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花夭曾对六镇人马说的天花乱坠,此时都抵不过马文才寥寥几语,此时不免有些无奈。

    她站在殿前,看着殿下的马文才在朝堂上意气风发、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才能和抱负,没有人的目光能从他身上转开,没有人不认真倾听他的话语,不由得扬起了一抹笑意。

    能让她花夭倾心并效忠的人,是个真正的英雄。

    相比起其他人关心以后将没有门第之见,贺六浑更关心的是“开科取士”。

    “那何谓‘科举’?”

    “这是我在梁国曾经尝试过的一种选拔方法。我梁国的五馆之中用策论选拔甲乙等学子,而后朝中也曾用考试的方法选拔过一批官员。”

    马文才曾在祝英台那里听过天马行空的几句,后来便上了心,再后来马头城选拔官员时,他便向梁帝领了选拔的事情,试验了一番这种选拔可能。

    他大致地介绍了下梁国是如何选拔出互市司的官员们的,又无奈道:“现在中书、尚书、秘书等省几乎没有人用,我们需要的是立刻能用的人才,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出身高门的蠢物,所以考试必不可少。”

    “除了用时务策和经义学问选拔天下有识之士外,我们还需要大量佐臣和属官,负责主持各个地方的耕种、流民安置和赋税等职责,因此还需要大量历算、天文、术数和书法等方面的人才,不拘一格。”

    马文才看着听着迷迷糊糊的“大臣们”,又说道,“诸位将军们去各地开府,没有校尉和军师也不行,所以还要开‘武科’,选拔武艺过人、膂力矫壮的勇士,亦或擅兵法、后勤的军中辅臣,诸位将军麾下若有厉害的士卒,也可举荐他们来考武科,谋个出身。”

    他笑笑摊手。

    “我毕竟不是诸位将军,可不知道你们手下有什么能人,就算想为国举贤也不知道贤良在哪里啊,你们说是不是?”

    这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他们,心中一片火热。

    要说考什么时务策,什么书法天文术算,就算把他们剐了也倒不出几点东西,他们也不是这样的材料,可他们手底下会打架力气大的人多啊!

    眼见着他们马上要去当官了,不能让昔日的弟兄们吃糠喝稀是不是?

    以为马文才开“武举”是为了名正言顺给他们赏赐手下的,一群将领们都兴高采烈地商议了起来。

    “哈哈哈,梁王说的对,你哪里知道哪里有勇士可用,当然是我们来穷凶极恶的魏国将领有南下的机会,他很担心真有如此可趁之机,这些野蛮的将领们会学尔朱荣一般将南方劫掠一空,只留下一片焦土。

    他毕竟是南人,不想见到这样的情景出现。

    马文才看懂了他的眼神,给了他一个安抚的表情,显然有些事只适合私下去谈。

    陈庆之心中一定,便不再赘言,看着马文才与各方交涉、回答各方首领的问题,面对种种刁难和质问都迎刃有余,显然早有准备。

    不知不觉间,马文才也已经成长为可以与一国之主比肩的人物了啊……

    陈庆之在心中如此感慨着,再看着金殿上犹如树桩一般木着脸被人遗忘的元子攸,实在有些同情。

    如果马文才是和尔朱荣一样只会用威逼手段的粗人,元子攸还能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他身为魏国之主的“刚烈”,可马文才从头到尾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也只字不提“禅位”的事。

    这一路过来,无论是要举贤还是开科都征求他的意见要求他下令,如果元子攸不同意,反倒是急着要为部下们谋利的诸位首领要先把元子攸撕了。

    除此之外,正在外征战的关陇集团要听到“开科取士”的消息,必然也会放弃拥兵自重占据地方的念头,即便是为了家中的子弟,也要想办法班师回朝、在马文才面前为家中子孙们讨取个官职。

    说是“开科”,不过是为了服众罢了,文章这种东西,谁好谁坏主观性太强,哪怕文章不好,马文才泄漏点时务策的范围,找个门客家臣写一封难道不会吗?

    反倒是那些术算、律法等诸科选拔出的“学士”,才是魏国现在最需要的人才,左右没有了“门第”这个阻碍,官员考核全靠功绩,一旦有了施展的舞台,还怕不能升迁不成?

    “莫怪马文才瞧不上白袍军的统军之权,他心怀之大,岂是一个小小的白袍军能装得下的啊!”

