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沿途的州县守将错会了意思,以为北海王会南下是早就和他有了盟约,加之身为魏臣不敢阻拦北海王的使节,这一路来消息肯定早就传开。

    他虽然控制豫州已久,可魏国一直是鲜卑人与汉人臣属共治,多年来这里的鲜卑人和汉人早就融为一体,就连他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朝廷的探子,又有多少是各方的势力。

    魏国现在多线作战,兵力空虚,他手中掌握着的兵马就极为关键。

    不但洛阳那边的尔朱契胡对他虎视眈眈,一直不甘被尔朱契胡统治的豪族和宗室,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挑动他与现在朝廷掌权者之间的矛盾,期冀着他们两虎相斗,再坐收渔翁之利。

    说不得连这北海王“信使”都是假的,是这些人为了挑动矛盾送来的棋子;他们从南方来,也有可能是萧衍那老匹夫的细作。

    就怕他反应再快,消息已经传回去了。

    现在只能等着拿到北海王使者的王节信物,弄明白这“信使”是真是假,再根据情况应对,如果不是北海王的人,只要向洛阳陈明利害,相信尔朱荣也不是笨蛋,不会在这个关头动他。

    萧宝夤想的通透,应对的也不可谓不快,他手下的部将皆是才干过人的能人,不必自己出面,就已经将那几个“信使”向着北方驱赶。

    北面有另一座军镇阻挡,他又派人传了口谕,那些“信使”不熟悉豫州地界,根本不可能逃得过去。

    萧宝夤原本胸有成竹,只等着一切尘埃落定,结果从清晨等到傍晚,只等到了这群“信使”消失了的消息。

    “什么?什么叫消失了?!”

    萧宝夤惊得眉头狂跳,心跳犹如擂鼓。

    “他们根本没有入城,北边的路就那么几条,我让你们派人马在各路把守,怎么会消失?!”

    可事情就是这么诡异,那些“信使”犹如人间蒸发一样,就这么没有了任何踪影。

    与此同时,马头城的飞鸽传书也迟迟到来,萧宝夤迫不及待的打开鸽信,才知道这“信使”居然是从南方进入豫州的,而非北方。

    再见信中如此相似的“失踪”,萧宝夤怎能不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釜底抽薪”之计?

    “呃啊!”

    隐忍了数年,不得不坐视自己兵马被削弱、消耗,好不容易才打消朝中忌惮的萧宝夤,胸中剧痛……

    嘴角缓缓涌出一丝殷红。

    “主公!”

    第451章

    血脉(上)

    拜北海王的“信使”所赐,

    这位北海王的消息终于传回了国中,同时传来的,还有南方诸州宗室皆反、裹挟百姓南下流亡南朝的消息。

    尔朱荣在洛阳杀了个血流成河,虽没有如当年的董卓一般焚烧洛阳城,但也与汉末的情形差不多,

    洛阳城里的军主和贵族虽然死伤惨重,但这些贵族并不是汉末的那些大臣,鲜卑人有蓄养私兵家奴的习惯,这便导致替主报仇的死士前赴后继。

    这时的尔朱契胡可谓是天怒人怨,

    无奈魏国四处都在起乱兵,朝中王师大多在外平叛,而尔朱契胡的主体部队是由羯、氐等诸多部族组成,并不听从朝廷调遣,没有办法利用游说的办法从内部分化打击,只能想办法引用外援。

