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以为你会不愿意再见我,以为你会在北境不回来,没想到你……”

    顾茫没有再说下去,但这些话就像针尖一样,锥刺着墨熄的心脏,让他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心力,才不至于在此刻崩溃。

    顾茫叹了口气道:“……算了。君上说什么,此刻我都不想再辩了。他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个叛臣贼子。”

    “……”

    “只是墨师弟。”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若是师哥请你看在过往十余年的情分上,再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你会愿意吗?”

    墨熄分明已知晓他需要自己做的是什么了,却仍不得不忍着剧烈的心痛,在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何事要我相帮?”

    “我不能与你说太多。”顾茫轻声道,“有的秘密,留在我一个人心里最周全,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得太清楚,就会连累第二个人受莫大的威胁。……墨熄,只是简在帝心,哪怕我从前做过许多对不住你的事情,我也仍旧想提醒你一句——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君上没有你看上去的那样可信。”

    停顿片刻后,他见墨熄没有反驳。于是低下头,默默念咒,施法。

    最终,那只后来被慕容辰封印深藏到黄金台的盒子浮现在了顾茫掌心。

    “这个,就是君上要你来取的魂盒了。”

    墨熄知道,按照慕容怜曾经所说的,接下来顾茫便会拜托他,说这个魂盒可以交给君上,但是还有一把用来开启盒子的钥匙,让他一定要收好,见机销毁。

    墨熄等待着顾茫开口。只要顾茫说了,他答应了,他就可以结束这场噩梦,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把盒子彻底毁灭,那么一切就会有一个全新的结局。

    他等着。

    顾茫也果然开口了。只是说的却是——

    “我请你就在今夜,此时此刻,抽走我的一片魂灵,铸成禁锢这只魂盒的钥锁。”

    墨熄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

    顾茫盯着他的脸,重复道:“我要请你,亲手抽走我的一片魂灵,铸成禁锢这只魂盒的钥锁。”

    墨熄骤然往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顾茫……顾茫他在说些什么?!

    皎洁的月光下,顾茫忽然淡淡地笑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苍白的脚踝戴着镣铐,脖颈上,手腕上,俱是枷锁。他垂着他乌墨一般的长发,一双湖海似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墨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了。”

    “……”

    “你刚刚进来时,我以为是从北境归来的你。可我不敢确信……直到你方才面露惊讶。我便知道……你恐怕不是北境赶来的墨熄,你是从将来回来的墨帅吧。”

    似是骇浪惊涛起,墨熄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可能……”

    锁链叮叮当当,清癯而白皙的囚犯来到墨熄面前,仰起头,端详着墨熄的脸:“你知道吗?……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恨,有的全是难过。”

    “……”

    “所以你是在我自己选择了牺牲之后,用了别的办法回来的小师弟,对不对?”

    心的至痛至柔软处被猛地撞击,墨熄一下子别过头去,只是头能转开,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怔怔地流了下来。

    “你怎么会……”更多的话说不出口,都成哽咽。

    “傻瓜,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顾茫抬起戴着手镣的指掌,轻轻捧起了墨熄的脸庞,“墨熄,到头来是我负你。人世一场,我想把你装载进我的生命里,但是我其实早已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选择死,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魂灵破碎……我无法看着你和我一起……”

    墨熄蓦地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却含着湿润的泪。

    “你为何会知道?!你明明……你明明……”

    你明明只是个过去的人啊!!

    我回来,分明是为了改变这个结局。

    “因为我与血魔兽共情合魂的时候。”顾茫指了指自己的蓝眼睛,“大病七日,昏迷不醒。这个魔兽有预知自己死亡的能力,我跟它融合后,其实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牺牲。我也做过预知梦,梦里就是今日情形——你从将来回到这里,拿着逆转石,以为能改变一切。”

    “但我知道,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可能……!”

