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尽管最初算好的决战时刻是在明天,

    可谁都知道明天只是一个预判,重燎之战就像一个已经点燃了火线的炮台,

    随时都会炸响战争的轰鸣。

    因此顾茫召军急聚时,

    谁都没有意外,

    事实上早已有人在看到妖异天光的那一刻,就已经自觉得来到了校场。

    他们都知道今夜无眠,第一次大战便在此夜。如若他们能在血魔兽重生之初将之扼杀,那么燎军自会退却,如若不能……

    “没有不能。”

    ——这是他们的主帅顾茫说的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而是一句承诺。他并不那么高大,从前的苦难已经将他摧折得过于消瘦,但是他兜鍪猎猎的样子依旧精神。他对他们说:

    “我曾站在这个位置,

    与我的兄弟们出生入死,

    大大小小的战役三十九次。这是第四十次。”

    “每一次开战前,我都会给你们同一个许诺,我说——我会带你们回家。这个诺言我遵守了三十八次,

    最后一次是在凤鸣山,我失信了,

    我违背了,

    我没有做到。有七万人被我丢在了凤鸣山,

    我连替他们立一座碑,

    我都磨磨唧唧我他妈的和君上扯了半天。”

    顾茫说这番话的时候,负着手,他是中气十足的,

    是尽量带着些往事已矣的洒脱与率气的。

    可是墨熄站在他旁边,慕容怜站在他旁边,都看他那双眼睛里闪着泪光。

    顾茫的眼睛那么亮,他说道:“三十八次履诺,一次失约。今天是第四十次。如果你们信我,随我走吧,听我号令,去与我打完那只刚出世的小奶狗,然后——我带你们回家!”

    我带你们回家。

    和七万的亡魂一起。

    和万世的安宁一起。

    只要你们愿意再信我一次,我顾茫,无论是死是活,都会履行我的承诺。对得起你们今日,唤我一声“顾帅”。

    我带你们回家。

    下面的士卒们没有说话,一张张脸仰着,沉默而肃然地看着他们的北境军之主,他们的帝国勇士,伤痕累累的主帅。

    忽然甲光骤起,刀戟顿挫于地,那雄浑的声音像是从腹地深处擂出,从千万个胸腔里震荡于天地之间——

    “生死与共!”

    雪浪一般涌荡着,浩浩汤汤,传遍了九州大地。

    “生死与共……”

    在墨熄年幼的时候,因为自幼受到的教习缘故,他曾以为一个邦国若是没有一个主君,那必然是不行的。

    然而此时的重华失了慕容辰,却也前所未有的凝到了一处去,灾劫就像一把匕首,会让人感受到皮肉剥离之苦,但亦能唤醒许多从前执意沉睡的人,让人看清周遭那些从前并不知善恶的心。

    兵戈森然,甲光鳞簇,他们起征了。一柄柄御剑,一匹匹灵马载着他们的主人自地面而起,这些修士如同繁星汇聚成银河,越聚越宽广,浩浩汤汤地向远郊奔去。

    忽然慕容怜低低地“咦”了一声,说道:“下面那是怎么回事?”

    顾茫低头看去,但见重华城门大放,在他们的御剑大军下,无数的竹武士与异兽在指挥下奔踏扬尘,紧随着主军往决战地突进。

    是岳辰晴!

    还有重华许多不曾入伍的修士,贵胄,平民……都于此刻在城中自发的指令之下,倾城而出,奔向了燎国的军营。

    顾茫一怔之下,看着下面着从所未见的奇观。这道河流没有泾渭之分,没有贫贱之别,交汇在一起,狂涌着向敌方奔去。

    他喃喃道:“我说错了。”

    慕容怜:“什么?”

