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不,不……要罚就罚我,不要惩罚我的儿子们……”

    他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领口,仿佛喘不过气来似的,神智已经陷入到过去的岁月之中。

    “不是他们的错,不是……”

    “是丁令光那个贱人害了你,不是孩子们。大郎虽然是她的儿子,可是却是个好孩子^”

    萧衍眼神迷离,在法坛前低声喃喃自语。

    “你是来看我的吗?”

    “不,你这么坏的脾气,一定是要亲眼看着我应誓才能开心。你愿意来就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入我的梦里呢?”

    他嘴角扬起一抹轻笑。

    “阿徽,我想你想的厉害,我有了子嗣之后就没有再碰过她们,再也没进过后宫,我怕你生气……”

    “阿徽,我一直都没立后,等入了皇陵,我只想和你躺在一起……”

    除了离得近的祝英台,没有人能听清楚皇帝在说什么。

    而无意间得知了“真相”的祝英台,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也不敢做出任何听见的表情。

    只是待用余光打量了萧衍一眼后,祝英台的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气。

    陶弘景除了是化学大家,也是医药大家,这种法剑燃烧冒出的烟气不但能发出碧光,剑身上涂着的药材其实也有微毒,这种从蘑菇孢子里提取的毒粉会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算是道门“请神”时的某种手段。

    祝英台自己知道有这种致幻的效果,便提前闭了气,又振袖挥开了烟气,但萧衍离得近,所以迷烟大多都给他吸入了。

    如今皇帝神色已经有点不太对劲,显然便是中了暗招,开始思念先皇后了。

    也不知皇帝以前在先皇后面前立过什么样的誓言,竟能让堂堂一国之君失态成这个样子。

    其他人既不知有这样的“暗招”,也不敢窥探皇帝的隐私,眼见着烟雾袅袅之中,皇帝好像真的在和“先皇后”交流一般,忍不住骇然失色。

    偏偏那位“请神扶乩”的真人此刻双眼紧闭,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完全不给旁人一点暗示接下来该怎么办。

    烟气渐渐散去,皇帝也快要从那如梦似幻一般的境界中清醒过来。

    面前的妻子依旧年轻貌美宛如好女,那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冷淡地觑着自己,犹如过去年少夫妻时的每一次怄气,自己只是与其对视,气势不由自主就弱了下来。

    “阿徽,我知道错了,你且饶了大郎吧!”

    情急之下,皇帝竟朝着虚空的方向双膝下跪而拜,向着已经模糊的妻子身影发出了一声哀求。

    就在皇帝的膝盖“噗通”一声磕在青砖石板上时,从禅房方向匆匆闪出一位宦者,喜颜悦色地喊道:

    “陛下,太子醒啦!”

    第485章

    应誓之始(下)

    知道了是什么蛇所伤,

    又让一只蛇咬伤了兔子观察其中毒的症状后,

    一屋子的名医和太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

    结果也不知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还是太子的毒性确实是解了一些,就在祝英台登坛做法后不久,

    太子终于幽幽转醒。

    太子一醒,

    几个道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位出了家的储君,眼见他脸色灰败,精神衰弱,

    几人不悲反喜,这表示太子是真的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凶险,若是他精神正常血色红润的醒过来,

    那八成就是回光返照了。

    太子刚刚醒过来时,

    神智还不是太清醒,一旁守着的三皇子萧纲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见到太子睁开了眼睛立刻扑到了床沿,唤了一声“阿兄”后便泣不成声。

    “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呀?”

    可怜的太子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他最后的印象便是喝了一碗粥,结果拉起了肚子,

    拉到双腿无力时眼前只发黑,

    就给人抬到了屋子里。

    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他是没有什么意识的,

    浑浑噩噩间似乎一直在做梦。

    “三郎,

    我刚刚正在做和你的梦。我梦见和你在下棋,

    你非要拿我的佩剑当赌注,下到一半时我突然错了一步,刚刚要把佩剑给你,我就醒啦。”

    他的意识渐渐清晰,扭头看向四周,疑惑不解地开口。

    “现在天这么黑,三郎你为什么不点灯啊?”

    听到太子的话,原本安静守在太子身边的几个道人错愕地看了眼满室点亮的油灯,惊呼出声:

    “太子殿下,屋子里点了灯的!”

    萧统扭头的动作一滞,大概是想翻身起来,结果除了脖子颤了颤,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下他更清醒了,不知所措地问弟弟:

    “你们把我绑起来了吗?为什么我不能动?是给我吃了什么不能动的药吗?”

