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我说了我没受伤。”

    姚华站在门前,一反常态冷冰冰地开口:“多谢诸位关心,还请回吧!”

    马文才原本也想着姚华应该是哪里受了外伤,所以还要换药换绷带。可他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对。

    受了外伤,哪怕包的再严实,早上和傅歧比斗了那么久,包扎的再好的伤口也会崩开了,绷带绝不会那么干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而且如果姚华真受了外伤,即便他为了掩饰伤势必须接受傅歧的比武,也不至于一直跟着他那么不依不饶地斗下去,他的家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这种原因加重伤情。

    再想到傅歧挑衅姚华半天,明明两人都是大汗淋漓,连傅歧都已经扒的上身精光,可姚华却整整齐齐,连外衣都不肯动一下,不由得不让马文才多想。

    也许姚华的身上,带着什么必须要慎重以待的东西。

    又或者,那些绷带是要掩饰什么,或是传达什么。

    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绷带,为什么说“天天裹着这玩意儿”?这些绷带有什么重要之处?

    难道是记录梁国情报的布帛,靠这种将消息带回去?

    还是两国探子相互交流掩人耳目之物?

    马文才做了无数种猜测,他甚至想过这些绷带既然不怕水洗,那说不定文字或情报是绣上去的,所以更不能离身。

    他既担忧姚华是个探子,来梁国其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担忧自己想错了,引起姚华的恼怒,更怕姚华真是得了什么重症或重伤,一不留神死在梁国,引起更大的麻烦……

    所以,明知对方不愿他去找什么医家,他还是硬着头皮请来了徐家的医者。

    “姚参军,讳疾忌医要不得。”

    马文才顶着姚华打量的目光,指了指身边的医者。

    “这位虽不是徐之敬那样的嫡系子弟,但在徐家也小有名气,不如让他为姚参军看看,有病治病,无病防患也好,你觉得呢?”

    那医者矜持地笑笑,虽然阿单和陈思的表情不善,但他把姚华当成了某种什么有隐疾却不好明治的“麻烦”病人,基于他对徐之敬的援手之恩,还是很客气。

    “说了我没病!”

    对于马文才的“坚持”,姚华的选择是“嘭”地一声甩上了门。

    第137章

    敬若天人

    马文才被当面打了脸,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领着徐家的医者离开。

    大概是看出他的尴尬,那徐家的医者在出门后试图找些话题,和缓这种奇怪的气氛,两人并不相熟,所以便说起了刚才拒绝受诊的姚华。

    “马公子,那位将军气色红润,神光内蕴,声音也清朗有力,显然再康健不过了,不像是有伤或得了什么重症。”

    望闻问切是医家的基础,徐家人不会连这个都看不明白。

    “我看,也许是公子误会了?”

    马文才也并不认为姚华是受了重伤,请徐家人来看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此时他心里也已经有七分相信姚华没受伤,表情却越发凝重。

    那徐家人也不知道马文才为何表情如此沉重,在这种气氛之下,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连客套都不客套了。

    等马文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早有人已经等着,眼巴巴地来打探消息。

    “马文才,听说你带医馆里的人去看姚参军了?姚先生怎么了?早上被傅歧伤到哪里了吗?”

    祝英台一见马文才回来,担心地站起身,连声询问。

    疾风没跟马文才去,如今也在屋里里,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显然他之前也被祝英台这样问过了。

    马文才挥挥手,让疾风先出去。

    这种隐秘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祝英台这样沉不住气的,说不定三言两语就被套出话来,马文才自然不会跟祝英台说明原委。

    他见祝英台一脸担忧,嗤笑一声说道:“怎么这么担心姚参军?别说你突然看上他了。”

    马文才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却没想祝英台突然两颊泛红,眼睛晶亮,见马文才看她,居然还突然捂住了脸,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他他他看到了什么?

    祝英台这这样子是什么情况?

    “祝英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马文才觉得这世界真的疯了,自姚华来了以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很诡异。

    祝英台没恋上梁山伯,也没恋上自己就算了,看上一个听都没听过,还是北魏来的来历不明之辈是什么鬼?

    如果说祝英台恋上梁山伯是悲剧,那恋上元魏贵族简直就是惨剧好吗?