    如此一想,陈庆之对马文才越发叹服,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甘也荡然无存。

    等朝堂上众人讨论的差不多了,马文才方才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现在讨论梁国之乱,还为时尚早。我说出此事,也只是让诸位将军心中有数,静观其变以待来年而已。眼下要紧的,是耕种和举贤之事,为了日后能有兵有粮争夺天下,眼下还有个难以克服的难关,还希望诸位将军能助我……”

    马文才对着众人,微微躬身。

    “不敢不敢!”

    “梁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马文才见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如今地多人少,各地流民丧乱,即便陛下下令各地流民回到故乡,恐怕也不可能那么快放下恐惧回到故里。所以大片荒芜的良田没有人耕种,更是缺少可以耕地的牛马……”

    他见其他人茫然,面露羞愧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我再怎么有能力,也没办法变出这么多人和耕牛来。”

    “如今已经没有了大的战事,军营里兵马闲着也是闲着,听闻过去军户还要为军中耕种、养马,不知可否请诸位将军帮忙,让你们的士卒去耕种、放牧,筹集粮草?”

    马文才见众人没有太多抵触的意思,又施之以利。“当然,秋收得到的粮草和牛羊,诸位将军可以留下七成,将三成交予国库便可。”

    这一句话,彻底让所有人心动。

    “哪里的话,真要没粮了我们也要饿肚子不是?我允了!”

    立刻有首领一口答应。

    “我们六镇子弟最穷困时,在山中打猎几天不吃也是有的,不过是耕田放牧,有什么使不得的!”

    “我们也允了!”

    一时间,从者如云。

    贺六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花夭,见她对自己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叹。

    花夭说马文才想要改革军制,有“军户”变为“府兵”,这协助耕种放牧的“尝试”,便是迈出的第一步了。

    现在如此缺粮,哪个将领心里不慌?听闻可以留下七成,就是抢种也要种下一批粮食,甚至比马文才还急。

    等尝到了这上面的甜头,再加上军户们习惯了耕田放牧,便会觉得放下武器干这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再推出府兵制、赐下军田,恐怕还会感激不尽。

    “我曾听闻‘治大国如烹小鲜’,这马文才的手段如此温和,却又无法抗拒行之有效,实在是令人骇然。”

    贺六浑看着马文才,不明白他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有如此沉稳和老辣。

    难道真有人生而知之?

    被贺六浑当成“生而知之”的马文才却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轻松,一下了朝就躲开各方“攀交情”、“托关系”的势力,请了陈庆之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马文才,你刚刚说要让魏人带兵南下,这是何意?”

    陈庆之面露不忧虑,“难道你要趁机攻打梁国吗?”

    “我拿下豫州,为的不是河南,而是荆楚巴陵。”

    马文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用意。

    陈庆之错愕。

    “如今梁帝下令各地勤王,荆襄是梁国发迹之地,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宗室将领盘踞,富庶无比,唯有拿下荆襄巴楚,方有在南方立足之能。”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陛下下令回兵勤王,镇守各地的皇子为了储位必然要班师回朝,一旦地方空虚,便有了可趁之机。”

    “……边境的守将怎么可能眼睁睁让我等南下?”

    陈庆之被马文才的野心吓到了。

    “何况荆襄之地皆有重兵把守,你以为是腹地空虚的魏国吗?”

    “原本不太容易过关,但现在傅歧带来了这个……”

    马文才取出了梁帝“传位”的诏书和命令白袍军勤王的“手谕”,一一在陈庆之面前展开。

    “这……这……”

    陈庆之瞠目结舌,终于悟了。

    “难道你要找个假萧综,好出师有名,用他叩关回国?”

    这……这简直太过疯狂。

    可仔细想想,若梁国真能乱起来,也未必不能。

    若能占据豫州,再攻其不备,一路南下便是湘州、荆州和巴州……

    马文才听到陈庆之的疑问,眸中微微一闪,但笑不语。

    第524章

    奇兵突进

    冬天的火烧尽一切,却会为春天的万物带来新的生机。

    如今的魏国各地虽然仍然战火不休,

    但洛阳的稳定却像是深深扎入地下的根基,

    即便火势燎原,

    却只能烧尽一切枯朽,

    未来等待着春天的必然是蓬勃的生机和茁壮的成长。

    相反,

    处处繁花似锦的梁国,

    却因为根基的腐朽,注定了这一场空虚的热闹,

    只要一场风暴,便会人间无数雨打去。

    可惜身在建康的“有识之士”们,

    或是毫无察觉,

    或是有所察觉却无能为力,

    还沉浸在“天下太平”的歌舞升平中,

    幸灾乐祸着魏国不幸的动荡,庆幸着梁国将会因此而重新崛起。

    歌功颂德的对象,从原本兢兢业业的老皇帝萧衍,变成了新晋的“掌权者”皇子萧纲。

    和他的父亲不同的是,

    这位皇子从未有过单独治国的经验,

    笼罩在其父和其兄头顶的光环常常使他在政治上被人忽视,

    他的诗赋和才学一直被人所称赞,

    然而像这样被恭维成“在世尧舜”的情况,几乎从未有过。

    这样的称赞也让他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决定和选择是正确的,至少即使父亲和兄长还在位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获得过如此之多、如此之深厚的感激和称赞,