    “这一次,他们不需要我带他们回家。”顾茫道,眼眶微红,“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他说完,目光投向不远不近的凫水之畔,那里横绝着守护重华王都的最大一道屏障——帝都结界。在那层透明的结界后面,便是数十万的燎国魔修驻地,以及即将破世重生的血魔恶兽。

    顾茫双指一合,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向决战之河奔赴去。

    夜色中,他们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燎国的血魔重生法阵,在凫水大河的另一端吸纳着祭品的生命,同时爆发出越来越烈的光辉。法阵中央已然升起一个半透明的庞大幻影,矗若高山奇峰,那正是重生中的血魔异兽。

    顾茫悬停在帝都结界的边缘,衣摆猎猎,仰视着这个巨兽的雏形。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颅侧一痛,眼前再次闪现了百年前沉棠的幻影。

    数百年前,也是和今日一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也是在水边,在河畔。

    沉棠剑眉低压,冷厉地逼视着花破暗:“你所谋太甚,我岂能容你。”

    顾茫因为颅侧的剧痛而闭上眼睛,但这一次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恢复了全部记忆与神识的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能看到百年前沉棠的身影——

    这一连结的根脉,起源于五年前,他奉命入燎,探查燎国的黑魔机密,尤其是与血魔兽有关的秘术。他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取得了血魔兽最高看守的信任,与之建立了私交。

    在那阵子,他时常去探视血魔兽的残存精元。尽管那时候血魔兽还是一团残缺不全的银雾,魂魄、力量、记忆……统统不全,但顾茫还是感觉到了它至为强大且邪恶的魂力。

    “嘿嘿,顾兄你且看,这些年我邦一直在设法将它重新唤醒,只要它恢复状态,整个九州都将牢牢掌控在大燎的股掌之间!”

    顾茫盯着那团银雾,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

    守备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如若让血魔兽重回天地,势必是一场大浩劫,哪怕最后修真二十七国全部联合起来与之对抗,也一定会有成千上万的牺牲。

    他那时候尚未完全探得自家君上的真正意图,但他已隐约觉得,血魔兽这般可怖的杀器无论归哪一个邦国、或者哪一个个人所有,都是极危险的。他可以暂信君上,帮君上设法攫取血魔兽的力量,但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把这种力量交给慕容辰。

    甚至,他从第一次在燎国密室里见到血魔兽银雾起,他就在想,究竟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确保事情的万无一失。

    哪怕有朝一日,血魔兽当真重回于世,无论它届时是被燎国复活,效忠于燎,还是被重华复刻,效忠于重华,他都有办法以最小的牺牲了结它。

    这才是最周全的办法。

    在燎的日日夜夜,顾茫做了许多的假设与推想。

    最后留给他的,却终究只有一条路:

    共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说起来,他最初研创这个法术的目的还很稚气天真。

    他曾有过美好的幻象,哪怕明知前路渺渺,他也希望自己能与自己的小师弟共渡一生。就像他们从前半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有一个家,养三俩猫狗,院里种一棵桃树——一起解甲归田,一起变老,一起死去。

    虽然知道绝无可能,但顾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创了这个共心之术。此术一旦施展,他便能将自己的意志与墨熄共享,只要彼此愿意,他们就能看到对方人生中的种种过往,分享彼此的记忆、情感、意愿……乃至生命。

    一个需要双方无限的信任与亲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顾茫本以为是绝对用不上的,他也只是玩玩,聊以寄托一点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兽灵体前时,他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天命早已注定,共心术的归宿,其实不是为了陪伴,而是为了别离。

    他最终趁着血魔兽虚弱,悄悄将这个秘法打入了它的灵体里。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极的狂流涌进了他的血脉,他骨子里的黑魔法咒被血魔兽激得蠢蠢欲动,他体内涌入了大量的魔气。

    那是血魔兽肮脏的生命。

    用无数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类的性命所铸就的恶兽之魂——在他体内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变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样被花破暗炼出来的,百年前以峡谷为炉,以天雷为火,以数以万计的活人为牲,终于淬炼出了这头凶恶至极的诡兽。

    喝吼遏云。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兽的眼睛,看到了种种过去。他看到从前花破暗站在炼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张阴郁而妖异的脸。

    ——

    “重华之君流我为奴,捧他慕容氏为贵族,当真可笑至极!”

    花破暗曾对着初具雏形的血魔兽喃喃私语,将他的仇恨尽数倾灌于它。

    “从我懂事起,我就觉得万分好奇,为何我是服侍人的贱种,而有的人天生富贵?那些糟老头儿告诉我这就是天命,我命该如此。”

    “可我真的命该如此吗?我比那些贵胄勤勉,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有天赋,这算什么天命?难道不奇怪?”

    花破暗的面目是那么得扭曲。

    只有这样的仇恨,才能滋育出那样的恶兽。

    他对尚在孕育中的血魔兽道:“净尘,你知道吗……为奴的那些年,我在重华的学宫里翻典阅籍,一点点地去挖这个邦国的根,我想知道为什么姓慕容的是贵胄,而我们这些人则是仆役……还真被我翻到了原因,但那原因简直令我感到愤怒至极!”

