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秦主簿一听顿时大惊,双手连摇:“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里好不容易召来一个可用之才,殿下切莫开玩笑!”

    秦主簿能在这里修书,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吏人,事实上,他也是国子学里负责教导书法的博士,因为不喜欢国子学的氛围才自求在玄圃园抄书,之前“编制”没满之前,大部分工作都是他亲自完成的。

    萧综年幼时,这位秦主簿也做过他书法上的先生,此人性格古怪,但在尊师重道上却并无亏损,秦主簿连说“使不得”,他也没有在这里再说什么强求之类的话。

    秦主簿愿意让萧综进来,是思忖着祝英台不愿意他向上请赏,但可以通过几位好文的皇子“曲线”为之,此时见萧综似乎对祝英台起了兴趣,肠子都要悔青了,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请了他出去。

    但见着萧综施施然离开的背影,他一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

    “要不然,还是和太子殿下说了吧?”

    秦主簿担忧地自言自语。

    “若是这位殿下,怕真留不住人啊……”

    ***

    另一边,祝英台漫无目的的在玄圃园中闲逛,没有一会儿,就逛到了上次被人冲撞的那片空地旁。

    但这一次,她看见的场景却让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只见诺大的空地上,那些原本晒着竹简、经卷的地方,跪满了赤着上身的书吏,他们皆俯首与地,全身紧绷,承受着来自身前之人的鞭笞。

    负责鞭笞他们的行刑官们并不凶恶,可即使如此,几乎每人都挨了好几记,等他们收了鞭子,更是苦口婆心道:

    “其余几部任务都能完成,‘经’部更是每月都能得到封赏,唯有你们‘竹’部每月都完不成安排下去的差事,莫说你们怕到月底,连我们都怕了。我希望下个月不用来了,我们皆大欢喜,你们说呢?”

    挨了鞭子的人不但没有脾气,反倒还唯唯诺诺,待那些拿着鞭子的人离开了,他们才互相搀扶着起来,泪眼滂沱。

    “怎么办,再完不成差事,我们怕是要被驱逐出园里……”

    一个高大的汉子却哭得像是个孩子。

    “要被赶出去,我全家老小就要去修皇陵,我娘已经六十多了,肯定熬不住!”

    其余诸人也是戚戚焉。

    一人恨声道:“要不是填字的书吏总是跑了,我们怎么能编不完这些竹简?可恨上官从不愿解决症结,只想着让我们把差事干完了。没人分类,都不知道这些鬼东西是什么,哪里知道怎么编成册!?”

    说罢,他把手中的残简狠狠往地上一掷。

    “郑公,你疯了!”

    “别掷,别掷!”

    摔出去的残简在地上蹦起,弹出好远,正落在祝英台的面前。

    书馆里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即使是几个书童也都精通文墨,平时交往起来皆斯文有礼又保持安全的距离,让人很是舒适。

    祝英台原以为太子是个宽厚风雅的人,所以整座玄圃园里也都是这样的氛围,可她刚刚才看完“集体行刑”的场景,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见之前冲撞的“贵人”又来了,而且还看到了他们破坏残本,几个为首的吏人脸色煞白。

    在众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中,祝英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残简。

    她伸指拭去了其上的灰尘,见其上灼痕斑斑,一片焦黑中露出几句残句,乃是一篇祭文。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分类的人?”

    抬起头,祝英台看着这群脸上泪痕未干的吏工,迟疑着开口。

    “要不,我试试?”

    第289章

    初战告捷

    自祝英台碰见“竹部”这些挨打的工人后,

    只要她还在玄圃园抄书的日子,

    每天至少会抽出半个时辰过来帮他们分类下竹简。

    这些人都是太子的奴隶,皇帝疼爱儿子,三不五十就会赐给太子一些奴仆,这些奴仆有些是有手艺的,这些人往往会分到太子在各地的庄园和封地里去,负责为太子府中生产各种东西,

