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你也不必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贱民的事情,与羲和君你无关。”

    “顾茫……”墨熄喉头阻鲠,良久之后,他问道,“……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茫将茶杯搁回了桌上,“乖乖地离我远一点就好。时光会磨平一切。”

    可是时光是磨不平仇恨。

    时光解不开你的心结,阻不了你孤注一掷投身悬崖。

    它只会将你销磨得愈发面目模糊,黑眼睛凋敝成了蓝色,皮肤伤痕累累,清誉毁于泥淖。

    时光只能还给我一个支离破碎的你。

    顾茫,我自将来至此地,我已看到过这件事的结局。

    每一次呼吸都如痛入刀绞,墨熄忍着这剧痛,指甲深陷入掌中,低声道:“那你,今后呢……”

    “今后?”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酒肉声色,风月美人呗。”顾茫道,“君上削了我的职,但好歹留了我的钱,我顾某人从此逍遥度日,这样也挺好。”

    “再无他求?”

    “再无他求。”

    墨熄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告诉顾茫,你别再骗我了,八年后的一切我都已知晓。我知道若放你不管,你会走上怎样一条不归路,且永不回头。

    但是他不能说。

    古书上早有记载,如若在时空镜中透露出自己来自于将来,便会永困镜中,再也不能脱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顾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顾茫踏入黑暗。

    当时的顾茫心里,到底有多少个死结要解开呢?

    除了君上残酷的言词,顾茫本身的意冷。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心结,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遗漏的——

    墨熄在这温黁昏暗的厢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顾茫身边,犹如囚兽般困顿地想着。

    心结……还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结……

    忽然,灵光闪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记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旧事。

    当年他从北境回来,得知顾茫叛变,他不肯信,曾疯了般拉着每一个知情的人询问细节。

    而那时,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顾茫入过一次宫,他见顾茫意志消沉,终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处,如此荒废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顾茫接过那个委任之后就离开了重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自己百般追问,想知道君上委以顾茫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些人都说不太清楚。

    “听说也就是一点小事,好像是让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顾茫不爱听,很快就出来了。甚至都没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应该就是个很小的委派,真没什么。”

    这个细节当时墨熄虽有留意,但无数次查问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让顾茫振作,但顾茫不听”这样的答复,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这个细节。

    可是此刻,当此事被重新回想起来,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盗汗,双手捏紧。

    君上的态度他方才是亲眼见到的,君上有意试探顾茫忠心,又怎么在这时候对顾茫嘘寒问暖?

    那个委派绝非如此。

    墨熄看着灯影红烛边顾茫的脸——若是顾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叛国,那么陆展星的死亡与君上交给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让顾茫跳下复仇深渊的最后两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越与过去的这些人对话,越行深思,就越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

    ……当年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知道君上给顾茫的最后一个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时光镜里时间的流速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镜子里的一天两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而已。慕容楚衣与江夜雪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里解救出来。

    他还有时间,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阴里探知更多的细节。

    墨熄最终还是离开了杏花楼。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与正正常常的顾茫相处一夕,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离开后,他去找了第三个相见的故人。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燃着一盏昏幽的油烛,散发着蓝莹莹的幽泽。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光源。

    陆展星翘着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抛着两个不知哪儿搞来的骰子。

    他穿着一件松快干净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衬着他小麦色的、硬朗的脸庞。大抵是因为行刑在即了,又或许他这人极擅与人打好关系,所以狱卒们都没有为难他。

    监牢内有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还摆了一壶酒,看酒瓶子的制式,应当是重华统一派发给狱卒的百花酿。

    墨熄来时光镜里,第一个该见的人,是君上。

    一个尚且稚嫩的君王。

    第二个想见的人,是顾茫。

    一个还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个得见的人,是陆展星。

    ——一个记忆里的死人。

    墨熄在单间前停下脚步,对带路的典狱长道:“你退下吧。”

    “是。”

    陆展星一时没听出墨熄的声音,还以为又是天牢里那个看守闲着无聊,想要找他唠嗑,于是吊儿郎当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仍抛着两枚骰子:“占星问卜、命运前途、人之将死其言也灵,你陆哥我只靠俩骰子就能上窥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银贝币,问姻缘的翻倍。”