    “原来重华建国之初,原有两位兄弟一同为帅将,领着他们的部足,镇压了番邦,建立了这个国家。他们将不肯顺降的番邦子民削为奴籍,褫夺他们修炼的权力,以免日后这些人举兵起义,推翻他们所建的邦国。”

    “但杀戮却并没有结束,一山不容二虎,昔日生死与共的手足在迎来短暂的安定后,陷入了谁来承接大统的僵局之中。一场内斗,尔虞我诈,最后是兄长失了策,沦为了败将。于是他的弟弟将他的裙带统统斩除,后嗣也打为最卑贱的奴役,废去灵核,烙下奴印,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是那一支子嗣的后代——很不甘,是不是?”

    他嗤笑起来:“明明我身上流着的是和慕容氏相同的血,就因为当初的一人之败,一人之私,两人之争,沦落到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能知晓。”花破暗森森然道,“换成是你,你能平静吗?”

    血魔兽净尘在熔炉之中爆溅出一道火光,好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那火光将花破暗的眼睛映照得更亮了。

    天地好像都要毁灭在那双痴狂的眼睛里。

    “我从来就不情愿过这样的日子。所以连一开始灵核暴走我就是算计好的。我算准了沉棠那个可笑之人心肠软,他一定不忍心杀我,甚至会念在我乖巧可怜,替我向君上求情,容我破例为修。”

    炼魔山的火光犹如厉鬼的舌头,从地狱窜出,疯狂地蹈舞着,映照着当年花破暗的脸——欲望、仇恨、野心……

    顾茫看到那是血魔兽对人世最初的印象,花破暗倾注给它的印象。

    “净尘,我冶炼你,就是要你替我夺回重华。”

    “这个邦国,我亦可为它是恨意和欲念铸就的恶兽,死人的血肉成了它的血肉,花破暗的野心成为它的野心,如今它将它的恶与顾茫共情,顾茫几乎被那骇然的血腥压得坠入无间地狱。

    顾茫恶心极了。

    但他仍坚持着与它共心。

    只为了……

    号角响起,战鼓雷鸣。顾茫回过头去,看着重华浩浩汤汤的军队,他的兄弟袍泽,那些从前与他生死与共过的人,那些他曾答应了要带他们回家的人,那些唤他顾帅的人。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即燃的战场上飘飞着,他心潮涌动,怀揣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当然能赢,当然能胜。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血魔兽呢。

    哪怕花破暗自己也只是它的主人,并非与它共魂灵,同生命。

    “御守修,左右翼加固帝都结界,每队疗愈为阵眼,飞马营往燎军北营打乱策应军阵,北境军随我。”

    “是!”

    顾茫眯起眼睛,俯瞰那刀剑映月的燎军连营。

    隔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一道接天应地的结界,重燎两边的大军在相互对峙着。燎国也早已做好了重华会随时攻来的准备,因此他们的集结丝毫不慢,顾茫看着底下那鱼鳞踊跃般的铠甲,明白只要率军穿过这道屏障,厮杀就将开始。

    他深吸了口气,在当空皓月之下,厉令道:“过结界!”

    “是!!”

    随着这一声令下,重华修士犹如遮天蔽日的猎鸟自高空俯掠,穿过结界的瞬间,对面攻伐修士的黑魔法咒犹如漫天箭雨嗖嗖飞射,无数驯化的黑魔恶兽被他们从驯兽营里释放,长着黑翅的尸犬,喙部淬满毒液的魔隼,乱箭般朝着重华修士狂杀过去。

    地面上,岳辰晴率领的竹武士之军犹如草原之上迁徙纵横的马群,涉过滚涌的护城凫水,朝着对岸的燎军阵营奔突纵横。

    重华的先锋军队就像一柄尖刀,狠力掷向了燎军这面盾牌,刀盾相擦爆出重重火花,往核心里刺去。紧接着盾牌后面突出□□,便是燎国攻伐修士的反杀对抗,一时间吼声震天,血火纷飞。

    “杀啊——!”

