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鄞县。

    太守府派来的几个都使,表情麻木地看着梁山伯又一次借着他们的名头和当地的刺头周旋,成功的又收回一笔欠粮。

    蛟龙都跑了,水枯泽困的死地也没什么好用的,那些士族为了自家的风水,很快就把坟茔都迁了个干净。

    没了士族的坟茔,甬江上下的百姓壮着胆子先在困龙堤上扒开了一道口,见那些豪族们没有派人驱赶责难他们,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壮起了胆子,一点点扒掉了几道困龙堤。

    唯有最高的一处桩基稳固,又有栈桥相连,一时无法毁掉,再考虑到水很难淹到那种深处,于是支流上的那两道残堤还留着,被百姓们称为“九龙墟”,用来证明梁山伯曾经做过的功绩。

    变不了龙地,又引起了太守府的注意,这些士族立刻一改之前“大好人”的形象,不必杨勉带着酷吏相逼,他们要欠粮要的比谁都积极。

    几方一起施压,即使是最懒惰的农人也乖乖回去侍弄田地了。

    即使梁县令让他们打了白条,以官府作保说要替他们先还欠粮,回头秋收再还给官府就行,可看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说不定第二天就蹬了腿,到时候再来的县令可不一定就认账,还是靠自己最踏实。

    一时间,有骂那些士族翻脸不认人的,有骂梁山伯多此一举害他们重债缠身的,更多的却是可怜梁山伯的。

    惹出一堆事,得罪一堆人,自己一点便宜没占到,被士族捆在堤上伤了身子眼看着随时会死,这县令当的,岂不是可怜?

    可怜个鬼!

    太守府的都使们,看着一边咳血,一边将杨勉等人以“私吞官粮”之罪判了收监押送的梁山伯,一副臭脸。

    “诸位都使,你们都身兼监察之责,在下如此判,可还妥当?”

    梁山伯虚弱地擦掉唇边的血渍,客气地问。

    旁边的文书立刻从善如流地递上判书。

    “妥!”

    臭着脸的都使长挤出一个字,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职位,将这判书当场确立了下来。

    “这下我就安心了。趁我身体还能支撑,继续下一个案子吧。”

    梁山伯抚了抚似乎憋闷的胸口,张口唤道。

    “下一个,杨厚才之父谋杀案!咳,咳咳……”

    咳咳咳!

    几个都使的胸口更憋闷了。

    一天到晚咳,怎么还没咳死?!

    第257章

    身后之事

    梁山伯的办事效率很快,

    这种效率放在士族尸位素餐、庶人趋吉避凶的普遍行事风格下,就显得尤为珍贵。

    办事效率快,

    也意味着特别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在他短短时间内就扒了困龙堤、抓了杨勉等恶吏、开仓换了欠条的情况下……

    谁都看得出,每天咳血的梁山伯是活不长了,

    这才像是安排后事一样完全不顾后果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梁县令,

    今夜已经是半个月来的第四波了。”

    太守府的都使冷着脸收回刀。

    “你除了此地的士族,还得罪了什么人?”

    “咳咳,我一介寒生,能得罪什么人?”

    因为是睡下一半突然披衣起来的,

    梁山伯的嘴唇有些发白,

    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断气。

    都使们本想再问,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问了。

    “梁县令,我们明天就得押解杨勉等人返回太守府了。”秦都使叹息着说,“你得罪了此地的士族,破了困龙堤之局,太守必有赏赐赐下,但明面上却不能支持你什么,

    你……”

    他本想说“你好自为之”,可想到之前医官下的结论,竟觉得这话都说不出去了。

    梁山伯怕什么呢?