    他千方百计“不计前嫌”地想要改变她上辈子乱七八糟的悲惨命运,难道就是为了看到她的未来,像是奔驰的马车一样朝着悬崖尽头夺命狂奔吗?

    就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祝家“里通外国”被当做造反或卖国贼处置的画面时,祝英台苦恼地一声哀嚎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我只是欣赏他的男子气概啦!你不觉得姚先生身上有一种寻常男子没有的洒脱吗?”

    祝英台捂着脸,像是怕人笑话一样地说:“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只是觉得在他身边很安心,很有亲切感,你别说得那么夸张,说得我好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没有就好。”

    马文才感觉自己心都要操碎了,再三警告:“你我皆是士族,成亲要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姚华身份不明,又是敌国投效的将种,即便你有什么想法,祝家也不会同意的。为了避免以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你最好还是断了其他的心思……”

    未婚女儿偷偷欣赏男子倒也不是不行,若是投瓜掷果还算是雅事,但是要更进一步做出追求之举就有些出格了。

    马文才因为知道祝英台女扮男装到会稽学馆,一旦被发现会面对多大的压力,所以更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举动代表着什么,不想她日后后悔。

    祝英台原本把马文才当知己,但在有些事情上,两人价值观相差的鸿沟根本就没办法填补,此时也就没自讨没趣,胡乱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开始说起自己刚刚看见的事情。

    “我刚刚看傅歧急急忙忙去找子云先生,似乎出了什么事,可是又不好去问什么情况。”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看了马文才一眼。

    “你说,会不会是傅歧的兄长有了消息?”

    “你是说……”

    马文才正准备追问更详细的情况,疾风却入内通报傅歧来访。

    这便是说曹操曹操到,两人对视一眼,请了傅歧入内。

    傅歧早上刚跟姚华比过武,因为被马文才和祝英台当面呛了几句,现在应该正是闹别扭的时候,可却完全不顾面子来找他们,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将来意一说,马文才顿时明白了傅歧为什么神色这么慌张,因为他遇到的麻烦,根本就不是他们这样的身份能够解决的。

    傅歧一到了盱眙,就给在嘉山附近打探兄长下落的家人去了信,这些家人在这里找了这么长时间,可以说下游所有收留、救治过朝廷官员的地方都找过了,却都没找到傅歧的兄长。

    后来傅家人冒着危险去了一趟浮山堰上游,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说是浮山堰刚崩的那几天,有魏国人打扮的士卒乘船在淮水中捞走了一大批人,因为船不多,那些人专门救水中穿着梁国官服的官员。

    如今到处都打听不到傅歧兄长的消息,怕是傅歧的兄长和那些失踪的官员一样,被魏国俘虏了。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倒是比下落不明还要糟糕。如果只是下落不明,傅歧兄长穿着官服,无论是死是活,发现的人都要上报朝廷的,是抚恤还是极力救治,总会有个说法。

    可一旦被魏国俘虏,结局会是如何,就谁也不知道了。

    要是魏国有所求,这些俘虏也许会被用来交换一些好处,比如互相交换俘虏,又或者换取赎金。

    可浮山堰崩塌,按律这些督工的官员都有责任,算是罪臣,梁帝会不会专门派出使臣和魏国斡旋赎回这些官员,就成了一个问号。

    傅歧并不懂政治,也知道这事棘手至极。

    哪怕子云先生是御史,马文才是太守之子,哪怕他们的本事再大,也没有能把手伸到魏国、伸到寿阳去的道理。

    果然,傅歧的话音一落,无论是马文才还是祝英台,表情都有些茫然无措。

    对于他们来说,魏国不仅仅是另一个国家,简直就和另一个世界没有区别。对于大部分南朝的士族而言,元魏就是一群胡人建立的国家,在各种叙述中被妖魔化到恨不得人人都是能随时暴起杀人的野蛮人。

    而两国十几年里都没有使臣再互相出使的交流断绝,让马文才他们这样有自己思考能力的学子,对于那个国家的一切,也只能从一些市井流言、前朝手札里知道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个盘踞中原上百年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残暴无道,谁也说不清楚。

    君不见徐家那位长辈被掳到魏国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吗?