    像是无数流星落地,烟花瞬世,明明是如此残酷的大战,在丝绒般夜幕的映照之下,竟无端生出了波澜宏伟且璀璨耀眼的壮美。

    死尸很快就将凫水河岸浸润成了胭脂色,顾茫一柄刺刀击杀朝他飞扑而来的魔鸟,厉声道:“不恋阵地,随我去血魔兽冶炼地!”

    在血魔兽的冶炼地旁边,有一个硕大无朋的祭品囚笼,里头密密麻麻关押的都是燎国这些年四处捕捉以及培饲而来的蝶骨美人席。他们被燎人一个接一个押送着,往中心的炼魔炉走去,像是炼剑的铁矿,云石……或者随便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被逼迫着投入炉中,成为让血魔兽重生的力量源泉。

    “呜呜……娘……”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这些人祭在哀声哭喊着,可燎人没有因为他们的苦苦哀求而动任何的恻隐之心,他们已经看到了血魔兽的雏影,知道那会是怎样可以改变天地的恶兽。他们大叫着,推搡着,催促着,把这些体内留有一部分上古魔血的活人源源不断地送进滚炉。

    一个容貌清美昳丽的女人眼见着快轮到自己了,眼中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由于血统的缘故,她的泪痕是金色的——这也是燎国这些年搜捕美人席最大的凭照,身有魔血,眼有金泪。

    “求求您放过我吧!”她忽然崩溃地拉住一个燎修,“我有身孕啊,我想让我的孩子活下来……求求您……求求您……”

    回应她的却是燎修的大笑:“有身孕的更好!有身孕的魔气更大!哈哈哈哈!!!”

    女人满眼含泪,正绝望间,忽然天空中猛地劈下一道蓝光,强大的结界华彩拔地矗起,将剩下的美人席们全部笼罩在结界之后。女人又惊又喜,仰头看去,见天空中一群重华修士御剑而至,为首的领帅银甲玄靴,眼眸蓝光莹莹,顶上兜鍪红缨猎猎。

    那一抹代表着英烈之血的蓝金帛带在他额发之下端正佩着——是望舒之子,北境军之主顾茫。

    而在他身边的,是黑衣金边,衣袍翻飞的羲和君墨熄,以及蓝衣金边,一脸轻狂的望舒君慕容怜。

    “拿活人炼魔兽,也是够恶心的。”慕容怜啧舌道,“比我还下作,我服了服了。”

    墨熄则召出率然,腾蛇入空,将困锁着这些人祭的黑魔囚笼重重盘踞,猛地震作碎片!

    “逃。”他低垂黑眸,对那些惊疑交加的人祭们说道。

    祭品们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犹如池中的鱼群一般开始焦急地涌动,有人双手合十,叩天拜地,大声嚎啕。墨熄命一支御守分队护着他们往安全的地方撤去,一时间尽听得这些人涕泗横流道:“多谢……多修仙那个怀有身孕的美人席连连作揖,被重华御守修催促她快走,她才含着泪,又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顾茫以压倒性的力量将这一支燎军镇压,释放人祭时,忽听得天空中鸣响起一声凄厉破天的乐响——

    顾茫是所有人里对这个声音反应最快的,他闻声一惊,猛地抬头:“风波?!”

    远处一个半虚化的人影掠近,亦是御着剑,立于高空的。

    那人一袭白衣,衣襟不羁放荡地微敞,手中握着一把白帛飘飞的锈铜色神武。他抬起脸来,端的是一张清俊面容,黑眸熠熠,笑容张狂。

    这一回便连墨熄和慕容怜都惊呆了。

    “顾茫?!!”

    立在御剑之上的那个半虚影竟是顾茫!!而且是年轻的、英姿飒爽的、未受任何黑魔淬炼的顾茫!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怜惊道。

    但墨熄却只在瞬息的怔愣后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双目微红,紧盯着那个故人的身影,低哑道:“九目琴……”

    “什么?”

    “燎国国师的九目琴。”墨熄道,“琴里藏着九只眼睛,每只眼睛都是一个修士的力量。”他说着,指尖微微发着抖,陷入了自己的掌心里。

    声音因为沉重的恨,而被压至几不可闻:“这一只是用顾茫被剥离的重华之术炼成的。”

    慕容怜:“!!!”