    佛门甚至将他奉为“护法持国天”,在各地的寺庙中供奉。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皇子,彻底的沉浸在了甜言蜜语之中,渐渐迷失了方向,刻意遗忘了还在同泰寺出家的老父亲,还有在各地镇守藩镇的兄弟们。

    傅歧攻入同泰寺后,东宫和萧纲对同泰寺加强了防御,不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至为了不给人可趁之机,连同泰寺周边区域都不准人进出了。

    萧衍积威太重,无人敢冒犯他。萧纲再怎么忤逆,对这个父亲依然充满敬畏,依然派了可靠的小沙弥去伺候他,而他的吃穿用度比照着当时在同泰寺出家的萧统再加一等。

    在萧纲心中,他的父亲不是被他“软禁”了,而是在佛门“清修”,享受着皇家寺庙主持的供奉。

    他甚至多次在宫人面前发愿,要将这个“传统”继承下去,待他年老后,也将前往寺庙出家,将这个国家交给精力更旺盛的年轻人。

    这样“虔诚”的言行更是引起了东宫上下的交口称赞。

    没有多久,傅歧北逃魏国的消息传来,让东宫上下彻底松了口气。

    傅家上下是皇帝的心腹,傅歧又武艺高强、交游广阔,傅翙死在建康,傅歧能招募死士游侠攻入同泰寺,可见他的智勇之过人,不仅仅是萧纲,整个东宫都将他视作大敌,担心养出一个“伍子胥”式的人来。

    当日傅歧在同泰寺里逗留的时间太短,皇帝并未被掳走,可这件事却传入了京中不少人家耳中,建康上下也暗潮涌动,即便萧纲刻意控制、拉拢了京中的高门,还是有不少人担心傅歧会外出寻人“勤王”。

    再加上傅歧身边有死士,这段时间萧纲和东宫官员外出的频率都少了许多,既怕遭遇刺杀,又怕傅歧真撕破脸不管不顾,在人前被责难。

    东宫一直都有自己的耳目和眼线,追杀傅歧的人派去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无功而返,那傅歧滑溜的像是条鲶鱼,又狡猾似狐狸,一路上还有人帮忙,好几次明明已经围住了,硬是给突围了。

    现在听闻他带着人去了北方,而不是突围去了梁萧宗室最多的荆襄,自然觉得少了个大患。

    南北因为政治迫害互相逃亡的例子很多,极少有能重新回国的,外国人到了异国很难获得信任。

    少了心腹大患,萧纲又敢出门了,东宫官员们又继续歌舞升平了,梁国朝堂上下充满着又矛盾又和谐的诡异气氛,没有过多久,萧纲便在东宫官员的“再三相劝”下,以“国不能一日无君”的名义临朝为储了。

    他到底还保持着最后一点清醒,没敢一步到位直接登基。

    可即便是如此,从梁国宗室到各地镇守的郡守,齐齐哗变了。

    梁国不似前面几朝,朝政更迭极快,太子经常换人,昭明太子在时,东宫自有一套官职和流程,各地无论是供奉还是觐见、传书都有了成例。

    现今皇帝刚下令裁撤东宫不久,萧纲一无诏书二无国令便自立为储君,各地没有见到印着皇帝之宝的正式通文,便不肯认这个太子,认为违背了萧衍立下的梁国立储流程。

    东宫官员们和萧纲心中都惧怕萧衍,一直不敢去同泰寺和他当面对质、索要印玺,没有皇帝之宝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下去,所以他们才另辟蹊径,想要以太子之位摄政监国,等局势稳定、朝中上下内外都信服了,再顺理成章的登基。

    梁山伯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

    萧纲一称太子,他便将皇帝临危送出的勤王诏书抄做了几十份,命人传递天下,而皇帝加盖着皇帝之宝的手谕,则由陈霸先、杨白华等人亲率骑兵送往荆襄,送至萧衍的几个儿子手中。