    他都活不过一个月了。

    最后,

    他只能拱拱手。

    “梁县令放心,

    太守府的赏赐,

    我必让上面在一个月内给你赐下。”

    至少,让他的坟茔能修的能见人吧。

    梁山伯听懂了他们的言外之意,苦笑了下,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待都使们离开后,梁山伯从枕下掏出了马文才寄来的书信。

    良久后,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第二天一早,都使们果真押解着杨勉等人离开了。

    撑腰的人一走,原本还按捺住没有骚动的鄞县大族们顿时动作了起来,不停的让家中管事来官府催债。

    他们就是仗着梁山伯不敢真开官仓替百姓还粮,只是拿着“二转手”的借条想撑到秋收后而已。

    既然如此,他们就让他撑不到秋收。

    “令长,要不,我们干脆闭衙吧。”

    书吏见梁山伯兀自硬撑着每天都开衙,担心地看着他。

    梁山伯见着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复杂。

    他此番去了,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可对于这些相信他、跟随他一起从会稽学馆而来的同窗来说……

    却是辜负了的。

    “载言,跟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涩然道:“你们……你们悔不悔?”

    堂下的学子们在学馆中时尚有学馆发下来的儒衫袍服,到了县衙里,因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扑扑的,原本有七分的风度,现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着跑田间地头,有不少已经晒得漆黑,浑然不似个读书人。

    “自然……是悔的。”

    被称为载言的佐吏低声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涩了。

    “……悔我们在学馆中时,为什么不多点东西……”

    “悔我们为何如此无能,只能让山伯你以身犯险……”

    “悔我们如今面对士人的刁难,却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你,却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载言身后的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却敢以一介庶人之身,只身上困龙堤,在士族虎视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龙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导,你却能以百姓为先,不顾士族的威胁,毁掉那么多张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借条,以官府之势化解百姓的危机……”

    “我等皆是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却有勇气在被缚上困龙堤后,仍与杨勉周旋,与士族周旋,与百姓周旋,身残志坚……”

    梁山伯原本还满脸惭愧,到听到“身残志坚”一句时,喉头不由得又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那一阵一阵的咳嗽终于让宋载言躬下了身子。

    “为这样的县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当县令的都不怕丢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么?我就怕被别人戳脊梁骨!”

    “我等还年轻,就算今日丢了差事,明天还能再谋。可这些百姓,怕是熬不过去了。我等都是寒门出身,我们都不帮百姓,难道还靠士族贵人们偶发慈悲吗?”

    “如果贺馆主在这里,也一定是夸我们做得好的!”

    几人的回答发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犹豫。

    他们希望自己的心里话,能让这位年轻的县令心中更宽慰一些、“走”得更轻松一点。

    “好,好……”

    梁山伯喉头哽咽,鼻端也酸楚难当,沙哑着嗓子沉声道:“你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与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运。如你等这样的品性,相信也会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函,递与为首的载言。

    “这是一封荐书。”

    梁山伯说:“和我们同出会稽学馆的马文才如今已经入了建康国子学,成了‘天子门生’……”

    他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释着。

    “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们也了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荐,但我这人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众者,我也不愿随便引荐……”

    众人听闻这荐书是什么意思,顿时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这“荐书”实际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书,那喜色又一个个忽而转悲。

    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更是转过头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热泪。

    宋载言接过了荐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函有千斤重,讷讷不能语。

    “我料想太守府的赏赐很快就会赐下来。我无父无母,亦没有后人,待我走后,你们料理完我的丧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着文书,去国子学寻马文才。”

    梁山伯脸上带着笑意,毫无吩咐“后事”的样子,“我之前已经向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们拿着我的荐书,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着马文才,比跟着我要有前途……”

    “梁县令!”

    几人呼道:“我等岂是趋炎附势之徒!”

    “这不是趋炎附势。我看待百姓之心,与文才看待百姓之心,并无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与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并无二致……”

    梁山伯叹道:“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出身,也没有他那样的手段和资源,这也决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从一万而成百万易,从一而成一万,很多人却要走一辈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点,吾之终点。

    “与诸君共事,是这几月来山伯最为快意之时……”

    梁山伯向堂下诸人躬身。

    好几人已经哭的满脸泪痕,却只能与梁山伯含泪对拜。

    待众人起身,只听得梁山伯振袖一挥,大声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后事’,便请诸君随我做下最后一件痛快事!”