    他转头去看顾茫,但顾茫却没有过多的神情,好像“剥离”两个满是血腥与痛苦,意味着囚牢里被剖皮斫骨,灵力生生拔出的痛,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似的。顾茫只是盯着那个半虚幻的,能够使用重华法术,能够召唤神武风波的“自己”。

    片刻,无比冷静道:“看来国师虽在暗处操持着血魔兽的重生仪式,但此刻也坐不住了,竟派了我来对付我自己。”

    “……”

    “我好像还挺俊的。”

    “……”慕容怜道,“一般吧,比我差那么一点儿。”

    顾茫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见得“自己”又举起了唢呐,指尖按着唢呐眼,那个架势顾茫再清楚不过,他立刻扬眉喝道:

    “都开辟音结界!”

    他身后的修士们纷纷依令行事,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速度都这么快的,阵法陆陆续续只开到一半,“顾茫”便已吹响了曲音。

    “啊——!”

    唢呐之声虽单薄,却穿云透日,瞬间卷遍了整队军阵。那些来不及开结界阵的人发出连声惨叫,一下子从御剑上跌落,倒在了地上,有的被神武之音逼得七窍流血,有的则支撑不了片刻便昏迷过去。

    顾茫暗骂一声,他自己虽然恢复了神识,但灵力终究是回不去了,他能召唤的只有魔武匕首,可是匕首单打独斗效用虽厉害,在军阵之前却完全比不上风波的声音。

    场面瞬息间一片混乱,而就在此时,那些原本被压制的燎国魔修暴起反杀,战局立刻从一边压倒反了过来。

    一些燎修追上了落在尾端的人祭,将那些尖叫着的蝶骨美人席又陆续抓了回来,一个一个地往灵力炉里投下去。那炉子里的熔流颜色已经极亮了,不远处重生阵地里,血魔兽的虚影也越来越鲜明。

    “再抓!再抓一些!”一个高阶燎修近乎疯狂地大喊道,“就快重生了!它就快重生了!还差一点点!”

    墨熄欲召吞天现世,可吞天实力太过强悍,一年可召的次数其实就那么几回,他早已用到了极限。再加上前一次与慕容辰对抗,吞天损耗过大,此时竟并不能一下顺利召出。

    然而,就在这危急时刻,墨熄听得身后传来了另一声破阵之音。

    他蓦地回头,顾茫亦是吃惊回首。

    奏响这破阵乐的人是……慕容怜?!!

    第188章

    魂山的武器

    同是望舒家的子嗣,

    慕容怜自然也有自己的乐修神武,只是他素来不喜欢,

    所以几乎从不召唤它。

    可是这时,

    他腰际靠着一把龙鳞皮面的神武胡琴,

    对上顾茫的眼神,慕容怜瞪他道:“干什么?看什么看!不许笑!”

    “……”

    顾茫没有笑。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慕容怜也有这样一把可以以一人之音震破三军的神武。慕容怜扬手一挥,满弦拉响。只听得胡琴之声嘹亮,与对面的风波唢呐一起,两道声线犹如看不见的蛟龙各自破水而出,激烈相撞,风雷滚涌!

    这是乐修后嗣之间的对决,

    谁也不曾轻率,

    慕容怜一双桃花眼眯着,盯着对面那个自己熟悉的“顾茫”,白皙的手扬拉着丝弦。那声音越来越尖利,

    越来越狠绝,这两股力量绞杀一处,

    所有人都被那丝竹金石之声震得耳膜嗡鸣,

    灵流翻涌。

    这两个人的乐声犹如蛟龙动波,

    时而慕容怜的胡琴占了上风,

    时而又是那个顾茫幻影的风波力压一头。

    这样的拼杀虽不似兵刃相见一般血腥,但其中凶险却是丝毫不输。

    慕容怜回腕扬弦,琴声骤峭,

    而顾茫幻影在几许的逊色之后,忽然眯起眼睛,嘴唇微微离了唢呐,真正的顾茫看出端倪,立即出声提醒,喊道:“当心!!”

    慕容怜骤然警惕,拉满弓弦,就在他的琴声达到一个临点时,“顾茫”一下阖目抬指,仰头吹响了最尖锐的一声音!

    “铮!”

    陡然间一道音波爆弹,慕容怜低头,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惊道:“慕容怜,你怎么样?!”