    萧纲终于也看出了不对,伸出手掌在太子眼前晃了晃,却见兄长的眸子一眨也不眨,毫无所觉地望向前方,表情满是迷茫。

    他又伸手捏了捏萧统的胳膊、大腿,入手之处绵软无力,而萧统连弟弟伸手在他身上摸都不知道,只能嗬嗬地喘着粗气。

    “晋安王殿下,请让一让,让我等诊脉。”

    几个太医得知消息匆匆入内,为首的太医端起太子的手腕,入手也是一怔。

    屋子里伺候的宫人这才看出情况不对,可早有人匆匆跑去向皇帝道喜,这时候再唤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只是中了毒,不是伤了脑子,脑子只是迷糊了片刻就清醒了过来,眼神一厉:

    “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还有我这四肢……”

    事关生死,他向着弟弟的方向连声喝问。

    “是谁下的毒手?是不是那碗粥有问题?过手的人抓起来了吗?”

    萧纲已经哭到呼吸不能自已,哽咽着连连点头,又想起来兄长看不见,急忙开口安抚:

    “皇兄你别着急,父皇亲自过来主持的大局。下毒的人找到了也抓起来了,太医和祝真人都来给你治病,能治好的,你莫急!”

    “父皇也来了吗?”

    萧统眨了眨眼,情绪有些低落。

    “应该说,‘终于来了’。”

    非要到这种地步,父皇方才肯见他。

    “是我不孝,让他担心了。”

    他叹气。

    此时几个太医都诊过了脉,也用银针试着扎过了萧统的四肢,互相对视的眼神中都有忧色,显然也都是束手无策。

    这种蛇中原人就没见过,既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的毒性,自然也就不知道解法。

    再怎么精湛的医术,面对未知的“对手”,也只有“听天由命”。

    “殿下可有哪里疼痛?”

    为首的老太医面露不忍地问:“或是哪里有所不适?”

    “并没有什么疼痛,只是到处都不能动,实在是怪异的很。”

    萧统从小便学会了控制情绪,既是是这个样子了,也没有迁怒于旁人,或者是惊慌失措,反倒还能安慰别人。

    “你们尽量放手医治,不必担心我受不了疼痛。”

    可现在根本就不是疼痛的问题,而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了。

    蛇毒显然有让他丧失知觉的作用,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即便这毒有诸多痛楚,太子现在中了剧毒,也毫无所感,这实在是上天的仁慈。

    可他们行医多年,也没见过哪种毒是这样子的,况且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谁也不知。

    萧统安慰了旁人,却没得到回应,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我刚刚就想说,屋子里是不是人太多了?还是门窗都关着?”

    他用力吸入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试探着问:“我觉得有点闷,能否把窗子开一点?”

    “大郎,身体怎么样了?”

    说话间,禅房的门被人在外面推开,带着一身凉意的皇帝步入屋内,紧绷多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诸位爱卿辛苦了,回头都有赏。”

    他赏赐的话说出,却没有人如同往日那般感激的谢恩,屋子里诸医者反倒面色凝重,亦或者有人连连叹息。

    “怎么,大郎情况不好?”

    萧衍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边说边在榻边低下身子,很顺手的执起儿子的手,探了探他的脉。

    “朕方才和祝真人一起向上天祝祷你快快清醒,想不到神符刚烧完,你就醒了。想来上天也收到了朕的诚意,要庇护你了……”

    他满意与指下儿子跳动的脉搏,又摩挲了下太子的手,疑惑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被子太单薄了吗?”

    听到父亲的询问,萧纲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就知道哭,让你照顾兄长,你就是这么侍疾的?让你兄长冷成这样?!”

    萧衍见萧纲哭哭啼啼心中烦闷,抬起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还不吩咐人去准备厚点的被子!”

    萧纲从太子说“把自己的佩剑给了你”开始就惶恐不安,被父皇踢了一脚反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他脑子很清楚,身为太子的兄长如果出了事,他就是既得利益者,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在旁人看来他都脱不了关系。

    太子的佩剑并不是寻常的剑,而是没有开封的“节”,类似于后世的“尚方宝剑”,是太子身份的凭证之一。

    剑乃君子之兵,宫中无人能佩剑入内,就连禁卫军用的也皆是佩刀,能够佩剑出入宫中的,除了天子,就只有太子一人。

    突然听到皇兄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中毒后说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皇兄对他生了疑,故意这么开口试探?

