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犹胜袁斌”。

    更令人称奇的是,清和帝明显不喜欢他,时不时给他甩脸子、下绊子,有时气过头还拿他下诏狱,没过多久又给放出来。众臣看沈柒在朝堂风浪中颠簸,仿佛时刻踩着刀锋,一个摇晃就是粉身碎骨,多少恨他入骨的人等着看他倒台,可等了一辈子,他偏偏就是没倒过。

    还有一个传奇,就是本朝唯一的镇边亲王豫王。清和帝将他的本名

    “槿城”

    赐还之后,豫王数次上书要改封号,要么用回原本的

    “代王”,要么再另封一个“靖王”

    之类。但在某次回京,去了城郊的一处别院盘桓半日之后,豫王就再也没提过改封号之事了。

    豫王常年地在京城与大同之间来回奔波,所乘坐的天工院橡胶轮胎马车,把两地之间的石板驿道从一丈多宽,轧成了三丈宽。每次他回京,清和帝都嫌弃得要死,后来连城门守军都懒得验核身份,看到插着靖北军黑色帅旗的天工院马车就直接放行了。还有几次,豫王离京时似乎带走了什么重要人物,惹得清和帝龙颜大怒,派锦衣卫去大同追讨,但到底也没拿这个手握兵权的皇叔怎么样。

    而北漠那个打着进贡的旗号来京城骗吃骗喝的圣汗阿勒坦,鸿胪寺的官员更是不想提他,反正他们每年都要奉命吹奏两次送客曲,连吹几昼夜,嘴都吹麻了。

    终其一生,清和帝都对御驾亲征有着难以磨灭的爱好,可惜机会难得,能不被文臣言官们反对与制止的亲征只有寥寥数次,一次是荡平王氏乱军,剩下的都落在兵发北漠,把休假远游的某人给接回来上了。

    至于人称

    “苏相”

    的内阁首辅苏晏,一生成就非凡,功绩不可尽数。在位极人臣之后,他仍致力推广格物学,支持天工院的奇技研发,整顿吏治,提拔人才治理黄河水患。

    他一力取消大铭皇室

    “永不减轶”

    的供养制度,恢复为“三世而斩”,将各地宗亲强占的占全国良田半数的官田、皇庄、王府私田全部归还百姓。

    他力主放开海禁,变私贩为公贩,设立市舶司管理合法的海外贸易并征税,同时加强建设水师,把侵犯大铭藩属、挑衅广州海岸的西班牙与葡萄牙舰队打得抱头鼠窜。

    他在奴儿干都司的双子城附近建立了一个新的海港,取名为海参崴,此港深水无波,天然不冻,成为大铭海航线东北端最重要的贸易与国防港。

    他留给后世的一条最简短的介绍,是这样写的:

    苏晏,铭朝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外交家,因其放眼看世界的眼光与力主推动科技发展被一部分铭史研究者怀疑为

    “穿越者”,活跃于铭圣宗、铭武宗两朝,辅佐两代帝王开创

    “圣武盛世”,成就大铭第一首辅的美名。

    苏晏,苏清河是何许人?

    有人说他是一个时代的光曜,也有人说他只是历史长河的微尘。

    他曾独自于黑暗中举火,向着远方光亮处坚定前行,却也情愿为身后的一声声呼唤停留。

    他付出了许多,同时也得到了许多。而他最为重视的、相伴一生的那些人,从少年时期到垂垂老矣,哪怕眼睛变得再浑浊,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亮起来。

    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倾其所爱,尽其所能。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丰盛的时代,承续着人们最朴实也最宏大的愿望,以万里江山为卷,以浩浩人烟为笔,书写出一句: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再世权臣

    正文完】

    因为作话塞不下,不得不占用这里的完结感言

    打下

    “正文完”

    这三个字后,仿佛蜕了八层皮,有种兴奋的疲惫。耗时两年零九个半月,平均更新时间基本在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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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利用业余时间写了整整两百万字。期间经历工作变动、家人生病、意图写死角色被万人痛骂、断更又复更、因为社畜的加班属性长期熬夜写文导致身体亮红灯

    种种一言难尽的坎坷,终于顺利完成了这个故事。

    作者写故事,追根究底还是为了在文字中寻找精神共鸣,所以过多地参与了读者群的剧情讨论,有利也有弊,有苦也有甜。感谢看完全文的你们不离不弃的陪伴。番外我会陆续更新,想看什么,可以在本文评论区留言,感兴趣的我会写。

    这将是我唯一的一本多元感情线大长篇,今后不会再写这个类型了。

    最后再说一遍:感谢你们,热爱你们。写文是我永远的兴趣爱好,除了死亡,没有人能剥夺。

    第461章

    番外之御帐春

    “你是翻倍赚,朕却亏死了这辈子除了你,就没爱过第二个人。”

    苏晏听了,内疚顿生,把嘴里那句“光天化日的别乱来”给咽了回去。朱贺霖趁机对他耳语:“有些新到手的小玩意儿,学生不会用,老师,你来教教我嘛”

    他揽住苏晏往寝殿去,在踏板外蹬掉鞋子,硬拉着对方爬上拔步床。

    最豪华的拔步床有顶、有底、有三壁,通道纵深好似个两进的小厢房,外间可摆放小型柜架、桌椅,深处是八步宽的床榻,带围栏与床尾柜。

    苏晏见朱贺霖熟门熟路地去开床尾暗柜的柜门,想起这位小爷满柜子的香艳话本,忍笑问:“什么东西藏得这么隐秘,新话本吗”

    朱贺霖从柜中取出个匣子,目露兴奋地打开

    苏晏探头看,匣中是许多金属圆球,累累坠坠用红绳系成一大串,大的有如榛栗,小的亦有龙眼大小。他见金属球表面花纹浮凸,十分精巧,便伸手拈起几个,却不料入手忒沉,似乎不是空心,但也不是完全的实心,内中摇摇有物。