    慕容怜舔着唇齿间的鲜红,阴沉地抬头,喃喃道:“没事……死不了。”

    他森然看着对面的“顾茫”,而那个“顾茫”幻影也并非拥有着十成的力量,激烈相斥之下,被波弹得虚影俱散,化作模糊不清的雾气,最后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人群一寂,当顾茫的幻影彻底消散之后,重华军内爆发出一阵欢喝。

    “散了!散了!”

    “我天啊,望舒君还会这个?他怎么从来不用?”

    顾茫过去,确认了慕容怜当真无事,便松了口气:“……你怎么从来不露一手?”

    慕容怜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散了神武胡琴,黑着脸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乐修,弹弹唱唱,婆婆妈妈,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见那些小修们欢腾,又重新投入与燎的厮杀中去抢占炼魔炉,他眉眼之间多少还是露出一些得意之色。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听得一声能将人五脏六腑都震碎的轰鸣!

    那声音与响动犹如泰山崩塌,黄河水灌,仿佛大地便要在此刻毁灭。

    所有人都惊住了,有些小修脸上还带着胜利在望的笑意,僵凝地抬起头来,熔岩的火红色映亮了他们的脸,将希望洗去,以恐惧上妆。

    “血、血……血……”小修士们磕巴道,“是血魔兽……血魔兽!!!”

    随着炼魔炉的颜色到达了炫目的金黄,滚滚熔浆从地面下拱出来,拱破了土地山石,仿佛盘古从浑沌里破出,带着一种既庄严又可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供出了地面,而后旋风卷地般呼啸咆哮着涌上去,将原本立足于天地间的那个血魔兽虚影在瞬息间填满!

    顾茫的颅内骤然裂痛!

    “啊……”

    ——他就是它,它亦是他。

    他本想阻止它的重现的,但这一刻,顾茫能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可以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狂流魔力涌遍了它的肌骨百骸。

    它在烈焰的壳里,即将……

    浴火。

    重生!!!

    “躲开!!!开水结界!!!”

    “墨熄,吞天——!!!”

    顾茫的厉声喝喊让那些全身紧绷的修士们清醒过来,他们也以意识到了大劫将至,纷纷撑开水系结界相阻。于此同时,地动山摇,数以万计的碎片与火浪像厉鬼嘶吼涌向黄天大地,喷薄着爆溅着!纷纷重砸到了他们打开的防御结界上。

    一人之力又怎能敌得过以千百万怨灵铸就的血魔兽?随着魔兽重生,烈火不熄反涨,大有荡尽天地之气,修士们渐渐地撑不住,有的灵力低微的,撑开的水结界已经被烈火压过,瞬间将他们吞没裹卷,卷到了血魔重生的灵力漩涡里。

    墨熄咬牙,灌注了周身全部的力量,再一次怒喝道:“吞天!召来!!!”

    血与火之中,巨鲸终于腾跃出世,蓝色的光辉瞬间普照了整一片火海,将重华的修士和那些无处可逃的人祭护在其中。人们隔着吞天巨鲸的蓝光,脸上带着焦灼的伤痕,含着恐惧、不甘、绝望……

    看着火焰之中,血魔兽炼浴出银白色的皮毛,显现出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尖爪,幽蓝色的眼瞳。

    “呜嗷——!!”

    地裂天崩中,那传闻中的恶魔之兽跃火而出,它高得几可遮天,令人站在地面扬起脖颈也难以瞧清它的全貌。它引颈而啸,而在它的头顶上,燎国国师抱琴而立,衣摆飘扬,正冷冷地俯瞰着即将尽数臣服于他的人间。

    而在它的颅顶上,一个白衣金边的男子飘然而落,足尖点着,稳稳而立。

    正是在幕后操纵着一场魔兽重生的燎国国师!

    “净尘,去吧。”

    随着国师的一声令下,血魔兽净尘长啸着腾空,裹挟着未熄的烈火,朝着重华的帝都结界飞去——

    “它来了!”

    “结阵!快结阵!”