    所以萧纲当时泣不成声,并不仅仅是因为哥哥中毒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更是为兄弟可能对他有的提防而痛苦不堪。

    而身为皇帝的父亲入了内,他更是该如何面对清醒的皇兄不知所措。

    对他的清醒表现高兴,可他明明就“不好”,表现出来就是虚伪;

    可要对他清醒过来表示“难过”,又不知在旁人眼里会多想什么,甚至连父皇都要对他产生恶感。

    又痛苦又伤心又委屈的萧纲,除了哭泣,也实在找不到更妥帖的面对表情了。

    就在萧纲刚刚擦着满脸纵横的泪痕踏出禅房时,就听得屋内父皇一声大呼。

    “大郎!大郎你莫吓阿爷!”

    不是醒了吗?

    难道又出事了?

    萧纲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瞪大了眼睛。

    只见满屋子里乱做一团,榻上的皇兄突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偏偏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只能怪异地抽搐着身体。

    萧衍手足无措地将儿子揽在怀里,又是顺着他的后背,又是拍着他的前胸,可换来的只有儿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太子殿下是不是呼吸困难了?”

    刚收拾好“法坛”匆匆赶来的祝英台听到动静,让着身体踮起脚尖往屋子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让让!晋安王殿下你让让!”

    此时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尊卑有序了,使劲推开柱子似杵在门前的三皇子萧纲,冲入屋内。

    已经有过经验的祝英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太子榻边二话不说,宽袖一扬,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孔,另一只手握住太子的下颏让他保持气道通顺。

    然后她在满屋子人倒抽一口气的惊诧目光中……

    将唇覆了上去。

    ****

    魏国,洛阳。

    建康遥远的佛寺中,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而在洛阳他乡的佛寺之中,亦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莫名的锥心之痛。

    这种疼痛突如其来,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却仿佛心脏旁边的经脉同时统统错乱,乍起的疼痛让萧综脑子一空,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抚住了心口。

    “殿下?殿下?”

    和马文才一同偷偷微服前来的陈庆之吃了一惊,连忙扑上前去,从身前撑住了差点伏倒在地上的萧综。

    “要不要秘密请徐太医过来为您看看?”

    奇怪了,萧综是几个皇子之中出了名的健勇之人,既能骑马又通晓武艺,从小到大都没宣过太医,怎么到了魏国好似身体倒有疾了?

    一时间陈庆之脑补了许多有关这位殿下“忧心成疾”、“郁结于心”之类的大戏,眼中也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萧综抚着胸口,好一阵子才将那股疼痛缓过去,自然是看不到陈庆之眼中的同情。

    那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他就谢过了陈庆之的“援手”,自行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

    “我没事,好像突然抽筋似的,以前从没有过。”

    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回复了之前的清澈通明。

    多年不见,萧综比起建康时清瘦了不少,越发显得形相清癯,往日眉目里的偏激狠戾如春雪消融般无影无踪。

    看向马文才时,他的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仇恨和怨怼,仿佛之前的恩怨都是马文才的幻想,那将马文才陷害落入深谷的也不是他一般。

    莫说陈庆之疑惑不解,就连马文才也在心中啧啧称奇。

    当年马文才假扮萧正德北逃魏国的属下到了魏国后,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索性借口已经剃度,在北魏的皇家寺庙挂单为僧,有马文才和黑山军的资助,他很快就在永宁寺站住了脚跟,以僧人的身份在魏国活动,也为马文才传递了不少情报。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记着马文才的嘱托,用上了这条暗线,入宫前将萧综劫出托付进了永宁寺,又假称是梁帝的旨意,安抚萧综会有梁国人来接他,让他在动乱结束之前先藏身永宁寺中,无事不要出去。

    永宁寺已经成了梁国细作活动的据点之一,有他们不暴露身份又密不透风的“保护”,萧综自然离不开这里,再加上尔朱荣入了洛阳后血洗了几日,也就彻底歇了出寺之心。

    萧综失踪后,京中上下也都寻找过这位“前朝皇子”,尔朱荣更是不忘他的出身想要用他钳制萧宝夤和萧衍,他便一狠心干脆将自己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直接出家了。

    有内应配合,再加上那段时间洛阳大乱,不少走投无路遭受迫害的人都纷纷出家,萧综又深居浅出,竟就这么彻底藏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萧综自然让人很难适应,单薄粗糙的僧衣和他眉宇举止间的清贵之气,矛盾地结合在一起,就好似他的姓名:

    ——眉目萧疏轩举,言行错综难明。

    马文才和萧综私下里有龃龉甚至是仇恨,所以此时和他沟通交流为主的都是陈庆之。

    “离京时,陛下执着臣的手殷切嘱咐,让臣一定要将殿下带回来。”

    陈庆之从幼年时便跟随萧衍,对于萧家的那些爱恨情仇都十分了解,甚至可以说是看着萧衍长大的。

    “如今,臣等幸不辱命……”

    他正了正衣冠,对着上首披着黑色僧衣的萧综深深一拜。

    想到为了接回这位“皇子”,他与白袍军们一路浴血奋战、披荆斩棘的过程,这位性格祗慎的臣子不免情绪激动,潸然落泪。

    再抬首时,面上已然是坚毅的神色。

    “殿下,请随臣等回家!”

    第486章

    一念成佛(上)

    在陈庆之和萧综交流的时候,

    马文才其实一直在观察萧综的境况。

    这位豫章王殿下被带到洛阳后,

    其实日子并没有过的多差。

    他是以东昏侯遗腹子的名义留在魏国的,

    在魏国动乱之前,

    依旧以诸侯之礼待他,在用度上没有苛刻。

    萧宝夤为了表明对兄弟子嗣的“礼遇”,

    也多次派人赠与他宅邸、马匹、奴仆和金银,

    并嘱托在京中的妻子照顾他。

    后来,梁帝为了不让儿子在北方吃苦,甚至抛弃了对萧宝夤的仇恨开通了互市,就马文才所知,就梁国商队以经商理由向洛阳这位殿下输送的金银,就足以让一个贫穷人家三代都不愁吃穿。

    萧综是皇子出身,

    从小锦衣玉食,在吃穿用度上无一不精,花夭保护他离开时给了他足够的准备时间,

    他既有钱又有人,

    哪怕出家避祸也不会受苦。

    然而在这位皇子的禅房里,

    却看不到一件名贵的物品,饮水的是粗制的茶碗茶壶,

    座下的是普通的草编蒲团,

    墙上挂着萧综自己写的一幅字,

    除此之外,

    并无什么装饰之物。

    永宁寺也是北魏的大寺,

    魏国有名的僧人都会来这里讲经、开课、收徒,

    即便是普通僧人的屋子里,也不会这么寒酸。

    萧综的金银财帛去了哪里?他又为何一改往日的富贵习性,简朴宁静起来?

    下意识的,马文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预料之外,而这一切都与自己面前的二皇子萧综有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怕马文才在怎么算无遗策,他毕竟人在梁国,不可能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国了如指掌,尤其马文才留在永宁寺的耳目自萧综到来后都收敛了不少,消息便更难打探。

    等马文才收回暗中打量的目光后,便看到陈庆之双眼含泪的请求萧综和他一起回建康。

    “这该是如何传奇的一幕啊。”

    马文才在心中喟叹着。

    “史书会怎么记载这一幕呢?忠心耿耿的将军为了救回流落异国的主君,十余月内连下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战,从考县一路攻破直洛阳,连克虎牢、轩辕二关,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萧综回到建康,恐怕连天下的格局都会改变吧……”

    可如果萧综回不去呢?

    就如同要和马文才的所思所想呼应一般,原本应该和陈庆之“执手相看泪千行”的萧综,却在沉默良久后,一声叹息。

    “先生觉得我现在适合回去吗?回了梁国,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难道还要为东昏侯那样的昏君继承香火吗?您可曾想过远在建康的陛下?!”

    陈庆之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萧综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

    “三载的时光,我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多少儿郎血洒他乡,为的就是能让您和陛下团聚啊!”

    “陈将军,现在的我,背负着东昏侯之子的骂名,在梁国人眼里,我既不是梁国的主人,也不是梁国的臣民,只是个连累梁国丢了徐州的乱臣贼子罢了。”

    他苦笑,“而在魏国人眼里,我既不是萧宝夤那样名正言顺的国君之后,身边也没有任何以齐国人自居的‘百姓’。”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昏聩无道的东昏侯,我要我为生父报仇、为齐国立志;我的亲叔叔在魏国,宫里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的人都要在某个时刻被抛弃……”

    陈庆之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耳边听到的宫闱秘闻。

    就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

    他,他竟然就这么把他说出来了?