    这时代一旦南北分隔之后,除非有什么奇迹,几乎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马文才左思右想,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看着傅歧满脸期待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发虚:

    “傅歧,这件事你找我,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别说我马家,就算王、谢之家来了,遇见这种事,也没办法让元魏交出人来……”

    “我也不觉得你能帮我,所以我先找的子云先生。”

    傅歧实话实说,表情比马文才还迷惑。

    “可子云先生说,叫我来找你,只要我把兄长的事情对你说了了,也许你会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什么元魏贵族,能帮你……”

    马文才反驳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

    等等,元魏贵族?

    子云先生说寿阳城的主帅萧宝夤,已经被魏国大元帅、任城王元澄摘了统帅权,之前寿阳城在浮山堰崩的时候是萧宝夤一系的南齐旧臣主管,可现在寿阳城一定是元魏军中接管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那些被救走的俘虏才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萧宝夤捞了这些人,是另有所图,所以不愿让任城王知道封锁了消息,还是元魏那边也觉得棘手,不知道拿这些人怎么办,索性就丢在那不管了?

    有这么巧吗?

    他们需要有个能够在魏国送出消息的内应,就让子云先生推测出姚华是元魏的贵族,还正好让他知道,“善意”的提醒他们最近最好和他交好?

    傅歧的家人,为何之前打探不到消息,现在却打探到了?

    子云先生身为御史,一直在调查浮山堰崩的事情,浮山堰出事时失踪了那么多官员,就真的没调查到他们下落何处?

    马文才一向将陈庆之当做自己的偶像,说是将他“敬若天人”也不为过,可如今他才真正窥见了“天人”的一角,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突然想起梁山伯对自己说过的话。

    “和先生下棋,若不是心智坚定之人,下不了几局就会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他善于布局,也善于观察,且起子落子快如闪电浑然天成,看起来就像是毫无思考随手为之,可等你走上三五步,就会发现那些随意为之的棋路,却是早已经请君入瓮的先手。”

    他还记得那时梁山伯灰心丧气的模样。

    “最可怕的是,你即便洞悉了一切,也只能承认你只能这样走,而且那些你自以为已经明白、看破的步骤,也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我和他下棋数月,棋艺不敢说见长,可在心智毅力上,已经堪堪被磨练入‘国手’的境界了。”

    所以从陈庆之猜测出姚华的身份开始,他就已经想到姚华的身份可以用来打探那些梁国官员的消息了吗?

    因为姚华对看似来历不凡的先生一定会有防备之心,所以这件事不能先生去试探,而必须要有不得不去试探的理由、以及会让姚华放心戒备的人去推动。

    傅歧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傅歧藏不住话,又太过直接,告诉他姚华的身份,也不知是求人,还是去得罪人,说不得嚷的全天下都知道姚华是元魏人,反倒给他们所有人惹祸。

    “先生倒是给了我个好差事……”

    马文才笑容苦涩,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会一时“头脑发热”,为了攀上这位未来军神一心一意要跟着出发了。

    能有“得陈庆之者得天下”这样评价的人,若不是有同样能力的英才之辈,怕是连站在他身边都没有资格,更别说得到他的襄助了。

    傅歧见马文才这个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有某种办法,当下什么自尊、脸面都不顾了,在祝英台惊慌失措地表情中“嘭”地一声向着马文才跪下,眼眶湿热,拜服于地。

    “马兄,还望你看在你我生死之交的情分上,指我一条明路,救我兄长一命!”

    一时间,马文才脸色又青又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是被推进了冰窟。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上前拉起傅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现在也不敢说就有办法,而且也不能把办法告诉你,但我会尽力……”

    浮山堰,说起来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傅歧,这个他一开始便蓄意结交的“未来名将”,在不知不觉间,也变成了让他无法绝情拒绝请托的朋友。

    他看着突然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傅歧,又看了眼也在旁边偷偷抹泪的祝英台,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我尽力。”

    第138章

    夜探香闺

    马文才并不是一个“老好人”,如果只是因为傅歧担心他哥哥,他并不会因为这个就冒着可能被“杀人灭口”的危险去帮他。

    也许傅歧也起到一些作用,其中的原因大概占不到三成。

    马文才首先想到的,是做这件事的风险和利益。这件事值不值得他去做,做了又有什么风险。

    他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什么都去做的毛头小子,事关敌国,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弄不好就是个“通敌”之罪,要从魏国的寿阳城打探消息,几乎是在悬崖边上跳舞,随时都能粉身碎骨。