    这一刻,梁山伯虽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然却毫不逊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认定我不会为了百姓开仓还粮,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畅快至极。

    “只有我将粮库里的粮还空了,才能逼着百姓从此放弃‘借粮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来粮食还官库销掉欠条,大家便一起饿死吧!”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没有什么软心肠的县令替他们出头。

    要不靠自己,就等着卖身为奴,又或饿死街头。

    这等货色,救他作甚?!

    “县令,不可!”

    “令长,三思!”

    私自开官仓,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缴税之前交上粮食,这便是大罪;但如果粮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贵手,不过就会不痛不痒罚上一罚。

    “你们怕什么?我已经是将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间尽是轻松之意,“我这一生,恐怕能够任我心意率性而为的时刻,唯有这段时间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语着。

    忽地,梁山伯在众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头,诸位,随我放粮!”

    ***

    鄞县中,人人都觉得梁山伯疯了。

    他拖着残病之躯,核对出拖欠六族粮食时间最长、数量最多的四十户人家,派出衙中最凶猛的差吏上门催粮。

    除了四户东拼西凑借到了粮食还了欠债的人家以外,其余三十六户都向官府打了借条,严明明年秋收之前奉还,否则官府将收没他们田地,差送他们服役还债。

    能在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也不会没有壮丁。虽有几年水灾,可还会一次次借粮,不是懒,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该懒的不能懒,蠢的也不敢蠢。

    农人的农田,就是农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见证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开了县衙的粮库,将所有粮食都搬到了衙门口,一手拿着这三十六户的借条按数将粮食还给士族派来的管事,销毁了旧的欠条,一手让这些农户重新和官府签订下新的契约。

    鄞县的粮库本就被杨勉和旧吏们假借“赈灾”之名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公,待三十六户的欠粮由官府全部替他们还清之后,也再剩不下什么粮食了。

    士族在催讨欠粮,说明他们不想再借粮食与人;

    官府没有了粮食,说明秋后也没有粮食再行赈灾;

    一时间,收到消息的鄞县百姓们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还自发的在农闲时间扩大沟渠、扒掉困龙堤上的残砖片瓦,甚至由壮丁们去疏通河道,希望能凭借此举度过今年可能不会泛滥的夏天。

    与梁山伯刚来时的鄞县相比,此时的鄞县,宛如天壤之别。

    鄞县后衙。

    被梁山伯悄悄唤来的姜姓老农正欲下跪,却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来。

    看到梁山伯满身病气的样子,老者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唾骂了起来。

    “这贼老天,怎么就不愿意让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说您是放了蛟龙,被龙气伤了,所以不长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着眼泪道:

    “令长放了蛟龙,蛟龙该让你长命百岁!明明是那些该杀的把您绑了,折磨了您,才伤了身子!”

    梁山伯见姜老边哭边骂,哭笑不得地搀着他,反倒比他还要豁达一些。

    “梁县令,您救了我们鄞县上下百姓,更是让那些好吃懒做的货醒了过来,您叫老汉来,是想要老汉干什么,您说一声,哪怕是要掉头的事情,老汉也绝不推辞!”

    姜老汉拉着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许诺。

    “哪里敢让老者掉脑袋。”

    梁山伯心中实在是又感动,又惆怅,感受着对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温度,他缓缓开口:

    “老者家中子嗣众多,想来耽误一点农事也是不要紧的。实不相瞒,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无父无母,亦无后人,现在又得罪了鄞县大户,怕死后连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请姜老您,带人替在下修一个坟墓。”