    “我一生的悲剧,便始于这个谎言。”

    萧综语气平静,好似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二十岁以前,宫里没有我的同胞手足,宫廷外没有我的心腹能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重用任何人。”

    “有关于我身世的秘密就像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我时刻都在提防着那把剑落下的时刻。为此,我不愿亲近妻子,既不纳妾,也不生子,从不蓄养门客,为的就是他日我身份暴露。如此,我不必拖累别人,也不用肩负责任。”

    他眉间的轻蹙

    挥之不去的惆怅,他眼中的嘲讽依然如往日那般凌厉。

    “……而我的母亲,从二十八年前东昏侯自尽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期待着和他‘团聚’,时时劝我不必顾及她的生死。”

    “我无人可用,无人可信,人单力微,只能借助利用我母亲的前朝余孽暗地里搜刮不义之财,为我他日‘落难’时的能够从容遁走留有后手。我毫无顾忌、毫无廉耻,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心中充满激愤,眼里全是‘沙子’。”

    “殿下,您不会是任何‘旁人’的儿子,您只会是陛下的儿子。这世上难道还有做父亲的认不出自己亲生骨肉的事情吗?”

    陈庆之不可思议道:“吴贵人,吴贵人为何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啊!”

    “她也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萧综对母亲的“爱”,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东昏侯之子的那一刻起,便跟随着那道诅咒般的谎言一同消逝了。

    “我的出生是她‘不贞’的污点,是她背叛了东昏侯的证据,如果不是用这样的‘身世’麻痹自己,她根本没办法在满是东昏侯和潘妃阴影的宫廷里活下去。”

    “我一直在等着那把剑落下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那把剑会如何落下来,却从没有想过,这把剑是我自己挥下来的。”

    萧综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在徐州被俘后因捆绑而落下的伤口,伤势在看押过程中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最终落下了两道狰狞的疤痕。

    虽然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但听着当事人说着有关他自己的“故事”,总是分外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百感交集。

    即便是被萧综陷害差点死在山谷里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萧综,要比在梁国的萧综可爱的多。

    他曾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人,过去的他总是爱用讥诮的言辞与人争锋相对,让人难以下台,虽然他很少说谎,而他难听的话语里也往往包含着旁人不愿承认的真相,可身为一位“君子”,就要有能够容纳百川的“器量”,和能够容忍他人缺点的“宽容”。

    过去的他,既容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别人了吗?

    “殿下,既然您也知道这是个谎言,又为何不愿回去呢?陛下春秋鼎盛,您也风华正茂,此时正该是修补多年来的遗憾、以尽人伦之孝的时候啊。”

    陈庆之唏嘘过后,眼中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陛下会派臣与马侍郎来到这洛阳,便没有对此事有任何芥蒂,朝中的大臣因张长史的逃回也大多知道您离国的真相,多半不会反对您归国……”

    “陈将军,我造的孽实在太多了!”

    萧综突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陈庆之的劝说。

    打断声乍起而收,萧综又回复了平静,对着陈庆之摇了摇头:“旁人不知晓我的罪孽,我自己却知道。”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一旁默然不语的马文才,冷声道:“你可知,马文才被困绝龙谷不是个‘意外’,乃是我为了‘公报私仇’设下的死局?”

    陈庆之怔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却不能向皇帝禀报,多年来都愧对这位同僚吗?

    萧综将手掩入袖中,又叹:“你可知,我早知道修建浮山堰是萧宝夤为了破城而设下的诡计,却一直冷眼旁观,甚至坐收渔利?”

    陈庆之亦跟着叹气。

    当年浮山堰一行,本就是他去调查的。

    崔廉与郦道元忘年之交,本可以是一场传唱千古的佳话,却因浮山堰之事落得个仓惶奔逃的结果。

    萧综会和陈庆之说起他的“罪孽”,便是知道这位跟在父皇身边的先生,怕是最能了解他说的是什么的人。

    “我常常想,像我这样不忠不孝的罪人,上天为何还要不停的给我机会,先是让我无意间戳破了精心编织的谎言,又让我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桎梏……”

    “后来,我悟了。”

    萧综又摩挲起手上的伤痕,有感而发。

    “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不是为了让我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让我弥补遗憾,而是让我‘中止’更大的恶,以还在梁国造下的‘业’。”

    “所以,我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

    终于听到了萧综说出了自己的意图,陈庆之却丝毫没有为之感动,反倒五内俱焚,甚至从蒲团上难以自抑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这位殿下,仿佛面前这位殿下已经疯了一般。

    从考县到洛阳,七千人,拖着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异国世子,他用了多少心力和人命,才能站在此处?