    于是北海王投奔萧宝夤的消息,几乎是被各方推波助澜地扩大开来,

    谁也不关心这位“北海王”现在是死是活,是真是假,萧宝夤又有没有真的接纳他,

    只要萧宝夤手上还掌握着兵马、尔朱荣还在忌惮他,这就够了。

    萧宝夤最大的担心发生了,就连他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种方向发展,

    为了被当成借刀杀人的刀,

    萧宝夤不得不一面向尔朱荣送去“乞罪信”,

    一面搜罗各类奇珍异宝,向洛阳的尔朱契胡进献。

    好在此时的尔朱荣也是焦头烂额,并没有轻易就受了旁人的挑拨;或者说,就算真的受到了挑拨,他也没有余力真的来应对萧宝夤的“蠢蠢欲动”了。

    因为屡次被刺,尔朱荣也不得不因为杀人太多、民愤极大考虑起离开洛阳,逼迫宗室和臣子迁徙到他的地盘晋阳。

    当年孝文帝要从平城迁徙到洛阳都是用欺骗的手段,更别说现在的尔朱契胡想要迁都,消息传出,不但魏国的朝臣富户被吓得逃离洛阳,就连百姓都害怕在强制迁都中被搜刮了财产,开始相反设法地藏到其他地方去。

    尔朱荣见洛阳大乱,一边下令封锁洛阳,一边卷了宫中和国库里大量的财产,挟持着自立的小皇帝,想要回返河北。

    消息一经传出,青州的豪族首领邢杲反了。

    河北地区本就是汉人豪强、世代将种盘踞之地,尔朱荣祸乱朝纲后,不愿归附现任朝廷的豪强军主和宗族、乡里、部曲都在收拢流民,一听说邢杲反了,顿时风起云涌、远近奔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发展到十余万人,还大多是有作战能力的豪强部曲,而不是农民。

    邢杲起义打着的是“反尔朱荣”的旗号,于是各地城池的镇将和太守也纷纷响应,跟着或自立或起兵,尔朱荣大怒,派部将领军前往河北“剿匪”,再加上王师都在北方与六镇起义的葛荣等兵马作战,京畿地区防卫极其空虚,根本伸不出手来防范可能来自南方的萧宝夤大军。

    如果萧宝夤消息再灵通点,或是萧宝夤再犹豫一会儿,等到了青州邢杲作乱的消息传来,一定不会送什么“乞罪书”和贿赂的财宝,而是想办法和北方援手,一起进逼洛阳。

    但这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效的情报系统,就连信鸽送信同时放出四五只也有可能大半都没有回返,等萧宝夤接到消息的时候,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此时“北海王”是“叛逆”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昭告天下,萧宝夤没有了可能占据的“大义”,又先上了“乞罪书”申明自己没有反义,为了不失去名声,就只能咬着牙硬生生被架在火上烤。

    何况尔朱荣也没有完全相信他,乞罪书到达洛阳没几天,他就借皇帝的名义下了命令,让萧宝夤领军去征讨西边造反的万俟丑奴。

    至于粮饷和军费,一毛都没给。

    万俟丑奴是关陇军镇高平的镇将,又收归了西北羌、匈奴、鲜卑的军户队伍,掌握了泾水、渭水之间的广大地区,朝廷的军队曾经数次征讨都无功而返,接连有数名大将折损在这里,就连尔朱荣都不愿与其对战。

    万俟丑奴得了关陇北部后一直没有南渡渭水,而是一直安心发展势力,所以和魏国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现在尔朱荣下令让萧宝夤去征讨万俟丑奴,傻子都看得出就等着两虎相争。

    被逼到绝地的萧宝夤,心中恨极了用出这“一石二鸟”之计的幕后主使,连带着连北海王也恨上了,算是彻底断绝了北海王能投靠的可能。

    消息传到新任北海王元冠受这里时,白袍军的兵马已经和黑山军在相县汇合了。

    黑山军到来时,带来了众人最需要的粮草和情报,也带来了魏国目前各地的局势。

    马文才刻意没有避开元冠受,陈思在向陈庆之等人说明魏国现在的形势以及各地兵马的动静时,北海王就在当场。

    所以当听到萧宝夤“乞罪”,下令看到“北海王人马”立斩不赦时,北海王原本就虚弱的气息立时更加委顿,吸着气,望着马文才一行人直哆嗦。

    “你们,你们胡说……”

    他不相信自己派出的使者那么蠢,何况他是嘱咐将信暗中送达萧宝夤那的。

    “我们收到将军的信便从四方汇集相县,有不少兄弟就是从淮南方向来的,萧宝夤亲自下令诛杀北海王逃使,这一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帐中的陈思家中世代是花夭的亲兵,眼睁睁看着花夭遇伏殿后被俘,却不得不为了保护任城王逃离,自是对这位“北海王”没什么好感。

    “我劝王爷还是乖乖跟着我们上路吧,别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陈思!”