    萧衍的几个皇子,萧纲因为兄长是太子的原因,一直得以留在京中作为辅臣,和他们一母同胞的五子萧续镇守江州,四子体弱多病留在建康,其余几个年幼的皇子,都在太子出家那年被封往了藩地。

    其中六皇子萧纶接替了临川王任了扬州刺史,但行事风格和能力都和临川王差不了多少,没人敢让他治理扬州,只是担着刺史之名而已。

    七皇子萧绎年幼时因病致一眼失明,在众人眼中失去了登位的可能,萧衍心疼这个儿子因病残疾,便将荆州、湘州都交给了他,又派了已故魏国名将王神念之子王辩僧辅佐。

    荆襄沃地千里,七皇子手底下人才济济,故而萧衍有一封诏书是专门颁给萧绎,命他调动荆边四州的兵马来勤王的。

    如果说扬州和江州的皇子可能还处于各种考虑观望一阵,那和萧纲并非一母同胞的七皇子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事实也是如此,收到陈霸先赶赴江陵送来的诏书后,七皇子萧绎立刻便召集了湘东王府所有的属臣、将领,将诏书示众,又下令各军将领整军,准备前往建康带兵勤王

    。

    王辩僧年纪虽轻,但自幼跟随父亲作战,又一手训练的两州人马,立刻便动员了十几万大军,要发兵前往建康。

    七皇子欣赏陈霸先的机警,在他送完信后招揽了他作为水军校尉,独领一军,受王辩僧管辖。

    而其余诸州,虽一样口诛笔伐,却并未如萧绎一般整军待发,而是静观其变,准备伺机而动。

    至此,建康城中的歌舞升平终于被打破。

    ***

    建康。

    “不是说当日闯寺的只有一个傅歧吗?那这个裴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萧纲怒不可遏,将禁卫首领王林骂得狗血淋头。

    “还有老七,其他人都没动,就他又是发檄文又是调兵的,他是要造反吗?!”

    萧纲又惊又怒,恨不得也下一个诏书,调兵将他灭了才好。

    禁卫首领哪里敢说傅歧当日见过了皇帝,只能胡乱找着借口:“确实只有傅歧一人闯寺!那裴山在陛下出家之前就被皇帝派出去办差了,一直都不在京中,怎么能末将看管不利扯上关系呢?!”

    王林是守卫建康的倚仗,也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势力,太子詹事王筠怕萧纲得罪了王林,连忙打起圆场:

    “也许那些诏书并不是后来写的,而是陛下早就写好的……”

    “你的意思是?”

    萧纲一惊。

    “父皇在入寺出家之前就预料到可能有变,提前做好了准备,所以才将裴山送了出去?”

    “否则无法解释傅歧去了魏国,那诏书却在梁国传递啊。”

    王筠顺着萧纲的猜测劝说。

    被王筠和萧纲这么一猜测,萧纲一脉的官员们都露出了惊惧之色。

    其实算起来,从傅翙死到皇帝被软禁,他们一路得手的也太容易了点。

    就算最初皇帝是没有料到儿子和百官彻底放弃了他,可之后被软禁在同泰寺里时,皇帝根本就没有过多的挣扎,就好像认命了似的能吃能睡,也不要求离开后院。

    之前他们庆幸着皇帝如此“识相”,现在想想,倒像是胜券在握所以毫不担心一般。

    “殿下,湘军和荆州兵都是跟随王神念征战多年的能征善战之辈,如果真的发兵建康,恐难抵挡啊……”

    王林出身军中,自然知道荆楚兵的厉害,越发担忧:“殿下可否也下令调集各州兵马,防御京畿?”

    建康之中的王公从来都不担心魏国人能打到建康,因为建康在长江以南,若无水军则难以南下,何况南人擅水战,舟楫众多,魏国实非对手。

    但梁国自己的军队就不一样了,荆州和湘州拥有梁国最先进的战船,若路上没有阻拦,用不了多久就能从水路到达建康。

    “我向各地发了公文,可各地并无动作。”

    说起这个,萧纲就恨得牙痒痒。

    “我的那些好堂叔伯和兄弟们都等着看热闹,好分一杯羹呢!”

    东宫控制了驿站,梁山伯便将萧衍的诏书以御史台的通路发往各州,事发之后,三吴与江州、扬州各地的势力都蠢蠢欲动,然而毕竟没有和七皇子一样的胆量先冒出头得罪如今的萧纲朝廷。

    除此之外,萧衍多年来善待宗室,宗室即使犯下重罪也不会有事,不少宗室被养的蠢笨如猪,出了这样的大事也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封地做个安乐的王爷,哪里有什么雄心壮志去救皇帝?