    墨熄进了他的牢房内,摘下披着的斗篷黑帽。

    陆展星懒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间蓦地一怔,抛起来的骰子也没接住,骨碌碌滚到床边:“……羲和墨熄扫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顿了一下,说道:“坐牢坐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展星歪躺在床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吗?距离本店歇业还有最后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墨熄在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算过了啊。”陆展星晃着他的臭脚,“我陆神棍乃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功成也能万骨枯,牢里待了大半年,早给我自己算了百八十遍了。没啥好再算的。”

    墨熄抬手,在牢狱周遭降下隔音结界。

    陆展星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展星依旧笑得没个正形:“问姻缘吗?”

    墨熄道:“问冤屈。”

    陆展星来回把玩着手上的两枚骰子,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你这么好心啊?”

    “顾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来问你,陆展星,凤鸣山一战,你是否有冤屈要诉。”

    陆展星骨碌一下将骰子丢掷在石床上,掷出一个点数,不满意,又揉回手里重掷。来来去去好几回,最终他丢出了双六,他终于不再扔了。抬起头来,朝墨熄龇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为我斩杀了来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重华却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顾茫及之军队残部三万,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能三言两语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陆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莽夫就知道图个一时痛快,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权谋、有党争,随自己高兴凭一腔热切就把顾茫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来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杀的吗?!”

    第86章

    年前的筹谋

    陆展星笑了笑,

    说道:“我杀都杀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陆展星!”墨熄黑眉怒竖,

    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凤鸣山一败,你的七万手足战死,剩下三万至今仍受监押等候判决,

    死了的连块墓碑都没有,

    活着的不知今后何去何从!还有顾茫……所有的功勋都被抹去,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

    他在乎的东西差不多都毁得彻底了,换来的却是你一句‘杀都杀了’?”

    陆展星沉默地听着,粗粝的手指一直在转着手里的骰子,过了一会儿,

    他咧开他的嘴角,露出个戏谑的笑。

    “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墨熄蓦地一怔!

    陆展星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顾茫的这个兄弟太缺乏了解了,

    大抵是因为陆展星从小和顾茫一起长大,

    两人亲昵无间,墨熄曾经无数次看到陆展星把顾茫按在怀里揉脑袋哈哈大笑,又看到过很多次顾茫帮陆展星裹伤涂药。他心里堵。

    虽然得到过反复确认,知道陆展星喜欢女人喜欢得不得了,

    顾茫也对他毫无别的意思,

    但墨熄心里就是堵,就是看到陆展星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而相对的,

    陆展星对墨熄也没什么好感。

    从陆展星的角度而言,自己的总角之交莫名其妙就多了个贵族少爷当挚友,本来就有些被第三者插足的不爽感。更别提这个贵族少爷总爱独占顾茫的闲暇,巡夜要顾茫陪着,修行要顾茫陪着,有时候自己受伤了,要顾茫多照顾,结果人家贵公子也立刻跟着破了皮流了血,害得顾茫两头跑。

    一次这样是巧合,次次这样,陆展星都怀疑这姓墨的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了。

    所以陆展星一开始对墨熄还客客气气的,后来就有些不爱搭理,两人见了面总是互相当没看见,要么就是碍于顾茫在场,敷衍了事地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种关系直接导致了墨熄对陆展星的了解基本流于表面。墨熄原以为陆展星多少会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心存悔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是这种“我巴不得瞧见如此结局”的态度。

    陆展星见墨熄脸色青白,在床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又继续抛起了他的双骰,边抛边道:“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有的话我不妨和你直说。”

    墨熄咬牙道:“你还有什么混账遗言要吐。”

    陆展星嘿嘿一笑:“混账算不上,我觉得我自己机灵的很,就是多少付出了那么一点不该付出的牺牲。但该达到的目的,我差不多也都已经达到了。”

    “……什么意思。”

    陆展星犹如狼狗似的龇了龇牙,充满挑衅地斜睨过眼,看着墨熄:“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斩杀那个使臣,是因为怀疑他居心叵测,又被他的言语不恭所激怒,所以才一时冲动,将他于军帐中斩首?”

    墨熄嘴唇微动,轻声地:“难道不是?”