    有些有力气却没什么手艺的,

    就会去做一些粗重的工作。

    像这些没什么手艺但识字的,很多就被分来了玄圃园。

    这里的差事其实并不重,

    大概在太子看来,如果这么多人一个月连十册竹简都没办法拼凑起来的话,那只能是刁奴了。

    活儿是不重,

    用牛皮绳将这些清理干净的残片串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他们大部分都识字,

    可这些竹简有些甚至是秦汉时期的,那些小篆并不容易辨认,

    还有些他们每个字都认得,

    拼在一起却不知道到底属于上下的哪一句。

    更多的,

    是想祝英台捡起来的那样,

    根本就是残简的。

    太子要修文选,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经常搜集一些残篇断章当做“古本”进献给太子,还有些甚至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

    祝英台分类这些竹简的时候,还从里面找到了不少“账本”,

    大约是汉代某个藩王,闲着无事连自己府里每天吃多少菜花多少钱都要记账,这些“账本”自然不符合太子编《文选》的标准,都被捡了出来,足足捡了几箩筐。

    不管如何,有祝英台的帮忙,类似这样的分类工作容易了许多,祝英台有意帮他们,先从最简单的诗赋和祭文上捡起,很快他们就完成了这个月的任务。

    她还教他们不要一次把所有串好的竹简都交上去,每个月堪堪完成就行,因为这些竹简很多都不能用,有些她也拼凑不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天连十册都凑不齐了呢?

    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这些人又要去修皇陵了。

    有了祝英台的帮助,她还对他们如此关心,这些工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知道祝英台在搜集公文以后,常常会把那些公文类的竹简捡出来给祝英台留着。

    他们都是地位卑微之人,作为奴隶,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感谢祝英台的,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玄圃园里没有什么秘密,很快的,祝英台平时休息时候会去竹简部那边帮忙整理竹简的事情也传开了,好在古代的文人都有许多喜好,有的喜欢金石,有的喜欢古物,大部分人都把祝英台当做喜欢收集竹简,倒没传出什么“滥好人”的名声。

    对于祝英台来说,也有不少意外之喜,她以前背诵的不少故事,除了那首《西北有高楼》以外,又有好几首被凑了出来。

    譬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牵牛星》,显然和之前她在书阁里找到的《西北有高楼》一样,属于同一个出处,只不过大概是经过了战乱,都已经散失。有些落入了士族之手,有些成了陪葬之物。

    此时被整理出来,虽然只是残片断句,但祝英台凭借着在后世的记忆,都将它们“完形填空”了出来,恢复了它们原本该在文坛上大放异彩的原貌。

    这些诗都是五言,根据竹简上的字迹推断,恐怕是汉末至曹魏时期的作品,收集它们的人在那时恐怕也是文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可惜竹简残破散乱,根本不知道谁是作者,谁又是编修者,要不是祝英台将它们修复、默写出来,恐怕就要消失在世间。

    如今皇帝好五言、七言的古诗,这些诗句被整理出来后也得到了太子的注意和喜爱,尤其是《迢迢牵牛星》,甚至因此嘉奖了整理他们的工匠。除此之外,竹部因此也得到了重视,有更多的竹片残简被送了过来,至少一段时间里,这些小工不用担心没有用处被送去修皇陵了。

    在玄圃园的日子里,祝英台也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一开始给她领路的那个圆脸少年,自称“小三郎”的,据说是国子学刚刚毕业的学生,还没分配工作,干脆来这里抄书顺便读书的;

    能入国子学的都是官宦之后,祝英台也猜到了他出身肯定不低,不过两人不算是什么莫逆之交,互相都没询问对方的门第,算是一种心照不宣。

    那小三郎大概也挺忙的,并不常来,每次来都缠着她要带她去各种诗会逛逛,她哪里敢去作诗,有这种事都一概推了,推说自己不会作诗。

    好在那小三郎虽然骄纵却不跋扈,每次被拒绝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此外,祝英台还交了个朋友,叫袁为之,此人比祝英台还大十岁,却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出仕,酷好书法,人送外号“书痴”。

    他本也出身显族,所以也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唯独喜欢书法,来玄圃园任书令史只是为了能多接触各种时期的书法,大部分时候有所得就回家“钻研”去了,来的时间也不多。

    自从某一次他无意间看到了祝英台的字以后,他就将祝英台引为知己,还经常拉着她在廊下一起吃饭,有这么个热情主动的,祝英台又不是那种高冷的性子,几次后也就熟悉了,同样熟悉的还有袁为之的几个“同事”,就这样,算是交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批朋友。