    花夭担心又把北海王刺激到吐血了,出声打断。

    元冠受被刺激落马,摔断了两根肋骨,虽然被徐之敬处理过了,但这种摔伤只能靠养,不太多动弹还好,一旦情绪激动或是动的厉害点了,连吸气都会痛。

    此时他便是又痛苦又愤怒又凄然,捂着伤处连控诉都不能大声。

    不过十日的功夫,他的人生天翻地覆。

    如果之前他还觉得白袍军能立刻抓回他是“生性机警”,现在已经不敢再存任何侥幸了。

    他们怕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的心腹,才将计就计断了他所有的后路!

    不,不仅仅是断了他投奔萧宝夤的后路,他现在回到魏国,如果还想立足,就只有将这面大旗撑到底、硬和尔朱荣死杠一条路!

    就凭他手里这百来人,他怎么撑?

    一旦白袍军撤回梁国,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们是设计好的……”

    元冠受惨然道:“你们是怎么发觉我的信使的?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

    成王败寇,此时再追究这些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陈庆之和马文才都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倒是更宽厚些的陈庆之见这北海王实在是被坑得太惨,有些恻然,安慰道:

    “其实情况也不是王爷想象的那么差,至少陛下是真心实意送你回洛阳,我等也会一路保护你的安全。王爷最初的目的不过也就是借兵回返洛阳,现在您已经站在了魏国的土地上,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借兵,只有七千骑兵,能做什么?”

    元冠受轻声自嘲,“哪怕现在残废的花将军振臂一呼,恐怕都能召来上万军户。在这乱世,四方拥兵自重,给我七万骑兵也许还能拨乱反正,只有七千人,还都是梁人,就算能将我送回洛阳,之后呢?”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元冠受也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控诉,马文才自是看不上这样的人,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唯有陈庆之还想再劝。

    一旁冷眼看着的花夭,突然嗤笑一声。

    “你说七千人做不了什么?”

    她斜着眼,就这么维持着鄙视的表情看着“柔弱”的北海王。

    “拓跋诸部进入中原时,骑兵尚不足七千人,昔日弱小的代国,如今已经是中原的主人,想必你的先人南下时,未曾想过只有几千人;”

    “太武帝十六岁御驾亲征,击退七万犯边的柔然军时,所率本部轻骑尚不足五千人。他十三次出兵柔然,灭胡夏、平山胡,西逐吐谷浑、灭北燕北凉,想必当年追杀柔然大汗时,也未曾想过只有几千人;”

    “你想投奔的萧宝夤,破国时不过十六岁,孤身一人逃到昔日的敌国,当初的他连一百兵马都没有,比你今日更加落魄,想必如今他领着寿阳十三城的兵马,也未曾后悔过当年接下魏国借给他的几千人。”

    有些话,陈庆之和马文才不愿说,因为立场不同,和北海王同为魏人的花夭,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北海王的脸皮渐渐涨红,然而为王的尊严让他不愿向一个军户出身的女子低头认错,只能带着满腔不甘目视着这个被他折磨过的女子。

    “同是拓跋男儿,烈祖为何能振臂一呼建国立业、太武帝为何能振臂一呼平定中原,为何你北海王父子振臂一呼,只有寥寥几人?”

    花夭满腔轻蔑的心情溢于言表,“你说连我一介女流振臂一呼都能召来万千人马,那你为何不想想自己今日为何只能仰仗他人?”

    “你血液里流淌的先祖血脉,怕是都变成了眼泪了罢!”

