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看到有人行踪可疑,追出去看看罢了。是我看错了。”

    傅歧是个直肠子,马文才说话又滴水不漏,祝英台不疑有他。

    梁山伯和傅歧熟悉,知道傅歧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全,傅、马之间肯定在之前发生了什么,不好明言罢了。

    但是他虽眼中有惑,却是个不会直接戳破的人,什么都没有追问。

    梁山伯未问,祝英台很快被其他想法转移了注意力,嘀嘀咕咕:“东西不够,不然烟还能大点,再不济弄点烟雾弹丢那几个刺客,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马文才耳尖,一听“烟更大”,“烟雾弹”,突然福灵心至,扭头向她急问:“你是说,你能让平地凭空起烟,无物自动起火?”

    祝英台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摇手:“不是平地凭空起烟,只不过是有足够的媒介,可以让烟火看起来很吓人罢了。就像今日,我是利用煤炭,不,利用木炭的不完全燃烧起了烟,这种烟虽然大,可是还是可以呛人。如果材料够,我还能做出不呛人的白烟来。”

    她最擅长的就是化学,也知道这时代除了装神弄鬼的人没几个钻研这个的,听到马文才感兴趣,立刻兴致勃勃地解释了起来。

    “至于烟雾弹,就是投掷出去会快速起火的助燃物,用瓶子装着,用的时候点燃了丢出去就行,也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杀伤力的。不过……”

    她不确定地咬了咬手指头。

    “要增加杀伤力,也不是很难。”

    “马文才,你们好生生说这个做什么?”

    傅歧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满脸蒙圈。

    “祝英台懂不少方术,她在家喜欢折腾炼丹。”马文才担心日后祝英台突然展露出这种本事让人无端猜忌,先透了点底。

    “我在想,她会的东西平日里不太用的到,可是在这种时候却能发挥作用。你们想,这只是驱赶百姓,如果是在战场上呢?一方突然起火,或敌营突然冒烟?”

    他知道日后还会再有兵祸,对兵书的研读从未落下过一天,但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但今日祝英台对烟雾的活用,让他有了不少想法。

    傅歧也是将门出身,马文才一点,眼睛顿时一亮。

    “天啊,要祝英台真会做这些,确实是奇袭的好手段,尤其在以弱击强,或声东击西之时……”

    一时间,两双炙热的眼神紧紧盯着祝英台不放,看的祝英台有些不安。

    “你们,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

    梁山伯自然知道这些“伎俩”若用的好了会如何,远的不说,若真有暴民生乱,能平地起烟的本事就可以驱散不少意志不坚的百姓。

    就算不这么用,白烟这种本事,在佛道两门“装神弄鬼”也是好用的。

    见祝英台惴惴不安,梁山伯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挡在了祝英台身前。

    “现在又不是战时,你们也不是什么将军,想这些未免太远了。”

    梁山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祝英台有这种本事,日后你们有要用上的地方,她难道还会推辞不成?”

    “就是就是,你们要真去打仗,我一定把这些本事都交给你们!”

    祝英台在梁山伯身后探了个脑袋,笑眯眯地说。

    “你真会讨好人……”

    傅歧嘀咕了一句,似乎也觉得现在说这个,像是小孩子讨论怎么能沙场杀敌一样,很快就移过了目光。

    但物尽其用的马文才却不同,立刻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能制酒,能炼金,能造烟雾,能起烈火吗?”

    他心中想着。

    “能起黑烟白烟,说不定毒烟也能制。有这样的本事,绝不能让她在闺中就这么蹉跎了……”

    几人在这里各怀心事,陈庆之那边已经问完了崔廉,一脸疲惫的出来了。

    见陈庆之满脸疲惫,还有些悲哀之色。

    陈庆之本就体弱,这一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又是落水又是遇刺,几个少年都担心他哪天就病了,现在见他神情难看,哪里还记得刚刚说些什么,立刻收起心事,送陈庆之回徐家医馆。

    陈庆之虽然累,但更多是精神上的,侍卫们牵来了驴,他一路骑着驴回去,又休息了一下午,总算是恢复了元气。

    晚膳时,照例是所有人聚在一起用餐,陈庆之见几人都是欲言又止,满眼好奇,知道不透露一二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是睡不着觉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崔廉……”

    他苦笑了一下,放下了筷子。

    “还真算不上是被诬陷了。”

    傅歧当场就差点摔了碗。

    “他真的通敌?”

    “他确实是和一个魏国人接触过多。”

    陈庆之不便说太多,只是捡了些不重要的说,“那魏国人以前确实是魏国的官员,而且不是什么小官,只是他性格耿直,加之年事已高,许多年前就已经丢了官,如今是个白身,四处云游,一心一意著书立传而已……”

    “即是如此,那也该在元魏境内游历,为何跑来梁国?又怎么和崔太守相识?”