    他相信陈庆之不会故意坑他。

    陈庆之如果不信任他,就不会把事关重要的“蜡丸”托付给他,也不会特意提醒自己,面见圣上时不要遮住额头。

    所以说,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对他日后的仕途应该只会有益,不会有害。

    马文才不觉得自己能神通广大到把人从寿阳捞出来,但只要他能确定有哪些人被俘虏去了寿阳,自然有能把人捞出来的人出面。

    远的不说,傅家,还有那么多落入水里的官员家属,说不定便会联名上书,求皇帝赎回落水的官员。

    无论这些人救不救的回来,冒着危险打探出消息的自己都对他们有恩,而这些,将来都可能转换成仕途上晋升的资本。

    但这个消息他自己是无法送到京中,也无法让别人信任的,除非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穿针引线。

    陈庆之,天子舍人,跟随皇帝数十年的心腹,御史台侍御使,他的官职也许不够高,可他的话却足够有分量和信服力。

    陈庆之没办法私下和姚华接触,因为他是梁国的官员,可他马文才可以。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有陈庆之推动此事,便可水到渠成。

    可他马文才,从此就将和陈庆之绑在一起。

    陈庆之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对他博取好感的那些举动,一方面怀着并不完全信任的心态,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可用,索性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

    若是其他人,用这种布局的方氏一步步引他入局,也许他真会甩手而去,毕竟浮山堰也好,梁国官员的命也好,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是陈庆之,几年后就将大放异彩的梁国军神,这个赌值得他赌一赌,哪怕他现在还是个官职不显的文臣,就凭他一路上表现出的骇人本事,就足以他为陈庆之折服。

    更何况,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路走。对于官场,他只是个新丁,可陈庆之却自幼跟随梁帝身边,对朝堂、时局、帝王心思,没有几个人会比他更熟悉。

    拜入这样的人门下,也许乍看之下是他以士族之身屈居庶人之下,可实际上还是他占了便宜。

    为何不赌?

    赌了!

    所以在答应了傅歧会“尽力”之后的时间里,马文才都在想该如何弥补他和姚华之间的“裂痕”。

    “主公,那马文才又送东西来了。”

    阿单脚步沉重的拖着一袋什么进来,满脸兴奋。

    继马文才送过干净的丝绵(能做新的绷带)、大黑身上新的马具(旧的马文才收走了)之后,这是他送的第三样礼物。

    若马文才送的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姚华直接就跟拒绝了,可他送的东西都不算贵重,而且说起来姚华也需要,无法拒绝,反倒要谢谢他的“体贴”。

    就是阿单和陈思两人看到第一次送过来的丝绵,听疾风说用这个做“绷带”比较透气后,表情都不太好就是了。

    姚华的父亲是六镇边关训练新兵的将领,她从小便在军中长大,年纪再大点被发现有先祖的天赋,就更是被当做将领一般培养,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军中的做派直来直去,突然有个少年拐着弯给她送礼,让她也觉得很新鲜。

    新鲜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见马文才又送了礼来,姚华倚在门口,笑问:“这次又送了什么?之前可没见你这么高兴。”

    “是黑豆啊!大黑多久都没吃黑豆了!”

    阿单平日里负责照顾几只马,眼见着大黑有点掉膘了,比谁都着急。

    “也不知道那马文才在哪儿弄到的黑豆,这一块被水淹过了田地,别说黑豆,普通豆料都找不到。这人真不错,把大黑还给了我们,还记得念着旧情!”

    阿单说罢,将黑豆一扛,高高兴兴地往后院马厩而去。

    看见他满口称赞马文才的样子,陈思却皱着眉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马文才好生生地突然向主公示好,不知是何意?”

    姚华比他还纳闷,只能挑挑眉。

    “我担心……”陈思欲言又止,“我担心那马文才是从主公的绷带上猜出了主公是女子,如今这架势,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在献殷勤追求女人一般!

    这样的联想让陈思感觉吞了一个苍蝇,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觉得马文才看出我是个女人,在隐晦的表达爱慕之意?”

    姚华却一点就通,吃了一惊。

    “怎么会?!”

    “那主公,这些该如何解释?”

    陈思脸色不太好,“先是丝绵布匹,然后是全套的马具,现在连灾地难找的黑豆都弄了来,这般讨好,总不能说那马文才有断袖之癖吧?”