    陆展星晃着架着的二郎腿,冷笑两声:“羲和君,您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茫儿啊。”他语调晃晃悠悠地,眉眼里颇有些不羁,“茫儿从小与我一道长大,若我真是那么愚钝蠢笨,冲动行事之人,您觉得他会命我做他的副帅吗?他是战争的妖孽,而非意气用事的傻子。”

    天牢的幽烛无声地淌着烛泪。

    陆展星言语里的意思简直让墨熄觳觫。

    “你是故意的……”

    “那么多年,我随他南征北战,我几时因为一时情绪上头,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陆展星悠然道,“对啊。我是故意的。”

    蓦地风起,陆展星猛地被墨熄提起来,狠抵到石墙上!牢狱中的烛火因为这劲风而倏地灭去两盏,屋内更暗了,但墨熄的眼睛却反显得更亮,在昏黑的牢房中淬着火,溅着光,满是愤怒与不可置信。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几乎要把陆展星的喉骨就此掐断。

    “陆展星!你他妈的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不多毁了他一辈子!!”

    陆展星一张脸在墨熄手掌之下涨得通红,他憋着一口气,眼珠下睨,都这样了,居然还能挤出一副张扬的嘲笑来。

    “我毁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一字一字都从牙缝里挤出,陆展星眼中光芒闪动。

    “也好过……让他怀着一腔注定不得善报的幻梦,带着一群傻子……替你们……出生入死……”墨熄扼得太紧了,他额头上的经络都爆了出来,却还是嘲讽道,“痴傻……卖命!他的权,君上削得好!!”

    就像被一条疯狗咬到,听到他最后赤裸裸地喊出这句话,墨熄猛地将他松开,站在原地喘息着,气得手都抖了,却也惊得周身冰凉。

    八年前隐瞒在血腥与死亡中的,到底还有多少他未知的真相?!

    他一松手,陆展星就猛地弯下腰,弓着身子剧烈咳嗽着,大口大口地缓了好一会儿气,这才偏着脸抬起眼来。

    墨熄的声音简直有些虚渺:“你是故意害他到这一步的?”

    “你错了。”陆展星舔了舔唇角,慢慢地站直身子,“我是在救他。”

    墨熄像看着一个最荒谬的笑话看着他:“救他?”

    “是。”陆展星道,“你这种出身优渥的贵公子又哪里会真的懂我们的处境?茫儿被先君破格启用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胜仗,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败北。然而他走得越高,遭受到的莫名其妙的非议就越多,那些人的议论,羲和君可曾听到过?”

    “……”

    那些流言蜚语不知从何传出,似无数魑魅魍魉在夜幕里群魔乱舞,墨熄又怎会没有听到过。

    初时顾茫还只是个小将领时,那些碎语闲言也只是三两句。可后来顾茫越来越悍勇卓著,军功震主,那些冰冷恶毒的话语也就像无数条滑蛇,不知顺着谁的舌头滑出来,最后都死死地缠绕在了顾茫身上。

    ——

    “培植势力,只手遮天。”

    “什么神坛猛兽,我看也没什么本事,他那些兵法幻术甚至还有些歪魔邪道的意思,你们不觉得他生冷不忌,似乎对燎国黑魔诀也并不避讳吗?”

    “他本来就是个奴隶,又不是什么名门正统出身的修士,心志不洁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君上要是再那么信任他,呵呵,说句大逆不道的——重华迟早会出事。”

    更有甚者,直接将顾茫与昔日的魔头相比照。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

    陆展星看着墨熄的脸色,抿着弧度纤长的嘴唇,轻笑了两声:“看来羲和君也不是全然无耳闻啊。”

    他走到小桌边,在桌旁坐下来。将那两枚骰子丢在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小半盏酒,凑到唇边慢慢地饮着。

    “这些话,茫儿他自己或多或少也都听到过。我气不过,他却总是跟我说不必介怀,说只要我们做的足够好,这些声音迟早会慢慢地弱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明白世上的奴隶不是只有花破暗,还有他顾茫,还有我陆展星。”

    陆展星惨然一笑。

    “他就是这么天真一个人。或者说,也不是天真。是他总想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明明活在泥潭里,却偏偏要去抬头看着阳光万丈。”