    梁山伯也有些疑惑。

    “若是其他学问,著书立传自是不需游历,可这位魏国的前任官员,研究的却是河流水利。”

    陈庆之叹气,“他在魏国也是出了名的大家,几十年来访求水道,后又游历秦岭和淮河以北,考察河道沟渠,搜集有关的地理变化,河道分布、沿岸灌溉,也记录当地的传说、历史,北方的水道地理早已经被他记录成册,只是因为南北相隔,梁魏邦交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恢复,这位老者想要研究南方的水利地理,却一直得不到机会来梁国……”

    陈庆之说的像是什么人物的传奇,马、梁等人自是听得眼睛都不眨,精神集中,可祝英台却从陈庆之刚开始说起就有点坐立不安,神色也极为古怪。

    陈庆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然没注意祝英台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前也说了,那魏国的大家年纪大了,虽身体还算硬朗,可到了那个年纪,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变成黄土一坯。他著的那书,若不能记载淮河以南的水道,就算不上是什么可靠之书。因为河道不如山川,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理情况也不断发生变化,河流会改道,地名有变更、城镇村落有兴衰,之前的地理水经之书,已经不能视作准则……”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他为了自己写的《水经注》能补全,趁着被罢官的机会,称病隐居不出,却带着几个家中的子弟,开始一路往南游历,隐姓埋名混做流民,在淮水附近勘查水系、地貌,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一直用“魏国大家”来代替那人的姓名,就是担心几位少年知道的太多反倒对他们有害,谁料他这句话说出口,立刻有人脱口喊出一句话来。

    “《水经注》?郦道元?”

    陈庆之一惊,抬起头来。

    只见祝英台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满脸“我的妈啊你吓死我了”的表情。

    第144章

    高山流水

    祝英台脱口而出的话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是惊讶到了极点后自然而然的情绪反馈,所以哪怕是最木讷的人,也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是真的知道这个人,了解这个人,甚至……

    对这个人有种隐隐的崇拜?

    这么一来,受惊吓的就不是祝英台,而是陈庆之了。

    梁国和魏国分属南、北朝,自南梁取代南齐后,两国彻底断交,断绝的不但是贸易、政治上的往来,更多的是文化上的断绝。

    郦道元在魏国也许赫赫有名,但他的名声是建立在他原本是个官员,是北魏青州刺史永宁侯郦范之子,擅长水利地理只不过是他的兴趣。

    这种学术上的研究,并不能显达到传到南边。

    陈庆之自觉自己说的遮掩,可祝英台一口就说破了郦道元的来历,怎能不让陈庆之受惊吓?

    “英台,你怎么……”

    “祝英台,你认识那人?”

    梁山伯和傅歧异口同声而问。

    她怎么不知道郦道元?她历史学的再差,学语文时还是被那篇《水经注疏》里的《三峡》虐过的好不好?

    教案上对郦道元的生平更是写的清清楚楚,南北朝时期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那是敲黑板要背的重点啊!

    可惜这些理由是不可能用来搪塞这一群人的,祝英台也没有刻意隐瞒,只是避轻就重地说:

    “我之前有些机缘巧合,早知道魏国有人在写《水经注》。我一直想到处去看看,游历天下,所以对这位郦道元……仰慕的很。”

    这回答其实不能解释什么,但在场的不是祝英台的生死之交,就是素有涵养的长辈,也不可能为了这个答案就去咄咄逼人,陈庆之将祝英台直看的后背冒汗,才收回了目光,缓缓点头。

    “是,崔廉结交的,正是郦道元。”

    祝英台心思单纯,根本瞒不住她的想法,满脸都是“好棒啊帮我引见一下吧”这样的表情,看的陈庆之倒对自己之前有些阴暗的猜测减弱了几分。

    “郦道元来淮河以南,其实在修建浮山堰之前。他隐姓埋名,只乔装成游历山川的普通人,和同样喜欢游山玩水的崔廉偶遇后,很快就成了忘年交。他们都是风雅之人,论交不问身份,一个诧异于对方的博学多闻,一个有感于对方的才华横溢,一来二去,便成莫逆。”

    陈庆之叹息,“若没有浮山堰,即便是南北断交,这段交情也能成就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话,可陛下修建浮山堰,祖暅之前来淮水勘查河道地形,崔廉便顺势将郦道元引荐给了祖暅之……”

    “这……”

    马文才几人面面相觑。

    郦道元隐姓埋名,年纪又大,崔廉等人自然不会想到他是魏国被罢黜的官员,只以为是醉心山水做学问的隐居高人,可郦道元却是魏国名门之后,几代为官。

    他们向他问这个做参考,若是郦道元为国设局,跟引狼入室也无异了。

    “你们也想到了,是吧?”

    陈庆之也是听完崔廉叙述的过往,才觉得其中情境之复杂。

    “崔廉向祖暅之介绍郦道元,原是好意。他希望借由这位忘年知交对水系的渊博了解,给祖暅之一个参考,也是想把自己这位朋友介绍给自己另一位知交,这是君子的情谊,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不掺杂任何私利。”

    “这郦道元自然也明白崔廉的想法,但他身份着实尴尬,如果他只是和崔廉在私下论交还好,可现在一旦涉及到国事,他就未免有欺瞒背叛朋友之嫌,如同煎熬。”

    陈庆之叹道:“他和祖暅之都是大家,勘查之后自然看出淮河的土质太过输送,不适宜建堤,有八成可能是建不成堤坝的,还有两成是建成了也要溃堤。”

    “如果他是梁国人,当然会照实以言,力劝停止浮山堰的计划、可他是魏国人,而且并不是只知道做学问的读书人而已,他知道天下大势是此消彼长,如果浮山堰成,这将是一个大大削弱梁国实力的机会,无论浮山堰修成或修败,只要一旦开始修建,日后魏国也许就能趁虚而入,更进一步……”

    “而且,在这件事上,崔廉原本的立场和祖暅之不同,崔廉认为淮水两岸的土质也许不适合建堤,但巩固堤坝土壤的办法有很多,但像浮山峡这样地势适合修建拦水大堤却极少找,要是冒险修建,也许能成。”