    “也许他是有什么事想求我,却不好多说?”

    姚华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只是按照常理猜测着。

    “他有什么好求我们的?如今我们身无长物,又身份不明,他们脱离险境随时都要回返,总不会想着让我们护送他们回去吧?我们可是明确表示了要离开的,谁也不会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

    陈思越想越不对劲,再想着马文才那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生怕小主公涉世不深被渣男骗了,立刻做出了建议。

    “主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我们这几天就请辞吧?也该返回寿阳了。如果陆路回不去,阿单降服的那一群水贼也派的上用场。那些都是亡命之徒,阿单原本就是想让他们跟他一起北上,去投效军中的。”

    “不等徐家那边了?”

    “徐家那边不见得会让我们跟着去北面,而且那边瘟疫横行……”

    陈思也觉得自己的解释不怎么能说服人,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姚华见陈思紧张成这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何必如此,你别先乱了方寸,待我回头亲自去问问马文才便是。”

    ***

    他们在讨论徐之敬时,徐之敬恰巧也回了盱眙。

    他们被救回来时死的死伤的伤,徐家刀客折了两人,他们被艨艟撞的内脏受了重伤,又在水中挣扎了许久,后来虽在水中找到,却已经救不活了。

    细雨救了丹参,惊雷救了半夏,其他徐家人救回了黄芪,但除了半夏只是受了惊吓又喝了水以外,其余诸人皆有或多或少的内伤,连下船都不能,徐之敬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还是亲自医治了他们,直到性命无忧只需休养,才下了船,和城中的徐家子弟汇合。

    这时候淮水上游发生瘟疫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盱眙城早已戒严,远不是马文才等人刚刚来时的样子,就连徐之敬都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不得不用了“徐氏医者”的身份,才入了城。

    现在是出城容易进城难,四门每日早早落锁,流民居住的地方每隔几日就有医官去查探,但凡在城中咳嗽了几声被听见了,都有差吏把人带走,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得了伤寒的人原本就多,一时间,盱眙城里气氛怪异,每天都有不少偷偷摸摸像是做贼一般来看病的人,生怕因为伤害被官府抓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这医馆是徐家开的,坐镇的也是徐家直系的弟子,虽不是徐雄的亲生儿子,但也大多是徐家旁支别房的医者,见到徐之敬回来了,即便他年纪尚轻,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来回报最近的情况。

    “家主现在应该在钟离郡附近,那边得了疫病的人太多了,朝廷也不管,只是让士卒封了路,不给里面的人出来。六郎原本是送药去的,结果也回不来了,现在家中才没有主事。”

    “开什么玩笑,六郎才几岁,父亲居然也把他带来了?”

    徐之敬听说弟弟徐之才居然也被带上了北面,当场惊得站了起来。

    “你们也不制止?!居然让六郎去送药?”

    “六郎原本是被安置在医馆里的,并没有人要他去,是他非要去的。他是主家,就算六郎尚且年幼,我们又如何能制止的了?留下的刀卫皆奉六郎为主……”

    徐家几个弟子苦着脸,惴惴不安道:“现在医馆里也断了药,平日里病人来看病,都没办法开药,只能开了方子叫他们到外面药铺去抓药。家主还再三催促让我们赶快再送药过去,三郎,这如何是好?”

    但凡士族,皆有祖业,徐家也不例外。和围田占泽,兴修庄园的大部分士族不同,徐家因为家学的原因,田地山林除了种粮食以外,大多种植的是药草。

    因为徐家分“医”、“药”两脉,主系学医,分支庶子大多是学药,经营家中药园或药山,所以除了身份地位比不上嫡系的尊贵,衣食却是无忧。

    几百年下来,但凡徐家门人所在的地方,大多有经营药田和药山,这盱眙也不例外。

    只是淮河暴涨之前连下了许多日的大雨,今年药草也有许多遭了灾,后来起了大水,种植的草药更是严重受损,许多都不能用了。

    更别说草药要立刻派上用场,还要经过许多加工的过程,徐家这位家主三番五次讨要家中的草药,可徐家这些门人也是叫苦不迭——库存的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今年收的还派不上用场,现在道路到处断绝要运一时也运不上来,各处都在囤积药草,又到哪里去借调能用的来?

