪万千乱如麻。

    豫王见他失神,以为体力不支,忙脱下斗篷,裹住苏晏全身,将他打横抱起:“伤势要紧,我这便送你回房,速召太医前来诊治。”

    苏晏总觉得漏了什么要事,抓着豫王的手臂叫:“等等……容我再想想!”

    豫王微恼:“孤王在此,你还担心什么?安安心心疗伤,余事自有我。”

    “我担心……”苏晏终于理清思绪,急声道,“后园里还有个云洗!冯去恶派来的杀手若不止这三个,其他人见了尸体搜索四周,他怕是要撞在枪口上。他是杀害叶东楼的真凶,归案之前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否则我解释一百遍,也不能堵住所有质疑的嘴。”

    豫王吃惊:“他是真凶?他与东楼有同窗之谊,素来交好,东楼在本王面前还屡次提到,说他生性高洁不趋俗务,是真正的文人风骨。为何他竟要杀害东楼?”

    苏晏被他抱在怀中,膈应得很,挣扎着下地站稳,心底忍不住怒意涌动:“还不是王爷自己做的孽!你要是不去祸害叶东楼,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豫王以为他吃醋,窃喜又急切地解释:“那是还未遇到你之前。若你肯回应我,本王保证今后再不多看别人一眼,只一心一意对你。”

    苏晏半点不信,冷笑道:“王爷抬爱,下官感激在心。可惜下官真不好此道,即便好了,也当寻良人相携终生,受不得露水情缘的好处。”

    “孤王对你苏清河一片真心,你怎么——”

    苏晏抬头看天,指着云层中一轮时有时无的圆月,嘲讽道:“王爷莫非也要与我对月盟誓,说什么‘天荒地老,此情难绝’?叶郎中郁血未凉,我可不想步他后尘。”

    豫王被他臊得羞恼不已,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忍不住分辩:“我不是真的贪花好色——”后面戛然而止,脸色沉下来,嘴角紧抿,不再吭声。

    苏晏哂道:“圣人说,食色性也,可见好色乃人之本性,尤其是男人。我知道王爷位高权重,嬖宠如云也是正常,但下官只求这个宠别落在我身上。王爷可知云洗为何要杀叶东楼?”

    夜风微寒,他失血发冷,扯着斗篷裹紧身体,提个灯笼,脚步虚浮地往林子里走去,同时将这个案子的始末和云洗的作案动机,一五一十道来。

    豫王紧随在他身后,听得一张脸白里泛青,青里透紫,难堪到了极点。

    苏晏的话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脸上,若不是夜色掩盖了神情,他恐怕会掉头而走,不愿再受这诛心之刑。

    沿路走了一圈,不见人影,苏晏在云洗之前躺过的大青石边停下脚步,遗憾道:“他怕是已经走了。天网恢恢,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豫王此时也逐渐冷静下来,平复了动荡的心绪,怀着自咎沉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确全是孤王的错。是我行事荒唐,以为两厢情愿便与人无伤,却不想伤人之心,犹胜伤体。

    “我将情爱当做消遣,收放自如,便错误地推己及人,以为人人都经得起好聚好散,却从未真正考虑过他人的感受——我是当朝亲王,权位显赫,我要聚,谁敢散?我要散,谁敢留?不过是表面上装作公平的仗势凌人罢了!”

    苏晏见他身居高位仍肯低头认错,且言辞诚恳,切中要害,像是真心反省的模样,心底对他有所改观。

    又念及今夜的救命之恩,自己也不好再绷着张讨伐脸,于是温声道:“书上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爷若能自省,便是吾等楷模。我今夜又说了不少逾矩犯上的话,全因王爷先前说过,与我做朋友交往,既然是朋友,就有互相匡正的责任,焉能见错不谏。”

    豫王难得听到苏晏对他说几句体己话,窝心之余,又觉得悻然,“朋友?本王缺你一个朋友?”

    苏晏自觉受了羞辱,咬牙道:“是下官高攀!不配做贵人的朋友!”