    驻守在重华凫水河岸边的御守修士们大叫着,他们击射出无数法咒光芒,涌聚在帝都结界上,而与此同时净尘已如山岳入海的力道猛地向结界一撞。只听得“轰”地一声,第一次撞击后,帝都结界就已然裂开了一道狭长的豁口。

    上古恶兽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强了。

    哪怕御守修士们倾尽全力再行修补,恐怕也支撑不了三次撞击。

    慕容怜与墨熄有心回去策应,然而这时国师却自净尘顶门上御风而落。他手中琴声动,九目琴的七只眼睛纷纷睁开。除了方才被击溃的顾茫,还有在琴梢的最后一只眼睛外,其余琴目里俱腾跃出原主的幻影。

    那些被国师炼于琴内的,除了早已见识过的玄武重甲,梨春国轻功大宗师之外,还有其余妖物异兽,修士邪祟。而此时这七道虚光代表着七种在某方面至为卓绝的力量,阻挡在了他们意欲策援的路上。

    慕容怜阴沉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蝇营狗苟的,打架要靠别人,出门还戴面具——太丑了见不得人?!”

    国师不以为意,他袍袖飘飞,站在七道幻影之后,淡笑道:“面具吗?我只是戴习惯了而已,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我也不会一直戴着,等重华城破,我入都城之际,自然会摘下来。”

    他顿了一下,笑容愈甜:“望舒君只要祈愿你能活到那时候就好。”

    说着手一挥,那七道光芒利剑一般向墨熄与慕容怜袭去。

    那边厢,虽然顾茫已经赶到了帝都结界旁,但血魔兽已经獠牙狰狞地撞击了结界第三次,在众人一片惊呼大叫声中,结界炸碎作无数光点,冰雹般落向地面。而血魔兽抖擞皮毛,一跃撞破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禁制,吞风咽云般腾空而起,倏然飞向王都。

    凫水河边的修士们没有想到破界竟是如此迅速,一时呆立当场,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率领着竹武士甲兵与异兽族群的岳辰晴是他们中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忙道:“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它把整个王城毁掉吗!快去拦住它!”

    众修们激灵回神过来,正欲追击,却见得顾茫御剑回来,大声喊道:“都别追了!”

    “顾帅……”

    “这一会儿是追不上它的。”

    “可它已经往王城方向飞去了!它摧毁帝都结界都只是瞬间,何况一座城池——”

    顾茫却道:“它不会立刻这么做。”

    “!?”

    顾茫道:“血魔兽刚刚重生,力量看来虽强,但那是与凡人相比。它自己此时尚且体弱,而帝都前些日子因为慕容辰之变,到处都是魔气蔓散。这些魔气对于我们而言是催命符,但是对血魔兽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甘露。在把城内魔气吸啜完之前,它是不会毁城的。”

    果不其然,只是说话这当口,血魔兽已然飞至了重华王都上空。但就像顾茫说的那样,它并没有立刻展开攻击,而是在空中盘桓几圈,最后轰然落到了重华城郊的一座山边,张开血盆大口,开始源源不断地将魔气吸入自己体内。

    众人看着悚然可怖,顾茫却冷笑一声:“倒也好,让你替我们中了魔毒的百姓解忧。”

    说完回头对兵卒们道:“它在吸炼魔气的时候,守备最是虚弱——看准了,此兽胸口下方七尺,是它的死穴。”

    又对岳辰晴道:“岳辰晴,你过来。”

    岳辰晴不明所以地去了。

    顾茫整顿了一下的他微乱的袍甲,抬起湛蓝的眼睛,说道:“我请你,立刻率一半守军,奔赴战魂山。”

    岳辰晴微怔,不解道:“去战魂山做什么?”

    顾茫略有停顿,而后道:“燎国兵策有载,战魂山历代重华先君石像乃是一个结界局,七尊像下面镇守着重华建国之帅的武器。”

    岳辰晴惊道:“什么?!竟有此事,为何重华国自己反而不知……”

    “因为那个建国之帅不是别人,他正是因夺权败北而被下放为奴的初代国主的兄弟——花破暗的先祖。”

    “!!”

    顾茫一边遥看着血魔兽吞噬魔气,一边道:“当年此人失势之后,初代君王将他的行迹功勋一一抹去,而他所拥有的那把半是神武半是魔武的特殊武器,也被封印在了战魂山巅,以石像镇守。”

    “但由于封印结界需要每过百年加固一次,而这个秘密又不能公之于众,所以初君就立了一个规矩——每一位君王卸任,无论是否贤德,都要以镇灵石立一座雕像,矗在战魂山峰上。”

    岳辰晴喃喃道:“一位君王就算寿终正寝,前后也不过百年,这样一来,确实是以立像为由,加固了结界……”

    “是。不过即使如此,因为武器威力强悍好斗,数百年煞气不散,虽然一直加固,但到了夜间阴气重时,战魂山也依然能听到战鼓厮杀,行军之声。那就是那把武器发出来的鸣啸。”

    岳辰晴问:“那是什么武器?”