    墨熄轻声道:“是。他一直都是这样。”

    “你也应该清楚他为什么是战神。”陆展星道,“他是不会气馁的,再难打的仗,只要看到他,所有人就会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热血,足够……”他顿了一下,嗤笑道,“足够重华这只蚂蟥在他身上吸到饱胀。”

    “那是你觉得!”这句话刺耳至极,墨熄目光冰冷地盯着陆展星的脸,“所以他是战神而你不是。他曾经是自己愿意去拓土开疆的,他曾说想要替自己证明一些事情。”

    陆展星只是冷笑。

    “不是每个走向战场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在被吸血。”墨熄道,“顾茫他说过,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心甘情愿选了这条路的。”

    “哈哈……哈哈哈,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陆展星仰头笑了起来,锁链在他腿脚双手间哗啦晃动,“所以我说他傻啊!你看看他,那么多年功名显赫,他证明了什么?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声音停下来了吗?他只不过让老士族越来越惶恐,看到一张与花破暗越来越相似的脸——这么多年了,随着他不断地证明自己,我没见到厌憎他的人对他转投为好,只见到曾经宽容他的人也开始对他疑心惴惴。羲和君,你告诉我,他证明了自己什么啊?证明了自己有和花破暗一样起兵的实力吗?!”

    墨熄也蓦地怒了:“那你要怎么样?你是要为了不让他再这么傻下去,干脆逼他到绝境,逼他真的走上花破暗那条路吗?!!”

    陆展星拍案道:“我只希望他能消停!!”

    酒花在他猛击桌案时洒出来,骰子也在斑驳破旧的小桌上骨碌滚动。

    “……我只希望他最后能消停。”陆展星重复着,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自己那颗粗糙内心的某处柔软,他的目光逐渐有些恍惚,声音渐渐地轻下来,喃喃地,“我太希望他能清醒过来……消停下来……不要再那么天真。”

    陆展星闭了闭眼睛,情绪激动时脸上的红还未消退,嗓音却已有了些无力回天的沙哑:“这么多年了……他看似风光无限,你看他消去了奴籍,看他威加海内万人称颂,但是我看着他,我却觉得他是站在一座即将消融的冰山上,周围都是要等着他一朝落水将他啮撕千块的凶鲨。”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莫说是他了,便就是你。”陆展星抬头看着墨熄,“羲和君,你要的起这句评价吗?”

    “……”

    “可偏偏他不以为意。”

    陆展星说着,又抬手,捻着一枚红漆白底的骰子,在桌上慢慢转着,“所以你看,他没有败过,他的军队也没有败过。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一个理由对他如何——可他不会一辈子不打败仗的。而他失败的结局,注定会比任何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都来得更惨。”

    墨熄心头一紧。

    陆展星毫不客气道:“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你们相中的一条狗而已。”

    若是在进入时光镜之前,有人敢跟墨熄说这些话,他们得到的只会是墨熄的否认。可是“顾茫不过就是一条狗”这个意思,他刚刚才从八年前的君上口中听到,他竟一个字都无法辩驳。

    知道的真相越多,心就越痛,血就越冰。

    那心中的火,就好越似要渐渐将熄。

    陆展星叹了口气道:“新君刚刚继位,茫儿触怒到他的地方还不多。这时候因我之过败了,不过是削权贬黜,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若是他继续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下去,等他走到权力的巅峰,那时候他要是败了,他就只剩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墨熄喉头发苦:“所以,你就故意……”

    “是啊。”陆展星淡笑着,双手抱臂道,“我陆某人神算,窥见天道。对,是我故意要他败的。是我故意要断他前程。事实也证明我猜的不错——你看看他,他果然什么也不剩了。”

    墨熄的指尖都在发颤了,他盯着陆展星的脸,直到今天他才多少有些懂了陆展星这个人。

    一个疯子。

    孤注一掷的疯子。

    字字句句从牙缝中挤出:“陆展星!你可知道……七万热血——因你而死?”

    陆展星道:“总好过今后死十七万,七十万。”

    “你可知道,顾茫他一生所求……为你断送?!”