    豫王见他误会,忙上前拥住,无奈叹道:“你明知我心意,‘朋友’一说只是托辞,是缓兵之计。我是真心爱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

    车轱辘话又轱辘回去了。苏晏深恨豫王冥顽不灵,事到如今依然想睡他,气得手抖,丢下一句“你别跟着我!我现在一眼都不想看见你”,推开人甩袖走了。

    第四十章

    卖惨还是真惨

    苏晏被豫王气得七窍生烟,心想我再也不管这个下流好色的王八蛋了,随他以后是死是活!

    他撇下对方,离开园中小径,提灯穿过林子。那棵大樟树下,包袱中的衣物证据还在原地,他又往前走到墙边,见那片“透风儿”仍要掉不掉地挂在宫墙上,露出个黑黝黝的小洞,兽瞳似的阴森。

    云洗想是真的离开了,这算畏罪潜逃,归案后怕是要罪加一等。

    苏晏叹口气,沿着墙根走了一小段路,抬头忽然看见了云洗。

    云洗站在宫墙的豁口上,负手看黑沉沉的夜空。月光将他的峭拔身影与幽长宫墙一同剪影入画,是一幅沉郁难舒的写意。

    苏晏走近,仰视上方:“你怎么没走?”

    云洗梦呓般答:“走去哪里?天下之大,无可容身。”

    苏晏劝道:“你先下来。叶郎中一案,毕竟因情而起,也算事出有因,你认罪后求皇上酌情宽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许……能轻判个徒刑或流刑……”他说着也觉得可能性很低,声音越来也小。

    云洗面上毫无动容,似乎连苏晏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自顾自呢喃:“他身中一剑,脚下是令人胆寒的虚空,仅靠围栏撑住一点生机,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肯定是恨我的,恨不得这辈子没有遇见过我,恨自己没有看穿我藏在冷淡下的狠毒,幸脱虎口又回头向我寻求慰藉,这才平白断送了性命。”

    云洗的话平淡无奇,却又椎心泣血,苏晏听得一阵不忍,再次劝道:“未尘兄,事已至此,自恨无益,你下来吧。”

    他向云洗伸出一只手。云洗俯身,也向他伸手,问:“上面风景不错,你要不要也上来看一看?”

    苏晏摇头:“我畏高。”

    云洗说:“他也畏高。可我约他在辅楼最高层见面,他还是上来了。”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哽咽似的轻笑,重又站起身,叹道:“罢了,上面风景独好,还是我一个人看吧。”

    苏晏道:“我方才在后园入口,遇见几名杀手,险些被害。我怕对方还有后手,搜园时殃及你,这才回头想提醒你小心。”

    云洗低头看他,神情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几缕垂落的乱发被风吹动,语声缥缈:“该是我提醒你才是。小心冯去恶。”

    苏晏诧然道:“你知道杀手是他派来的?这个案子……冯去恶是不是也牵涉其中?”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目标看似一致的两个人,往往只能互相利用。为了不牵涉到自己,将没有利用价值的合作者杀人灭口,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么?”

    云洗冷冷道:“我不想再提这个人,脏了吹过的风。”

    他沿着豁口坡度慢慢朝高处走,登上了三四丈高的墙顶。苏晏心生不妙,朝他叫道:“快下来——”

    但云洗已如一只折翼孤鸿,断然向前倾身,跌下城墙。夜风卷起他沾染了污泥的荼白衣袂,和衣袂上那一枝清气绝俗的墨梅,也将他最后一句喟叹依稀送到苏晏耳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晏手提昏黄灯笼,望着阒无一人、空荡荡的宫墙顶。风从旷远的苍穹上吹来,把他的心也吹得空空荡荡,无根无凭。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炙热体温贴上他的脊背,身材高大的男人从身后将他紧紧搂住,低声道:“你冷得像块冰,再不及时医治,皮肉伤也会伤及元气。”