    托袁为之的福,她对现在编修文选的事情了解了不少,也知道了不少时事,譬如说现在出使北方在挑选属官,朝中也在遴选字迹漂亮的人作为出使的属官,免得写个文书还给梁国丢脸。

    作为出使的正式官员,字迹好的还不行,还得是出身士族长相端正者,现在大部分符合标准的都是写得好的书令史,大多在帮太子编选《文选》,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个个都不敢再在家里偷懒了,每日都去各自任职之处乖乖抄书,免得因为闲赋在家被点了去。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祝英台寂寞的抄书日子才认识了不少“同事”,有袁为之帮着在书阁分担一部分工作,即使后者只喜欢抄字迹漂亮的原本,还是让她轻松了不少。

    祝英台抄书的日子按部就班的继续着,马文才那边制糖的工程也终于有了进展。

    虽然一开始出于保密和场地、工具限制,产量并不高,但也因为如此,祝英台能够多用些心思,产出来的白砂糖和糖块品质非常高。

    马文才用精心准备的漆器盛放它们,晶莹如雪、剔透如冰的白糖在黑色的漆盒衬托下简直犹如一件工艺品,外面用精致的绸缎包裹,系上织带,就成了一件稀奇的“奢侈品”。

    虽然没有帕子,但马文才还是通过在国子学将这种“雪糖”和“冰糖”传播了开来。

    国子学里王谢子弟遍地走,后戚宗室多如狗,之前他刚刚被皇帝赐了字时有不少活络之人给他送了贺礼,甚至亲自上门庆贺,虽然多半是好奇来看看的,至少态度到了。

    以他们的出身,回赠什么样的礼物都显不会让他们在意,所以马文才就用这些白糖当做了回礼,并说明是家中秘方,产量极少,算是尝个鲜云云。

    在国子学读书的学生,大多连十五六岁都没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是主力军,正是贪吃爱玩的年纪,白砂糖还好,最多是按照漆盒里的书笺上所写在水里或者露水里放一勺化成糖水喝。

    但那冰糖实在是漂亮,莫说吃,就连看看都觉得是种享受,有些人舍不得吃拿在手里把玩好一会儿,直到手指间开始有甜腻之感才放入口中等候慢慢融化,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不少人看见,好奇地询问。

    所谓“奢侈品”,就是拥有的人少才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马文才提前说了“秘方、产量少”,意思就是不容易得,凡是不容易得的东西越发会受到追捧,没一阵子,甲科那边都知道了马文才有一种能让白水变甘露、冰雪凝成晶的秘制之糖。

    有一次,一个学生偶感风寒,发现口中含着冰糖真的能让嗓子舒服很多以后,冰糖还能止咳的功效也被开发了出来,传得是更加神乎其神。

    起先,这些学生自持身份只是让奴仆来讨,后来发现马文才也没有多少,一旦要晚了就真没了之后,甚至折节亲自来找马文才。

    待到这些糖传入这些学生的家中后,马文才的盘算才终于落实了。

    鸿胪寺派了客曹来,欲用重金采购马家的冰糖和雪糖,作为外交送出的礼物,一起送往魏国。

    这时代士族的“秘方”往往不外传。昔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庄园里产出一种很甜的李子,时人高价求买,他怕别人得了种子,还要一颗颗把核挖了再卖,像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在这个年代,即使是皇帝看上了朝臣家里什么吃食,也是要用钱或礼物交换来的,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别人献上来,是以常常有皇帝感慨,说当天子的饭食还没有高门大族来的精美。

    在这种情况下,马文才就靠几斤糖,卖出了等重金子的价格。

    马文才是天子门生,连皇帝都敢劝谏的“刺头”,国子学里被七大姑八大姨托着要冰糖的学生们也不敢硬要,只能先送礼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够拿冰糖和雪糖作为回礼。

    活了两世,在国子学读了两辈子书,直到此时,马文才方才明白当年其父送他来国子学时说的话。

    看着屋子里“同学”为了要两块糖的回礼而送来的礼物,马文才心中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从南方来的糖块,再加点草灰泥浆,实在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竟然能让王谢子弟都追捧起来,甚至还自发作了很多首咏糖的诗。

    按祝英台古里古怪的话说,“连广告费”都省了。

    “吾儿,去国子学,不是为了求学,是为了门路。”

    他上辈子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摔,明明是颜如玉自有黄金屋啊!