    第452章

    血脉(下)

    花夭说的话,

    可谓是字字诛心,但她说出来的话,

    却确实正中症结。

    身为被抛弃的六镇军户,

    花夭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是“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羞耻,只知道接受别人的帮助才是一种羞耻。”

    往日的国之柱石,变成了现在的国之弃卒,那些曾经以身先士卒、同甘共苦为荣的拓跋王者们,渐渐变成了只能在六镇孩子故事里流传的传说。

    军镇设立时,

    豪强子弟争相从戎入边,而如今则是流刑罪犯的发配地;当时将军的出身为皇亲国戚、门阀世家,而如今则所用非人。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从“拓跋”变成“元氏”的那一刻起,

    这属于拓跋一族和六镇子弟的荣耀,便只能渐渐冷却在胸臆中。

    曾经,每一个六镇子弟,

    从出生起就在为奔赴战场做准备,他们追忆着往日的荣光渴望,渴望着成为被人称颂的“将军”。

    曾经,

    每一个六镇子弟,

    都在等候着效忠真正的英主,

    在荒凉大漠中守望着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默然地等待着来自军书的每一次召唤。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真正的“陛下”。

    然而百年过去,几十万勇士得到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侮辱。

    他们穷困潦倒,他们饥寒交迫,他们不得逃离故土,逃离原本抵御外侮的“荣耀之城”。

    六镇子弟没有变,依旧还是那满腔热血,上马能冲锋、下马能守城的勇士。

    而如今的拓跋王室,却已经不配在他们的面前,被唤上一声“陛下”了。

    见到花夭如今冷漠以对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蕴藏在她身体之中的雷霆。

    那是来自于北方勇士血脉的控诉,也是来自于长久苦痛的控诉。

    每个字都带着即将爆发的气魄,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臆时的崩裂,也是痛心失望太甚引起的反击。

    每一个六镇的军户,也许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也许是一场大战中无限渺小的炮灰,却不该是死在守望中的卑贱可怜虫。

    他们花了几十年,才明白了要想改变这世道,不能再靠向“英主”摇尾乞怜,不能再重复着费尽一生等候、却最终饿死在臭水沟边的命运。

    “想要活下来,就要接受别人的帮助;而想活的像人,就不能只靠别人的帮助。”

    这便是花家信仰的准则,也是每一个延续至今的六镇子弟的准则。

    花夭不是不明白北海王在她面前威逼利诱是为了什么,但是只能倚靠契胡和他国的士卒来得到土地、保卫家国的“王”,无论是曾经的少帝、还是现在的北海王,都将得不到真正的勇士。

    虽是她嗤笑北海王,可嗤笑别人的人也不见得能快活,花夭讽刺完北海王,反倒带着满腔郁气挥袖而去。

    北海王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不甘和怨怼,一个人静静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陈庆之和马文才毕竟是外国人,之前又坑了北海王一把,这时再说什么安慰都是“假惺惺”,也只能嘱咐几句让卫士注意北海王的情绪,相继离开了帐中。

    “佛念啊,你这一石三鸟之计,实在是太,太……”

    陈庆之嗟叹着。

    “太狠毒?”

    马文才挑眉一晒。

    “今日我七千白袍军入魏,身在敌国,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在“自己人”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伪善外表下的冷酷。

    “我们护送着这么个朝秦暮楚的玩意儿,若不斩断他所有的妄想、将他牢牢控制在手里,他日若有白袍军的儿郎为此丧命,才是最大的狠毒。”

    “我明白,只是北海王毕竟年轻,不似他死去的父亲。元颢一生经历过大起大落又庸碌无为,反倒能接受这样的刺激,更可能干脆逆来顺受,任由我们摆布……”

    陈庆之抚须叹道:“但元冠受年轻气盛又心高气傲,受此大辱、被迫受制于人,就怕他一时激愤,趁人不备寻了短见。”

    但凡有些聪明的人,都是受不得被更聪明的人当成蠢货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若他是这样的人,如今站在我们面前的就该是北海王元颢,而不是北海王元冠受了。”

    马文才却并不担心这个。

    “就算他曾有过这样的激愤,刚刚花夭的那一番话,也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

    “哦?”