    这股热意仿佛提供了个坚实的依凭,使得轻飘飘的什么东西可以落地生根,苏晏心弦一松,闭眼软倒,晕了过去。

    -

    沈柒催鞭策马,连夜赶回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的大门朱漆铜钉,气派又威严,两侧石狮怒目抬爪,造型狰狞。

    沈柒面沉如水,手按绣春刀柄,脚步不停地穿堂过井,直奔内厅。

    进入内厅,他单膝下跪,朝高踞首座的中年男人低头行礼:“大人,卑职前来复命。”

    冯去恶一身御赐的猩红绣金飞鱼纹曳撒,腰系赤金銮带,华贵煊赫,威势夺人。他左手肘支着八仙椅的扶手,看似轻松惬意地侧着身,右手却始终搭在腰间绣春刀的刀柄上,森然审视着座下的心腹爱将。

    “你可知,我为何要连夜召你回来?”

    沈柒把头压得更低:“卑职办事不力,理当受罚。”

    冯去恶又问:“这十年来,你是如何从一个小旗,步步高升,成为如今的正五品千户?”

    沈柒恭声答:“都是大人抬举。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沈柒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冯去恶再问:“你可知,我为何要抬举你?”

    “因为卑职对大人忠心耿耿,甘为犬马。”

    “不错。因为你沈柒会办事、会说话,最重要的是,你对我忠心。忠心才是你的立命之本,一旦丢了忠心,你的命也要跟着丢了。”

    沈柒抬眼看他,神情有些激动:“大人是怀疑我不忠?我虽愚钝,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眼下拥有的一切,官职、权力、钱财,全是大人所赐,甚至连性命都归大人所有。大人一声令下,我便赴汤蹈火,这颗忠心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大人如若不信,卑职也无从证明,此身是死是活,全凭大人心意。”

    冯去恶嗤之以鼻:“说得倒动听。你若真对我忠心不改,缘何一个小小的太子侍读,至今取不动他性命?”

    沈柒一脸惭愧,道:“每每我对他下手,他身上总要发生侥幸之事,要么便是外力恰恰来搅扰。我也纳闷了,怎么就是杀不了他。我怀疑……他是不是八字克我?”

    冯去恶重重一拍扶手,怒极反笑:“八字?!你竟拿这种子虚乌有的托辞糊弄我!”

    沈柒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摇头道:“卑职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太过荒谬,还望大人恕我失言。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取苏晏的首级。卑职愿立军令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他语声铿然激切,杀气横溢,手中刀锋也不自觉推出寸许,倒叫冯去恶有些摸不透真假,心道莫非真有八字相克一说?

    都说宁可错杀,不可错信,再让沈柒去杀苏晏,冯去恶不放心。但如果只是因为在这件事上数次失手,就认定沈柒不忠将他处置掉,又觉得有些浪费。

    毕竟像沈柒这样得力的手下,整个北镇抚司也挑不出三五个。

    更何况,他若真对苏晏手下留情,又图什么?那小子不过是个五品闲职,人微言轻,即便因能言善道受到东宫青睐,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也不过是一时新鲜,长久不了。图色?那小子样貌倒是上乘,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沈柒喜好男风。哪怕临时起意,按照他的性子,大不了先奸后杀,又为何要拼着重罚保全对方?

    冯去恶慢慢思忖,越发举棋不定。

    沈柒一再失手误事,不可不罚,否则自己这个指挥使威信何在,其他手下也会心中不服。

    既然他自称忠心,愿意赴汤蹈火,那就吃个重刑,看他是心甘情愿,还是心生怨怼。

    冯去恶终于拿定主意,对沈柒道:“你既自知办事不力,理应受罚,那就说说,该怎么罚?”

    沈柒道:“任凭大人处置,卑职绝无二话!”

    冯去恶微笑:“我听说,诏狱诸刑中,你偏爱‘梳洗’和‘弹琵琶’,说是逼供效果最好?”

    沈柒低了头,脸色发白,咬牙道:“大人是要卑职选一样,还是都领了?”