    “总好过他日后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愤怒的炎流蓦地裹挟了墨熄,他心脏剧烈跳动,一把将陆展星拽起来,指尖颤抖着,抬手猛地扇在了对方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陆展星是怎么恨上熄妹的》

    陆展星:茫儿,我们去巡夜。

    顾茫:好啊好啊。

    墨熄:师兄,巡夜我没经验……

    顾茫:……啊?那我还是带你吧。

    陆展星:茫儿,我们去修行~

    顾茫:好啊好啊~

    墨熄:师兄,我没有研究过这个术法,师兄教我?

    顾茫:啊……这样啊……那好,没关系我教你。

    陆展星:茫儿!!!我受伤啦!!!过来给我涂药!(心道:这回姓墨的不能搞我了吧!!)

    墨熄:(冷笑,自己拿火球砸自己)我没事,你去照顾陆师兄吧。(心机boy)

    顾茫茫:来我看看,你要不要紧?

    陆展星:告辞!

    第87章

    君折羽翼

    “啪”地一声,

    十成十的力道,陆展星的脸颊一下子就肿了,

    唇角有血渗出来。

    墨熄狠盯着他,眼眶红的厉害。

    声音更是抖得不像话。

    “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你凭什么为他做选择?你知不知道你死了,他的七万同袍死无可安会把他逼到什么地步?你是想推他入深渊吗陆展星?!”到了最后,眼中星火爆溅,

    几乎是怒嗥着的,

    “你不想让他死,可你又真的懂过他的心吗?!!”

    陆展星的嗓音也拔高了,

    渗着血的唇齿一开一合着:“他的心太高了,迟早会把他的命吊死!你懂什么?!”

    像两柄兵刃争鸣交锋,龙争虎斗。

    “你生来就锦衣玉食,所谓的挫折也不过就是你家族内部的一些个破事!你体会过别人一个不悦就能断送你性命的那种无力感吗?你知道顾茫从小到大过得有多不容易,

    才能活到今天吗?”陆展星因愤怒,因绝望,几乎有些哽咽了,

    “他就是一匹昏了头的蠢驴,

    你们松去了他脖颈上的锁奴环,换了功名利禄来当做垂在他眼前的萝卜白菜,可事实改变了吗?”

    “他还是在用他的血泪在替你们拉着磨,偏偏像个傻子似的高兴得不得了……”陆展星说到这里,

    忍不住仰起头,

    以臂遮眼,沙哑道,

    “但驴子还是驴子,哪天他懒了,他累了,他再也走不动了,他还是只能任人屠戮尸骨无存!”

    陆展星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

    “他看不清的,我就提前让他看明白。”

    “他明白却不愿意放手的,我就逼着他把十根手指都松开!”

    “他既觉得老君上对他有恩,那我便一直等着。我等到新君即位,我再行此一举,免去他与老君上恩转为仇。我还有什么没替他思虑周全的?”

    “……陆展星……”墨熄喉中压着的情绪似有熔岩翻沸,“你简直是个疯子……”

    “疯了的不是我,是他。”陆展星将手垂下来,他眼眶仍因情绪激动而微红着,但眼神里的柔软却已尽数剥蜕,只剩下了狠绝,他盯着墨熄,“茫儿是该有多疯,才能认为以他一己之力,能改变整个重华乃至整个九州对奴隶的看法?他该是有多狂多疯,才能觉得这一切都有希望!”

    墨熄沙哑道:“你宁愿他失去他人生中的火光,也要让他如你所愿这样活着?”

    “曳尾涂中又有什么不好吗?人不过沧海一粟,他偏觉得自己是蜉蝣可以撼天。你看,如今他自己也应该知道结局了——只要新君上下嘴皮子一碰,他的海市蜃楼都会毁灭崩塌——付出这七万人的代价,从此顾茫也好,那些穷苦愚蠢的奴籍修士也好,都不必再为重华抛头颅洒热血!”

    陆展星说着,嘴角的笑容近乎扭曲。

    “谁的江山由谁自己镇守。羲和君贵公子,求求你,求你别管了,让这支可笑的军队就此分崩离析吧。我们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们?我们?

