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明他们都在看她。

    丙科并不如甲科那边受到学馆重视,所以来“学前发言”的只是个学馆里的助教,他大概也被提点过,虽着重夸奖了下祝英台的字和算学,但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的特殊对待,只是希望她能多多“帮助”其他学子。

    有些人听了这位助教的话当场就“嗤”出声来,倒让这位年轻的夫子和祝英台都有些下不来台。

    这助教心里也是门清,会稽学馆今年来了不少人,但大部分是奔着“天子门生”去的,多被分在甲乙两科,丙科人数虽有增减却没什么棘手的人物,都是些老生,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而且这祝英台出身乡豪却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说完几句面子话就走了。

    所以这上午的书学课,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祝英台准备的纸笔甚至都没有拿出来写上字。

    到了中午,讲士们罢课让学子休息,祝英台绷着的神经才算是微微放松了一点。正好又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一直担心主人在丙科吃苦受罪的半夏更是早早将食匣抱了过来,伺候祝英台用饭。

    可当那四层高的食匣被送进课室之后,祝英台却连筷子都举不起来了。

    根本食不下咽啊!

    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吃啊!

    他们都不吃饭的吗?!

    “是不是我食匣大的太夸张了?”祝英台悄悄伸过头去,对着同样女扮男装的半夏小声嘀咕:“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这还夸张?我今天看到风雨雷电捧着两个食匣去了东馆!”半夏表情有些倨傲地扫了四周一眼:“主人不必管他们,他们都是寒生,馆中只管早、晚两饭,中午不吃东西也是有的,见不得别人吃饭。”

    “只管早晚?那午饭怎么办?”

    祝英台吃了一惊。

    难道不是一日三餐吗?

    她在祝家庄也是一日三餐啊,祝英台他娘和祝家人都是一日三餐!

    “主人,寻常人家都是只用早晚两餐的,便是士门中,也不见得都是一日三餐,灼然之族会有四时点心,我们家好歹也是有些门第的人家,自然是三餐。学馆里有地方上供给食宿,可是这些人哪里都能按士人的标准供给,都是两餐。”

    半夏对于这些事,倒比祝英台更清楚些。

    “住甲等学舍里的人食宿是要另外收钱的,我们祝家庄又不缺钱,主人的饭食和马公子一样,都是最好的。我们家里都没带厨子来,吃甲舍里做的,已经不算兴师动众的了。”

    言下之意,甲舍之中不乏将家里厨子都带来另开小灶的,祝英台吃“精品大锅饭”都算是委屈。

    这下,祝英台虽然肚子饿的咕咕叫,可是用起饭菜来依旧食不下咽,她发誓她夹起肉的时候还听到了好多声咽唾沫的声音!

    真的没有人吃中饭啊!最多有人啃几口饼就点凉水!

    祝英台一顿中饭吃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这种地主老财在包身工面前炫富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鬼啊!

    就这么三两口胡乱吃完了饭,祝英台总算在半夏的伺候下漱了口、净了面,还未松口气,突然斜地里插过来一声冷言冷语。

    “你这样的,何必来丙科!来炫耀你的身家吗?”

    祝英台吃的“万众瞩目”,心中已经抑郁不已,她为来西馆的事还跟马文才吵了架,现在却被人如此讽刺,原本有再好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更何况她也不是包子,被人如此讽刺,顿时抬起头来,向讽刺者看去。

    正是那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书生。

    “甲科有说寒生不可入读吗?”

    祝英台冷着脸反问。

    那人没想到祝英台居然会理他,愕然之后摇头。

    “并无。”

    “甲科尚且不歧视寒生,你们丙科居然还歧视士门?你是天子还是馆主,能管什么人可以读丙科,什么人不该读?”

    祝英台义正言辞,眼神清澈。

    那书生顿时被噎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回去。

    祝英台言语犀利,声音又清亮,她刚刚吃饭的动静本来就吸引了不少人,这国字脸的书生平时大概人缘也不太好,刹那间哄笑声此起彼伏,有的更是叫了起来。

    “伏安,你快帮我看看,我家那幼弟能不能读丙科?”

    “哎呀呀,有人被人从第一的位子拉下来了,连第二都没了,心里不快活咯!”

    祝英台这才知道这个书生叫伏安,看着他脸色铁青的样子,祝英台又有些莫名心虚,摸了摸鼻子道:“我一日三餐惯了,并不知道你们只吃两餐,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炫耀啊!”