    “都领了吧。”

    “……是。”

    沈柒起身走了两步,冯去恶又改口道:“还是选一样吧。你这条命,还要留着替我办事。”

    “是。还请大人为我择刑。”

    冯去恶摸出一枚铜板,随意丢在地板,正面朝上,于是说道:“‘梳洗’。”

    沈柒点头,二话不说往诏狱去了。

    -

    刑房四壁炬火熊熊,映照出满架刑具,幽幽地闪着寒光。经年血污积在地板缝隙中,刷都刷不掉,与潮气、浊气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冷腥味。人在这里待久了,也就如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沈柒脱了曳撒和中单,只穿一条皂色绉裤,赤着上半身。

    火光将他深蜜色肌肤照成古铜色,仿佛泛着健美的油光。他上身肩宽腰细,六块腹肌排列整齐,极为漂亮,后背肌肉线条劲实又不失流畅。

    行刑的小旗看得入神,恍然回神后,目露遗憾之色:“真要上‘梳洗’?千户大人还是去求一求指挥使大人,换个刑吧?”

    沈柒趴在刑凳上,淡淡道:“不必多言,上刑吧。”

    小旗去拿牛皮绳索,要将他手脚紧缚,以免受刑时疼痛难忍而挣扎打挺。

    沈柒道:“不用绑,我忍得住。”

    小旗只好放下绳索,低声道:“卑职也不愿如此,但若不实打实地上刑,怕指挥使大人那边饶不了我。”

    沈柒道:“不怪你。动作利索点,让我少受点罪就行。”

    小旗点头,舀了一勺沸水,慢慢浇在他后背上。

    沸水浇肉,嗤嗤地冒出轻烟,皮肉当即被烫得发白起泡,沈柒闷哼一声,手指如铜箍般紧紧扣住刑凳边缘,额际汗如浆出。

    如此又浇了四五勺,整个后背皮肉都烫个半熟,沈柒牙关紧咬,硬是没有发出半声呻吟惨叫,只是十个指甲生生折断,双腿将铁刑凳绞得咯吱作响。

    小旗放下木勺,又拿起一把布满棘刺的铁刷,紧张地攥住手柄。沈柒若是叫痛求饶,他心里还舒服些,但这份诡异的安静,却让他胆战心惊,声音微颤:“卑职要动手了。”

    沈柒喘着气,喝道:“快!”

    小旗把心一横,铁刷一下一下耙在他后背,烫得半熟的皮肉立刻绽裂,随着棘刺勾挂,丝丝缕缕地被揭下来,红的,粉的,落了一地。行刑中并未流多少血,因为连血也被烫熟了。

    沈柒在生不如死的剧痛中咬死了牙关,满嘴都是血腥味。天灵盖仿佛炸开,脑浆随着一下一下的“梳洗”溅射出来,除了疼痛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证明。

    他看不见,听不清,触不到,只是无休无止地疼痛。

    佛经上说,十恶不赦之人,会堕入阿鼻地狱,应是如此光景。

    脑浆仿佛流尽,思绪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只是疼,他忽然从这极致的疼痛中,嗅到了椴花蜜的味道。

    那么馥郁甘甜的味道!仿佛只要将它一饮而尽,之前受的所有苦楚就都值得……

    沈柒仰起头,脖颈拉出惨烈的曲线,想到眼下为苏晏所吃的每一丝苦头,将来都必在他身上用百倍千倍的欢愉补偿回来,地狱与极乐,是不是本就一体两面,此消彼长?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嗬嗬”的气音。

    行刑的小旗以为沈千户终于忍不住哭痛,再仔细一听,他竟是在笑!