    就算有野心的,也都打着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绝不会先动。

    于是就造成了萧纲下令各地调兵回京防卫,结果却无人理睬、也无兵可用的棘手情景。

    唯有他一母同胞的五弟接到求救书后准备北上,可他镇守的是江州,在梁国的东南方,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立刻北上,恐怕也没有萧绎的人马快。

    “之前发往豫州的兵马呢?下令调他们回京?!”

    又有人出着主意。

    “听说豫州也出现了大批魏国兵马,现在战事正陷入胶着,恐怕不好回调。”

    负责东宫军事参赞的臣僚反对道:“如果现在下令回防,很有可能被魏兵趁机击溃,到时候损兵折将得不偿失,就算能赶回国,皆是些残兵败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倒是有个像样的办法!”

    到了此刻,萧纲无谋的缺点终于被暴露无遗。

    “不让我调豫州兵马,我难道去借天兵天将不成?”

    就在东宫诸官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一人兴高采烈地冲入殿中,高喊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魏国有兵马来投了!”

    他们正在头疼何处可用兵,突然听闻有人来投,顿时又惊又喜,连忙追问:“魏国有人来投?是何方人士?”

    萧纲想的更多,惊惧道:“不会是陈庆之领着白袍军回来了吧?”

    以陈庆之对父皇的忠心,要南下一定是来勤王的!

    “不是不是,来投效的人是朔州的羯人侯景,原本是尔朱荣麾下的大将,当初第一个带兵攻入洛阳的就是他的部队。此人英勇彪悍又足智多谋,在洛阳外率部杀死了魏主元冠受和一干魏国将领,大破南岸大营十几万大军,只是回程时听闻尔朱荣在洛阳城外被生擒,不得不率部南下,投奔梁国……”

    那官员知道萧纲在担心什么,直击要害,“所以此人不但不是白袍军的附庸,反而和白袍军有过节。这样的勇士和之前投奔的元法僧之流绝不相同,若不是他担心魏国在擒获尔朱荣后会受到牵连,是绝不会南下的。”

    听说此人曾是第一个带兵入城的猛将,又杀了白袍军拥戴的元冠受,白袍军留在魏国的结局可想而知,萧纲忍不住心怀快慰,大笑了起来。

    “好,果然是勇士,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我正愁着去何处招募精兵强将,老天就给我们送来如此悍勇的将士!”

    他心中高兴,满怀着期待问:“那他带了多少人入梁?”

    既是尔朱荣的前锋将军,又大破十几万大军,怎么也有个几万人马吧?

    那官员笑容顿了顿,声音渐小了些。

    “他带来了五千人马。”

    “五千人马?五千人马能顶什么用?”

    萧纲大失所望。

    “我梁国兵强马壮,哪里找不出五千人马?就算各州不肯回军,我在建康城里临时募集青壮也能募来五千人!”

    这官员是被派去边境调兵的,恰逢侯景在边关投了降表,此人也是聪明非常,知道太子萧纲现在是用人之际,于是便私下见了侯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愿意投效萧纲作为在梁国的晋升门路,一个收了侯景重金贿赂,要替他在萧纲面前说好话,以得到重用。

    侯景贿赂他的都是魏国国主和贵族官员所带的奇珍异宝,他下了血本,这人自然也肯为他美言,于是各种夸奖倾泻而出。

    “殿下有所不知,尔朱荣用兵之能天下闻名,其中又以羯人亲兵最为武勇,各个都有以一敌十之能。而这侯景,便是尔朱荣最为重用的亲卫军,本身就是一员猛将,麾下更是胜过猛虎。否则也不会让他领了去追杀魏帝的任务……”

    那东宫属臣将侯景的勇悍说得天花乱坠。“殿下并不缺人马,正如您所言,哪怕是建康城中都随时能征召数万人马,但是缺的是可用的将才。这侯景恰巧便是这样的将才!”

    他又提醒道:“殿下想想护送北海王入洛的白袍军,那陈庆之也就只有七千人马,不也将魏国人杀得丢盔弃甲,一路大胜么?”