    “好一个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入乡随俗?”

    什么鬼?

    读个书还要她拜码头?

    祝英台纳闷地眨了眨眼。

    “哼!”

    见这新来的丙科第一竟“不屑”和他说话,伏安咬着牙瞪了祝英台一眼,憋闷地拂袖而去。

    第25章

    越挫越勇

    “主人,不必理他,这种阴阳怪气的人和他说话都是脏了你的身份。”

    半夏本来就不理解自家姑娘好生生为什么来丙科,现在见她被人当面刺了一通,心里更是生气。

    等伏安走了,她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刚刚伏安从祝英台身边踩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这才提起食匣问安告退。

    课室中许多学子原本还在看热闹,对着伏安热嘲冷讽,可等伏安一出去,半夏跪在地上擦拭祝英台身边根本不存在的“污渍”,许多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气氛又变得古怪起来。

    祝英台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半夏是她的贴身侍女,到处擦擦整整已经是寻常事,见她领着粗使下人提着食匣走了祝英台还松了口气,庆幸总算摆脱了“一人吃饭全班围观”的尴尬。

    午休之时,课室中大多数人都在三两闲谈,还有一些趴在案上小憩的,和她读书的时候并无什么不同,无奈不少人对祝英台还是一副探究的神情,让从来没有过转学生经历的祝英台生出了烦躁之心。

    你要对我好奇你就上啊!

    先来和我搭话啊!光盯着我算什么事啊!

    为了平复情绪,也为了排解午休的空闲,祝英台无聊地抽出一张纸,机械的在纸上练起字来。

    没一会儿,纸上就写满了诸如“静”、“忍”、“恒”、“宁”以及“靠”、“凸”、“蛋”……还有“疼”?

    被祝英台一笔好字不知不觉吸引过来的学子们有些茫然。

    这位公子哥是想吃蛋了吗?

    他哪里疼?

    “祝郎的字,真是让人好生赞叹。”

    面目普通的“邻座”真心实意的喟叹着,眼神几乎无法从祝英台随便书就的字迹上移开。

    祝英台的字是连马文才都佩服的,更别说丙科一干几乎没有什么名家名帖可以临摹的寒生。

    士庶天别之下,以秘书郎、舍人等清闲官职起家的高门士子往往都是一手极漂亮的字,而且大多用的是渐渐变化而大成的楷书和行书;

    而作为吏员和浊官的寒士要劳心于案牍之上,字迹要求工整简洁,多用的是隶体,所以很多吏门学子善的也是隶书。

    然而但凡有志向的学子都是兼习隶、楷,毕竟有不少人都存着一飞冲天的梦想,不甘永远只做个小吏,这些人练起字来往往极为刻苦,却总是不得其法,概因名帖难寻,只可仿形不可仿神,到最后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于是祝英台一开始写字,哪怕他们心中有各种顾忌,还是不约而同的凑了上来。

    祝英台写字纯粹是下意识反应,等被刘有助一句话唤醒时,才猛然发现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看到祝英台看他,刘有助躬了躬身。

    “在下刘有助。”

    “在下上虞祝英台。呃……谬,谬赞了?”

    祝英台有些无措地回应着刘有助的夸奖。

    “祝郎,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对于自己的“企图”,刘有助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可一看到面前这么好的字,再见附近好多人已经是跃跃欲试的表情,鼓起勇气直接“先发制人”地开了口。

    能不请吗?

    祝英台心中比他还七上八下。

    “呃……你,你说……”

    “祝郎的墨宝,可否赠,嗯,可否借在下观摩一晚?”

    刘有助眼神炽热的看向祝英台桌子上的练字之纸。

    “你说,这个……”

    祝英台的眼睛随着刘有助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前面几个字还算正常,后面赫然映入眼帘的皆是“凸”、“靠”、“蛋疼”等字,饶是今天已经被围过瘾了的她,待看到自己在纸上写了些什么,还是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了个去,幸亏这些古人都不懂!

    祝英台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的吐槽字,石化了好一会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开口。

    “这个……不太好吧?”

    看他的态度,像是要照抄了供起来的样子,这种东西难道还要传抄出去吗?万一一不留神传到后世,岂不是要把考古学家吓死?

    她话音刚落,众人“噫”了几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四散而去。

    被间接拒绝的刘有助站在祝英台的面前,一张脸皮又红又白,可他偏偏不是伏安那样的性子,虽然窘迫的让人有些同情,却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过了半晌,他表情有点可怜地呐呐道:“是在下,在下多想了,见这字写的极好,起了非份之心……”

    啥?非份之心?