    笑声低沉、扭曲而又吊诡,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酷刑,鬼泣枭啼般回荡在这阴森森的刑房,令人毛骨悚然。

    都说沈七郎生了一副夜叉心肠,对人手段极毒狠,谁料他对自己更狠!小旗手一软,铁刷落地。

    他慌忙弯腰去捡,却听沈柒嘶哑地问了句:“如何连刑具都拿不稳?”更是心惊肉跳,再没有下手的勇气,草草两下,结束了行刑。

    沈柒趴在刑凳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时不时发出一声狞笑。

    小旗战战兢兢给他稀烂见骨的后背敷上伤药,用纱布一圈圈缠扎,又端来一碗煎好的曼陀罗水。

    沈柒不屑道:“我不喝这个。”

    小旗劝道:“喝了能止痛,否则接下来的几日将十分难熬。”

    沈柒慢慢坐起身,将药汁泼进火盆,把空碗递给他:“我房中有一罐椴花蜜,你去取来泡水。”

    小旗应声去了,不多时,端了个小碗回来。

    沈柒刚抬手去接,姗姗来迟的鲜血泉涌而出,将纱布浸得湿透。

    小旗忙不迭扶他趴下:“可不能动!须得结结实实趴上十天半个月,待到新肌生出,创口黏合。否则牵动筋骨脉管,血流不止,恐有性命之危!”

    他将蜂蜜水送到沈柒唇边,看他吃力地小口啜饮,忍不住抱不平:“指挥使大人素来看重千户大人,何以小错见罚,还动用如此酷刑,未免有些刻——”

    “闭嘴。”沈柒冷冷道,“指挥使大人行事自有道理,岂能容你妄加指摘?谁给你的狗胆!再让我听见,割舌剥皮,也让你吃个教训!”

    小旗噤若寒蝉,服侍他喝完蜜水,拿着空碗出去。

    在甬道里,他卑微地朝冯去恶跪地行礼:“小的为了试探沈千户,不得已出言冒犯指挥使大人,求大人责罚。”

    冯去恶盯着刑房铁门,满意地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开。

    第四十一章

    三口热锅烙饼

    苏晏在崇质殿的房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松软床褥上,从头到脚都被清理干净,手臂和大腿上的伤口也被重新消毒包扎过,敷了上好的金疮药,正热辣辣地钝痛着。

    豫王坐在床沿,把玩从他身上解下的金丝软甲,见他醒来,随手将软甲搁在枕边,说:“这是难得的护身宝物,你收好了,关键时刻提前穿上。”

    护身甲虽珍贵,但豫王认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故而并不将之放在心上,也没有问苏晏是从哪里得来。

    苏晏挪动着想要起身,往左翻压倒伤臂,往右翻压到伤腿,恼火地仰面朝天躺回去。

    豫王故意问:“怎么不唤我帮忙?”

    “不敢使唤贵人,怕犯上。”苏晏对他余怒未消。

    豫王失笑:“那你当初拿棋盘砸本王的脸时,这么就不怕?”

    “王爷还好意思提!明明身手了得,却假装避不开险些挨打,还假装磕到腰,也不知做戏给谁看。”苏晏白眼看床顶的石青缎广绣花鸟挂帐,“我现在甚至怀疑,那日你一副急色模样也是三分真七分假,故意戏耍我。”

    自然是给你屋顶上的锦衣卫探子看,豫王心道,却不说出口,转了话锋问:“这个案子你打算如何收场?”

    “拟个条陈,据实禀告皇上。崔状元床下的靴子、林子里埋的包袱,都是证物,提交给刑部。至于云洗……”苏晏停顿,似乎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缓缓吐出口气,“他已自戕谢罪,我会求皇上从轻发落,不要殃及他的家人。”

    豫王道:“看来我又免不了挨皇兄一顿训斥了。”

    苏晏乜斜他:“皇上的训斥,王爷想必是不怕的,这下还笑得出来。”

    豫王笑着扶他坐起身,扯来一床厚被垫在他身后,又给他倒了杯热水。“我留在京师这些年,隔三差五都要被训斥一顿,早就习惯了。”

    苏晏摇头,真心实意劝了他两句:“寻欢作乐,适可而止,耽溺则伤身伤神,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王爷就算不在乎世人评论,也要顾惜青史上留的名声。”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嬉靡好色”的名声一直传到了五百年后,苏晏想想都替豫王觉得可惜——明明是如此器宇轩昂的一个人物,怎么就是不干正事呢?