    正在好奇翻看间,那金属球陡然震动与旋转起来,在他掌心搏跃不止,互相撞击之间发出嗤嗤的响叫,仿佛活物一般。

    苏晏猝不及防之下把这响铃球一丢,朱贺霖伸手接住,笑道:“这是云南缅甸国里出产的,叫作勉子铃。据说缅地有淫鸟,大如鹏,遇人辄啄而求合,其精淋于衣上。土人采其精成丸,以铜裹之如铃,近人肌肤稍得暖气便径自跳跃、切切有声,置于几案则止,实乃一奇。”

    什么淫鸟之精,扯淡!苏晏不信奇谈,对这自发而动的勉子铃却更好奇起来,又拿起一对翻来覆去地研究,倒被他琢磨出一些端倪来:“这里面放的应该是水银,外面包薄金一层,再浇汁,再裹薄金如此裹个六七层后,成了个密封圆球,内中水银流动时,便会震得金球乱滚。至于响声,许是因为球体内还铸有金属舌。真有意思,照这个震动速度,动能会有多大”

    朱贺霖见他一门心思研究物理去了,悻悻然地从他手中夺走勉子铃:“别管什么水银、动能了,把朕这里当天工院是怎的?”

    苏晏觉得小皇帝这气生得莫名其妙:“不是你说有新奇玩意儿不会用嘛。我不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如何教?”

    朱贺霖龇牙而笑:“那行,你再研究研究这个。”说着,他从匣子的下层又取出一物,套在苏晏的三根指头上。

    苏晏见是个毛茸茸的套环,颇有弹性似的,朝外的一圈密密麻麻地生着纤长而翘的棕黑鬃毛,触之软中带硬,韧劲十足。

    “这个轻微的皮革味儿,是动物身上的哪个部位?”

    “是骆驼眼圈炮制而成,据进献的内官说,比市井间用的羊效果好。”

    “哈?”

    “还有这些,”朱贺霖又拖出个更大的匣子,把里面的物件一股脑倒在被面上,“也请老师品鉴品鉴。”

    半尺多长、端头分岔的整根鹿茸,浸了药的白绫带子,连着束腰链的悬玉环,曾经在梧桐水榭见识过的锁阳托最扎眼的是一套玉石镂雕的角先生,从小到大总共四个,或直或弯,有棱边有螺纹,中空注入滚水,触手烫热。

    “这、这不是”苏晏把脸都看绿了,这下算是彻底明白,咬牙喝道,“朱贺霖!你休想!我苏清河就算死,从金水桥上跳下去,也绝不允许你把这些玩意儿用在我身上!”

    他气鼓鼓地转身欲走,被朱贺霖一把捉住衣袖拽回来,抱住腰身挨挨蹭蹭:“学生虚心求教,老师何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启蒙之日至今已近一载,学生夜夜空守孤枕,只能抱猫而睡,后来连猫也嫌燥热弃我而去,大好男儿孑然一身,老师难道就半点不心疼?”

    苏晏听他说得可怜,缓住脚步回头望了望,看见被面上琳琅的器物又心惊肉跳,把头一扭:“不心疼!你要是真耐不住,那些玩意儿尽管自用,我走了!”

    朱贺霖这会儿箭在弦上了,纵死也不会放他离开,便使了蛮力将他拖上床,口中恶狠狠道:“你是我爹重金聘娶的续弦,如何不守男道,丈夫新亡便与小叔私通?竟在灵堂做下这等淫.荡无耻之事!”

    苏晏被雷得几乎忘了挣扎,随即一巴掌扇过去:“胡说八道什么,看话本走火入魔了你!还咒你爹?”

    朱贺霖抓住他的手腕,呵呵一声:“演演而已嘛,我爹又听不到。再说怎能算咒呢,后面还有假死还生回来怒杀亲弟的戏份呢。”

    苏晏气到笑,嘴角都抽搐了,用手肘死命捣他:“滚你的蛋吧!老子才不跟你玩什么cospy!”

    朱贺霖又换了副凌傲面孔,一手扼住他的双腕压在床褥,一手按着他的心口,冷冷道:“你便是那昏君囚在冷宫里的‘妖孽皇子’?为君者荒.淫无度、不辨忠奸,反听信方士的鬼话,无怪乎亡国。你是昏君血脉,同样留不得,若向本将军屈膝求饶,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苏妖孽腰身下硌着个大号的角先生,挣不开,无奈道:“真不玩了,皇上可饶了我吧!”

    朱贺霖道:“本将军刚刚诛杀的暴君,凡急于劝我取而代之的都被我狠狠罚了,你倒比他们更急,直接‘皇上’就唤上了。也不知是为苟活而奴颜谄媚,还是为复仇而假意逢迎?”

    苏晏见他越来越入戏,知道不陪着演一把怕是脱不了身,于是面色凄然,低声道:“都不是,同仇敌忾而已。自从他赐死我母妃,又将我囚在冷宫日夜折磨,我便与他不是父子,只是仇人。”想想觉得似乎仇恨力度不够,又补充道,“他还无视累累功勋杀了我挚爱之人,血债之下何有亲情可言?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我自认并未对不起君与国,却是他们对不起我!”

    朱贺霖手上劲力一紧,逼问:“你口中挚爱之人是哪个,莫非是因通敌叛国被千刀万剐的沈指挥使?”

    苏晏回以瞪视:“他才没被剐呃,才没通敌叛国!这都是你们的离间之计!”

    朱贺霖反问:“昏君若有识人之明,纵使离间之计焉能奏效?”

    苏晏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后道:“便是你们不杀我,我也生无可恋,请将军给我个痛快。”

    “我若是不给呢?”朱贺霖俯身贴在他耳畔,唇齿间热气微吐,“仇人一死,你就生无可恋了?那么再结个仇人如何,你又会用何等方式来向我复仇?这么一想,比杀你有趣多了。”

    感觉腰间衣衽系带被拽断,苏晏变色道:“你要干什么?!”