    顾茫摇了摇头道:“墨熄,逆转石没有能够改换命运的能力。古籍上说它‘无伤红尘,命已注定’,说的便是如此。”

    “……”

    “没有什么过去是可以被轻易改变的,三大禁术之所以是禁术,正是因为一旦真正发生了变动,造成的后果极肯能是整个尘世的颠覆。而逆转石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改变那么多人的生死——你觉得这合乎情理吗?”

    这一席话却如寒冰如肺腑,墨熄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怎么可能……”

    “我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也曾觉得,或许是预知梦错了。”顾茫道,“但如今看来,它一点也没有错。”

    墨熄陡然抬头,眼中光影摇曳,如魑魅魍魉走马而过,似是悲伤至极又似几近疯魔。

    “那为何姜拂黎还要把石头给我?!他已经找回了沉棠的记忆难道对这个石头的作用他不清楚?!”

    “墨熄,姜药师把逆转石给你,他很清楚结果是什么。但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说你拿着这个石头,回到过去,是要亲手完成自己的使命,把我的魂魄裂出来,铸成钥匙——你会愿意吗?”

    “……”

    是,他不可能这么做,他无法答应的。

    顾茫笑了,笑容里很有些悲凉:“逆转石,真正的名字,叫做天命石。天地创世,命轨注定,从此有了天道轮回。只是创世之举过于宏大,神明也有出错的时候,于是他们就在世上遗落下了逆转石,这些石头可以带人回到过去,让使用者做一些自以为可以改变未来的举动,其实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那些回到过去的人,只是依照原定的天命,回去修补了他们当时本应该做,却没有做过的事情。所以其实,你也一样——墨熄,你自未来回到今日,看似是为了改变过去,但其实在天道既定的命数里,你必然会完成姜拂黎交给你的重任,用我的灵魂铸就了钥匙,这就是这块石头需要修补的天命。”

    血冷如霜。

    墨熄嘴唇微微颤抖,他想说,你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绝不会是这样。是你对逆转石的认知有误,而不是姜拂黎骗他。

    可是他看着顾茫的眼睛,他内心深处知道,顾茫说的都是真的。

    是啊……如果一块石头真的可以改变世道扭转乾坤,为什么还需要占卜,还需要听从卦象,把石头交给命定之人,回到命定的时刻?

    它根本不能改变命运。

    它只是依照冥冥之意,在一个时间的循环带上,修补过去的错漏罢了。

    墨熄想说什么,可是他真的被太多情绪所折磨,隐忍到了此刻,终于再也无法支撑,他几乎是崩溃的悲恸,他问:“所以你回城之后,两魄失却,理智丧失……我一直以为戕害你的人是燎国人,挖去你魂灵的也是燎国人……却原来……却原来……”

    泪水潸然而落,他犹如弃犬,形容凄惨,双目通红地望着顾茫。

    几近是痴狂地仰头笑了起来:“却原来是我自己吗?!”

    “……”顾茫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的天命?”

    “今夜,慕容怜将要过来寻你,他在我们那个时期曾经说过他看到你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他说他以为是审讯的人对你折磨太过——其实根本不是!是因为我要亲自动手,是因为他来的时候我刚刚剜了你的魂魄!完成了这块石头给我们的天命!对吗?!!”

    “墨熄……”

    “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天地到底把我当什么?!你能窥见未来,你做过预知梦,那你梦见过你殉魔离世之后,我是什么感受吗!我不能哭,不能乱了阵脚,不能伤心,我甚至连为你收尸我都做不到!”墨熄哽咽着,他握着顾茫的手,抵在自己胸前,“顾茫!我也是个活人啊,你预知过我是什么滋味吗……”

    墨熄说完之后,蓦地低下了头,已是泪如雨下。

    顾茫认识他那么多年,他的小师弟,从来、从来就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好像所有的痛楚,都尽付了。