    第290章

    冤家对头

    马文才彻底火了,

    而且是从上到下的。

    之前的马文才,

    在士族门阀的眼中不过是一个乡下地方(吴兴)上来的少年,靠着小聪明谋到了去国子学的机会,

    又走了狗屎运得到了天子赐字的荣耀,但就像皇帝有时候也会突然喜欢上哪只阿猫阿狗一样,他在顶级士族的眼里,绝比不上受宠的什么猫狗。

    但同泰寺里的那场“劝谏”,以及后来白糖风靡一时的风向,却让马文才的名声如日中天。

    这个还未曾加冠的年轻人,

    几乎就成了人生赢家的代名词,

    也是许多次等士族心目中的偶像。

    追捧者有之,

    嫉妒者自然也不少,

    马文才在国子学中得到的冷遇和热情几乎一样多,就连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五馆生内部,

    都隐隐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这一切本来就在马文才的预料之中,也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如果像是褚向那样害怕出头就被别人敌视的话,

    那就只能选择一辈子装傻,让他当个傻子,

    还不如死了算了。

    木秀于林,本来就要承受风摧。

    但是很快的,这些嫉妒就消失了,马文才变成了让人同情的那个。

    祝家船队遇到匪盗,

    未婚妻落水身亡的消息,

    被马家送入了京中。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很短,

    以至于一直有早婚的习俗,马文才这个年纪才定亲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很晚了,国子学里很多才十四五岁的学生都已经成了家,在读书过程中回去成亲更是很普遍的事情。

    但在读书过程中变成鳏夫的,就这么一位。

    一时间,无论是和马文才熟识还是不熟识的,在见了他之后都会满含同情地说上几句:

    “你夫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请节哀顺变。”

    “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也是命中注定,不必自责。”

    “现在的匪寇也太猖獗了!我一定让父亲上奏朝廷,绝不会姑息匪患!”

    作为被“安慰”的对象,马文才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可面上还要装出悲痛的样子,他脱下了自己的华服,换上了素麻制成的白衣,似是在哀悼自己逝世的未婚妻。

    无论如何,比起上一世来好太多了。

    马文才眼神晦暗地想起上一世。

    起初,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还没有传的这么快,他只是感受到了侮辱,在收回了祝家退还的聘礼后回到国子学来读书,但就像是噩梦一般,不知怎么的,来自于南方的传言像是风一般就传遍了整个大梁,他突然就成了让士族耻辱的污点。

    过去国子学那些学生对他落井下石的言论,与其说是不满他没过门的妻子和一个庶人有了私情,不如说是不满出身良好风度翩翩的国子生居然比不过一个吏门出身的穷小子,简直是士林中的耻辱。

    至于民间,则对女扮男装的高贵女郎如何和乡野小子同窗多年的故事更感兴趣,自来穷小子如何攀上富家女的传说都是最受到追捧的。

    多少又蠢又笨又好吃懒惰的男人做着被高门女郎看上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梦,浑然忘了士庶之分犹如天别。

    是的,好多了。

    至少和上一世比,还没有什么“双双化蝶”的凄美故事传出来。

    马文才冷着脸想着上辈子的事情,突然发出一道让人心惊的嗤笑。

    要不是傅歧知道祝英台没死,肯定以为马文才疯魔了。

    “现在怎么办?”

    傅歧烦恼地耙了耙头发。

    “怎么能传的这么离谱?你又不是什么豪族名门,祝家也就是上虞的乡豪而已,就算出了事也不至于弄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马家送信上京用的是祝家的船,绝没有沿路通报,可几乎是和马家的信入京的同一时间,马文才未过门的妻子落水之事传遍了建康。

    一时间,人人都对太湖上水盗的凶残义愤填膺,恨不得朝廷立刻发兵剿匪,以宽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之心。

    这并不是马文才想要的结果,如果事情没有闹大,最多就是水贼看上祝家的财富捞了一笔,大家齐聚水面上做成了这笔大买卖,各自带着“战利品”回去,从此相忘于江湖,心照不宣。