    陈庆之看着面露惊异的几个少年,笑笑,“你们没想到吧,崔廉原本竟是希望能修成浮山堰的。”

    “也并没有什么意外的。”马文才思忖了会儿,突然开了口:“从崔太守的行事风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不拘一格之人,会为了大局而牺牲一些东西。更何况他正值壮年,行事就比较积极。”

    马文才的眼界自然要比其他几个少年开阔的多:“他之前没有出仕,之后改变主意出了仕,自然是希望能重振崔家名望的,我大梁如果能水淹寿阳成功,作为最前方的阳平等郡,就会成为日后攻占寿阳而设置的后方,能够得到极大的发展。说不得崔廉还能领兵出战、援助前线。浮山堰若成,对阳平郡、对崔廉都有莫大的好处。”

    马文才话音一落,陈庆之就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呵呵笑道:“是,这就是机遇。郦道元自然也看出了崔廉对于浮山堰的希望,他那时只要顺势说些改变土质利于修建浮山堰的‘办法’,也许祖暅之等人也会动摇,改变淮河不适合驻坝的念头,从而回京促成此事。”

    陈庆之寥寥几句话,已经道出了浮山堰修建前后不少的内幕,一座浮山堰,不算上马文才刺杀王足一事,已经有了“童谣”、“王府谏言”、“寿阳泄洪”、“蜡丸”等诸多阴私,这浮山堰何止是一道堤坝,简直是人心和人心,手段和手段之间的博弈。

    只是这么多的百姓,却成了博弈之争的牺牲品。

    “不对啊,后来祖暅之回京,是提出异议,不同意修建浮山堰的啊!”

    傅歧最先想起之前子云先生说过的事,瞪大了眼睛叫道:“照这般说法,郦道元是魏国人,该和崔廉一起力劝祖暅之修堰才对!”

    “这其中的原因,说来唏嘘。”

    陈庆之脸上也有一丝崇敬之色,“也许郦道元是个真君子,不愿因今日的顺势而为连累到同样持同意态度的崔廉;也许郦道元是不忍心看生灵涂炭,想要消弭这场兵祸……”

    “总而言之,他在陪着祖暅之等人勘查过浮山、嘉山两岸之后,终于没有继续隐瞒下去,而是给崔廉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是个魏国人,以及不能再参与浮山堰之事的苦衷,又告诫淮河独特的水情和地质情况都不适合修堰,若勉强修成则遭天谴,之后便悄悄离开了。”

    “原来如此,如果真如所言,那这位郦先生,倒是心存大仁大义之人。”

    梁山伯生为庶人,自然对这种怜悯百姓之人带着敬意。

    陈庆之微微叹息,又将后来的事情娓娓道来。

    崔廉和郦道元的情谊,是在数年之中,共游山川相处出来的。

    郦道元对崔廉来说,亦师亦友,崔廉对郦道元也是尊敬有加,经常邀请在外游历居无定所的郦道元在他府中暂住。

    郦道元南下考察水利全凭毅力,他身份存疑,要光明正大的在梁国各地投宿、逗留很是困难,又怕一旦被梁国俘虏后连累家人,行程连熟悉的亲友都不敢告知,更别说像花夭那样能得到什么帮助。

    可因为和崔廉的这段相处,使他这趟南行便变得容易多了,而且崔廉也从不过问郦道元的来历,郦道元在心中也很感激崔廉这份机缘。

    郦道元在淮水边游历,已经将水经注的淮水篇著成,原本就想离开梁国北境,继续南下研究大江(长江)、浙水等水系,只不过恰逢浮山堰之事,受了崔廉的邀请不好离开,如今他将身份坦言以告,却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的。

    和崔廉的这段友情能不能尚存不提,他将身份和盘托出,在梁国势必不能再待了,他那时已经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五十岁已经是行就将木之年,那《水经注》里属于南方水系的部分,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补全。

    这对于将《水经注》一书视为毕生心愿的郦道元来说,放弃的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此事对于崔廉的震动绝不亚于郦道元,他也没想到自己结交多年的老者竟有这样曲折的身世,在惊讶的同时也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结交的这位朋友不是什么心思狡诈恶毒之辈,最终还是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并诚恳的指出了浮山堰上修堰的各种不足之处。

    也因为这件事,崔廉打消了支持修建浮山堰的念头,在和祖暅之做过最后的勘察之后,都确认了浮山堰不可能修成,一力希望能够劝止梁帝修建浮山堰。

    但有时候,人力的作用还是很渺小的,即便有这样的前因后果,浮山堰还是开始修建了,并且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势头,在梁国成为了头等大事。

    郦道元离开阳平郡之后,以为浮山堰在他和祖暅之的勘察下不会再修建,加之他虽不同意修建浮山堰,但毕竟是魏国人,还是要尽早赶回去向朝廷报告这个消息。

    谁料郦道元到了寿阳,想要上报朝廷此事,却被镇守寿阳地方的梁郡公萧宝夤软禁,一直到梁国开始修建浮山堰天下皆知了,他才被放了出来。

    那时候他就感觉到情况不对,这萧宝夤倒是比他这提前知道内情的人更早知道浮山堰似的,而且还软禁了他月余。

    更让郦道元觉得惊讶的是,即便祖暅之和一众水官都看出浮山堰修建而成的几率太小,可南梁还是在修建浮山堰了!