    顾茫心中五味陈杂,却也不知如何渡过命运的鸿沟,将这一切苦楚都勾销抹去。

    他们终究是改变不了这一切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不是墨熄,他甚至希望他自己可以完成钥锁的炼制——可是他灵核俱损,他做不到了。

    他只能走过去,抱住六年后,从战场归来,已经失去了他的顾茫哥哥的墨熄。

    他抱着他,感受着那个男人身上的疲惫,绝望,血腥与无助。帝国的墨帅,其实在他眼里一直都是那个学宫里善良的、为了给穷苦的奴隶兄妹一顿饭钱而被杖笞的少年,孤独地坐在松柏之下。

    他原本是想保护他一辈子,可原来到了最后,他顾茫是护尽了天下人,唯独负了他。

    “师兄……”半晌之后,他听到墨熄不在那么激烈,但却比之前沉闷了更多更多,好像一丛烈火烧到极致,蓦地就寂灭了。

    墨熄几乎是有些空洞地:“我回来……不是为了完成天命,伤害你的……”

    “我知道。”

    “我已经在未来失去你了。”

    “……”

    墨熄蓦地哽咽了,高大的身子弯下来,低垂下来,犹如从前剥离了所有的依靠时,那个无助的少年,他几乎是不成声地:“我不想再在过去,再失去你一次啊……”

    “我知道的,墨熄,对不起……”

    “为什么会是我……”

    顾茫听着他困兽般呜咽的声音,眼泪也落下来,他紧紧拥抱着他的墨师弟,泪水无声地洇湿了墨熄的衣裳。

    为什么命运会选择了墨熄?

    其实他们两个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因为顾茫最信任的人是墨熄,因为唯一能听进顾茫的话,完成这最后的残忍的人是墨熄。因为如果没有钥锁,在把魂盒交给君上的不久之后,君上就能得到血魔兽的力量,根本拖不了三五年,九州就会大乱。

    因为这世上,最懂顾茫,与顾茫最相似的人,就是墨熄。

    顾茫曾说,有些事情总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牺牲总有人要去完成。当命运找上你的时候,你不想做个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对。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现在,这就是他们要走的路了。

    最后一程。

    怨怼也好,不甘也罢,痛楚也罢,都敌不过斫刻在骨子里的清醒——从一开始,他们投身行伍,从戎为帅,就再不能摆脱他们的责任。

    顾帅是顾帅,不是叛徒。

    墨帅亦不是懦夫。

    为主帅者,哪有什么叱咤风云,耀武扬威,只有摆在他们面前的那些重量,哪怕自己痛到粉身碎骨,也会背起来的。

    这才是将。

    “……照逆转石所安排的做吧,墨熄。”最后顾茫轻声说,“我知道你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血海了。但我相信那不是终局。如果尘世覆灭在此,命运之石又何必带你回到这里,来完成这场过去的修补?”

    他顿了顿,宽慰他,像从前他们一起奔赴战场时那样,明知前途不可测,却还是安慰着他,激励着他。

    有顾帅在的地方,就有火,就有光。

    就会让人觉得,这不是最后。

    “还有转机的。”

    墨熄几乎是目光涣然地,低声喃喃道:“可是那个转机里,还有你吗?”

    顾茫沉默了。

    他喑哑地:“你预知过吗?”

    “……”顾茫松开拥着墨熄的手,他站在墨熄面前,无不认真,无不肃然地,“有一场梦,我做过很多次。但就像我在今天见到你之前不能确定那个梦是预知梦,我此刻也无法确定我反复做的这个梦,是预知,还是因为我……我太想你。”

    顾茫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竭力地,似乎要把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爱意与光明都交付给墨熄,敷遮在他伤痕累累的心脏上。

    他蓝眼眸中闪烁着湿润又温柔的光,他说:“我梦见过仗打完了,下了一场雨,我在雨里寻到了你。”

    或许因着微渺的希望。

    又或许只是渴求些许的宽慰。

    墨熄梦呓一般,望着那透蓝的眼睛问:“后来呢?”