    顾茫从学宫时代就一脸憧憬地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改天换日,希望能改变这个世道哪怕一星半点。

    只要能燃出一缕光芒,他愿意焚尽自己的身体发肤,四肢百骸。

    陆展星却说“我们”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凭什么?!

    墨熄似有一瞬极愤怒,但他今日与陆展星的冲突已尖锐到一时失控便会鲜血四溅的地步,他不想就此紊乱时光镜里的事情,于是他用力阖了阖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那过于暴虐的怒焰才熄下去。墨熄缓然舒开双眸,黑沉沉的眸子重新望向陆展星。

    正想好好说话,却陆展星又补了一刀:“羲和君,你离他远些吧,从今往后我是不能再陪着他了,求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别再给他那些会要了他命的希望。”

    墨熄发觉自己不能再看着陆展星那张脸,看一眼刚压下的火就能又窜上来。他将脸庞猛地转开,盯着旁边摇曳的烛火。

    陆展星道:“别再引他走这条路了。”

    “……”指捏成拳,墨熄的目光从幽昏的烛火上流离而落,最后落到了陆展星之前一直在把玩的那两枚骰子上。

    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两枚骰子,他只是太痛苦也太愤怒了,视线想找个凭依,想栖落在某个地方。

    他盯着那两枚白底红漆的投骰半晌。

    可过了一会儿,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发毛的感觉首先窜上来,继而墨熄陡地意识到了问题!

    他的背脊蓦地绷紧。

    这骰子……

    这骰子白底红漆,花梨木斫刻而成,第六个点旁边有一道非常不起眼的小莲花纹饰。

    它是……

    顾茫的木骰?!

    是,顾茫以前在军中喜玩叶子牌,也喜欢掷点子猜赌,他当时羡慕墨家岳家慕容家拥有属于自己的图腾,于是别出心裁地也给自己偷想了一个。

    他给自己所设的图腾纹章是一朵佛莲,刻在其他地方太招摇,未免让人看了笑话,于是刻也只刻在和兄弟们耍玩的骰子上。

    陆展星那时候还笑过他,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拿朵小红莲当印记是怎么回事。

    顾茫就笑着解释道,莲开七日,时候虽不长,却清香浸乾坤,有什么不好。

    再后来,顾茫与墨熄私下定了血契,两人脖颈处各有一道莲纹,用的也是顾茫从前所设的图腾。

    意识到这件事后,陆展星的声音就如同相隔着汪洋大海,墨熄再没有注意力去谛听他在讲些什么,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几欲抬手去拿起桌上那木骰细看。

    “羲和你放过茫儿吧。”

    陆展星道:“你要真的在乎他,把他当人看,就别吊着他让他为你们卖命厮杀了。你放过他吧。”

    墨熄喉头攒动,最终还是生勒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几许沉寂后,墨熄脸色微白地把目光从骰子上移开,他望着陆展星,低声道:“……你这样替他谋划,就真的确定他会按照你为他铺好的路走,从此闲云野鹤了残生?”

    “那他还有什么路可去?”

    墨熄黑褐的眼睛盯着陆展星的脸:“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会反。”

    陆展星着实是愣了一下,随后近乎是好笑的:“你在胡说些什么?茫儿会反?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那你难道不知道你在他心里,那十万修士在他心里,有多重么?”

    “……”陆展星脸色发青,他沉默须臾,仍是一脸荒谬地抬头冷道,“他绝不会。”

    墨熄一点一寸地丈量着他眉目间的情绪。把陆展星此刻的种种反应都尽收眼底。

    陆展星道:“我了解他。他走哪一步都绝不可能走这一步……他……他……”

    墨熄道:“是吗?难道你从未听说过你入狱这半年来,他有什么反常?”

    陆展星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隐约透着些奇怪的惶然。

    果然……

    墨熄从这份惶然中看出了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

    陆展星一定隐瞒了某些秘密。

    在这绷到极致的沉默中,墨熄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陆展星,你入狱之后,是不是见过顾茫。”

    陆展星犹如被一击冷箭刺中,猛地抬头!