    陈庆之好奇。

    “子云先生,花夭并不是那种空有武力头脑简单的武夫,否则她根本活不到现在。她会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出声讽刺元冠受,与其说是蔑视与他,不如说是一种激将……”

    马文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们已经抵达魏国,接下来的每一段路,可能都会是一场苦战,若元冠受毫无斗志的跟在我们的队伍中,或许哪怕有一点小的挫败,都会让他自暴自弃、走上你说的路。”

    “但现在不同了,花夭是个女子,由她来唾弃对方,才能真正激起元冠受的斗志。虽然说北海王也算不上什么可用的助力,但他至少是我们手中挥舞的大旗,稍微光鲜亮丽点,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先生说是不是?”

    陈庆之听着马文才这番没心没肺的话,哭笑不得。

    “你倒是了解花将军。”

    他揶揄道:“连我都看得出北海王对花将军有仰慕之意,心仪的女子对自己这么看不上眼,但凡有点血气都是憋足了气想让对方看看,好让对方后悔不已、甚至回心转意……”

    陈庆之笑呵呵地挤了挤眼。

    “你就不怕北海王振作起来,真的抢了你的美人?”

    “我怕?”

    马文才下意识想反讽,却突然反应过来。

    “不是,我怕这个干什么!”

    他刚刚还镇定自若,现在却突然乱了阵脚。

    “北海王心仪花夭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文才脚步匆忙起来,连说话都有了些磕巴,声音也拔高了不少。

    “再说,那个,那个花夭,算得上什么美人!”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看到了正在不远处和黑山军部下说话的花夭。

    这下,连陈庆之都顿住了脚步。

    相县只是个小镇,容不下那么多黑山军,花夭也没有化暗为明的打算,来这里的黑山军大多是各个小队的百夫长或火长,听候接下来的调遣的。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人皆是和花夭有生死之交、或忠心耿耿之人,听到这个他国的参军大喊着“花夭算什么美人”,哪怕知道对方和自家的将军交情不错,也免不了怒目相瞪。

    有几个暴脾气的,更是跳起来就准备上前理论了。

    局面一时非常尴尬。

    就在马文才想着是不是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时,却见花夭动了。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她脚步轻浮地走了过来,在马文才的面前站定了,目光熠熠,十分撩人。

    “怎么?你还想和我动手?”

    马文才在心里腹诽着女人的小心眼,嘴上却半点不饶人。

    “就你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还是小心点好,别闪了腰!”

    “没,我只是觉得马郎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花夭慢条斯理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刮了下马文才的脸皮。

    她摸过马文才脸皮的手指互相摩挲着,故意眼神迷离。

    调戏女子的陈年老军痞做派十足。

    马文才表情一僵。

    “和你比起来……”

    花夭吹了吹手指。

    “我可真算不得什么美人。”

    “嘘!”

    “哈哈哈,花将军说的好!”

    “这白面的小将军才算得上美人儿!”

    霎时间,口哨声、叫好声、起哄声此起彼伏,更有和花夭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怀朔子弟大笑着调侃起来。

    “马将军怕是不知道,他们花家的家主代代不是嫁的美人儿、就是娶的美人儿,标准的以貌娶人,马将军既然比咱们家将军还要漂亮,干脆就从了我们家将军吧,哈哈哈!”

    马文才也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但他身处高位喜怒不形于色,又出身高贵,并没有多少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此时面对这么多“糙”汉子,马文才是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自己若挥袖离开肯定要落得个“落荒而逃”的名声,说不得明日白袍军和黑山军中就要传出“马文才被花夭调戏的掩面奔逃”的传闻。

    于是他索性反手抓住了花夭的手臂,面色一整,顶着众人的哨声与嚎叫声说道:

    “我正好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马文才这么一拉,以现在的花夭却不能挣开,再说就算能挣开她也不会挣啊,就这么乖乖被他牵着走了。

    见到如此“乖顺”的将军,黑山军的队长们起哄声更响了,有些人甚至哼起了鲜卑人求爱的小曲儿。

    哄闹声中,马文才带着花夭华丽镇定的离场,一旁被遗忘的陈庆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咳咳,他还在呢。

    好歹关爱下老人家,别老把人当棵树嘛!