    豫王道:“清河说的对,本王要改,从今以后再不沾花惹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苏晏怀疑这话前半句敷衍,后半句调戏,偏偏对方又一脸虚心受教的神情,教他发作不得,只得没滋没味地“唔”了一声。

    他喝完水,觉得恢复了些体力,打算起床去写案情条陈。豫王伸手阻止:“你身上有伤,还是躺着吧,本王来写,末尾你也落个款。”

    豫王把桌面油灯拨亮,研磨提笔,一挥而就,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拿过来给他看。

    苏晏见纸上行书铁画银钩,用笔顿挫雄逸,放而不野,极有气度,端的是一手好字,心底又是一阵憾惜:实在不行,你去当个书法家呀,怎么也比花花太岁强吧!

    虽说铭代自成祖皇帝之后,格外忌惮宗室,藩王的确是比其他朝代委屈,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一辈子锦衣玉食地被圈养着,基本只能吃吃喝喝造小人儿。

    但还是可以有其他的人生追求嘛,譬如埋头做学问,当个药学家、音乐家……

    他隐约记得有位藩王,写了本被称为“中世纪最卓越的本草书”的植物专著,对后世医学影响极大,李时珍就是踩在了这位巨人的肩膀上。还有一位藩王,因为在音乐、天文、数学等方面成就惊人,被后世欧美科学界誉为“对世界有杰出贡献的中国科学家”。

    你怎么就不能学学这些不知道是祖辈还是后辈的亲戚呢?虽然有生之年未必过得舒畅,但至少流芳百世呀!

    苏晏对豫王有些恨铁不成钢,提笔落完款,忍不住问:“除了沾花惹草,王爷就没点别的什么兴趣爱好?”

    豫王饶有兴味地瞧他:“清河这是想多了解本王一些?”

    “……就当是吧。王爷可有其他的擅长和喜好?”

    豫王踱到窗边,望向夜空。月朗星稀,北斗不甚分明,只玉衡微闪,其余几颗星子都黯然无光。西北方来的风吹过耳畔,依稀带着金戈交鸣的余音,铿锵得令人怅然,仿佛热火焚烧后残留下的一抔灰烬。

    “没有。”他的声音平静无比。

    苏晏宽慰他:“没关系,兴趣爱好可以培养。你看你字儿写得这么好,和皇上的画儿有得一拼,不妨在这方面拓展拓展。”

    豫王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他,说道:“好。”

    -

    在房内用过早膳后,苏晏随豫王离开小南院,前往龙德殿觐见皇帝,呈上条陈,又将案件内情一一道来。

    出于一点说不清的心理,牵扯到豫王的部分,苏晏并没有着墨太多,而是一语带过。

    饶是如此,景隆帝依然面沉如水,对豫王撂下重话:“自今日起,再让朕听到一句你狎昵官员的风闻,你就去跪太庙,三日三夜不得起身,不得进水米。母后这些年一心礼佛信道,对你疏于管教,朕来管教你。若管不动,还有先帝留下的金锏,还有凤阳高墙!”

    豫王被迫当着苏晏的面伏地乞罪,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弟知错了,今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皇帝目视苏晏,仿佛在说,朕答应过会命他向你赔礼道歉,这个大礼就是赔给你的,收了吧。

    苏晏心底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解气,尤其是被腰带绑在床围上那次,他曾发誓要让豫王狠狠栽个跟头;一方面又替豫王难堪,很有同理心地想,如果是自己,当着外人的面被亲兄长逼着下跪赔罪,定然羞愤欲绝,要大吵一架。

    可皇帝与豫王不仅是兄弟,更是君臣。天子一怒,其余人除了俯首帖耳,还能怎样?别说吵架了,态度上稍有不恭敬,便是大罪。

    君臣有别,即使是同胞血脉,仍要分尊卑上下,更何况豫王的确有错在先,如今就算皇帝给他再大的责罚,他也只能受着。

    苏晏努力说服自己,入乡随俗,至少表面上要接受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朝皇帝叩拜谢恩。