    第258章

    呕血身亡

    五月十八那日,

    马文才的人从吴兴到了。

    和马府的人一起来的,

    还有会稽太守府对他的赏赐。

    梁山伯最缺少的就是人手,会稽学馆的同窗虽然能干,却大多都是书生,

    在对待“刁民”这件事上,

    和刚刚踏上仕途的梁山伯一样,缺乏经验。

    牛班头虽然明面上向着梁山伯,

    但一来梁山伯一看就命不久矣,

    武班的人都想为自己留个后路,不肯卖力得罪人;二来当地大族也确实难缠,不少人还把官府当成挡人好处的恶人,真要动粗,

    怕是要引起民变。

    马文才派来的人一到,梁山伯如今两难的局面迎刃而解。

    马文才点了的人本就是马父为马文才准备的干吏,

    都是吴兴太守府的能人,

    再加上外乡人插手不考虑人情问题,

    办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说。

    梁山伯手下的佐吏看到马文才果然派人来帮着梁山伯了,

    可谓又是喜,又是悲。

    喜的是梁山伯确实和马文才是至交好友,

    马文才也不因他是庶人身份就轻视他,

    相比也不会因为他们是庶人就轻视他们,为马文才效力,

    已经是当世极好的条件;

    悲的是梁山伯已经是他们同辈之中少有的佼佼者,

    最终也只能落得这个下场,

    他们出身尚且不及梁山伯,这路日后又能走到哪里?

    就在这喜悲交加的情绪中,梁山伯终于“油尽灯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去了”。

    梁山伯死时,身边只有马文才派来的心腹,以及他的同窗佐吏,因为梁山伯生前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连钱都已经预备下了,又有马家的人帮忙,这后事办的很快。

    这位鄞县县令病死在任上,用自己的性命为鄞县百姓博出了一个出路,有不少百姓还是感激他的。

    所以梁山伯停灵在鄞县县衙的时候,有不少百姓都来吊唁。

    他没有后人,替他跪送迎人的是身受他大恩的杨家小子杨厚才,以及他的同窗朋友宋载言,守灵的是马家派来的人。

    杨厚才父兄皆因困龙堤而身受不幸,如今早已经做了决定,梁山伯没有子嗣,他会替梁山伯照顾坟茔,他的后人也会世世代代为他守墓,必不让他死后坟前荒草一片。

    在梁山伯停灵那天,府衙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锦衣青年正是在困龙堤上哭倒的张家嫡子。

    他们名义上是来吊唁的,却来意不善。

    他们既不如其他来吊唁的百姓和亲朋故友那样身着麻衣、白衣,也没有带着任何吊唁之物。

    那曾经将梁山伯绑在柱子上的张家子一身张扬的绯袍,径直走到梁山伯的牌位前,冷笑道:

    “你倒是死的痛快,也是,搅了我们的局,还是早些死识时务。”

    “张郎君,所谓人死为大……”

    宋载言被张家公子气得浑身直发抖,站起身准备训斥,却被张家带来的人拉到了一边。

    “来来来,让我看看梁县令的殓衣、棺里安排的可妥当。若还是几块破布,我等少不得要为梁县令添补几件衣裳上路!”

    他猖狂地笑着,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让下人拉开了梁山伯的停棺。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嚣张跋扈之人?当下一个个都惊呆了,眼睁睁地见着那棺材被拉开了一个角,露出躺在棺材里的梁山伯半张脸。

    颜色青黑,面有死气,定是死了无疑。

    合棺之后再开棺是大不吉利,更别说现在还是正午时候,张家人还欲再掀,却见跪在地上的杨厚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一头撞在了张家嫡子的身上。

    他是种庄稼的出身,一身好力气,这一下撞的张家郎一个踉跄直接跌倒,他便顺势骑在张家郎的身上,手上还拿着拨弄烧纸火盆的火钳,此时赤着一双眼睛,手中的火钳直指张家郎的眼睛。

    “啊!”

    “厚才,不要冲动!”

    “你敢掀棺材!我和你拼了!”