    无奈分家发达,是依靠着主家医术冠天下的名声的,家主但有所需,家中医馆皆是从命,只是背地里肯定多有不满。

    好生生经营的“生意”,却突然变成了开善堂一般,哪个理事的会愿意?

    一抓到机会,自然是要诉苦。

    徐之敬不是笨蛋,一见家中几位长辈一副随时会哭嚎的样子,知道馆中即使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艰难,大概也差不多了,没有跟父兄一样“慷慨大方”,而是好生安抚了他们一顿。

    “这样行善下去不是事,你们且放宽心,我先去官府领个通关文书,就去钟离郡把我的父兄们‘请’回来,家不可以一日无主,他们来了这么久,也该回来歇一歇了。”

    这些人来原本就是想要徐之敬给个切实的说法,这样的“善事”还要进行多久,一听他说要请回徐家门人,一个个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徐家名声大,也总被名声所累,并不是每个人都立志要济世救人,对于大部分徐家门人而言,行医售药不过是因为生在徐家,以此为生最为方便而已。

    徐之敬也明白在这样下去,北地的徐家门人将不会再给父兄任何支援,毕竟这些产业名义上属于东海徐氏,可这么多人却靠着这些产业为生,真要被掏空了家底,谁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来做个恶人。

    他打定了主意,便连召了七八个管事的过来,有的安排侍卫,有的安排打点官府,有的要准备进入疫区防疫的药物,更多的是要求准备些钱粮物资的,他担心自家父亲和兄弟在那边缺衣少食会吃苦。

    这一番准备后,徐之敬想了想,又请人去请了马文才来。

    马文才听说徐之敬回来了,当然没有一刻耽搁。他其他几个侍卫还在岸边那船上休养,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还得向徐之敬打探消息。

    见了徐之敬,两人也没客套什么,徐之敬直接开门见山:“你那几个随扈都没什么性命之忧,惊雷受的伤最重,要养的长一点,祝英台身边那个叫半夏的小厮正在照顾他。细雨随时可以回来,但放心不下追电,便也只能请我向你带个话,说是等追电能下床了便回返。”

    马文才闻言松了口气,虽然人人都跟他说三人没事,但没听到徐之敬明确说没事,他总是不放心的。

    “还有,祝英台身边那个叫半夏的书童是个女子。”

    徐之敬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会稽学馆里不得留女人,侍女或粗使丫鬟都不能留院,你最好提醒下祝英台,别给馆里惹麻烦。”

    马文才没想到徐之敬会突然对他说这个,心中暗叫着好险,若是祝英台是被徐之敬救了,说不定现在身份也被揭穿了。

    “大概是从小贴身照顾的侍女,左右也不是什么妩媚妖艳的,惹不出什么事。”马文才定了定心神,替祝英台遮掩着,“我回去会劝劝祝英台的。”

    徐之敬很随意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之后拍了拍手,让家仆抬出两箱东西。

    他当着马文才的面打开,一箱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铜钱,已经被串好了,显然是从库房里拿来随时准备用的,一箱里面是丝绢锦缎,一匹匹码好,也是这时的硬通货。

    “徐兄,这是……”

    马文才吃了一惊。

    “我们的值钱东西大多在船沉的时候下落不明了,应该都喂了鱼。你从陆路带的都是些不要紧的辎重,身后还拖着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几个吃饭的,要回会稽去有些麻烦,这些你用作盘缠。”

    徐之敬解释着,“姚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为他准备了谢礼,一会儿家人就会送过去。”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马文才一听便知道了为什么。

    “瘟疫开始蔓延了,北面情况应该更糟。现在四处在封城,你们不趁现在走,等消息传开,你们就走不掉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拉我父兄回头,不达到目的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所以我最近不会回返学馆,贺先生那里我会修书一封说明情况。”

    说罢,徐之敬又认真地看向马文才:“那子云先生所求之事事关重大,绝不是我们几个小学子能掺和进去的,趁着这个机会,你早点抽身才是,我们将他带了一路,连命都差点没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听见徐之敬劝他早日抽身离开陈庆之身边,免得被波及,马文才也只能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明白利害,会慎重的。”

    徐之敬见马文才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表情也有些迟疑,不过没说什么,只是像闲聊般随口又提了一句:

    “这几天我就要去钟离郡见我父亲,医馆里无人主事,怕也留不了你们太久,子云先生那边不知何时离开,我也好为他准备议程……”

    这竟是要在走之前,将所有无关人等都打发走,以免给徐家惹祸?