    “传闻中是一把长弓,由千年前一位剑师,以神魔之力并铸。”

    顾茫说着,又对岳辰晴道:“你记好我下面的话。根据燎国秘闻推测,你只要带着一半的守军,将山顶的所有石像打破,以百人掌心血祭,神魔弓便会破封而出。届时你便合众人之力,凝铸成一支灵力箭,在血魔兽把城内魔气全部吸入之时,将它击杀。”

    “那你呢?”

    “我会在血魔兽身后率另一半守军施法,将它定身牵制。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血魔兽承接了太多魔气,不能一时消化,才会最为虚弱。一旦错过,它便会变得愈发强悍,所向披靡。”

    顾茫盯着岳辰晴,说道:“记住,胸口正下方七尺的位置是它的死穴。你只有一次机会。”

    第189章

    我之道

    血魔兽吸纳全城魔气,

    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这一期间它周遭笼罩着魔气屏障,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于它。

    岳辰晴领了一半守军先往战魂山去了,

    顾茫则领着剩下一半的修士,

    镇守在浪涛滚滚的凫水河边。

    这个时候,

    天已快亮,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方,长空泛起了鱼肚白。顾茫回头看向远处正在和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似乎是想去与他们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就这样眷恋了看了他们一眼。

    该说的都已说了,冤仇已解,误会已消。

    唯独余生不可得。

    但人生又岂有这么多的圆满。

    顾茫最终没有再留恋什么,而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自己的谋划中预演了许多遍这样的别离。

    别人只以为他去牵制血魔兽,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去做什么。

    他召来金翅飘雪马,

    束正了英烈佩,兜鍪鲜红,帛带蓝金,

    他纵马飞起,领着他的袍泽们,

    向血魔兽身后奔袭去。

    战魂山方向隐约传出动静,

    仔细看,

    可见草木间重华军士不断接近山巅埋骨地的队列身影。

    岳辰晴正在按他所说的去完成委派,

    而那也是顾茫自己生命的倒计时……

    云霞初透,天光乍破,当第一缕金辉撕裂黑暗,

    自夜幕深处流出时,血魔兽吸饱了重华城最后一缕魔气。

    而于此同时,战魂山巅轰隆巨响,七座高耸巍峨的先君像轰然坍圮,山林木石之间爆发出流光溢彩的金红色,神魔之弓破土而出!

    顾茫知道,那是岳辰晴完成了他的嘱托,成功将神魔弓召出来的动静。

    是最后的对决了。

    他觉察到了决战的腥甜,血魔兽自然也闻嗅到了危险,它嘶吼着,咀咽着入喉的魔息,吞吐着浓重的魔气,原地顿足一番,最后腾空而起,龇牙咧嘴威风棣棣地朝着战魂山飞去。

    战魂山巅,万士之箭凝光待发,在岳辰晴的指挥下直指血魔兽的要害处。

    可血魔兽飞得实在太快了,胸口下七尺根本无法瞄准。岳辰晴微微色变,眼看它越飞越近,不由得喉结滚动吞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立刻放箭。

    就在这时,顾茫拔刀,映日高照,厉声下令道:“结咒!”

    他在此时驭着金翅飘雪马,腾在滚滚东流的凫水大河之上,对身后的百万雄狮厉声喝令,那声音被扩音术传递着,穿过战火硝烟,传遍了荒然原野。

    “缚身!”

    “是!!”

    随着他的令下,修士们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应。紧接着,他们每个人的掌心中都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灵流锁链,那些纤细的锁链汇聚成了气势如虹光焰逼人的天罗地网,从血魔兽的身后飞去,紧紧缚在了它遒劲粗壮的四肢脖颈上。

    血魔兽被激怒了,发出了更浑沉的喝吼,它龇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挣扎着,一动之下便是千万根金锁断裂。

    “再缚!!”

    又是无数的金光漫射,再一次朝着血魔兽扑去。

    顾茫驻战马于云端,旭日开始东升,自黑暗的大深渊里破出,天上的霞光开始比地上的鲜血更泼张更鲜红,顾茫英俊的侧脸被初阳笼罩着,打上一层辉煌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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