    他的父亲便死在这人手上,和张家可谓是有杀父之仇。

    连替他报仇的梁山伯也间接是被这人毁伤了身体的,杨厚才对这人的恨意,犹如滔滔江水,永不能停止汹涌。

    “你立刻让你的人离开灵堂,慢一步,我就用钳子烫瞎你的眼睛!”

    “你敢冲撞我?你是忘了你阿爷怎么死的是吧?我告诉你,我会让人打你鞭子,让你……”

    张家郎君恶毒地威胁他,可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就看见这莽小子手上的火钳不管不顾地压了下来。

    “好好好,我让我的人走,我让他们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张家郎知道杨厚才是真得下得去手的,吓得连忙高声大喊,让大闹灵堂的手下先离开府衙。

    宋载言等人对张家郎是怒目而视,马家派来的人等也是气得抄起了竹竿、椅凳等物准备和张家人对峙了,却没想到这小子怒起伤人,竟做得出这种以身护棺的事情。

    “我已经让他们走了,你还不放我走!”

    张家郎嚎叫起来。

    众人看着杨厚才举着火钳的手不住颤抖,眼中也流出两道泪痕,那手离张家郎的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杨厚才!想想梁县令!想想他为何要放你走,要炸了困龙堤!”

    宋载言高声厉喝。

    “只有留住有用之身,才能图谋日后!”

    杨厚才颤抖的手顿了一下,终于还是不甘地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火钳子抛了,重新红着眼跪在了梁山伯的灵前。

    在众人的怒目和唾骂声中,张家郎灰溜溜地离开了灵堂,走之前自然少不了丢下“走着瞧,让你没有日后”之类的话。

    马文才的心腹之一低头看了棺中的梁山伯一眼,轻轻合上了棺材,走到杨厚才面前:

    “你刚刚得罪了士族,以你的身份,怕是要挨鞭刑。张家人狠毒,说不得这鞭刑下去你就要出事,你想过怎么办吗?”

    杨厚才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孑然一身,以前既然能逃得过张家的追杀,现在就能逃得过他的鞭子,长者不必替我担忧。”

    那人见他行事看起来鲁莽,头脑却清楚无比,也就知道了他为何不但能在外存活这么久,还能帮着梁山伯一起毁了困龙堤。

    他起了惜才之心,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若没处可逃,可去吴兴马太守府上投奔。我会在县衙后门十步外的槐树下埋下你的盘缠,等此间事了,你且取了盘缠,趁早动身。”

    在杨厚才惊讶的眼神里,在其他围观百姓的议论纷纷声中,这位马家派来的“大人”有条不紊地继续主持着丧事,浑然好像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因为如今天气已经热了,必须尽早入土为安,再加上有张家的插曲,停灵了七日便要下葬。

    梁山伯生前已经定好了墓穴,正在原本龙地的最高之处,被叫做“九龙墟”的那块地上。

    这地方水枯泽困,如果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恐怕还会淹没坟茔,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但梁山伯没有后人,不必担心折了后代气运,此处与他来说又是有莫大关系的地方,也是可以远远“守望”鄞县百姓的地方,即使选择葬在此处,也没有人置喙什么。

    到了送葬那天,鄞县不少得了梁山伯恩惠的百姓都自发出来送灵,护棺的人群一直绵延数十里,那些抬着棺材的人在杨厚才的指点下,沿着梁山伯当年去“放”蛟龙的小路走了一遍,所有的百姓也就陪着棺材一起,将那路走了一遍。

    小路崎岖难走,更有蛇虫不时出没,夜间尚且如此难走,更别说梁山伯当日里是趁夜溜进去的,可见梁山伯意志之坚定、怜惜百姓之心切切。这世上能如此为官者寥寥,不少百姓原本只是凑热闹送灵,到了那淹到腰际的水潭时,已经是沉默而肃穆,更有不少人拭起了眼角的泪水。