    “后来,我跟你说,回家吧。”

    “……”墨熄嘴唇嗫嚅,眼眶更是湿润,他默默地垂了眼帘,轻轻地眨了眨。

    “再后来,雨停了,我们就回家了。”

    这一场最好的梦,他和他一样,都不敢信是预知的。

    顾茫明明都已在未来牺牲了。

    可即便这样,心里终究是又有了些微末的勇气——他是那么地爱他,只要有一点点希望的星火,他就甘愿为之燎原。

    墨熄几乎是渴望地,同时又是悲伤,又是祈求地问:“那最后呢?”

    “最后,你与我一直在一起。”

    顾茫清瘦的脸上流露着和煦的笑。

    他抬起手,与墨熄十指交扣:“只要不到终点,什么都是有希望的。在我牺牲之后,你不也一样怎么也想不到,我还能这样和你说话,握着你的手吗?”

    “……”

    “墨熄,无论结果怎样,你是从来都不服输的,我也一样。我知道你心中同样是悲悯众生,家国为重。我们从来都是一路人。所以,按着逆转石的指示做吧。”

    他说着,踮起脚尖,轻轻吻过墨熄的嘴唇。

    “是生是死,我永远爱你,以你为傲。”

    第193章

    日契

    分裂魂魂,

    制成钥匙。

    就像一场噩梦,犹在炼狱浮沉。

    墨熄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一步一步进行下去的。

    他像是已经死了。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灵浮至了帐篷之顶,

    飘飘摆摆地俯瞰着帐篷里的两个人。他看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

    看着顾茫的鲜血在夺魂的时候从胸膛的创伤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而被剖魂的那个青年,却一直在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

    多年前顾师兄在篝火面前笑嘻嘻跟他说,希望九州升平,人人得而公允,他愿为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如今想来,

    就和诅咒一般。

    钥匙最终凝成了,

    是蓝宝石扳指的模样,被墨熄握着,颤抖地交托到顾茫的掌心里。然后他用他会的所有疗愈术法愈合着顾茫的伤疤,

    擦拭着斑驳的血迹。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最终和鲜血混浸在一起。

    顾茫不住咳嗽着,

    如此剖魂之痛,

    他理应昏死过去了,

    可是他一直竭力地大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墨熄的脸。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两魄,最后的记忆与理智很快也将随之土崩瓦解,

    而痛对他而言,是他早已习惯的滋味,是在他背负着密探的使命赴燎的那一刻,就一直在体会的东西。

    他能忍耐着,再多清醒地看他的墨师弟一会儿——他知道自己这一生,说来无私,那是对自己。可他对墨熄,却一直都是自私的。他把他所有的热血、生命、乃至魂灵都献给了他所渴慕的清平世道,留给墨熄的始终都是伤别离。

    或许只有这一刻,六年前行将失去记忆的他,和六年后行将离开这里的墨熄,他们才拥有了一生都求而不得的真挚与安宁。

    墨熄还在竭力愈合着他胸口剖开的疤,顾茫握住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痕,他说:“不用再废力啦……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你知道吗墨熄,我是轻易死不了的……你以为燎君没有尝试着杀过我吗?你以为君上没有尝试着暗杀过我?”

    “他们不杀我,不是因为像他们说的那样,说我异变太甚,不知道死了之后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们早就尝试过,只是……都……咳咳……都失败了。他们心里很清楚,我与血魔兽融合,只有它死了,我才会随之死去,所以……”他顿了顿,费力地喘息着,“师弟,你不用再替我疗伤了……”

    “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我只想再和你说会儿话…好……好不好?”