    取出鹿茸丢到一旁,朱贺霖心疼地抱着他的小老师,嘴对嘴渡气。

    苏晏幽然转醒,听见对方仍煞有介事地道:“看来传言不实,妖孽皇子的本事也不过如此,非但没有吸干本将军的精气,反而自己晕了数次。如何,比起你那死无全尸的前情夫,是不是我更能让你快活?”恨不得捶爆狗皇帝的狗头。

    他疲竭地喘口气,哑声答:“你干脆弄死我算了。就算逼我恨你,我也未必愿意活着去恨,太累了。”

    朱贺霖愣怔片刻,忽然紧紧抱住他,沉声道:“那你就先活着走出这座冷宫!曾经的承诺我做到了,而你呢?”

    “什么承诺?”

    “你忘了,我才是最早遇见你的那个人!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童时,跟随父亲赴宴,无意间闯入这座冷宫,遇见了你。你帮我寻找失物,又耐心陪我玩耍,临走时我说等我长大后一定会救你出来你竟全忘了?!”

    苏晏长吁了口气:“啊,确有其事,我记得。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如今竟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倒叫我认不出来了。”

    朱贺霖低头深吻他:“跟我走。我诛杀昏君,便是为了将这个国家交到你手上。”

    苏晏承受着这个久别重逢的吻,喘气道:“不,你是害死我心爱之人的帮凶。我也不想接手皇位,你要就拿去。”

    朱贺霖皱眉,无奈地道:“我没害他,是那昏君疑其不忠,容不下他。”

    “那么你呢?你若登基为帝,能否容得下一个有功之臣?”

    “当然”朱贺霖咬了咬牙,“能。”

    苏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搂住了朱贺霖的腰身:“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请皇上取御笔。”

    朱贺霖没想到,一时心血来潮演个增添情趣的戏本,竟把自己给套进去了。被逼无奈之下,他只得光着身下床,取了纸笔过来,在苏晏的诸多要求下,涂涂改改地写下:

    “朕保证今后不会故意为难那个混账(涂掉“那个混账”)沈柒把(补充:父皇)答应好的封赏给他否则朕就是一只说话不算数的小狗(图画)。”

    苏晏愉快地收了保证书,捧起朱贺霖的脸就是一顿奖励的亲。朱贺霖趁机往他嘴里喂了颗回春丹,厮缠不休:“还有悬玉环、锁阳托好些东西都还没用过。”

    “不用了不用了!”苏晏心有余悸地摇头,“这次够我受的了。”

    “也对,留点新花样,下次再玩也好。”朱贺霖用手指拨弄着勉子铃串,心满意足地道。

    第462章

    番外之各相安

    甫入八月,宫中人就开始筹备中秋佳节的祭月仪式与宫宴。一片忙碌中有些闲碎的声音,说住在西苑的太皇太后已油尽灯枯,即便能撑过中秋,也熬不过重阳。

    自从清和帝登基后,太皇太后就一年到头地病着,成了东苑寂寥深殿里一撮被人忽视的影子。有人说她是抑郁成疾、心病难医,也有人说她造了孽,只有病得半死不活才能消业保命。但也只是几句闲话,总归没什么人在意。就连四岁的朱贺昭也渐淡忘了阴晴不定的皇祖母,整日里向着温婉的淑太妃讨奖励,或是屁颠屁颠地追在双生姐姐身后玩耍。

    柔嘉公主与柔熙公主十五岁了,朱贺霖在礼部官员的提醒下,开始考虑两位皇妹的终身大事。苏晏却劝道:“才十五岁呢,多大点姑娘,身子骨都还没长开。太早成婚,孕产凶险,不妨等年满十八之后再考虑不迟。”

    朱贺霖听劝归听劝,想起公主们偶尔撞见苏首辅时羞涩的神情又有点泛醋意,斜乜他:“朕听说,父皇曾戏言过什么‘榜下捉婿’?你该不会对朕的皇妹们存有什么歪心思罢?”

    苏晏把脸一板:“胡说八道!我把她们当晚辈看的。朱贺霖你真是不可理喻。”

    挨了骂的皇帝立刻就怂了,服软道:“我瞎说的,你哪里还会对小姑娘感兴趣呢?”

    苏晏被戳痛了蛰伏已久的一颗直男心,气哼哼地走了。

    “他还说阮姐姐,喂,阮姐姐,你有没有在听?”苏晏拿手指在眼神发虚的阮红蕉面前摆了摆。

    阮红蕉猛地回神,含着被针头扎到的指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少爷你再说一遍?”

    苏晏酸溜溜地道:“我不说啦!你现在满心都是正在筹备的婚事,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就好。还有那个高朔啊,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福气,改名字叫高香得了!”

    阮红蕉被他逗得捂嘴直笑,说道:“我本不想嫁人,觉得就这么你侬我侬地处着也挺好,可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辛苦拼杀来的锦衣卫总旗都不要了。你说,我若再不管他一日三餐,他岂不是要饿死。”

    苏晏听沈柒说过高朔辞职的事,知道对方一是顾忌自己的身份容易得罪人,怕将来仇家报复妻儿,二来也心疼阮红蕉独自商海打拼十分辛苦,且有些生意场上的应酬女子出面不太方便,故而一门心思想去帮她。高朔这边破釜沉舟了,阮红蕉才彻底定了心非他不嫁。

    吃醋归吃醋,苏晏还是很看好高朔的,打心眼儿里高兴阮红蕉得遇良人,希望他们能白头偕老,多生几个娃娃喊他舅舅。

    不过他也发现,阮红蕉虽应下了婚姻,但其实事业心很重,热衷研究与改良他提供的新配方不说,还暗中发下宏愿,要把“至则清”开遍全国每一个州县。苏晏对她稍微渗透了一下“连锁店”与“加盟店”的概念,她就兴奋得几夜不睡,写了一整本规划出来。

    照这个样子看,就算高朔与她成婚,最多也只是个二掌柜。只要高朔自己乐意,他苏晏也乐见这个女主男辅的走向,同时琢磨着倘若将水泥与钢筋混凝土的正确比例试验出来,能不能让阮红蕉成为大铭朝第一位女皇商?