    眼前就是恶臭的水潭,却没有人转身离去,一个个卷起了袖子,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齐心协力举起了梁山伯的棺材,将他高高抬在肩膀之上,稳稳地踏过了水潭,一步一步朝着“九龙墟”而去。

    待到了坟墓之前,百姓们看到九龙墟下那远处高涨的甬江之水,唏嘘无比。

    今年依旧是多雨时节,甬江比往日水位涨的更高,可因为困龙堤已被摧毁,无论洪讯再怎么凶猛,这处人为使其干枯的死地也必定能蓄足、分走大量的洪流,下游再无洪水泛滥之忧。

    到了此时,真正看到汹涌的江水,这些人才越发念起梁山伯的好来。

    他们开始悔恨他为什么如此早逝,不能在多护庇一方百姓更久一点。

    在坟前吟唱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悔恨者有之,至于梁山伯的“在天之灵”有何反应,就不可而知了。

    这一场送灵直到了日落西山,除了杨厚才执意在九龙墟下守墓满四十九天以外,其余人等终于还是渐渐散去。

    待到月黑风高,九龙墟下漆黑不见五指,只见那先前众人趟过的深潭里,从水中钻出一个浑身湿透、身着长衫的青年。

    深潭旁边,几个黑衣之人立刻持着风灯上前接应,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毯子将他裹上,将他搀扶到岸上。

    在风灯的映照下,那青年的脸色白的像是被墙粉过一般,嘴唇更是毫无白点血色,若是有其他人在这里,必定吓得掉头就跑。

    长相好似“厉鬼”就算了,这青年身上的衣衫还是“左衽”。如今连胡人都汉化了,除了死人,是不会有人穿左衽的衣衫的。

    “有劳诸位了。”

    被搀扶上岸的,正是假死的梁山伯。

    他在棺中被关了一日,无水无食,又累又闷,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没了声音,终于拉开棺材底下的薄板,沿着事先留下的暗道滑入堤底,一直落入到这处深潭附近,才游了上来。

    这处暗道他已经事先走过了数遍,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爬出去,

    之前他对姜老汉说担心士族寻仇、糟蹋他的尸身,所以让老汉的儿子们偷偷在棺下挖了一个暗道,一旦坟墓被人重新开启,震动的力道就会让他的尸身从棺中滚下暗道,落到地底深处去。

    如此一来,知晓内情的人就能收拾从暗处收敛他的尸身,将他重新下葬,不至于让他的尸身被毁。

    姜老汉不知梁山伯是假死,但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在修坟的时候亲自监工,带着七八个子孙将这坟茔下面修的上窄下宽,一旦棺材落下便正好卡在暗道上方,让人看不出下面的究竟。

    梁山伯将赏赐中的一半都取出作为感谢他们修墓的酬劳。他们都是真正的老实人,许下承诺不会传扬出去,就不会传扬出去。

    “梁大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上衣服,我们先去不远处的小屋暂歇。”

    接应之人递出干净的衣服,又说道:“公子已经派了游侠儿接应,就在木屋里等候。等他们帮你易容之后,你就用裴家庶子的身份和路引离开会稽,先去吴兴暂住一阵。”

    这里原本葬着不少士族的坟茔,他们的坟被迁走后,困龙堤下留下了不少以前巡逻和守墓人住的废弃屋子,正好给了他们方便。

    梁山伯脱下身上的殓衣,将他们裹进已湿了的毯子里,提在手里,点了点头。

    “好,听从马兄安排。”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风灯的指引之下,几人摸索着向着前方而去。

    风灯的光芒闪烁不定,忽暗忽明,众人的脚步也随着风灯的明暗忽走忽停,远远看去,犹如游荡在这片龙地上的幽魂一般。

    待走到一半,梁山伯回过头,定定地看向“九龙墟”上自己的坟茔。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终是长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投身于无边的夜色之中。