    这些黑道上的人与其说是卖裴公的面子,不如说是裴公牵线搭桥给他们介绍了一笔低风险高收益的生意,一旦朝廷真的剿匪,抓住了哪个贼首,说不住就要供出裴公这条线。

    裴公现在是他最大的资源,祝家的那半副家产虽好,但几乎已经当做酬劳作为战利品分了,他所图谋的只是那几船铁。

    外面还没有传开,他在国子学那些任职朝廷的先生那里却已经得知,正如他上辈子的记忆那样,朝廷已经开炉准备铸铁钱,现在正在铸模的阶段。

    他马文才不必什么模子,他的记忆就是最好的模具,他上辈子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钱总是见过的。

    当朝廷的铁钱铸出来时,裴公就会发现那些钱和他们铸出来的一模一样。不会有没有私铸铁币的罪名,他们现在在铁匠铺折腾的时候,铁钱还没有发行天下。

    就算发行了,也要两三年才会渐渐充斥与市面,到时候,谁还看得出这是朝廷铸的钱还是他马文才铸的钱?

    糖也好酒也好盐也好,根本不是他敛财的手段,祝英台折腾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这笔巨额钱财的来历。

    这是他与裴公联盟的基础,以后无论是养兵养人都需要钱。

    在这个节骨点上,一点事都不能出。

    马文才烦躁地咬着食指的指节,这是他最焦虑时才会做出的动作,自重生以来,只有决定去会稽学馆之前有过这样的举动。

    “前几天我阿爷还问我,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傅歧不善说谎,遇见这种事差点没糊弄过去,好在他父亲误会了是真得罪了什么人,而不是祝英台假死。

    “他以为你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拿你未婚妻报复了。”

    “得罪人?”

    马文才一怔,没想到还能往这个方向偏。

    如果说这一世他得罪过临川王和祝家背后的靠山,可上一世却只是国子学中一个无名之辈,为什也是如此,突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像是急着要用这个掩饰什么似的……

    等等,掩饰什么?

    “必定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推波助澜。”

    马文才咬着牙说。

    “就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这辈子的他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无力反抗的呆瓜了,谁要想拿他当挡箭牌,就要做好被他咬下一块肉的准备。

    “要想办法辟谣吗?再这么下去,书阁那边的祝英台一定会天天被人问候,她不是你,万一没崩住被人发现不对……”

    傅歧深深的担忧着祝英台那边。

    而且现在的传言和马文才说的不同,祝英台明明不是落水而亡的,而是被人绑架的……

    咦?

    傅歧突然也领会到了那些人想要掩饰什么。

    “辟谣?”

    马文才听了傅歧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不,我不辟谣,我要传谣。”

    依皇帝对他莫名的在意,说不定真会为了安慰他派人去剿匪,他不能表现出愤恨,而应该表现出哀莫大于心死,认了命。

    “传谣?你要传什么?”

    傅歧不解。

    那些人那么怕人去查祝英台怎么死的,一口咬定她是失足落水,那他就助他们一臂之力……

    想起皇帝之前有意做媒的举动,马文才无奈地闭上眼,咬牙切齿。

    “我八字太硬,命中克妻。”

    ***

    “祝家娘子落水”的消息,并没有很快传到祝英台的耳朵里。

    这里是玄圃园,皇家庄园,又建在内城里,本身就能隔绝掉不少的传言,再加上在这里修书的大多是文人和书吏,并不热衷于别人的亲事或什么乡野传闻,所以外面的喧闹并没有传入这里。

    加上太子本身就抱着替弟弟“补偿”祝家的心思,才将祝英台安排在玄圃园里的,自然希望外面的事情都不要打搅到她。

    马文才的建议没有错,如果祝英台不得不以男人的身份隐藏与世的话,玄圃园是最好的地方。

    它是与外隔绝的一片天地,在里面修书的士人大多是不计名利也好相处的性子,祝英台这样的性格能很快适应。

    所以当秦主簿特意将祝英台叫来,并带着同情的目光对她说:“还请节哀顺变,勿要损伤身体”时,祝英台是懵逼的。

    节哀顺变,谁死了?

    难不成是马文才出事了?

    祝英台惊慌失色。

    “你家大兄来了。他没有印信不能进内城,托守门的门卫传了信进来想要找你,我得到消息,就把他接进来了。”

    秦主簿同情的目光更甚了。

    “你姐姐出事了,书阁不能进外人,我请他在漱玉亭那等候。”

    玄圃园是太子的私人庄园,秦主簿只是负责书阁这边没有太多权限,只能让他在书阁附近的亭子里见客。

    这还是因为祝英台是如今玄圃园里最得力的书令史,否则祝英楼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祝英楼来了?