    “少爷说错了,其实我是二掌柜,高朔只能排第三。”阮红蕉认真地纠正道。

    苏晏一怔:“那大掌柜是谁?”

    阮红蕉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金字招牌的最后一个字。

    “清?”

    “清河的清。‘至则清’的大掌柜,当然是少爷你呀!”阮红蕉以扇掩口,露出两弯妩媚的笑眼,“只是大铭律规定官员不能行商,故而名义放在我这里罢了。”

    苏晏虽没打算当什么大掌柜,但还是感动得与阮红蕉喝了半夜的酒,最后被脸色不太好看的高朔扛上马车,交给了闻风寻来的沈指挥使。

    沈柒接过醉酒的苏晏抱在怀里,问高朔:“决定了?”

    高朔毅然点头:“决定了。卑职愧对大人多年栽培,不能再为大人鞍前马后。但日后若有用到我高朔的地方,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沈柒哂笑:“偌大的锦衣卫,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能代替你职位之人?把你的命留着伺候老婆孩子罢!对了,婚宴我会去,给你壮壮声威,好叫你们今后去衙门办事或缴税时,那些个贪吏猾胥不敢吃拿卡要。”

    高朔知道本朝商人地位低下,有了沈柒这句话,他与阮红蕉这一辈子都不用担心被各地的官衙拿捏了。

    沈柒扯过身上斗篷,盖住了熟睡中的苏晏。高朔识趣地关闭车门,目送打着天工院印记的马车快速平稳地驶远,心中感慨:沈大人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八月十三,豫王从大同返京,陪同每况愈下的太皇太后过中秋。入宫前,他先去了雨后风荷居,看望隐居的景隆帝。

    景隆帝正一边欣赏着满院千姿百态的秋菊,一边喝菊花拆鱼羹,见豫王突然造访也不觉意外,还随手分了他一盅。

    豫王毫不客气地拿起勺子,一入口便叹道:“还是皇兄会享受!这羹鱼肉嫩滑、菊花清香,滋味鲜美无比,是哪个私厨班子的手艺?”

    景隆帝淡淡道:“清河亲手为朕做的羹。”

    豫王:忽然尝出了一丝苦涩滋味

    “他清早跑去江边钓了一只大鲈鱼,煎骨为汤,拆肉为茸,与陈皮、红枣、冬菇、马蹄、萝卜、云耳一同精心熬制汤底,又在朕这一院菊香中摘取新鲜花瓣,方得此羹。你这会儿来得凑巧,沾光了。”

    明明得意炫耀,偏要摆出这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皇兄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虚伪!豫王被灌了一肚子陈醋,酸溜溜地想:清河偏心得很,我非得让他也亲手给我做些什么不可。

    他放下勺子,想找个由头告辞,景隆帝却问:“听说你上了两次表,全为改封号之事?”

    不说则罢,一说触动旧怨,豫王冷笑道:“是又如何?‘先帝’既崩,‘槿城’就不必避讳了,那么‘豫王’这称号也该顺理成章地换一换。一朝天子一朝规矩嘛,有何不可?”

    景隆帝又问:“你不喜欢‘豫王’这个封号?”

    豫王想把手里这盅羹砸他脸上:“皇兄明知故问,是想羞辱我?”

    景隆帝轻叹道:“朕知道,你一直厌恶‘豫’字快乐安逸的含义,觉得是一种被迫折翼之后的嘲讽。但朕今日告诉你,朕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朕也知道你心驰边塞,十年来从未有过真正的快乐,但又不得不拘你在京城,但凡对你生出一丝负疚,便要被更沉重的责任压下去。既然身心不能得自由,连真名也要因避讳而改换,朕觉得至少得给你一个自由自在的封号,是安慰,亦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朕的弟弟为社稷稳定而牺牲了抱负,朕要善待他,多宽容他的怨气。”

    所以十年间无论我做了多少浪荡荒唐事,你的责罚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直至苏晏苏清河出现在你我面前

    豫王沉默了。

    景隆帝陷入回忆的神情中,忽然绽出一抹生动的微笑:“当时朕还想起一件往事别看你现在一手好字,幼年时的你最苦写字,笔画常缺胳膊少腿,有一次在窗课里写‘问之不象乃父’,把先生气得呀,拿戒尺狠敲你桌面,骂道‘小小年纪如此刻薄,我不像我父,却是像谁?这是要败坏我母亲清誉!’”

    豫王怔然后回过神,拍案大笑:“我想起来了,那个先生字‘问之’!”

    景隆帝道:“他要拿你的窗课去向父皇告状,我怕你受罚,便趁先生不备,提笔补了几个笔画,变成‘问之不豫仍斧’,后面再添两个字‘其文’。”

    豫王笑道:“于是就变成了‘问之不豫,仍斧其文’,夸先生修养好,哪怕因我冒失发问不高兴,仍耐心地帮我修改文章。先生见后消了气,告状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景隆帝道:“回忆往事,那下心有所动,于是就定了‘豫’字,也算是纪念少年时的快乐。遗憾的是那种纯粹的快乐,自朕登基之后就几乎没有了。在臣民看来,朕一举一动都饱含深意,都会引发猜测与动荡,朕不得不谨言慎行。”

    豫王用勺子敲了敲瓷盅的边沿,发出“叮叮”脆响:“如今你不就快乐了么,还有心上人为你洗手作羹汤。劳碌命的换成了我,等过了中秋,还得赶回大同。最近又没什么仗可打,只能练练兵,无聊啊。”

    景隆帝想了想,说道:“不妨多待几日。”

    “侄儿容不下我哩。”

    “朕去与他说。母后不大好了,怕是难过秋。”

    豫王有些黯然:“母后虽爱自己远胜过爱我们,甚至可以为了权势牺牲我们,但她毕竟是我们的亲生母亲。”

    景隆帝颔首:“陪她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也算全了孝道。”

    一时间,庭院里清寥无声,只阵阵菊香在空气中涧泉流水般浮动。豫王抬头望向檐角与晴空,忽然问:“皇兄尚且春秋鼎盛,难道就想在这别院里悠闲一生,再不问政事了么?”