    离开寿阳的郦道元进退两难,他虽被萧宝夤软禁,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官员,萧宝夤软禁他是以“从梁国而归需要确定身份”的名义,算不得什么大过,只能自认倒霉。

    思来想去的郦道元最后决定还是返回故乡,继续整理他《水经注》的书稿,但回到家乡之后,因为浮山堰的事情,魏国朝廷也争吵的很严重,一半的官员认为梁国这是要趁国力稳固大举进攻的势头,建议向寿阳为前线的八座城池增兵、增加粮草储备,并且修建城防工事。

    而另一半官员认为用下游的水去淹上游简直是匪夷所思,可以不必浪费国力与梁国消耗,只等着梁国自己虚耗国力便可。

    因为这是国家大事,对魏国的震动一点也不亚于梁国,再加上幼主刚刚继位,胡太后根基不稳,没掌握大权,军中和朝中争得更加厉害,这时候,人们突然想起了擅长水利地理的郦道元来。

    郦道元因此被征召入京,他自己就从淮水刚刚回来,但因为结交崔廉的事情,不好明说原委,只是以专业的角度说明淮水的土质不适合修建浮山堰,所以不必增兵或加派粮草,那浮山堰八成是修建不起来的。

    萧宝夤约莫是想趁着浮山堰之事向魏国要兵要粮,积聚实力,他本是南齐皇室,投靠魏国是存着复国之心,无奈魏国根本不能完全信任他,虽让他镇守南境,可钱粮和人手上的支持远不及其他几处边境大将,连兵马都是有一半是从魏国腹地调来世代为卒的军户,对魏国忠心耿耿,很难收服。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都要步步为营以免被人弹劾,更别说趁机积蓄力量以图他日再起了。

    郦道元在这方面是魏国当仁不让的权威,他既然说浮山堰很难建成,朝中就没有把浮山堰太放在心上,将萧宝夤召入京,给他加封了个“都督东讨诸军事”的官职后,就又让他去镇守南境了。

    这“都督东讨诸军事”听起来威风,但只有打起来的时候才能征集兵马,修浮山堰又不是打仗,梁国不动兵他也不能拿这个名头做什么,除了在京城里绕了一圈,见了胡太后一面,竟什么都没捞到。

    如此一来,萧宝夤便恨上了郦道元,甚至说出过“终有一日,我要这老贼好看”这样的话来。

    郦道元家并不是小门小户,本身也是世代官宦,自然不惧怕这样的“狠话”,而浮山堰也正如郦道元所“预言”的,从一开始修建就屡屡不顺,不但迟迟不能合龙,而且修建第一年夏季一场的一场洪水冲走了无数军民,伤亡惨重,京中就越发不把浮山堰当做什么威胁了。

    可那梁国负责修建浮山堰的康绚是一名能吏,拼着征夫士卒死者十之八九的损耗,硬生生让浮山堰合龙了!

    这一合龙不得了,眼见寿阳附近三十二城的水位越来越高,魏国也没办法再镇定下来,立刻应了萧宝夤的请求,不断增兵、调派役夫,调遣钱粮前往寿阳,让其一面在八公山等高处修建工事安置百姓,一面提防梁国趁机进攻。

    为了防御需要,魏国更是将南境诸城的兵马指挥权交给了萧宝夤,让他能够调动南方的水军船舶,一旦真的水淹寿阳,有水军在手,可以及时进行援救,不至于伤亡惨重。

    萧宝夤至此才真的大权在握,他心中怨恨郦道元,便向朝中上折,以需要向郦道元征询“水利之事”为由,请求征召郦道元至寿阳观察水势,提早对淮水倒灌示警。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因为要时刻观察水势,必定要离浮山堰极近,一旦浮山堰真的崩溃,第一个淹死的就是郦道元。就算浮山堰没崩溃,郦道元在一个恨极了他的人手底下谋事,也绝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郦道元曾信誓旦旦浮山堰不会成,如今浮山堰却成了,本来就对他名声有损,加之他昔年耿直得罪过不少豪强贵族,朝中竟没有多少人回护,连官职都没有封,就这么把一介白身的郦道元召去了寿阳。

    皇命难违,郦道元以必死之心前往寿阳,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没想到萧宝夤却没有刁难他,真的让他每日去勘查浮山堰周边的水情,担忧寿阳会被水淹。

    郦道元原以为萧宝夤以大局为重,虽曾被软禁过,却也放下成见,一心一意为他监督水情,记录水势。

    他是研究“水道”的大家,自然看出淮河水位虽一直在长,可浮山堰的堰脚却已经开始根基不稳,只要再等一阵子,不必管它,这堤坝自己就溃了,便向萧宝夤道了实情,告诉他不必在向朝中要求增兵,至多三四月,一两场大雨,这浮山堰就要溃堤。

    他道了实情,萧宝夤却对他态度大变,坚决不同意他上书朝廷此事,更是派出刺客刺杀于他,想要在他传出消息之前将他灭口。

    郦道元来时就知道这里是险地,在家中带了侍卫,也动用了家中所有的关系暗中护他,萧宝夤刺杀没得手,只杀了郦道元的一个侍卫。

    郦道元知道萧宝夤态度前后大变一定是有某种野心,他被牵扯到阴谋之中,又无法抗衡节度南方军事的萧宝夤,只能命门生家人对外传扬他“勘查水情时落水”,趁夜逃出寿阳。

    南方十二城皆受萧宝夤都督军事,郦道元断了北上回魏国的道路,只能依着两年前隐姓埋名前往梁国的水道,秘密前往南方避难。

    郦道元知道浮山堰的溃堤是迟早之事,也不敢在淮水下游多留,因为一旦浮山堰溃堤,先殃及的就是淮水下游地区。

    但他毕竟可怜两岸百姓,所以在逃出寿阳之后制作了蜡丸百枚,南下时抛入淮水之中,希望能对捞上蜡丸之人做出一点预警,但凡有几户人家信了,能够逃出生天,便是积了德。

    而后他逃到南边,却没想到此时的梁国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梁国了,因为浮山堰成,淮河上游的水势无比高涨,能够走的水路已经没有多少。