    **

    将花夭拉离旧部身边的马文才,径直拉着她的袖子到了自己的营帐前。

    看到他将自己拖到了营帐旁,花夭假装羞涩地整了整衣衫,咳嗽道:“咳咳,这大白天的,不太好吧?”

    在马文才帐前守卫的几个亲卫闻言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眼睛直瞄着远处,想着等下是不是要被斥离。

    总,总不能听帐角吧?

    “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随便一撩拨就炸的马文才了!

    斥完,马文才随即表情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有些东西,我只能放在自己的营帐里!”

    花夭跟着他嘻嘻哈哈地入了帐,目光从他的腰带下飘移而过。

    “只能在营帐里,难道你要掏什么东西?”

    “你眼睛往哪儿看!”

    马文才终于还是破了功,低吼道:“你何止不是美人,我看你简直都不是女人!”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女人?”

    自从黑山军到来后,花夭的气质也有了变化,越发放飞自我。

    她笑得灿烂,对着马文才眨了眨眼。

    “要不咱们就‘袒’诚相见一番?”

    “闭嘴!”

    马文才从帐中的武器箱中抱出一方刀匣,狠狠地摔在花夭面前的案上。

    “前方有荥城、睢阳相阻,免不了有几场恶战,你的磐石有损,以你现在的身体也没办法用那种钝器御敌……”

    他将刀匣打开,长达三尺的凶刃静静地躺在匣中,寒芒毕露却不含煞气,显然从未饮血。

    “此刀借你防身。”

    第453章

    攻城(上)

    马文才借给花夭的宝刀,

    正是茅山上打造的名刃“断水”。

    北海王父子再怎么缺德,

    却是正经的鲜卑拓跋出身,并不会故意虐待勇士,

    花夭虽然被卸去了关节,

    但身上受的都是些护卫任城王时自保的皮肉伤,最严重的则是内伤,原本的身体素质依旧还在。

    但是她现在毕竟不能动用神力,

    再用之前那说是巨剑不如说是铁锏的磐石就再不合适,她需要的武器必须既有刀剑的锋锐,又有足够的重量,因为她已经习惯了重剑,没办法适应轻飘飘的普通刀枪。

    在这种情况下,

    只有马文才两把宝刀之一的“断水”最为合适。

    “照渊”和“断水”名义上赐给了马文才,但君臣两个都心照不宣——这刀其实是为萧综招揽名将而准备的,

    不过是假借马文才的手暂时保存一下。

    所以他不能把送给花夭,

    只能借给她。

    花家本就不善经营,

    还得养着阿单和陈家两个世代家臣与他们的家眷、武器、马匹,

    就算是花夭这样的继承人出仕,

    也只能骑家传的宝马、宝刀,

    自己根本没钱也不愿添置新的兵器。

    磐石这种东西,

    在汉末可能算是把好物,

    到了几百年后就只是一块大铁块,

    现在的冶铁技术已经十分发达,

    但凡名将都有一两把精钢铸就的宝刃,

    花夭一直用磐石,除了磐石是先祖用过的武器有纪念价值且重量趁手外,其实就是因为穷。

    要重新打造“重量”足够的精钢武器,代表着要用大量的好钢,非得让她破产不可。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花夭都像是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般兴致勃勃的适应新的武器。