    “朕辛劳半生,从来都是为社稷、为责任、为青史名声而活,如今也该为自己而活了。”景隆帝道,“越明年,春暖花开时,朕想去游历”

    话音未尽,蓝喜弓着腰近前,轻声禀告:“皇爷,苏首辅来了。奴婢本想直接领他进来,可见院中有客,便想着该先问过皇爷的意思。”

    景隆帝喝了口香茶,又用湿帕子擦手:“你倒是一贯的谨慎。无妨,请他进来罢,免得豫王一肚子酸水只往朕身上泼。”

    蓝喜掩嘴而笑,无声地退下去。他被富宝等人排挤,又与沈柒合谋骗过了苏小京,但毕竟擅开城门是大罪,干脆也不在宫中当差了,向清和帝求了个继续侍奉旧主的恩典,死心塌地服侍景隆帝。

    苏晏拎着月饼进了院子,一眼看见风尘仆仆的豫王,怔住。

    豫王挑了挑眉,戏谑地问:“只一盒月饼?好嘛,鱼羹是独一份的,月饼也是独一份的。”

    苏晏朝他赔了个笑:“回头我再送你一盒。”

    “本王只想吃你手上那盒送给皇兄的月饼。”

    “那你俩分着吃?”苏晏把月饼盒在桌面打开,一看,九块,尊贵之数,尴尬之数。

    豫王用勺柄戳了戳那个尴尬的第九块月饼:“你来分,但凡两半有个参差,今儿个你就别想走了!”

    九月初八,太皇太后崩,果然是没熬过重阳。

    清和帝借着这个机会收拾残局,下旨命冷宫里的昭太妃卫氏前往京郊的枯水寺为太皇太后祈福,从此青灯古佛伴余生,彻底断了她待子长成后翻身的心思。

    至于自幼聪颖的朱贺昭,长大后成了个醉心文学的作家,其作品大量流传后世,其中尤以诗词最为浩瀚奇丽,有大铭第一诗人、“诗人亲王”之美誉当然,那是后话了。

    第463章

    番外之一世欢

    养心殿的所有布置依然保持着原样,仿佛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苏晏的手在一件件摆设上抚过,从看书时倚靠的罗汉榻、摆放笔墨纸砚的楠木方桌,到陈设着玉器摆件的多宝格,旁边还挂着一盏他作为年礼献上的闽中珠灯。

    “臣受宠若惊。”

    “你‘受宠’是真,‘惊’半点不见得,倒是又皮又滑,还狗胆包天。”

    昔日暗藏情愫的调侃,言犹在耳,如今却无人再骂他一句“狗胆包天”,苏晏殷红的眼眶里储满水光,努力扬起嘴角,发出一声干涩的“汪。”

    “汪汪。”声音在空荡荡的内殿中徒然萦绕。

    没有回应的思念,不过是一场枉自伤心罢了。苏晏抚摩着案几上的一尊夔身铜熏香炉,怔然静立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倒了些白檀色的香末进去,点燃后盖上炉盖,丝丝袅袅的青烟便从镂空炉盖间飘出,不多时满室奇香氤氲。

    这不是景隆帝惯用的清远香,也不是曾使他酒后迷情的天水香。

    事死如事生,宫中打理大行皇帝的入陵之物时,负责香库的內侍从收藏的数百种名贵香料中,精选出八十一种作为陪葬,意外翻出了弱水西国进贡的奇香,名为“惊精返魂香”。

    管香的內侍对当年事还有印象,说那个使者献香时自称“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结果被一名朝臣嘲问:“为免欺君,贵使何不亲身示范,以此香死而复生?”那使者见锦衣卫拔刀,面露惧色,改口称“此香可引导生人见先灵,尽见其父母、曾、高,死经八十年以上者,则不可返”。于是朝臣又追问:“那便当众焚香一试,若殿内诸公的祖宗们不至,又当如何?”使者讷讷不能答。最后还是景隆帝宽容,说“万里迢迢来朝进贡,无论礼轻礼重都是贵国的一番心意”,下令收下香料并还赐了金银。弱水西国使者遂感于上国气度,大惭而退。

    此事传为一时笑谈,而那瓶所谓的返魂香也被丢进香库不起眼的角落,生尘数年,直到內侍们整理香库,准备陪葬品时才得以重见天日。

    苏晏在守灵期间,不经意听见內侍聊起此事,明明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一个人,竟也如魔怔般入了耳。

    “未及苦处,不信神佛”,他恍惚想起前世在网络上见过的这句话,那时只是略有触动,如今却深解其中滋味。

    也许只有到了真正绝望的时候,才会寄望于虚无缥缈的玄力,就算一百一千种再艰辛、再愚蠢的方法,也会一样一样去试过。

    譬如此刻的苏晏,嗅着满室沉郁的香气,神志越发混沌,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旁,拉开圈椅坐下。

    他等了很久,最后在一片寂静中仰头枕在椅背,向着虚空无声落泪:“真的又是一场空等吗”

    卿卿。

    一只冰凉的手抹去了他眼角的泪痕,有人在他身后低声唤道,朕的卿卿在等谁?