    正是他这一句话说动了萧纲,最终决定同意侯景的请降,召他及其部下入京觐见。

    那侯景在边境等候了好多天,终于等到了太子萧纲同意见他,与麾下诸将欢欢喜喜地一路南下入建康。

    从徐州到建康快马加鞭不过三日路程,侯景听说萧纲刚刚当上太子,各地的宗室都不服,正是要用兵的时候,自然是大喜过望,加之带来的都是骑兵,一路快马加鞭就急着奔赴建康。

    他们之前跟随尔朱荣在并州起兵,而后一路攻克中原,打下的都是河北、河东这些保守战火摧残之地,即便不是残垣断壁也都是一片焦土,如今虽然只是匆匆南下,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莺歌燕舞的繁华景象,驿站城池里来往的都是吴侬软语的娇软女子,真是心旌荡漾,只恨没早一点来南方。

    那侯景做出如此决定,自己也洋洋得意,一路都在激励部将们。

    “南方田地多庄园多,美女更多!这萧纲小儿正是要用我们打仗的时候,一样是打仗,这南方可比我们魏国好多了!”

    侯景感受着风中传来的阵阵花香,陶醉地说道:“等我到了建康,一定为兄弟们要钱粮要地盘,当然,诸位跟随我抛家弃业,女人更不能少了!”

    一干部将纷纷大声叫好。

    等他们一路到建康,早有约好的东宫官员来接风洗尘,台城不准外来兵将进入,侯景也不恼怒,在城外留下自己的人马,只领着十几个亲信的将领进了建康,稍微打理了下自己的仪容,便入了台城。

    一路上,出于武将的天性,侯景下意识的将建康和洛阳想必,思量着谁更容易防御外敌。

    建康和建立在平原上的洛阳不同,城中水系发达,外城和郭城分隔并不明显,只以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系相隔,而内部修建了一座台城,由百官议政的尚书朝堂区、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区以及后宫内殿区、宫后庄园等组成,城门高阔、砌砖为墙,十分坚固。

    看完以后,侯景得出结论——建康易得,台城难下,无法强攻。

    那接应侯景的正是受了贿赂的属官,见他一路过来不住打量,还以为他是被南方的繁华所迷,笑嘻嘻地也不催促,反倒一一向他讲解各处的关防、景致,以及进出城门的时间。

    那侯景带着部将们入了台城、进了东宫,眼见着东宫主位的太子萧纲是个文弱的年轻人,那手臂细的恐怕连剑都举不起,心中大为轻视。

    与其相反的,当萧纲看着这“北魏猛将”侯景领着部将们进来时,却是大喜过望,十分满意。

    尔朱荣是羯人,世代放牧秀荣川,侯景和他的部将们在北地长大,以牛羊为食,生的高大粗壮,又因为膂力过人,肩膀宽阔,胳膊上的肌肉高高隆起,一看便是武力过人之辈。

    就是……

    “将军的左足,略有点跛?”

    萧纲仔细看了看,好奇地问。

    “末将左足有瘤,但末将是骑兵,杀人不靠脚走!”

    侯景原本心中就对这毛头小子有些轻视,又听见他对自己似有怀疑之意,口气就不大好。

    “将军误会了,太子是以为将军腿上有伤,准备让太医为你医治呢。”

    萧纲的属官连忙找补。

    侯景的脸色这才好一点。

    萧纲并不擅长和武将打交道,尤其是魏国的武将,所以特意邀请了曾招降过元法僧、元略等魏国宗室的大臣朱异作陪,并领着东宫一干核心人物相见。

    大部分时候,都是萧纲身边的臣子们问,侯景答,间或问一些有关他身世和本领的问题。

    侯景知道此番来就是要经受考验的,先是把得自元冠受的宝甲和宝刀拿来与众人把玩,而后又命部将几人出来演示自己的武艺。

    只见侯景好几个部将都能轻松举起东宫明德殿前的大鼎,而他自己更是抛接禁卫中的壮汉好似无物,众人都是啧啧称奇,终于相信了他确实是一员能够在乱阵之中取魏主首级的人物。

    见到他是这样的猛将,萧纲当即大喜过望,当即封他为“定北将军”,又在建康赐了座将军府,招揽这员猛将。

    侯景一听只是“定北将军”,心里就有些不喜,即使萧纲赐了座将军府,心里也是闷闷不乐。

    看出侯景不太满意这个官职,萧纲解释着:

    “孤现在只是太子,不是皇帝,没办法许给将军太高的官衔。等将军来日立下战功,必有封赏。”

    侯景看了看身后目露期待的部将们,趁着萧纲愧疚,突然道:“我等抛却故国、舍弃家小,如今都是孑然一身。我们想在梁国安家立业,听闻南方女子美貌温柔,可否请殿下为我等做媒,寻几个美貌的良家子?”