    一时间,马文才也不知该夸这徐之敬有魄力,还是该笑他想的太简单好。

    “这我就不知道了,子云先生接下来怎么安排,不是我等会提前知道的。”

    马文才也理解徐之敬的顾虑。

    “你最好亲自去问问,他既然是来查蜡丸的,大概也要起身去阳平郡了。”

    听到陈庆之是要走的,徐之敬这才隐隐松了口气,自临川王不管不顾地使出杀人灭口的阵势之后,徐之敬就担心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会将自家当做眼中钉。

    他家不比往日,现在出仕的人太少,帮不了他们家多少,临川王要碾死他们,跟碾死一只蚂蚁也差不多。

    “我父兄心里只有救人,可我家中还有老小,不得不为他们多想一点,让马兄见笑了。”

    徐之敬也不怕马文才笑话。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耽搁,这就去找子云先生问问。”

    马文才听出他的“送客”之意,体贴的告了辞,对徐家送的盘缠也却之不恭,领着几个抬箱子的仆人就直接去了梁山伯住的地方。

    细雨不在,马文才也不耐烦处置这些钱粮,如今所有的资源,都是梁山伯帮着打理的。

    梁山伯见马文才抬了这么两大箱子来也吃了一惊,待问清是徐之敬来了,送给他们做盘缠的,也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刚出发时恨不得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徐之敬,在一番经历之后,竟细心到替他们考虑回去的盘缠这种事情呢?

    这便是患难之交显真情了。

    另一边,徐之敬派出的家仆也将作为谢礼的金饼送到了姚华住处,姚华几人听说徐之敬回来了,而且这几日就要前往钟离,心中都有些激动。

    他们之前从寿阳偷偷越过两国国境进入梁国,便是走的钟离郡燕县的隐蔽小道,再越过一座山头,就能从涡口进入寿阳境内。

    那时钟离郡虽然守卫森严,可是也不是不能过去,可如今四方道路被淹毁,桥梁也断尽,只能从修复好的官道走,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因为瘟疫的缘故,官道都被封了,进出都很困难,他们没有合理的理由,湘州将军的荐书在这时候用是给王足惹祸,根本进不了钟离。

    之前他们便想要混进徐之敬的队伍进钟离,可又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跟着徐之敬,如今听说徐之敬随时可能走,自然是又急又喜。

    送走了徐家送礼的仆人,姚华对放在案上的金饼毫无所动,只蹙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陈思了解自家的主公,若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必是要去做什么棘手的事情,心中有些忐忑,犹豫着开口:

    “主公,您是想找徐之敬……”

    “不,徐之敬是个性子有些凉薄的,我们的‘苦衷’,不见得能让他放下防备,冒着未知的危险带我们这群陌生人一起走,我只想到个曲折的法子。”

    姚华拍了拍陈思的肩膀。

    “你别担心,能不能成,明早便知。”

    陈思被姚华的话说的云里雾里,越发忐忑不安。

    ***

    深夜里,马文才处理好了一些琐事,安排了疾风值夜,便早早地休息了。

    他要想办法交好姚华,在不刺激到他、也不让他感到威胁的情况下,说出傅歧的请求,还要在这几日安排好队伍里的事情。

    子云先生准备亮明前往阳平,他一介白身跟着一位侍御使出发显然是不合适的,那这几日他就要和梁山伯商量好南下的行程。

    还有受伤的几个侍从,少不得要在马车上颠簸一阵,这伤药和照顾的人手……

    他越想越是头疼,加上几位得力助手不在,这几天找马具也好,找黑豆也好都是亲力亲为,也颇有些劳累,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就在他睡得正酣之时,突然感觉身上一沉,脸上也贴上了什么冰凉的东西,顿时浑身一震,猛然睁开了眼睛。

    马文才向来浅眠,这样半夜惊醒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再加上身上不能动,还以为遇见了“鬼压床”。

    可只是刹那之后,他便感觉到了不对。

    这压着他的“鬼”,竟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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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