    随即血色褪白,又立刻将脸转开去。

    半晌后,他道:“……羲和君这是在想什么?茫儿如今是戴罪之身,他怎么见我?我倒是渴望着和他再叙叙旧呢。不过……呵呵。”他自嘲地笑了笑,“梦里吧,还是做个梦来得更真实点。”

    “……”墨熄没再说话,只是陆展星在他那个问题之后的接连反应他都已经看了个透彻,他眸底的颜色更深了。

    他几乎可以确认,这半年之内,顾茫一定是见过陆展星的。

    可是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显得愈发蹊跷。试问顾茫作为一个被罢黜的权臣,日日夜夜都被君上的暗卫盯梢,他怎么有机会突破这守备森森的天牢,前往陆展星的牢狱?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墨熄道,“陆展星,顾茫真的没有来这里找过你?”

    “……没有。”

    “你也真的没有丝毫冤屈?”

    陆展星道:“没有。”

    知道这就是不管怎么问,也再问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了。两人最终相谈不欢,谁也没能说服谁,谁也没有向谁让步。墨熄从阴冷的天牢囚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铁链门锁哗啦的声音,施过灵力的枷锁链子重新将羁押陆展星的牢房重重上锁。

    墨熄离开前,侧过脸最后又看了一眼陆展星。

    陆展星坐在那一豆油灯的昏沉光晕中,低着头,阖着目。

    就在他彻底转身的瞬间,陆展星忽然又抬起头来:

    “等一下!”

    墨熄抿了抿薄唇,侧望着陆展星:“怎么?”

    陆展星咬了咬牙,说道:“还有件事。”

    “……”

    “既然你来了,我也想问问你。”

    “你说。”

    陆展星犹豫一会儿,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里压了许久,都快沤烂了,他也知道若是此刻不开口,以后就再无机会。所以他咬了下牙,终于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和……”

    见他神情,听他言语,墨熄心中已有所猜,此刻立在原处,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你对他……你对茫儿……你们究竟是不是……”想要表述的内容太过难以启齿,又是与自己的总角之伴有关,饶是陆展厚颜如此,也不禁有些磕巴了,“你们是不是……”

    墨熄道:“是。”

    陆展星像是被这句墨熄丢出的亲口承认打了一拳,方才任何的言词都没有此刻墨熄的这一声“是”来得更让他头脑发晕。

    从戎那么多年,其实陆展星早就从一些细枝末节处看出了端倪。只是过去出于对顾茫的尊重,他并不好意思直接过问。可是他不问,不意味着他就是傻了瞎了。

    他曾太多次注意到墨熄和顾茫对视时的眼神,一次两次,他还觉得是自己想得太过荒唐,可是次数多了,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他们俩之间没什么。更别说他曾多少次见过墨熄等顾茫一起换岗巡查,而等两人回来之后,顾茫的眼尾总是有点红,嗓音也微微带着沙哑。

    有一回,他甚至借着篝火,看到顾茫脖颈上有一点啮咬的红痕。

    可猜测是猜测,当墨熄真的站在他面前,亲口承认这件事的时候,陆展星还是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他蓦地往后退了数步,坐在石床上,几乎是有些颓然地:“……茫儿他就是个疯子……他好端端地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和你搅和在一起……”

    陆展星躬下身子,把脸埋进掌心里用力揉搓着,哑声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出身吗……为什么……偏偏要去争那最不可能的东西……疯子……真是个疯子……”

    顿了顿,陆展星几乎是疲惫至极地:“飞蛾扑火有意思吗?他这一生所求的,怎么无论是事,还是人,都是这么地……这么地……”

    喉结滚动,唇间落下两个字来。

    “荒唐。”

    晃动的光影中,墨熄睨着他,过了一会儿,墨熄说:“你别怨他。我与他的事,不是他争的我,是我飞蛾扑火,我纠缠的他。”

    说罢,转身,黑袍滚滚拂动青阶,消失在了长长的甬道深处。

    是夜,回到羲和府后,墨熄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最后他蓦地从床上坐起,披衣推门,星空透水,碎钻般铺满了整片深蓝色的穹天。

    他取了一件斗篷罩在外面,径自又去了杏花楼。

    虽然他为了查出更多掩埋在过去的真相,此时不便再出现于顾茫面前,但他仍是忍不住希望能多看八年前的顾茫几眼。

    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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