    我姐姐?

    下一秒,她突然意识过来“姐姐”是谁,原本一直被她掩耳盗铃一般不敢想的事实终于摆在了面前。

    祝家人找过来了。

    祝英台下意识的一哆嗦,看着门就想跑。

    这样的惊慌失措被秦主簿误会了,见她一刻都不想多呆,叹了声,指了指门。

    “还等什么?快去吧!”

    我能不去吗?

    祝英台心中嚎啕大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两股战战地走出了门。

    一路上,她走路的速度慢地好似蜗牛,恨不得能爬着过去。

    可她也知道这是无用的。

    如果祝英楼是从马文才那里知道她在这儿,马文才一定派人来报过信,祝英楼一定是从其他渠道知道她冒名顶替来当什么书令史了。

    从其他渠道知道,他会更生气。

    失魂落魄的往漱玉轩走的路上,她恰巧遇见了几个搬着新的竹简回院中的竹工,这些人打从心里尊敬祝英台,虽然对方年纪小,见了面也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唤一声“先生”,这次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平时对他们和颜悦色的祝英台,如今却带着如丧考妣的表情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好似没有看见他们似的,对他们的招呼充耳不闻。

    “情况不太对。”

    为首的工人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次他们没完成任务又有上官下来检查时,他们的脸上就会出现同样沉重的表情。

    “祝令史说不定有什么危险。”

    “怎么办?”

    “小五,你回去叫几个人,我们悄悄跟上,看他那方向,应该是去漱玉亭的。你腿脚快,去找袁先生来,万一起了冲突,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法子,只有让袁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才能调停。”

    他们只是苦工,和士人有肢体碰撞肯定要挨鞭子,做不了什么。

    被吩咐的几人也是机灵,丢下竹筐就跑,往书阁的方向跑去。郑头儿将竹简推倒旁边的草丛里盖好,几个人朝着祝英台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耽搁了一下子,好在祝英台走的太慢了,等郑头儿猫着腰摸到地方的时候,祝英台刚刚走进亭中。

    亭子里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见祝小郎来了便转过身,仅仅就这么一个动作,却吓得祝小郎往后退了一步。

    “看样子是仇人?”

    一个小工偷偷咬耳朵。

    “与其说是仇人,不如说是对头?从来没见过祝小郎这么害怕。”

    郑公低声道。

    就在几人窃窃私语间,祝小郎说的什么话似乎激怒了那青年,后者扬起手臂,一个巴掌就要挥下去。

    “不要伤了祝小郎!”

    被惊到的几人见动起了手,不敢再藏着身形,连忙站起身,一边大喊着一边朝漱玉亭冲了过去。

    “那厮,住手!”

    与此同时,漱玉亭另一头的小轩里,也走出了一个圆脸的少年,厉声怒喝。

    第291章

    走投无路

    即使是秦主簿也不可能有权力带个外人到玄圃园里来,他会带祝英楼进来,

    自然是因为得到了允许。

    今日三皇子在这里,

    恰巧听说祝英台的兄长来找他,

    便允了秦主簿请他进园的请求。

    祝英台在书阁抄书期间一直安分守己,

    但问题就在于他太安分守己了,以至于三皇子萧纲一直想和祝英台更熟悉点却找不到更进一步的机会。

    经过那几首诗,他已经把祝英台当做了藏拙的士族少年,他对待诗赋态度极诚,有心要让祝英台将他当做真正的朋友,就不愿用真实的身份强迫他,想要慢慢熟悉后再想法子从太子那把他讨过去当家令。

    祝英楼的到访就是他找到的“好机会”,虽然说祝英台的妹妹出事了很抱歉,不过三皇子也正等着安慰他,好强行收一波好感度。

    就在他等着祝英楼报完丧离开的时候,谁能想到看到了这一幕?

    就祝英台那单薄的小身板,一巴掌拍下去说不定就掉湖里了!

    他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和他一起冲出去的还有三四个低等的工匠,

    双方冲出来后都愣了下,竟就这么站住了。

    于是气氛一下子很尴尬。

    “小三郎?郑头儿?”