    听说是要女人,众臣齐齐松了口气。

    梁国现在国库空虚,粮草倒还有点,还要防御各地勤王的兵马,如果只是要几个女人,却是容易。

    于是萧纲大方地应承下来。

    “这事自然简单,不知将军喜好什么样的女子?”

    侯景还不到三十,正是最好美色的时候,见太子应允,立刻笑着开口:“我听闻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是南方的名门,家中女子高贵美貌,愿聘之为妻!”

    此话刚落,殿中鸦雀无声。

    王谢门第之高,已经如同一个符号。哪怕现在的王谢已经不是晋时那样的门阀,那也是南朝一等一的高门,王谢能尚公主,家中女郎却向来只有高嫁或是互相通婚的。

    听闻这一北地草莽粗人要求娶王谢女郎,所有人都惊呆了。

    侯景见没人吱声,左顾右盼后,犹豫道:“可是王谢门中没有这么多适龄女子?那就某一人求娶便是,某的部将们可以娶其他人家的女子。”

    竟然还是想全娶了王谢女郎!

    这下就不是惊呆了,是气疯了。

    当即有好几个想和王谢做亲家而不成的高门官员就嗤笑起来,小声嘀咕着“痴心妄想”云云。

    侯景这才明白他们是瞧不起自己这一伙人。

    尔朱荣势大时,便是洛阳中的公主、宗室女子都由他们予取予求,可到了梁国,他们竟连个高门的女郎都不愿给,侯景心中越发不满。

    萧纲也被侯景这般胃口吓住了,他揣测着这北方来的胡人可能不太明白王谢女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于是回复道:

    “王谢门高、齐大非偶,将军可与朱、张以下访之。”

    “还要往下找?”

    侯景见连朱、张这样门第家中的女子都不愿给,怒气冲冲道:“我等在洛阳好歹也是和公主亲近的人物,怎么到了梁国连个寻常女郎都不肯应允?”

    眼见着局面要僵,东宫来迎接侯景的东宫官员们唯恐家中女郎被他们看上,纷纷找借口要走。

    萧纲挽留不成,只好请侯景等人到后殿说话。

    侯景现在已经是一肚子火,随时都在爆发的边缘,偏偏萧纲还不让他走,拉着他一个劲问什么“制敌之策”。

    萧纲这也是一肚子愁苦没地发泄,自以为已经招揽了侯景,便把现在的困境一一道来,希望他能襄助自己打败随时可能北上的萧绎。

    谁知侯景听完之后,大为不解道:“你已经是太子了,既然他们不服从你,为何不杀了他们?”

    萧纲一愣,讷讷道:“孤只是太子,孤的父皇还在同泰寺中出家……”

    “那就先杀了皇帝,再登基为皇,名正言顺地夺了兵权便是。”

    侯景以为萧纲是不愿弑父,很干脆地说:“殿下要是不愿手上沾了血腥,那臣可以为您分忧。”

    那意思,只要萧纲一声令下,他便可入同泰寺杀了皇帝。

    “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竟能说出如此话来?!”

    萧纲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心神大受冲击。

    留在殿中的几个东宫心腹听闻他如此回答,也是大骇。

    “殿下要不愿登基,那也好办。”

    侯景想了想,又献策道:“殿下只要宣称皇帝病重,下令各地诸侯、宗室回京奔丧,这些宗室为了帝位,一定急着入京,必然不会带太多碍事的兵马随从……”

    他认真道:“到时候臣埋伏一支奇兵在京中,等他们一入京,便将他们杀的干干净净,殿下再声称这些人聚众谋反,陛下又病亡了,顺理成章的登基为帝。等诸地的宗室将领都死绝了,还不是任由殿下的人马接替掌管各州军事?”

    这侯景三言两语便是杀这个杀那个,毫无心理障碍,他自己不觉得,其他人却是听得胆颤心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此时,萧纲才终于察觉侯景和梁国诸多大臣的不同。

    他是魏国来的胡将,是跟随尔朱荣杀尽了洛阳宗室的煞星,对皇权和宗室毫无敬畏之情,对南方更是一无所知。

    在这些胡人的眼中,怕是不服的人都杀了,等都杀完了,不服也都服了。

    “将,将军慎言!”

    萧纲白着脸结结巴巴,“陛下还在京中,这么多大臣又不是死人,怎可随意妄称病重!”

    “给他饿上十天半个月的,饿到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就跟病了没两样,到时候叫大臣们来一看,果然病重,这不就结了!”