    墨熄握住他伸出来的沾血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半晌,哽咽道:“好。”

    顾茫就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朝气和野性,哪怕在这个时候也一样。

    墨熄沙哑地:“想聊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顾茫仰望着帐篷的顶,那里透出一片小小的星空。

    “就是……就是很想跟你说对不起。墨熄,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对你没有说过太多的真话,而你……”

    “而你,一直都是掏心掏肺地对我……”

    墨熄摇头道:“我知道你的迫不得已。”

    我知道身为一个密探,在真假之间浮沉,你有多不容易。

    顾茫侧过头来,墨熄看到他的眼尾有清亮的泪痕淌过:“……师弟……”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墨熄的脸,但是他没有太多的力气。于是墨熄握住了他的手,亲吻着,带到了自己的脸颊边。

    顾茫痴痴地望了他一会儿,眼眶一直是红着的。

    他们彼此很久都没说话,但什么都已明白。

    顾茫蓦地闭上眼,泪水潸然滚落。

    “我对你,终究是太残忍了……”

    墨熄哽咽道:“你是迫不得已,而我……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墨熄轻声道,“你已经尽力做的很好了……是我们……争不过天……”

    顾茫没有吭声。

    他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一处小小的星空。

    片刻,他问:“但我一直在争的……与天争……”

    “我知道……”

    “我们没有争过的,他们争过了吗?”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凤鸣山枉死的那些兄弟……争过了吗?”顾茫睁着湿润的眼睛,忐忑地转看着他,“他们最后都……都得到了平反吗……”

    声音更轻:“展星他,他……也得到了平反吗……”

    墨熄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可这并不会令他好受,他紧紧攥着他的手,侧过脸亲吻着,不住地点头。

    “是,你带他们回家了……他们没有叫错你顾帅,陆展星……也从来没有……”墨熄缓了一下,极度的悲痛让他喉头阻鲠,竟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从来没有……拜错你这个兄弟……”

    “你知道我们结拜啦……?”

    墨熄垂着沾着泪的睫毛,低低应了。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好好对待他。”

    顾茫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很真切,他看上去除了憔悴和脸上毫无血色,其他和往日里竟无太多的不同。

    “没关系,展星其实很喜欢你……他不讨厌你,我知道的。”顿了顿,“那慕容怜……慕容怜呢?他有没有再糟践自己?”

    “没有……”

    顾茫就好像又松了口气。

    最后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墨熄,带着些小心翼翼,几乎是不安地打探着:“墨熄,这几年,我失去记忆的时候……是不是让你很痛苦?”

    “……”

    “我让你难受了,对吗?”

    那双眼睛里的色泽快要破碎成一湖一海的悲伤了,墨熄看着那张脸上的明快凋零,看着顾茫眸子里的星星将熄灭——他又怎么情愿呢?

    他说:“没有。”

    “真的……吗?”

    “是啊。”他哽咽着笑起来,他想重新把对方眼眸里的繁星点燃起,他说,“是真的,你就算失去了两魄,没了记忆,你对我……你对我依旧是好的……从来,从来都没有令我难受过……都是真的。”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熄道:“一直都是。”

    或许是看出了顾茫神态里的犹豫,墨熄想宽慰他,于是道:“你多少都记得我的……我给你留过了念想,留在你身边,所以你没有把我彻底忘记。”

    他说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想要从身上寻摸出什么信物交与顾茫。

    可是他是自战场下来的,身上除了一块必须带走的逆转石,别无长物。正无措间,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借着月光一看,顿时怔住了。

    他摸到的,是用来装逆转石的锦囊。

    他当时急于回到过去,拿了姜拂黎的锦囊也不曾细看,此时瞧来,但见那锦囊金丝绣千里云霞,银线绣万里河山,底下缀着红石玛瑙。

    这竟是……这竟是……

    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叩响,在落梅别苑重逢时,这就是顾茫固执地守护着的那个锦囊!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织物时,是那么愤怒,因为当时顾茫攥着它,直兀兀地对他说:“有个人对我好。”

    这个锦囊,是他给我的。

    怔愣之下,墨熄的血一下就冷了,他陡地明白过来命运的安排,更是悲伤迭涌,心如夜寂。

    他的喉头苦涩不已,竭力隐忍着,才没有让自己再一次堕下泪来——原来……原来他一直妒恨着的那个赠送给顾茫香囊的人,竟是他自己。

    顾茫失去神识记忆后也没有忘的人……

    也是他自己!