    他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魏境,到了梁国,整个淮水南岸都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等水淹寿阳后大举发动进攻,对沿途商旅百姓的盘查极为严格,郦道元没有路引和身份鉴证,没有办法在梁国容身,哪怕再怎么不愿,为了能够保住性命,也为了不被当做奸细,只能铤而走险,去找了阳平郡的崔廉。

    崔廉其实在郦道元寻上门前就得到了渔夫在水中捞出的蜡丸,别人不认识这蜡丸上的字,他和郦道元相交这么多年,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所以在别人把蜡丸当做古怪之物嗤之以鼻时,崔廉却心急如焚,派了心腹火速将蜡丸送往京中示警。

    因为浮山堰修建的蹊跷,他也不愿别人知道他和郦道元的“交情”,这送蜡丸的事情是私下里偷偷送去的,并没有大张旗鼓。

    然而他还没有得到京中的消息,郦道元就上了,让崔廉大吃一惊。

    因着往日的情分,又因为郦道元受到萧宝夤的追杀无路可去,崔廉便悄悄安置下了郦道元,对外宣称是给自己的儿子请来的“先生”,平日教导他们读书来掩盖身份。

    崔廉自浮山堰起的时候就知道这堤坝成与不成都是祸事,所以一直在偷偷的修建汉堰,想要有一日靠汉堰拦住淮水。

    只是他心中一直没底,不知道汉堰能不能真的拦得住水势汹涌的淮水,毕竟那时候淮水已经被浮山堰拦的极高了。

    郦道元来了,等于为崔廉送来了最厉害的助手,郦道元虽身为魏国臣子,可毕竟受到崔廉庇护,加之也身在阳平郡,一旦阳平出事他便真无处可去了,便陪同崔廉巡视汉堰,考察水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若真的浮山堰溃,靠汉堰根本拦不住上游之水,唯有开凿新渠,将水引入良田,再掘开围田的堤口,将水灌入洪泽,才能保住汉堰,也保住阳平。

    开凿新渠并不难,南方都是稻田,耕种需要水源,这些士族围田本就是为了断水灌溉自家的田地,崔廉要在汉堰上开辟新渠引水,在他们的眼中是利于他们灌溉的,所以崔廉开始开辟新渠时,这些士族不但没有阻拦,反倒纷纷送来谢礼,感谢他的“德政”。

    只有崔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浮山堰一旦溃堤,这些士族就会反应过来他是早早算计了他们,现在有多感激,之后就会加倍的愤恨他,也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想要阳平郡上下活命,也唯有如此一拼。

    郦道元见他为了百姓甘愿冒此大险,心中越发敬重这位好友,想到一座浮山堰会牵扯到两国这么多人,也是满心哀痛。

    就在两人都又恐惧又担忧着浮山堰崩溃的那一日时,浮山堰上又传来消息,说是萧宝夤派兵挖开了浮山堰的一段,将水引入淮泽无人的一段,让水势减退了。

    在别人看来,这是萧宝夤害怕水势涨的太快淹没了寿阳,所以破开了浮山堰的一段,以减轻淮水上游的压力,可只有精通水利之人知道,萧宝夤此举并没有减轻寿阳的压力。

    相反,由于淮水被浮山堰拦截,水位暴涨,根基松散的浮山堰早已经不堪重负,萧宝夤挖开浮山堰放水,却是减缓了浮山堰的重担,让原本应该溃堤的浮山堰,又能暂存一段时间。

    康绚自然也看出萧宝夤在上游破堤对浮山堰有益无害,也并未出兵阻拦,任由他开口泄洪。

    趁着浮山堰无事,萧宝夤又命轻车将军刘智文、虎威将军刘延宗夜渡淮河,烧毁梁军营寨,攻破三座堡垒,斩杀了梁朝直阁将军王升明,向魏国证明了他的领兵能力。

    郦道元和崔廉有一阵子在府中常常争论,争论的便是萧宝夤为何要“救”浮山堰。

    萧宝夤的举动确实有效,夏季雨水最多的七月、八月,本该溃堤的浮山堰硬生生扛了过去,倒是寿阳城附近已经是一片河泽,无论是士族也好、荫户也罢,哪怕是王孙贵胄,谁也没办法在这天灾面前独自生存,只能携带着家财和家眷,逃入了萧宝夤在八公山上修建的新城。

    八公山上一时人口剧增,新投入的百姓和士族人数太多,魏国不得不又数次从周边调集粮草,而新来的士族带来的家将和荫户又成为了新的守城力量,原本松散的势力为了生存集合在一起,倒让寿阳地方固若金汤。

    就在郦道元和崔廉都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原本修建浮山堰的能吏康绚被构陷后召回了建康,调来督工的是南徐州刺史张豹子。