    “断水”是陶弘景试验提纯后的炼钢产物,无论韧性、硬度和重量程度都远远超出当世的其他武器。

    若说“照渊”还顾及着武将的素质只提高了锋锐的话,“断水”就是道门尝试着对抗骑兵的试验品,已经颇具后世斩马刀的雏形。

    它的刀背加厚利于劈砍,而长达三尺的长度根本无法让常人佩戴在腰间,只能负在身后。

    这么大一把刀,自然特别显眼,这和马文才平时低调的风格不合,所以这把刀还是第一次面世。

    花夭要适应新武器的重量和规格,一天到晚背着它在营中行走,偶尔还和自己的旧部切磋几番。

    即便是点到即止,没过多久。“马参军被花将军调戏后送了花将军一把宝刀”的消息就传出去了。

    在知道了那把“断水”的特性后,所有人看待马文才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黑山军都是穷光蛋,这么多年一直靠马文才暗中接济,大多都对马文才抱有感恩之心,虽然知道马文才和自家将军能成的可能不大,但要是风流风流,留下个小主公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嘛!

    只是马文才平日里太过正经,倒显得他们将军剃头担子一头热。

    现在看来,明明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刀一看这绝壁是量身定做的啊!还说是借!

    这刀搁在六镇当聘礼,迎娶镇将家的女郎都够了!

    什么宝刀配英雄都是骗人的,都是美人的谎话!

    哦对了,马文才现在在黑山军的雅号已经变成“美人将军”了,白袍军里很多骑兵曾经是魏人,所以没多久,这雅号连白袍军私底下都在调侃。

    不过马文才位高权重,倒没有多少人敢到他面前喊,只有陈庆之偶尔会拿出来活跃下气氛。

    在被花夭和马文才连番刺探后,北海王不再表现出怨天尤人的那一面,好像彻底想开了,面对马文才时也还算客气,也不排斥参与到军队的一些会议中去。

    至于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可得知。

    黑山军的到来,除了安定了白袍军异地作战的军心,带来的更多是来自魏国的情报,特别是洛阳方面的消息。

    在得知尔朱荣已经准备率领大军回返晋阳、而魏国的大将元天穆正领着十几万大军在河北东征邢杲的十万叛军时。

    陈庆之和马文才都察觉到了这是一次攻入洛阳的好时机,如果等到元天穆平叛结束回返洛阳,他们再难有存进之功。

    “继续北上,先将到达的是荥城。”

    元冠受指着帐前简略的地形图,指引道:“这座城拱卫着梁郡的收服睢阳城,而睢阳扼守着江淮上下游之间的通路,不攻下睢阳,则无法进入洛阳。”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所以没有人吭声。

    “我与父王南下时,荥城守卫的将领是王纬,此人是出了名的顽固,当时我和父王是借道而过,并没有入城。”

    元冠受说明了无法利用自己宗室身份诈开城门的可能,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荥城背靠睢阳,赋税粮草的储备都比不上睢阳,此时徐州已大半成了空地,荥城定然也没有久战之力,只要攻势猛烈,守城将领或许会动摇。”

    每一个区域只能有一个重镇,所有的资源都会向重镇偏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荥城靠南,北面是睢阳,东边又有彭城这样的大城,它夹在两个大城之中,只会作为物资的中转站,兵马、粮草都不会太多,连城墙都不会修建的太稳固。

    有那样的人力物力,都会优先修葺两座大城了。

    “其实王纬从去年十一月就已经两次向朝中讨要过粮草了,去年荥城秋收的粮草都被运往了睢阳,但大量流入的流民让城中无法负荷,这也导致城中粮价暴涨,我们还曾护送过粮商去贩粮。”

    黑山军也带来了别的消息,“王纬也许打仗还不错,治理地方的能力却特别糟糕,我听闻城中流民已经作乱过好几次,都是靠武力镇压的,死了不少人。”

    魏国四处都在战乱,也就雍州所在的淮南地区还算安稳,周边青州、荆州和司州因战乱逃离的难民和败兵无法度过冬日的酷寒,冬天连吃的都没办法找到,只能纷纷南下避祸。

    睢阳是重镇不会随意接纳难民,再南边的徐州地盘人都跟着宗主跑光了,流民大多都逗留在了梁郡与彭城之间还算过去的城市。

    由北海王和黑山军估计,荥城最多只有五千的守城兵马,其中还要留下作为防范流民的卫戍部队,以他们率领的七千余白袍军兵马,再加上西面随时可以策应的上千黑山军雇佣军,约有七成的胜算。