    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熄压着自己隆盛的悲楚,小心地,用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香囊,放到了顾茫的掌心里。

    顾茫端详着它,笑了:“这就是信物?我后来就是靠着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记得你?”

    “……是。”

    “那我……也给你留一件信物吧。”

    顾茫说完,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可一个囚奴的身上又会有什么?他最后摸索到的,也不过就是两枚小小的白贝币而已。

    顾茫催动微薄的灵力,在其中一枚贝币上小小地写了自己的名字,递到了墨熄手里:“给你,无论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后,他又欲在另一枚贝币上,写下墨熄的名字,想要自己收好。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他即将面对慕容怜,面对慕容辰,面对重华最严酷的拷问,他并不能随身带着一块写有墨熄名字的贝币,所以他写至一半,只完成了一个“火”,未着“息”字,便停下了手。

    他把这枚白贝币谨慎地收入了锦囊之中,说:“这就够了。”

    他笑起来:“我会记得你。”

    ……

    至此,墨熄所有关于锦囊的疑问终于倾解。

    而悲伤的巨浪,也终于覆灭天地般压下——

    墨熄想起顾茫离世前,自己曾经又一次打开了顾茫珍藏着的这个锦囊,当时他就看到了锦囊里的贝壳。

    贝壳上斑斑驳驳,写了一个火字。

    那时候他心中阻鲠,忍不住问:“这到底是谁送给你的?”

    顾茫说,不知道。

    只是记得,那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墨熄……”顾茫看着他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清明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了,他也知道墨熄返回未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他能感受到自己意识的逐渐混沌,也能看到墨熄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光芒,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得透明。

    这是他们之间的又一次告别,他试着像从前一样去宽慰他,去激励那即将返回沙场的英雄——其实他们两个都一样,本心都只想有一个家,成一双人,并没有什么想要声名远扬建功立业的心。

    之所以选择了去做英雄,不是因为觉得刺激,觉得荣耀,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而是他们尝过了太多的苦涩与别离,不愿让别人也体会这样的痛苦,仅此而已。

    “墨熄,回去吧。”

    顾茫轻声对他说,又垂下手,扣住墨熄逐渐淡去的手指,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了握。

    没有人回答他,就在他以为墨熄也许已经受到了逆转石的影响,开始回归未来,并不能再听到自己的话时,却忽然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顾茫怔忡而喑哑地:“师弟……”

    墨熄没有说话,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生命火光在他的身体里熄灭了。

    他的身影在一瞬间变得那样黯淡茫然,恍惚与许多年前初入军营里那个孤独的少年重合,那个时候,墨家失势,前途未卜,墨熄一个人坐在士卒们的热闹之外。

    而当时,除了顾茫,谁都不愿沾染他家族的余污。

    谁都没有给过那个失势的小公子,哪怕一个笑脸。

    顾茫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再一次拥住墨熄,告诉他,没关系的,他还在,不会离开。但是他很快知道,他再也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力了。墨熄在未来,已经失去了他的顾茫哥哥。

    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比肩战天下,携手复同归。

    “对不起……”

    墨熄闭了闭眼睛,而后摇头,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爱人,嘴笨,老实,时常说不出什么教人满意的话来。他只是那么笨拙地理解着他,明白着他,尊重着他,包容着他。