    苏晏猛地睁眼,用力扣住那只手不放,起身时险些撞翻了圈椅。他转过身定神望去,果然是景隆帝,穿着一身赭黄色常服,金簪束发没带冠帽,正是并肩坐看日出时的装束。

    不等对方再次开口,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对方腰身,厉声叫道:“不准走!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幻觉还是做梦,总之就是不准走!”

    景隆帝轻笑一声:“你抱得这么紧,朕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苏晏把脸埋在皇帝肩头,汹涌地流着泪,哽咽道:“意思是我手一松,皇爷就要消失?那好,我这辈子都不会松手,就这么抱到地老天荒我也可以!”

    景隆帝无奈地拍抚他的背后:“几时变得这般孩子气。朕答应你不会消失,一言九鼎还不行么。”

    苏晏迟疑片刻,方才稍稍松了手劲,但仍贴在景隆帝身上,并感觉到对方身躯传来的一阵阵冷意,寒凉如地窟。他心底闪过“阴气”之类的字眼,却是毫不在乎,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起《聊斋》中有一篇,写到女鬼连琐自言“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于是杨生拼着大病一场也要与之交欢,又滴血于其脐中,百日之后掘墓开棺,果然活转过来。

    所谓鬼迷心窍,哪里是鬼的缘故呢,分明是自己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执念与痴迷罢了。苏晏恍然地笑起来,把手探进龙袍衣襟,慢慢摩挲皇帝的胸膛:“皇爷还说过,等看完日出,我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不是也一言九鼎?”

    景隆帝垂目注视他,嘴角笑意幽微:“那么卿要朕做什么?”

    苏晏把脸凑上去,用一个情切缠绵的吻回答了这个问题。

    殿门霍然开启,朱贺霖迈步进入时,转头朝门外怒喝:“灯给我!都给我滚远点!”

    內侍们在嗣皇帝的斥责中惊惶退下。

    宫灯照亮了幽暗的养心殿,殿内的浮香浓郁得要将人溺毙其中。朱贺霖以袖掩鼻,脚步匆匆地走过穿堂,在内殿深处找到了失踪几个时辰的苏晏。

    书桌附近撒落着笔墨纸砚,满地狼藉,圈椅也翻倒了。苏晏枕着扯落的桌幔躺在地毯上,衣衫凌乱,满面潮红,浑身被汗水浸透,混着香炉里的青烟蒸腾出一股靡艳气息。

    朱贺霖将宫灯放在地面,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抚摸着他汗津津的脸颊唤道:“清河!醒醒,清河!”

    苏晏幽然转醒,睁眼迷离地看了看他,旋又闭上,声音沙哑地低叹一句:“花开了。”

    朱贺霖鼻端忽然嗅到浓郁的石楠花味儿,把手往他腰下摸索,果然衣裤湿了一大片,不知在昏迷中绵延遗了多少精。“那个在你面前胡说八道的司香內侍,小爷要把他活剐了!”朱贺霖一脚踢开装香料的琉璃瓶,心疼又愤怒地抱起他,“先离开养心殿,我去宣太医!”

    苏晏一把推开了朱贺霖的胳膊。潮红从他脸颊上褪去,苍白的底色浮现出来,他用一种冷寂到令人发憷的神情说道:“我要去见皇爷最后一面。”

    朱贺霖一怔:“父皇的梓宫在仁智殿停灵,按礼制大殓成服后不能再开棺。”

    苏晏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见皇爷最后一面。太子是否与我同去?”

    朱贺霖犹豫着,见他拢着衣襟,径自踉跄而走,连忙上前扶住:“好,我与你同去。”

    殿外大雨如注,苏晏搀着朱贺霖的胳膊走过长廊,突然一道惊雷劈亮夜空,仿佛将他神魂攫到半空,又狠狠往地面掼去

    “砰”的一声闷响,苏晏从铺着凉席的罗汉榻滚落下来,摔在木踏板,又滚到了地砖上。

    他还没从重重迷离的梦境中彻底清醒,甚至还没得及叫痛,卧房的门就被人推开,荆红追的身影掠进来,眨眼将他从地面抱起,关切叫道:“大人!”

    苏晏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吐了口长气:“没事我睡迷了,竟滚到地上去。还好榻面不高,又被踏板缓冲了一下。”

    荆红追心疼他回头身上又要多几块淤青,说道:“摔到哪里,我帮大人涂点散淤的药膏。”

    苏晏这会儿方才回了神,想起六月天闷热,入夜时分下起了小雨,水汽激起地面暑气倒卷,冷热交混使得屋内更是憋闷。他只穿了件小衣,夜里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再加上罗汉榻不像拔步床有围栏,这才掉下来的。

    因为气压低又难睡,一夜迷梦缠身,至于梦到了什么,醒后又回忆不起来,只隐隐有种哀伤的余味,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事物。

    荆红追点亮桌上油灯,正要去抽屉里拿药膏,苏晏忽然起身:“阿追!我想去一趟风荷居。”

    “这个时辰?”荆红追望了望窗外,深夜城门早已关闭,雨虽不大却下得没完没了,大人怎么此刻突然起兴?

    “我想见皇爷。”苏晏说着,心底那股哀伤似乎渐渐散去,只剩下情难自禁的思念,“不知为何,就是格外想他,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荆红追,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道:“你帮我准备一下马车就好,我自己去。城门守军见了我的令牌会放行的,去风荷居的山路我也很熟,没事的。”

    荆红追板着脸答:“我给大人一次机会,把这些话收回去。”

    苏晏被他噎了一下。贴身侍卫罕见地硬气了一回,于是当家老爷的气势相对的就怂了。

    “我希望大人别拿我当外人,更别拿我不当自家男人。”

    “就因为当你是自家人,”苏晏把中间的“男”字含糊掉了,“才没好意思叫你送我去其他人那里”

    荆红追忽然淡淡地笑了笑,深潭月影似的动人,“还少吗?”