    侯景没听懂萧纲害怕什么,还一拍手。

    其他臣僚都吓得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侯景简直是可怕,和一干文弱风雅的东宫官员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异域来客,萧纲被他话语中的杀意和冷血惊得如坠冰窟,一点周旋抱怨的心思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冲击的不行,萧纲随意找了个理由,寻了个东宫善于玩乐的小吏领着这煞星出去了,先赐住在他在京中的别院里,又安排朱异打点接待侯景一行人在京中的行程,先在建康熟悉一阵子,而后再安排。

    待侯景跟着朱异出去了,萧纲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其,其实,我觉得那侯景的话虽然大胆了点,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半天,才有一个缓过神来的官员,壮着胆子,小声嘀咕。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孤岂是那等罔顾人伦、暴虐成性之人!你当我是东昏侯吗?!”

    东昏侯曾以类似的手段,杀了他的祖父和伯父。

    “但是殿下,您如今是太子而不是君王,名不正言不顺,很多事情就会横生波折。譬如这次您下令各地兵马回京防卫京畿,在外的大臣和将领便以您没有正式下达公文而拒绝,不认您的太子之宝……”

    这位官员是徐勉之侄,徐勉被厌弃贬谪交州后,他对梁帝也有许多怨恨,是坚定的太子党。

    “您又不同意我们搜查陛下的住处、拿回国玺,很多事情便无法继续下去。或是您再果决点,逼陛下禅位与您,也没了今日这一场兵祸……”

    “你这是在埋怨孤?”

    萧纲气笑了。

    “埋怨孤没有对付自己的父皇?”

    “臣不是埋怨您,而是在告诉殿下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天家无父子,殿下与陛下到了这等地步,已经注定不能共存。若殿下还一直顾念着这些,等七皇子入了京,可会顾念手足之情?未必吧?”

    他抬出素来和萧纲不和的七皇子萧绎。

    “恐怕就连同泰寺里的陛下,也未必会如同殿下这样顾念骨肉之情啊!”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震的萧纲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殿下如果实在顾念陛下,也大可不必完全照侯景说的去做,等事成之后,殿下便宣称陛下病亡,仍将他送到哪里出家,好生照料看管就是了。哪里有您说的这么严重……”

    几个臣子对视一眼,心中实在是惧怕各地的勤王之师,退而求其次地劝谏着萧纲。

    萧纲微微心动。

    说实话,刚才听着那胡人胡说八道时,虽然被惊吓到差点昏厥,其实内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样肆意妄为、毫无拘束的行事,其实极为痛快。

    只是多年来的礼法和教育让他学会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他的言行举止都是被条条框框限制死了的,现在乍然让他放开这些约束大胆行事,也实在是太过荒谬。

    见萧纲并没有一口拒绝,徐勉之侄压低了声音,对他小声道:“殿下,您可以假装顶不住各地勤王的压力,先自请卸任储位,而后昭告陛下在寺中病重,请各地宗室和皇子入京侍疾听命……”

    以萧纲的性格,若说不堪重压选择退让,必然能取信于人。谁也不会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会谋取皇位,否则也不会仅仅是自封太子了。

    “等事成之后,您再将罪过推到侯景身上,他就那么点人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萧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就怕事情不密,提前泄露了。”

    他扫视着殿中的臣子们。

    东宫诸心腹纷纷指天誓日绝不泄露,甚至愿意送出家中子女入宫为质,换取萧纲的信任。

    他们是见过萧纲如何杀了傅翙的,现在禁卫军又掌握在这位“太子”的手里,也许还没出宫门就被杀了。

    至此,萧纲脸上终于稍霁。

    “如果要重用侯景,那便要好生拉拢他和他的部将。我刚刚看他出去时的脸色,不是太好。”

    有人迟疑着说,“他想求娶王谢之女为妻,是不是……”

    萧纲看向东宫詹事王筠。

    “我家没有适龄的女子。”

    王筠赶紧摆手,“不是我推脱,殿下也应当知道,我族中的女郎不是已经嫁了,就是许了人家,无法悔婚。”

    为了拉拢朝臣,王筠也牺牲了家中子女,再怎么说也是和高门联姻,即便门第不如谢家,也比羯胡好。

    “那你去劝说谢举吧。”

    萧纲心中不悦,“你去和谢举说,若他愿意牺牲一个家中的女子与侯景为妻,解了如今建康之危,我便让禁卫离开乌衣巷,还让他执宰……”

    他看向王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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