    祝英台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字,也跟着脸红:“呃,呃这字,呃,真的写的不好。回头我给你写几个好的。”

    刘有助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被祝英台当面泼了盆冷水,如今祝英台虽然说了她会再给他写几个好的,也只当是她为了给他留点面子,并没有当真。

    但这现成的台阶已经递上来了,刘有助也迫不及待地顺着台阶就下,连连道谢之后,顶着众人嘲笑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到了下午,书学讲士们的“书”道论述,说的祝英台是昏昏沉沉,这些基础中的基础原身早已经就学过,祝家的《笔阵图》比这些讲士讲的课更加精妙,祝英台现在的感觉,就跟书法大师跑回去学小学生毛笔字似的,也难免会困倦。

    等到第一天的课完,祝英台立刻收拾起东西,甚至没有等半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西馆。

    她跟背后有鬼追着似的,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就这么一路小跑着奔回了甲等学舍,直到看到那一道熟悉的分隔围墙,才堪堪停住了脚步,靠在墙上微喘。

    “祝英台,你怎么了?”

    抱着一堆杂物正从外面回来的梁山伯,远远见着祝英台摊靠在墙上,惊得一声轻呼。

    甲科比丙科下课要早的多,梁山伯向来不求拔尖显眼,今天又有马文才和褚向这样吸引人注意的新生,所以他这一天过得是不显山不露水,颇为悠闲。

    “嗷呜……”

    祝英台内心里一阵哀嚎。

    她现在就想静静,好不容易歇一下,却见“命定恋人”凑了过来,这么巧的画风,除了主角光环还能有什么?

    “我走的有些急,歇歇。”

    祝英台缓缓直起身子,挤出一副笑脸示人。

    和处处照顾她感受的马文才比起来,这个老好人梁山伯此刻与她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自然还要注意点形象。

    尤其咳咳,这个还有可能是她未来对象,更是不能自己崩了自己的人设。

    “既然没什么事自是最好,要是祝兄身子不适,最好还是下山去趟医馆。”

    梁山伯善解人意的没有多问,只是将杂物往上又提了提。

    “没那么严重!”

    祝英台摆了摆手。

    “你去忙吧。”

    梁山伯浅笑,依言离开。

    “呃,梁山伯,等等!”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复又出声喊住了他。

    前方的梁山伯不解地回头,只看见祝英台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

    “你中午吃了吗?”

    “吃了。”

    梁山伯被问的有些发蒙,点了点头。

    “不是说馆中不给生徒提供午饭吗?”祝英台问,“难道甲科的生徒可以例外?还是你也另外交了钱,起了甲舍的小灶?”

    “在下哪里有那样的闲钱。”

    虽然祝英台问的直接,但梁山伯还是笑得温文,并没有什么不悦。

    “在下饿的快,一日两餐实在不济,好在家中还有几亩薄田,每天中午用上几个胡饼还是够的。”

    哦,自带干粮。

    祝英台了然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追问:“那东馆那边的寒生里,有中午不吃饭的吗?”

    甲科里的学子虽然大半是士族,但还是有寒生读书的,既然士族食宿比别人更好是因为额外给学馆里交了补贴的钱,那些读丙馆的学生恐怕大半和梁山伯一样,没这样的“闲钱”。

    这一段话问的莫名其妙,换了个脾气不好的或者心思敏感的,怕是早就甩手走人,也就梁山伯沉得住气,答得认真仔细。

    “是,寒生里,中午不进食的,倒在多数。”

    祝英台听到了梁山伯确定的回答,定定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的躁郁之色倒去了大半。

    “我明白了,谢谢你,梁山伯。”

    梁山伯微微颔首。

    “虽不知祝兄明白了什么,但想来你第一天在西馆上课,定是很不适应。”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在西馆读书哪里算是吃苦,只是有些格格不入罢了。横竖众人看着我吃,比我看着众人吃却自己没的吃要好的多。”

    祝英台听到梁山伯的话之后,也渐渐解开了心结,叹道。

    “真正辛苦的是甲科那些人。”

    她再不适应,能比寒生去士族的地盘更不适应吗?