    张豹子曾是临川王萧宏的家臣,萧宏都督南北兖、北徐、青、冀、豫、司、霍八州北讨诸军事时,他曾是萧宏任下的干将。

    但再能干的将领遇上昏聩的主将也没办法,洛口之战时,萧宏畏缩不前,夜遇暴风雨,弃军逃亡,致使数十万大军溃散,自己丢了都督军事不说,也连累了家将沦为笑谈。

    萧衍当年看重张豹子的才能,有些可惜他就此蹉跎,便将他调离了林川王府,外放为官。他虽离开了临川王府,但一直还以临川王家将自居,因着这层关系顺风顺水,萧衍也觉得他是个忠心念主之人,对他越发看重。

    这么多年过去,张豹子也终于坐到了徐州刺史的位置,都督徐州军事。

    康绚回京,张豹子替代,在朝中看来无非是临川王又伸了一次手,想要摘下“水淹寿阳”这即将成功的果实罢了。

    张豹子本来就是康绚的副手,虽说这么做并不厚道,但成王败寇,谁叫康绚后台不硬,纵是能吏,也只能乖乖把日后的大功让人。

    康绚走后,这张豹子刚愎自用,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当上主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冒着巨大的危险,将那些掘开的缺口全部堵上了。

    这缺口一堵,寿阳城半边城墙顿时都被淮水淹没,眼见着就要将寿阳城完全淹过,已经是秋季的淮水流域突然猛下了几日暴雨……

    本就摇摇欲坠的浮山堰在蓄积了太多的水流之后,彻底垮了。

    崔廉和郦道元早就已经预料到浮山堰会垮,只是没想到居然到九月才溃堤,水势还未汹涌过来之前,精通水势的郦道元就已经提前预警,崔廉将早就安排好的人口挖开汉堰的沟渠,又把士族围田的拦坝给掘开了,使得万顷良田变成了天然的蓄水池,最后再涌入下游的洪泽,保住了阳平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此事,崔廉成了士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以“门客”身份经常跟着崔廉出入的郦道元也成了他们处之而后快的对象。

    崔廉毕竟是太守,不易下手,郦道元在他们眼中却只是白身,崔廉担心郦道元的安危,又担心士族们查出郦道元的身份,于是在收容流民之时,趁乱命了手下,将郦道元偷偷送走了。

    所以东窗事发之后,崔廉交不出郦道元,却也无法证明郦道元的身份。

    他甚至怀疑萧宝夤在梁国有内应,否则即便是他的门生,又怎么能无缘无故知道了郦道元的真实身份,更煞有其事的伪造出什么“来往信件”?

    陈庆之持着蜡丸去找崔廉时,崔廉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丝希望,毫无隐瞒的将郦道元和他来往之事据实以告,但即便是陈庆之听了前因后果,也觉得十分棘手。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第145章

    驿站偶遇

    听到这里,马文才等人都知道崔廉大约是在劫难逃了。

    如果他只是单纯的和祖暅之商议后认为汉堰引水有用,也许能算个“事急从权”,毕竟和良田比起来,人命更为珍贵。

    但如果汉堰有魏人参与其中,无论崔廉的动机再怎么是好的,都“其心可诛”、“其行可疑”。

    更何况依他所言,他也是被人陷害了。那些被搜出来的“来往文书”都是伪造的,可是信上确实盖着魏国那边的印信。

    郦道元未罢官前官职不小,即便他再怎么解释和他相交时郦道元早已经辞官,可有这些“信件”为证,崔廉勾结外国官员的证据确凿无比。

    这也是崔廉为何选择向陈庆之将事实完全说出的原因,因为他可能已经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说出真相,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相信他说出的“真相”。

    这一场谈话,最终还是不欢而散,除了祝英台因为郦道元的事情特别关心以外,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梁山伯都不抱什么希望。

    他们知道陈庆之也许会向皇帝“陈情”,但结局如何,只能看天意。

    陈庆之在崔廉那里知道了很多无法在国中探查到的真相,魏国为何之前会凿开浮山堰泄水的理由也顿时豁然开朗。

    萧宝夤其人野心勃勃,更是一直以南朝正统自居,如果浮山堰的事情和萧宝夤也有关系,那临川王和萧宝夤之间必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但这些陈庆之不会和马文才几人说,他准备去阳平郡和南衮州的刺史打探些消息,亲眼见见那些“信件”,而后直接返京。

    于是马文才几人的返程之旅,就这么匆匆加快了速度。

    因为会稽学馆来的一行人要走,一直在休养的马家侍从和半夏得到消息后匆匆赶了过来,惊雷伤的最重,不能骑马,马文才让他留在盱眙休养,等身子好了以后再行赶上,惊雷虽然十分不甘愿,也知道自己留在队伍里只能拖累主子们,只得应了。

    祝英台身边的半夏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定,听说惊雷要留在盱眙养好伤才能离开,还过去探望了好几次。

    两人之前并无交情,见到半夏这样,马文才隐约有了些猜测,但鉴于半夏并不是马家之人,惊雷也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奴仆之流,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什么都没有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做好了一切准备的马文才和陈庆之拜别,约好来年信件联络,便启程回返。

    临出城时,马文才稍微停了一会儿,望天空若有所思。

    “马兄,你在看什么?”