    祝英台惊喜地喊。

    刚刚伸出手的祝英楼莫名其妙地收回手,

    环顾四周,皱眉道:“诸位是?”

    祝英台一副劫后重生的表情拍了拍胸口,讪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的同僚。”

    祝英楼看着几个赤着上身的工匠,目光从他们被竹片割破的手臂、手背扫过,

    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了,

    看来你还有事……”

    祝英楼扫视一周,

    知道自己没办法和英台在私下里说话,便问她:“你住在哪里?我稍后去找你。”

    祝英台张了张口,正想说出自己住的地方,突然想起梁山伯也住在一处,那唇翕动几下,没吐出一个字来。

    这一下,祝英楼终于不耐烦了。

    “你一声不吭就离了家,一个奴仆侍卫都不带,现在还躲着家里人,到底想干什么?”

    祝英楼眼神冷厉。

    “你让我很失望!”

    祝英台沉默地扭过头。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我回去。”

    祝英楼上前一步,去拉祝英台的手臂。

    “我不回去!”

    祝英台连连退步,猛地摇头道:“我对在太子这里抄书的差事很满意,这里的同僚也挺照顾我,我不想回家。”

    祝英楼对待妹妹素来严厉,而且她失踪后还有许多事情家里都不明白需要细问,可祝英台已经被祝家上次的软禁吓到了,担心一跟他回去就被控制,死都不愿跟他走。

    两个一个抓一个退,几个小工看出祝英楼和祝英楼应是兄弟,只是起了什么矛盾,便不太敢再上前。

    直到祝英楼一个用力将祝英台的手反剪到背后准备推着走时,那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三郎”终于动了。

    “此乃太子庄园,谁敢放肆?”

    他站在了祝英楼的面前,厉喝着:“祝英台是太子属官,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玄圃园里带走人?”

    萧纲身为皇子,从小见到的勾心斗角不知凡几,从祝英台的恐惧里就知道如果他被带回去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两个嫡子不一定就是兄弟情深,也有可能是竞争关系,他自动将这一对兄弟带入自己和老二,干脆地站了出来。

    “你们干站着干什么!拦住他!”

    萧纲大吼。

    几个工人被吼得下意识一挡,拦住了祝英楼的去路。

    “放人!”

    他与祝英楼对视。

    “我教训我弟弟,这是家事。”

    祝英楼紧紧地抓住祝英台的胳膊,防止她趁乱跑了,“何况我们的妹妹出了事,他必须跟我回去奔丧。”

    “那也等他向太子告了假,得了批准后才能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玄圃园是什么地方?”

    萧纲知道他忌惮自己在玄圃园的身份,不敢做的太过火,否则以他这人高马大的身材,连他带祝英台都不够凑上前的。

    就在争执间,之前郑头儿让人带来的苦工们都到了,三三两两冲了过来,另一头袁为之也带着几个太子府的护卫赶了过来,他还搞不清状况,但多带几个人准没错。

    祝英楼见到这种架势,就知道今日没办法将妹妹带走了,他冷着脸,神情极为难看。

    就在这一刻,这个在上虞地界呼风唤雨的祝家少主,深深地感受到了屈辱。

    就算他在会稽再怎么有权有势,到了建康地方也不过就是一乡下土财主,莫说玄圃园,连内城都进不来。

    而在这园子里,连一群奴隶都敢对他这士人动手……

    “还不放开他!”

    小三郎又是一声厉喝。

    其他人不认识“小三郎”,袁为之却是认识的,见到那个祝英楼对峙的人是谁后就膝盖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殿下!”

    袁为之是个好人,无奈眼色不行。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还管得到祝英台,指着祝英楼就大喊了一声:

    “有凶人闯入,保护殿下!”

    ***

    祝英楼是被捆着“送”出内城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一天。

    当三皇子的身份被爆出后,事情就没办法收场了,即使祝英楼只是进来找妹妹的,但只要三皇子说一句“他对我不敬”,他这辈子可能都进不了内城。

    “罢了,知道在哪儿就好,难道要躲一辈子?”

    祝英台眼神晦暗地看了眼内城的城门,面无表情地想。

    “英台会跑来建康,八成是为了找马文才,原本我就是要去找马文才的,绕个圈子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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