    扮猪吃虎

    既然是热的,便是人,然而对于马文才来说,比起被人“压”,他更情愿被鬼“压”。

    压着他的人明显不是来欣赏他的睡姿的,一进了屋中就拍打着他的脸试图让他醒来,这也是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到脸上一凉,身子也发沉的原因。

    马文才睁开眼睛,正准备喊疾风护他,嘴巴上立刻被压上了冰冷的手掌,那掌心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粝,磨得马文才嘴唇有些发痒。

    ‘是男人’。

    他的心里如此分析。

    ‘还是个会武的男人。’

    “嘘,别叫。外面的疾风给我打晕啦,你现在叫只会把隔壁的祝英台叫醒。”

    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笑意。

    姚华?

    马文才身子一颤,是真的害怕了起来。

    难道他“投其所好”的计划没有奏效?因为怕知道了他的某些秘密,所以他选择半夜“杀人灭口”?

    他武功这般高,疾风没示警就已经晕了,他其他三个侍卫现在也没回返,徐家这是医馆不是武馆,若姚华真想杀人灭口,谁能救了了他?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马文才并不是战斗力渣五的弱鸡,脑中求生欲望占据了顶点,立刻曲起膝盖,想要让身上的姚华感受到敌意避开。

    但姚华的实战经验也不知高过马文才多少,马文才屈膝撞她,她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把身子往下一压,整个上半身贴在了马文才身上,另一只手往后一探,直直探向马文才的膝盖。

    马文才只觉得膝窝上某处被一股凌厉的劲道一弹,整条腿都软了下去,从大腿到脚趾都又麻又酸,根本提不上劲了,更别说继续攻击。

    他抬起来准备推开姚华的两只手也被姚华一手一只按在了身侧,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控制的动弹不得,唯一的好处是嘴巴能动了。

    “姚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马文才低声冷喝。

    “你先冷静下!”

    姚华也有些头疼,这人怎么跟要挠人的猫似的!

    “我找你有事,不便明谈,只好半夜里造访。你那侍卫如此护主,不会让我这么找上门来的,所以我只好把他打晕了,过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

    马文才听到这里,虽然依旧将信将疑,但心中的恐惧至少去了不少,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那你放开我,不能好好说话吗?”

    屋内昏暗,姚华也看不清马文才脸上的表情,只能迟疑着松开了双手,翻身坐到了一旁。

    马文才右腿酸麻不能动弹,并不能起身,只是调整了下呼吸,尽量保持着冷静问道:“姚将军深夜造反,到底有何指教?”

    他单刀直入了,姚华反倒觉得有些头疼了起来,把头发揉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

    “马文才,你对我的身份,猜出来多少?”

    马文才脸色又是一白,差点以为姚华知道他和陈庆之看出他是元魏贵族有意讨好了,这样的惊惧让他呼吸不由得粗了几分,虽说黑夜掩饰了他的脸色和表情,可这呼吸却是掩饰不了的,姚华的眸色顿时就深了几分。

    “果然,你知道些什么。”

    她用的是肯定句。

    “是从那绷带上看出来的吗?”

    姚华却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只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女人的身份,不过她没有自恋到跟陈思想的似的,认为马文才会因为这个真的对她芳心寄托到无事献殷勤,所以她才越发好奇马文才这一阵子的变化。

    马文才不愿把陈庆之扯进来,硬着头皮自己顶了,模棱两可地开口:

    “是,也不是。”

    “咦?我还有其他什么地方能让人引起怀疑吗?”

    姚华一直自诩是祖传女扮男装,经验丰富动作大方,绝不会轻易被人看出,这下倒越发好奇了。

    “你快给我解解疑惑,免得我以后行走,再被其他聪明人看出破绽。”

    “养移体,居易气,你的掩饰虽然高明,但总有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你知道我看出来了,日后怕是也不会有多少接触了,现在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你准备杀我灭口?”

    马文才绕了几个大圈子,又战战兢兢地开始试探他的来意。

    “看不出来,你倒经验丰富,还能从我的行为举止里看出不同。”

    姚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马文才还算健壮的身体,摇了摇头。

    都说南方不如北方奔放,男女之间要守礼的多,看样子也不是全然如此,这马文才能从“经验”看出男女区别,怕是“阅女无数”,啧啧啧,真是真人不露相……

    “……”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这个能用“经验丰富”来形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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