    送你去其他男人那里的次数,还少吗?苏晏羞愧地低头不语。

    荆红追取下木架上的披风,穿在苏晏身上,边系带子边说:“属下这么能干,又这么贤惠,大人除了觉得过意不去之外,就没有什么额外的奖励?”

    苏晏被贤惠侍卫挤兑得不行了,讷讷道:“阿追想要什么奖励,能办到的我都可以给。”

    “大人肯定可以办到的”荆红追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苏晏有些脸红,磨了磨后槽牙,把心一横:“行。”

    “说定了。等大人从风荷居回来,记得主动来找我。”

    荆红追将防水斗篷罩在披风外面,风帽给他遮了脸,连马车也不用,抱着自家大人纵身掠过围墙,转瞬消失在雨夜。

    位于山麓的别院因为林阴茂密,酷暑季节要比城里凉爽许多。景隆帝半夜被雨声吵醒,不知怎的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挑灯,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天下名山游记》翻阅。

    房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两声,景隆帝有些意外地抬眼一瞥。

    奴婢们不敢如此唐突。蓝喜有急事来奏报,也不会光叩门不言语。若是夜闯别院的不速之客,竟丝毫没有惊动在周围守夜的御前侍卫,又该是何等的绝顶高手?

    景隆帝隐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心弦一阵乱颤,沉声问:“是谁?”

    门外幽幽传进来一句:“是个淋了夜雨无处投宿的可怜书生。”

    景隆帝忍笑放下书册走过去开门,果然是个好可怜的书生,脱了湿淋淋的斗篷就往他怀里钻,把他的寝衣都沾湿了。

    “什么书生,一见面就投怀送抱,分明不是正经人。”

    “唔,这都被看出来了,其时我是山中妖精所化,专门来采人阳气,修炼内丹。”

    “哦?阳气是有,怎么个采法?”

    “这么个采法!”苏妖精随手关紧了房门,朝采补对象身上狠狠一扑。两人装模作样地踉跄几步,双双跌在铺着叠席的木地板上。叠席足有五层,正合《礼记》中的天子仪制,把靠窗的半边地板铺成了一大片凉快又舒适的矮榻。

    苏晏抱着景隆帝的肩膀笑吟吟地问:“皇爷有没有吓一跳?”

    景隆帝笑道:“吓一跳不至于,意外之喜倒是真的。怎么连夜冒雨而来,也不等天明。”

    “不知道许是方才做了个恶梦,醒来后就是想见皇爷,一刻都等不了。”苏晏俯趴在景隆帝身上,双肘撑在两侧,手指随意拨弄着对方散在肩头的半长乌发,“来时看见窗口亮着灯光,还以为皇爷也在想我,难道不是?”

    景隆帝注视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鼻息轻轻吹动他的鬓发,“朕睡不着,随便翻本书打发时间。”

    苏晏有点不高兴,撇着嘴角哼哼:“原来真的没有想我。”

    “不是不想,而是无需刻意去想。”景隆帝轻啄他的鼻尖,又往下噙住了嘴唇,“用膳、洗沐、弈棋、读书,观一尾鱼游过荷叶,听夜里风叶鸣廊,何时何处不念卿卿?”

    苏晏在这个缠绵深吻里融成了一团热的红蜡,任凭对方的手掌将他揉圆搓扁。

    苏晏全身骨架都要被拗散,幸得柔韧性好兜住了,这会儿正慢慢攒体力拼回去,同时驱散了心底最后一缕生离死别的哀伤的阴影。

    他揽着景隆帝的脖子,亲了亲对方薄而温热的嘴唇,轻声唤道:“皇爷槿隚。”

    无数深情远意,都化在这两声不同的称呼里,朱槿隚低头轻吻他的眉心,应道:“清河,清河。”

    “真的回来了,不会再让我空等了吧。”

    “是真的。”

    苏晏微笑起来:“那我再给皇爷唱首小曲儿吧

    “约郎约到月上时,

    等郎等到月西移。

    是此处山低月出早,

    还是彼处山高月生迟?”

    景隆帝搂紧他静静听完,补上了自己的那一句回答:“从今以后,换我等你一生一世。”

    第464章

    番外之酒中仙

    “朕主中国,君王朔漠,彼此相安,待尔归化。”太子城会盟,清和帝以此言一锤定音。

    御驾离开时本想把苏阁老也带走,却因具体的协议文字还需要他最后把关,同时风雨飘摇之后的朝堂急需君王主政与安定人心,不得已先行一步返京。

    临行前,清和帝当众嘱咐苏阁老:“大局已定,细节之处卿多费心,务必克竟全功。”

    朱贺霖私下嘱咐苏晏:“早点回京。要是敢被那北蛮子拐跑,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御驾离开太子城后,苏晏多留了三日,阿勒坦也没走。大铭与北漠双方把拟好的盟约你抠一个字眼、我抠一个字眼地改了足足八次,最终定稿,以黄帛誊写、盖印,一式两份,各自保存。

    尘埃落定后,双方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不醉不归。

    苏晏大病初愈,只意思意思地喝了一杯,之后所有的敬酒就由贴身侍卫荆红追全数代劳。阿勒坦却被北漠贵族与大铭官员们轮流敬酒,灌了个酩酊大醉。

    席间,苏晏起身去解手。荆红追放下酒杯意欲同,苏晏笑道:“你吃你的。我出个恭就回来,不必跟着。”把贴身侍卫留在席上,他穿过园子走到回廊处,与酒气熏天的阿勒坦狭路相逢。

    “廊道狭窄,还请圣汗侧身一让。”苏晏抬头看面前堵路的大个子,拱手说道,语气还算客气。

    醉酒的阿勒坦语气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让路?我,腾格里孛格达汗,北漠共主,谁敢叫我让路!”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苏晏,嘴角笑容里浮动着暴傲之气,“原来是铭国的苏阁老。有本事就从我身上翻过去你够得着么?”