    梁山伯好奇地抬起头,也看了看天,除了几只鹰隼在天上飞翔以外,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

    “没什么,看看天色。”

    马文才随口回答了一句,对着领队点了点头。

    “出发吧。”

    ***

    回返的行程比起来时的,要容易的多了。没有追杀,没有杯弓蛇影,路上的流民因为沿途的城镇开始收容,也渐渐少了起来。

    少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冬天来了。浮山堰崩的时候正是秋天,饥民尚且能靠打猎、捕鱼,甚至是抢劫活下去,可到了冬天,如果衣食无着又无片瓦遮身,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幸亏皇帝在进入冬季之前被逼了出来,朝廷下令各地城镇收容流民,沿途寺庙也好,富户也罢,纷纷开始了赈济,马文才他们之前在路上看到的流民才猛然少了许多。

    也因为逼近年底,几人并不准备都回会稽学馆,傅歧决定直接回建康,在家中过完年后再回学馆,而马文才则准备把梁山伯和祝英台送回会稽之后,再回吴兴过年。

    他们没有官职,又并非官身,马文才是太守之子,原本倒是能以官员家属的身份走官道住驿站,可他落水时丢了证明家中准备的身份印信,只有盱眙官府开具的路引和身份文书,此时倒住不了驿站了。

    许多官道不能走,只能走大道,冬季水枯,很多水路也走不成了,所以路上虽然顺利,倒比来的时候还慢些。

    除此之外,天冷赶路也是一种折磨,马文才习惯了骑马,可这个季节骑马却是个苦差事,只是骑了两天,他的脸就被吹得像是木头一样,手指也冻得发麻,最后不得不也进了马车,和祝英台、梁山伯一起乘车。

    倒只有傅歧一人不怕冷,大冬天穿着比秋衣厚不了多少的夹衣,披着个斗篷,照样骑马来去,让几人对他的好身体羡慕不已。

    这一天,三人坐在马车里,喝着半夏特意弄了个炉子熬的姜茶,祝英台却突然抱着姜茶愣起了神。

    “你怎么了?”

    马文才知道她有些怕回去,她这趟北上是先斩后奏,祝家庄现在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以为她是担心这个。

    谁料祝英台抬起头,幽幽地叹了句:“这么冷的天,我们在马车里都难熬,不知道崔太守他们能不能熬到建康……”

    此言一出,众人都默然不语。

    崔廉对他们来说,其实不过只是并没有什么交集的长者。这几个少年只不过恰逢其会,又敬佩他的人品和才干,不免生出一丝惋惜。

    可真要像之前对陈庆之那样豁出性命去作些什么,却是做不到的。

    只能沉默。

    “朝廷都还没定崔太守的罪,而且崔太守的上司明显想要保住他的性命,虽然天寒,却不见得会出事。”

    马文才宽慰祝英台:“他本来就有些风寒,还被伤了脑袋,只要还想他平安到达建康,那四面透风囚车一定是坐不得了。加上在盱眙遇见这种事,齐都尉肯定要小心翼翼,不敢再大张旗鼓,说不得连城都不入径直赶路,以免路上横生枝节。”

    祝英台素来信服马文才,听他这么一说,脸上轻松了不少。

    “要是我猜的不错,那几辆囚车一定换了密不透风的马车,路上也加快了行程。他们能走官路,不但不会受冻,沿途街亭驿站还能休息,说不定比我们还舒服些。”

    马文才将手中的茶杯转了转,轻描淡写地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因祸得福了。”

    祝英台听到这才高兴了起来。

    “其他人倒能熬,那几个年幼的孩子……”

    崔廉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已经长成,但两个女儿都很年幼体弱,在囚车里被女眷护着,蓬头垢面的都看不清面目。

    祝英台一直记挂着那几个女孩,总是担心她们会着了凉、得了风寒,或是路上一个没有照顾好生了什么大病。

    “马文才,我们得拐到官道上去!”

    几人正在说话间,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傅歧的声音,而后是他敲马车车壁的动静。

    马文才掀开车帘,傅歧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顿时凑到了窗边,“你们几个真好,又吃又喝,还有暖炉!”

    “叫你进来,你自己不愿。”

    梁山伯笑着揶揄。

    “好不容易出来走走,坐在车子里有什么意思。”傅歧笑着,“刚刚领路的车夫说了,我们今天走的慢,错过了宿头,这条路上没什么可以借住的地方,马上天就要黑了,只能拐到官道上去,官道上不远有个驿站,只有那能够晚上歇脚。”

    “我们没文书,不是不能住驿站吗?”

    祝英台眨眨眼。

    “别的地方不能住,那边驿亭的亭长是这车夫的姨丈。这季节行路的官员不多,驿站一定空得很,他那边找找交情,我们多给点钱,晚上暂时歇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傅歧满脸期待地笑着。

    “错过了宿头?我看你是听说能住驿站,就不想凑合了吧?”马文才一眼看出了傅歧的花花肠子,笑骂:“下次滑头也找个好借口,这才过正午,怎么就错过宿头了?”

    “嘿嘿,这不好多天没洗澡了,想洗个热水澡么……”

    傅歧算是不讲究的世家子了,可这么多天赶路下来也有些受不了。

    “那些借住的人家和客店都不方便洗澡,能进驿站,哪怕擦擦也好啊!”

    一听到能洗澡,祝英台眼睛也闪闪发亮,眼巴巴地看着马文才,像是某种犬科动物。

    祝英台也是出来后才发现什么都是官办的好。

    如果是大城,那客店还能住,可要是在路上赶路错过了入城,只能在村子里或乡中借宿,哪怕是乡绅望老的家里,住的也让人难受。

    更别说住进别人家里有诸多的不便,他们也不爱麻烦别人,一群少年和侍卫都是男人,就算是士族也尝尝被人拒绝,一旦错过宿头,简直就跟噩梦一般。

    他们还露宿过几次,就睡在马车里,半夜里甚至能听到狼嚎。

    有这一比较,他们才发现来的时候陈庆之将一切都打理的好好的,他们只要跟着有多幸福。

    马文才被祝英台夸张的表情逗笑了,再加上他也爱洁,便首肯了傅歧的建议。

    “那好吧,你和车夫说一声,我们去那驿站。”

    傅歧一脸兴奋地走了,马文才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我们运气太好了!”