    第259章

    女儿不红

    梁山伯的死讯传来时,

    祝英台正在制造着假金。

    听到梁山伯的死讯,

    她的手只是抖了一下,

    之后便稳稳地持住了夹子,夹住了那根陶管,说了句“知道”了。

    但她毕竟不是马文才那样能揣得住事的人,

    虽然表面上好像毫无触动,

    但明显手中的动作快了许多。

    不过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她就停止了自己的“工作”,

    准备离开这座地窖,

    回去听祝阿大详细说梁山伯的事。

    在这座“实验室”里,

    她过去的所学被她发挥到了最大,

    手法的巧妙、无中生有的本事,即使是她现代的老师来了,看了也只会夸她水平“突飞猛进”。

    过去的日子里,

    这些技能只不过是她以后找工作的敲门砖,学的不好也不会怎样。可现在,每一个化学公式、每一个被她成功提炼出来的化学元素,都成了能救她命、让她的人生为之逆转的根本。

    假金这种东西,

    在现代的化学实验室里可以随意被成绩还可以的学生制作出许多,

    但到了这里,因为条件的限制,稳定性不是很好,

    尤其她还要炼制出“一船”那么多的假金,

    这让她不得不用一种取巧的法子——只有箱子最上面一层的金子是假金,

    下面的,不过是用合金溶液渡上金色的废弃金属罢了。

    反正祝家有那么多废铁。

    这个地窖已经成了整个祝家庄最繁忙的地方,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个满载着“金子”的箱子被祝家的护卫层层保护着抬出地窖,然后装上船坞里守卫森严的花船。

    祝家所有的船只都被调用了,除了运送这一船假金,还有祝英台的“嫁妆”。这是马文才索要的一半家产,大半要被用来雇佣马文才允诺提供帮助的那些人;

    除此之外,京中要求祝家趁这个机会将过去几年来炼出的铁器全部运送出去,甚至不惜派出一些暗桩乘着空船前来接应。

    如今梁国实在太缺铜铁了,铸造铁钱不过就是时间的事,各地甚至已经为此建起了规模不小的铸币监,只待铁一就位,就会源源不断的铸造出铁钱,弥补现在货币不足的窘境。

    换句话说,祝家庄如今运出去的不是铁,而是钱。

    京中那位既然能提早做下准备,自然有把握能将这些铁变成铁钱。祝英台甚至有些怀疑,负责督造铁钱的,是不是就是祝家那位幕后主使。

    这些用祝家朋友为借口来送船的暗桩,成为让赵立最为忌惮的目标,所以这段日子他很少出门,也警告祝家庄不要让祝英台出现在众人目光之中。

    他和京中的侍卫们早已经约定好,只要等祝家庄的船驶进甬江,他们便驾驶着那满是黄金的大船,从此消失于所有人的世界之中,过上他们梦寐以求的日子。

    至于他们如何分赃,那就不是祝家庄的人该考虑的事情了。

    所以比起那不远处祝家庄里的喧闹急切,躲在梅山别院里炼金、待嫁的祝英台,就像是和所有事情都无关的局外人一般,若非祝阿大经常给她说一些外面的消息,有时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个新嫁娘。

    祝阿大是别院这边和祝家庄的联络人,他本身对于搜集情报有一种天生的兴趣,统领着祝家庄中不少负责打探消息的探子。

    只是他最近总是被派来看守祝英台,倒让祝英台忘了他之前也是深受倚重、曾被派去追杀梁山伯的精锐。

    但他毕竟离开核心已经有一阵子了,得到的消息也不尽详实,大致只知道梁山伯曾被当地大族绑在江堤上风吹日晒,伤了身子,被送回后一病不起,终于还是卒于任上。

    说完他知道的一切后,他唏嘘不已。

    “我知道他用黑药将蛟龙放走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好官,还以为他能在鄞县待的久一点,没想到……”

    祝英台却没关注这些,只问他:“他葬在哪里?鄞县吗?”

    “听说葬在他放出蛟龙的地方,应该离鄞县不远。”

    祝阿大一愣,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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