    最后他沉默捧起顾茫给自己的小小贝壳,在衣襟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收好。

    做完这些之后他想起身,想像过去每一次离别时那样挺拔与从容。可最后他却没有做到,他走着走着,像是被拆碎了肋骨,捏碎了心脏,摘去了肺腑……他因过度的心痛而佝偻下去,把自己慢慢地埋下去,终于,在这个什么也无法改变的过去里,在这一败涂地的残局中,他终是泣不成声。

    他与顾茫的感情,持续近二十年,却因为贵胄与奴隶的尊卑,因为密探与将军的矛盾,因为性别,因为道德,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始终都是不被尊重的,始终都是流于暗处,无有承诺的。顾茫到最后甚至自己选择了牺牲,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墨熄知道,顾茫确实是爱了他近半生。

    身为帝国的探子,顾帅为了守这些秘密,已经熬尽了几乎所有的热血与生命,而唯一剩下的那一些余温,那些残破的时光,那些真心,他都给了墨熄。

    顾茫对他的情意,其实并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个人对伴侣的忠贞、深情、无私。

    可他的爱人,他所爱之人,因为密探的身份,甚至到了最后,都不敢,也不能,去写下一个,哪怕悄悄地写下一个完整的名字留在身边。

    那只穿越了时空的锦囊里,仅仅只装载着一枚写着“火”字的贝币。

    那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有。

    他们彼此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此时,墨熄忽然感到眼前一阵眩黑,逆转石的法力到了极致,在他手中发出滚烫的热度。

    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唤他道:“顾茫……!”

    顾茫安静地望着他,湛蓝的眼睛里有泪,但却是笑着的。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墨熄听到的是帐外湍急的脚步声,以及戒守弟子的声音:“望舒恭迎望舒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去了,而慕容怜将在此刻进来,命格的轮转依旧按照既定的轨迹残酷地运转着,他也即将回到六年后的血海战场。

    逆转石是一场天神对凡人的骗局,过去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离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顾茫抬手,将写着他一半名字的贝壳贴在衣襟口,那个鲜血未干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顾茫望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已然把无限的深情言明。

    墨熄,小师弟。

    去吧,无论记忆是否清晰,岁月是否久长,在我心里,我都会留着对你的情意。对不起,我不能一直陪伴着你,不能对你毫无保留地倾诉,甚至还要在未来的时光里,隐瞒你,欺骗你,然后独自一人走向死亡。

    我很后悔这一生连累了你,辜负了你。

    但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爱你。

    回去吧,墨熄。

    但愿在未来,我们会等到那一场重逢,那一场……我曾经梦见过的,雨。

    第194章

    君同

    墨熄从眩晕中醒来时,

    发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他睁着眼睛,胸口的钝痛像是有一把尖锥狠刺于心腔,

    眼前还是最后那一刻顾茫的面容,

    沾着鲜血和泪,

    却笑着望着他。

    他合上眸,烫热的泪顺着脸颊潸然而落。

    ——但是,他的事情还没做完。顾茫为了拓这一条路,已经把血肉骨头都献祭了,如今顾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爱人去完成这未竟的心愿。

    哪怕他已经痛如凌迟。

    他喉头攒动,吞咽下无限苦涩,慢慢地,

    从地上坐起来。

    是,

    还没结束,还不是最后。

    顾茫不在了,但重华还有他,

    九州还有他,只要他还活着,

    顾茫便没有彻底地离去。他会接过顾茫的余烬,

    直到他也葬身在这条路上为止。

    他用泛红的双眼缓然环顾四周。这里天地无极,

    这里像是盘古未开鸿蒙时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

    可人又不会下沉,像是冰面,可始终有波纹潋滟。

    他低头,

    在湖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着数点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从他心口处不断地飘散,却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银白色光影在攒动着。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极其庞硕,瞧上去轮廓有点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确实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

    忽然,有个威严庄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墨熄蓦地回头,瞧见这片黑暗的尽头处站着一个白衣飘飞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气质凛然不可侵犯,周遭飘笼着淡雅仙雾,将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肤若冷玉,当是个极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为何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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