    苏晏把脸一沉:“圣汗喝醉了,言语无状,本官不予计较。若不肯相让,本官换条路走便是。”

    他转身欲走,阿勒坦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别走啊。来,来翻。”说着就把苏晏像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头朝下扛在自己肩上。

    往来的官员与侍从们见此一幕吓坏了,纷纷上前苦劝:“圣汗喝多了,先醒醒酒罢!”

    “苏阁老乃我大铭重臣,可汗对他如此失礼,只怕要激怒皇上,使两国邦交再起波澜,三思啊可汗!”

    “有话好好说,这刚签的盟约,切莫伤了和气”

    众人连拉带拽地,将苏晏从阿勒坦的肩头解救下来。阿勒坦怒道:“有话好好说?谈判时他唾沫星子都溅我脸上了!还指责我把云内平川划归北漠是贪得无厌。他怎么不说他把我新建的云内城直接划拉走了,才是贪得无厌呢?”

    “罢了罢了,既然都已经谈定条件,圣汗也不用太遗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不对?”

    众人苦口婆心地当起了和事佬。

    回想谈判时的一室硝烟、满地狼藉,几名侍从摇着头议论:“我就说了吧,当时两人吵成那样,就算最后签了协议心里也会留着芥蒂,这不,借酒发作了。

    “不知圣汗酒醒后会不会后悔。我看苏大人被气得够呛,脸都气红了。”

    “听说苏大人看着文文弱弱,实际上手段可厉害,又记仇得很,也不知今日之事会如何收场,唉。”

    手段厉害又记仇的苏阁老把手抄进袖口,朝着醉酒挑衅的北漠圣汗冷笑一声:“既然圣汗是对本官个人不满,而非针对大铭朝廷,那简单,你我划下道来,定个比试论输赢。输的人要向赢的人大喊三声"我服了",今后非但不能再找茬,还要将对方奉如上宾,如何?”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阿勒坦一拍回廊的栏杆,应道:“比就比,比什么?”

    “武斗没意思,我是个读书人,你赢了我也是胜之不武。文斗你肯定也觉得不公平。不如就拼酒。”

    众人愕然之后又开始议论:“没听说苏大人善饮啊。方才席上他也没怎么喝,莫非是深藏不露?”“我们圣汗倒是酒量过人,不过这会儿好像也喝得差不多了。”“果然狡猾,就是瞅准了圣汗已喝到八九分,才故意要拼酒。”

    阿勒坦放声大笑:“还真以为我已经喝趴了不成。就拼酒,来!”

    苏晏环视一圈兴致勃勃的众人,哂道:“本官何等身份,哪能给这些人看猴戏似的围观。择一宽敞宫殿,双方各带一名证人检查运送进殿的酒水,你我隔桌对饮,轮流一人一碗,先喝倒为输。”

    阿勒坦不以为然地指着他:“轮流一人五碗!”

    于是这场万众瞩目的比斗,就在太子城行宫的一座偏殿里拉开序幕。殿内只有四人,两位斗酒者,两个证人侍卫。酒水一坛坛被运至殿门外,由证人当场检查真假后搬进殿中,而好事的看客们则统统被拦在了台阶下,只能抻着鹅一样的脖子徒劳地张望,什么也看不着。

    五坛,十坛,二十坛只见酒坛子络绎地搬运入殿,不见任何一方侍卫扶着人出来。

    众人叹为观止:太能喝了-此二位简直英雄好汉!

    大殿正厅,斡丹一边往大瓮里倒酒,一边抽空偷喝几口,朝荆红追挤眉弄眼。哪怕他不会说汉话,脸上表情也明晃晃写着:你说圣汗与乌尼格在里面做什么?

    荆红追神色漠然抱剑而坐,对他毫不理会。斡丹觉得无趣,给装满酒的大瓮封好口,嘀咕道:“哑巴!冰块脸!”

    看客们口中的两位英雄好汉,一进内殿就扑滚在地板上。

    苏晏使劲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阿勒坦,佯怒道:“不是叫我有本事翻过去?不是还嘲笑我够不着?”

    阿勒坦笑着一把揽住他的膝弯站起身,高高举起转了两圈:“够得着够得着。”

    “放我下来,太高了。”苏晏晕头撞向,直捶对方肩膀,“你说你方才突然来这一出,我险些没接上话!”

    阿勒坦将他放下,虽还是满身酒气,面上醉意却消失了大半:“我知道这场酒席之后,你这大铭重臣就要返回京城,而我要带着十万骑兵前往旗乐和林,短时无法再见面。在公开场合你我是分属两国的君与臣,那么至少在临行前,我希望能有一次遮人耳目的私下会面机会。”

    苏晏知道阿勒坦这是在极力保护他的名声与颜面。身为北漠人人敬仰慑服的君主,与异国臣子的风流韵事对阿勒坦而言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逸闻,而对他苏清河的名望与仕途却会遭成严重打击,人们会怀疑这场会盟背后有着不可说的交易内幕。尤其是在这个战乱初平、人心动荡的时期,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不能轻易曝光。

    知道圣汗有个天赐可敦的北漠人有很多,但知道可敦真实身份的却屈指可数,更何况对一个不熟悉的人,会因发型改变与装束不同而难以确认其容貌。所以在这大铭边境的太子城,苏晏才可以只是苏晏,也只能是苏晏。

    阿勒坦的良苦用心,苏晏承着念着,感动之下说:“以后你可以来大铭朝贡,我抽空专门陪你,给你当导游。”

    “朝贡?”阿勒坦摇头,“我北漠不是铭国的藩属。”

    “没说你们是藩属,结盟国也可以朝贡啊。而且大铭向来秉持薄来厚往的邦交之礼,回赐的绝不会比朝贡的少,你们吃不了亏的一唔,这点其实不好,会养出一群白眼狼,这政策我肯定要改。但是”苏晏小小地纠结了一下,吐口气,“算了给你开个后门,多回的礼就当我自己垫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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