    皇帝虚虚一扶,“你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坐吧。”

    又对豫王道:“这次饶了你,望你真能改过自新,今后多为国家百姓做点实事,替朕分忧。”说完给他也赐了座。

    气氛稍有缓和,豫王便又露出一副疏慵散漫的嘴脸,懒洋洋倚在圈椅上,问:“皇兄准备何时启驾回宫?倘要再住一阵子,可否让臣弟先回府,这东苑实是待腻了。”

    皇帝道:“太医说贵妃已无大碍,今日便可动身。崇质殿里的几名无辜官员,朕已派人传旨放他们出来。至于奉安侯……此案既然与他无关,禁足令也一并撤了吧,望他今后好自为之。”

    提到卫浚,苏晏不免想到仍未放弃行刺复仇的吴名,又是一阵担心,提醒自己,对卫浚和冯去恶的铲除计划要加快进程了,否则就算吴名能忍住一时,沈柒那边怕也难逃毒手。

    正在盘算间,听见一串杂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殿门外霍然停住,似乎自己也有意识要撇一撇其中的躁动,多添几分耐心。

    蓝喜进殿禀告:“皇爷,小爷求见。”

    皇帝颔首。

    蓝喜扬声道“宣”,太子朱贺霖方才大步流星地进殿,先朝皇帝问了安,又转向苏晏,连珠炮似的问:“听说你遭杀手行刺,受了重伤?伤势如何?可召太医瞧过?用过药没有?”

    苏晏失笑,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若真受了重伤,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不过是几道皮外伤,上过药,已然无恙。”

    太子大怒:“什么恶徒,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别宫行刺!查出来历了吗?”

    苏晏道:“已经在查了。”

    他本想直接说,是冯去恶派来的人,但又一想,太子还小,性格不够沉稳,万一不管不顾地发作,怕要坏皇帝的事。

    之前他将沈柒的密折呈上时,皇帝脸色铁青,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蕴着一丝后怕。也许正是因为豫王搭救及时立了功,皇帝才对其失德之举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是申斥几句,谢个罪了事。

    苏晏这么一想,忽然觉得皇帝虽然总爱敲打他,其实对他还是挺上心的?不免有些自得,之前被迫扒着龙膝大哭的委屈也消了不少。

    不过,皇帝看完密折只吐出一句:“怙恶不悛,必自食恶果!”却并立时下旨捉拿。苏晏猜测他对冯去恶的容忍已到极限,只缺个一网打尽的契机。

    ——整个锦衣卫,怕是要大洗牌了!苏晏想。

    太子犹然发怒:“那就让他们彻查,务必要揪住元凶,小爷我倒要看看,这厮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谢皇爷和小爷为臣做主。”苏晏看了豫王一眼,又补充,“也谢王爷及时赶到,救了下官的性命。”

    太子虽然不爽豫王调戏他的侍读,还藏身衣柜捉过奸、当面锣对面鼓地斗过嘴,眼下却也不得不承这个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了句:“有劳四王叔费心了。”

    豫王笑吟吟道:“不费心,孤王心里舒坦得很。”

    太子被他话里有话地一撩拨,冷哼着给了个漂亮的反击:“我若是王叔,却是怎么也舒坦不起来的。都说亡羊补牢,这都只剩个空羊圈了,再怎么补,还能无中生有?”

    豫王不以为意:“有些东西不仅会无中生有,还会物极必反哩。太子再大一点就明白了。”

    太子见他又拿自己最介意的年龄说事,忍不住眼底冒火。

    皇帝听出蹊跷,觉得叔侄当众斗气,十分不像话,便各打五十大板:“老四,与你侄儿做嘴上计较,丢不丢份?还有贺霖你,身为储君,毫无雅量,日后如何使众臣膺服?”

    豫王起身揖了揖,说:“臣弟气量不足,这便回去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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