    但陈庆之和马文才需要的都是损伤最小的结果。

    他们这些白袍军,一旦进入魏国后就不能得到补给,也不会随便吸纳来历不明的进入白袍军,每一个受伤或战死的士卒都是极大的损失,骑兵又不善攻城,硬拼固然能拿下荥城,可不是陈庆之和马文才想要的结果。

    在派人勘查过地形、地貌后,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荥城护城河里的水枯了,冬季本就干旱少雨,现在也不知为何,护城河里水位下降了近半,骑着马就能趟过去,甚至不用搭设浮桥。

    听到这个消息,道门的几个弟子连夜观察星象,再根据现在的气候情况,推断出一个结果:

    涣水的上游应该是结冰了,导致下游水位下降,护城河的河道狭窄之处甚至可能因此堵塞。

    更好的消息是,如果拿下了荥城,再北上,涣水上的河道很多结了冰,说不定能直接骑马渡河。

    现在已经过了正月,理论上应该是初春回暖之时,可也不知是不是北方倒行逆施的太过,连上天都要降下示警,今年的春天居然罕见的回了寒,河北甚至多地都降下了暴雪。

    梁郡虽然在魏国偏南,但相对于长江南岸的梁国还是北方,有句话叫“春寒料峭,冻煞年少”,也因为今年一开年又是雪又是冰雹,天气又格外酷寒,才会产生大量衣食无着只能南下的流民。

    寒冷带来的负面作用是两方面的,城里用于御寒的木材消耗数量也会加剧,能动用的檑木可能根本不够,更别说还要烧沸滚水、滚油,他们必然会将资源最大化利用,除非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绝不会轻易动用守城物资。

    有赛马会的收入在,白袍军在皇帝本部兵马里都算富得流油的,身上的甲胄兵器都极其精良,就连穿着的冬衣都厚实到足以抵抗流矢,若只是城头上射下一些箭矢,还真是不痛不痒。

    于是最后一丝顾虑都没了,北海王派出自己的使者、持着自己的王节到荥城下招降,王纬拒绝了他的招揽,两方例行试探过一番后,陈庆之下令白袍军攻打荥城。

    &&&

    荥城。

    城楼上的王将军拒绝了北海王的使者,但他的部将们都很不安。

    王纬拒绝了北海王的招揽,是因为他知道荥城一旦被攻打,睢阳就会得到消息,到时候朝中必有动作。

    朝中必定会向睢阳增加援兵,而北海王不过是一逃亡的宗室,能带领的兵马听说也不过几千,如果他现在就轻易的投降,待睢阳援军过来,城池随时都会失守,到时候他们连命都保不住。

    反倒是凭借城防之利拖延时间,等待睢阳援兵,才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远远地,在城楼上已经能看到北海王的王旗,夹杂在王旗里的还有“梁”的大旗,至于“陈”、“马”之类的阵旗,倒是看不清了。

    城楼上的斥候回报见到其中还有“梁”旗,城楼上的守军们顿时大惊失色。

    “不是说只有北海王吗?为什么有梁国大军?”

    “梁国人发兵攻魏了?为什么南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听说徐州的将领都跑啦,南边的百姓都跑到梁国去了,哪里会有人这个时候往北来,更别说有消息了。”

    霎时间,城头上一片骚乱,原本就寒冷的天气让衣甲简陋的士卒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冷的则是他们现在的内心。

    王纬见军心有所动摇,立刻呵斥道:

    “无论来的是谁,战便是了!吾等食君俸禄,尽忠报国乃是天职!何况那北海王不过是一流亡宗室,在我魏国既没有勇武之名,也没有治理之才,我等好歹也是久战之辈,岂可惧怕这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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