    如今虽然已在洛阳,可是强敌环伺、内外交迫,局面危如累卵。

    陈庆之并没有在魏国封王拜将的企图,哪怕北海王对他再怎么礼遇,迟早也是要分道扬镳。

    他原本思忖着在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趁着北海王还未在洛阳站稳脚步,随意找个理由领着萧综便回返梁国。

    现在北海王既有名份又有实权,双方尚在“蜜月期”,只要能一路顺利回返,无论是陈庆之的功业,还是陈庆之的任务,都能善始善终。

    可现在萧综在说什么?

    他不愿回去,也不能回去?

    “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

    陈庆之气喘如牛,怒目而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将拳头挥到眼前这个削瘦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怒火充溢胸中,可为人臣子的尊卑之感影响了他的言行,使他无法说出更“过分”的话,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可一旁的马文才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你可知为了殿下您,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陈兵边境,随时要发动一场战争了?”

    马文才的嗤笑声在斗室中响起。

    “为了救您,陛下连褚向都重用了,徐之敬被点了太医令,千里迢迢随我们来了洛阳。”

    他嘲讽着,“荥阳一战血流成河,埋骨在他乡的义士永远无法等到骨肉团聚的一天……”

    “殿下,您的‘机会’,不是上天给的,是建立在无数人的性命之上的。”

    “我不回去,战争只会发生在魏国境内,我若要回去,战火就要烧至梁国了。”

    萧综不惊不怒,亦无恻然,低眉敛目念了声佛号,长叹一声。

    “我在魏国数年,眼见着魏国如何因权位之争国破家亡、血流成河……”

    他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悲悯之色。

    “胡太后与亲子夺权,毒死的宗室如同猪狗般倒在沟渠之中;尔朱荣来了,说是要替皇帝报仇,杀尽了洛阳的官员和宗室,那孟津里的血水三天三夜都没有流干净。”

    “从洛阳城闻讯出城收敛尸体的公卿人家将城门都堵的水泄不通,内城中几乎人人戴孝,无数家破人亡的高门顷刻颠覆,只能携老扶幼的逃出洛阳……”

    萧综在魏国这么多年,虽肉体上没有承受过折磨,但远离故乡、内外交困的尴尬,使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

    魏国的政权更迭就像是上天有意呈现在他面前的警示,一遍遍地拷打着他的内心,洛阳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

    “为了平息连年的战乱,成年的男子被征役,无数的妇孺成为寡妇,无数的孩子变成了孤儿,洛阳内外,无论贫贱富贵,一样悲苦。洛阳尚且如此,洛阳之外呢?”

    萧综摇头。

    “说了不怕你们笑话,过去的我,心中只有怨怼激愤,脑中只有复国的大计。百姓在我眼中,是书本上的一个词,大臣们嘴里的一个理由,既入不得我眼,更入不得我心……”

    一个注定不能登上皇位的人,一个注定不是他“故国”的国家,百姓又与他何干?

    “我生于庙堂高宇之中,又长在富贵繁华之地,即使浮山堰浮尸千里,对我而言,那千万性命,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他表情涩然。

    “可现在不同,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恶果,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蔓延到梁国?现在的我,君不君,臣不臣,无论要想在何处站稳脚跟,都只能用强硬的手段,最终无非是兄弟阖墙,国家动乱,小人趁机而起,胡虏趁机而入……”

    望着面前两位“梁臣”,萧综又一次发出了刚开始的疑问。

    “现在的我,真的适合回去吗?”

    第487章

    一念成佛(下)

    萧综无论如何变化,

    有一点却不会变化,

    那就是“专断”。

    这种性格说的好听是善于决断,

    说的不好听就是听不进人言。一旦他做出了决定,

    便很难更改。

    如今也是如此,他已经态度坚定的不想回去,即便陈庆之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说服他回去。

    “殿下,请您再考虑考虑吧。世上最遗憾的事,

    无非是生离和死别,

    两国很可能就要开始交战,

    殿下身份贵重,便是藏在寺中真的出家,

    又能藏多久呢?”

    陈庆之想的比较实际。

    “何况我们是为了救殿下而来,

    殿下如果不愿回去,几千白袍军就只能一直滞留在梁国,

    等候您改变决定了!”

    萧综闭目不语,

    显然心意已决。

    陈庆之实在没辙,只能用求救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而马文才不愿多费口舌,折身出去从廊下抱进来一个匣子。

    “我离京时,

    陛下没有似吩咐陈将军那般做出很多嘱托,只是委托我把这方匣子交给您。”

    马文才将匣子推到萧综的面前。

    “如今陈将军话已经带到,

    我也该将东西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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