    祝英台喜形于色,“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听到她说“运气好”,马文才靠着车壁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祝英台觉得马文才什么都好,就是这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让人心里发虚。

    马文才懒得解释,微微抬起眼皮,给了梁山伯一个眼神,后者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笑。

    “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给我们领路的车夫,大概不是那驿亭亭长的什么外甥。”梁山伯见祝英台有些恼了,不急不忙地解释,“他们这样的人,十分了解来往的路途,平时专门以为人带路顺便赶车为业,认识的人自然也多。”

    他见祝英台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着:“驿亭里的差吏收入微寒,大多靠来往住宿官员和官员家属的打赏过日子,这天慢慢冷了,赶路辛苦,除了信使和官差,来往的人少,驿官们也得过日子,便想着多找点路子谋点钱粮过年,像我们这样‘身家丰厚’又不是官身的肥羊,就是最好的人选。”

    祝英台又不是傻子,即使在现代,什么长途车司机把人拉到高速出口农家乐强行休息吃饭的事情也不少。

    只不过那时候长途车司机这么做是“无良”,这时候有些驿站是不对没有官身的人开放的,打这种擦边球还有“犯法”的嫌疑。

    “他胆子倒大。”

    祝英台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把我们领去,也会有不少好处?”

    “那是自然。不过这一路上,他没告诉我们其他地方能住,只说这处能住,那这边的亭长和他交情一定不差,即使不是真的姨丈,大概也是同乡之类,不用担心被举发的,不过是多要些钱,如果住的舒服,也算是皆大欢喜。这时节,车夫赶车领路也辛苦,说不定年都要在外面过了,这也算是两边都得了方便,也不能算做被算计。”

    梁山伯对这种事情倒是很乐见其成。

    马文才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平生最讨厌被人当傻子。

    尤其是傅歧和祝英台,平时都对人不怎么提防,也许车夫三言两语闲谈似的说了一通,他们就都当真了,还要对这车夫的“照顾”千恩万谢。

    不过梁山伯说的也没错,路上辛苦,驿站里本来就舒服,他们要没这车夫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处驿站是赚“外快”的,所以马文才虽然不太喜欢这车夫这般的做法,但也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了。

    队伍拐上了官道,径直开到了那处驿站,这驿站倒是不小,光前院就能停七八辆马车,远远地看到他们来就有人迎出了驿站外。

    马文才他们下了车,那车夫果然一脸讨赏的表情凑了过来,大概是忽悠傅歧那边太容易,还想在马文才这里卖弄一番“人情不易”之类的话,想要多拿点“赏钱”,以“打点”的名义去替他们安置。

    谁料那为首的公子下了车,冷冷地目光往车夫身上一扫,那车夫的笑意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嘴里什么“打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年轻的后生怎么眼神这么可怕!”

    车夫心里只喊着邪门。

    “怎么好像知道我要干做什么似的……”

    “这就是那处驿站?”

    马文才接过细雨递过的斗篷,在他的伺候下披上,抬头看了一眼围过来接应马车的差吏们,淡淡地问。

    见马文才没再看他,那车夫才腆着脸笑着回了。

    “回公子,就是这里。其他地方我们住不得,不过小的姨丈在这,应该能通融一晚。这里还供应不少野味,公子们一路上吃的都是干粮,到了这里,可以尝尝鲜。”

    “我虽丢了文书,但来时一路住的都是驿站,有不少驿官还认得我们,等过了这边,到了广陵,我们就一路走官道吧。”

    马文才吩咐着车夫,又让细雨拿了几吊钱给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管这亭长是不是你的亲戚,你既然揽了这事,我们在驿站里就得住的舒服,房间要干净,热水不能少,马匹要照顾好,这几吊钱你拿去请他们喝酒,除了食宿的花费,若伺候的好了,本公子还有赏。”

    马文才不是守财奴,那钱是足吊的,和旁人缺几百文不同,车夫一借钱入怀立刻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应了,开始熟门熟路地吆喝着进进出出。

    有熟人,有钱,这马文才又一看就是个不好糊弄的,驿站上下都打起了精神,接待起这一群“娇客”。

    由于这群少年一看就出身良好,打扮最普通的梁山伯都器宇不凡,这亭长也起了巴结之心,不但热水送的足,木桶木盆都刷的干干净净,连晚饭都是送到屋子里来的。

    这一夜住的自然是难得的舒心,只是到了第二日,驿站便嘈杂了起来。

    “怎么回事?”

    马文才听到外面动静不小,吩咐了疾风出去看看。

    没一会儿,疾风回来了,脸上满脸庆幸。

    “主人,说是到直渎的必经之路被堵了,不知怎么从路旁山上滚下来不少大石,将路封了一半。那条路无论是官道还是小道都绕不过去,要南下必须得从那走的,不然就要翻山。”

    疾风回禀着:“那些昨天出发的人发现路不通了,等官府派民夫弄走大石还不知要多久,就沿路返回,准备在这驿站里等候消息。也亏得我们先来住下了,等接到消息的人多了,这驿站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我们要是晚来一天,就真没地方宿了。”

    “去和那亭长说,我们再住几日。房费给的大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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