    像是梁山伯这样的学子,都能若无其事的饿着肚子看别人吃喝,如今她是被别人看的那个,才被人看看,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祝英台的话让梁山伯心中一震,再将那些蛛丝马迹串了起来,立刻整理出了一条脉络。

    可她的话里隐含的意思实在太超出他的价值观,以至于梁山伯愣了好一会儿,才平静道: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也不必想太多。”

    祝英台满肚子心事,对着梁山伯点点头,目送着他和自己分道扬镳,去了傅歧小院的方向,这才往回走去。

    然而当她回到院中,还没有走上几步,又径直撞上了一个人。

    祝英台揉着脑袋,抬头一看,正是身后跟着风雨雷电的马文才。

    还说她不是主角的体质,这随便走走就能撞到剧情人物的体质!

    谁说她不是主角她和谁急!

    马文才大概是回院里拿什么东西,风雨雷电手中都捧着细软,祝英台原本还在和马文才怄气,可今日去了丙科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再看到他就有些说不出来的伤心。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真要走,扁了扁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马文才素来是心高气傲的性子,更别说祝英台拿了丙科第一,让他被馆中闲言碎语缠身,足以让他生出不悦。

    可他心目中的祝英台却一直是冷傲如霜的印象,如今一见祝英台居然一副小可怜模样,再想到梁山伯之前话中语意未尽之句,不知为何心底一软。

    “你,你今日可还好?”

    罢了,她也向自己先道过歉,就当还了。

    谁料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祝英台顿时情绪大起,抓着他的手臂就嚎了起来:“呜呜呜呜不好,一点都不好!丙科不好不好!”

    “呜呜呜他们都不理我,还老是盯着我看!”

    “他们中午不吃饭,看我吃饭像是看怪物!”

    “我对他们好他们觉得我是坏人,我对他们不好他们觉得‘你看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子对我们’,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呜呜呜呜,我在西馆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感受到手臂上的温度,耳边是祝英台孩子气的“告状”,马文才的嘴角渐渐扬起,已经软绵绵的心肠又软了几分,连声音都放得极为和缓。

    “丙科既然不好,那你不要去了。我和馆主说说,让你补考一场,你和我们去甲科入读吧。”

    那种一群弱者抱着取暖的地方……

    祝英台抓着马文才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来,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做逃兵!我要留在西馆。”

    马文才柔软的表情顿时一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留在西馆。”

    祝英台倔强地捏紧了拳头,像是个即将奔赴疆场的战士一般宣誓。

    “我现在走了,他们越发觉得我只是去‘玩玩’。”

    她要让他们知道,士族不是个个都是随便玩弄别人珍惜之物的混蛋!

    ‘那你抱着我手臂哭个屁啊!’

    马文才只觉得自己一腔柔软都喂了狗。

    他觉得自己刚刚才养好的“气”,再度出现了要崩塌的征兆。

    这祝英台有毒。

    “风雨雷电,我们走!”

    第26章

    多管闲事

    虽然第一天情绪低落,但祝英台第二天还是早早起了床,并且吃的饱饱的出了门,她决定试试看中午和其他寒生一样中午不吃饭。

    要是她实在熬不住,干脆就考虑以后中午躲着其他人找个角落里吃算了。

    半夏是完全无法理解祝英台的行为,在她看来,他们家的姑娘自从进了会稽学馆以后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可是祝家庄严格的规矩让她没办法对此提出质疑,只能任由祝英台“乱来”。

    谢绝了半夏相送的好意,祝英台自己裹着个书囊,向着西馆出发了。

    和昨日一样,西馆入口处还是很多小孩子在打打闹闹,但不同于昨天的是,祝英台刚刚进了西馆,就有一大堆小孩子围了上来。

    当发现祝英台没有带任何侍从时,他们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她的身边,每个人都用期待又充满*的眼神看向她……的袖子?

    祝英台从没有被这么热烈的包围过,她有些被吓到的环顾着面前的孩子们,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好像是她昨天给了几个琉璃子的孩子?

    “今天还有琉璃子吗?”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皮肤也很黝黑的孩子仰着脸问:“他们说你昨天在这里给他们的。”

    琉璃子其实只是些纯度不高的玻璃球,是祝英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玻璃的制造水平时得到的“样品”。这时代琉璃制品并不算太珍贵,西域有匠人可以大量制造,北方的魏国甚至有皇帝制造过琉璃做的屋子,马文才也有带纯色琉璃的灯。

    祝英台会留下一堆琉璃子,不过是因为它们像她前世玩的玻璃弹珠,留下来做个念想罢了,这原本是做琉璃簪头的原料,净度倒是不差。

    但这东西谁也不会揣一身上不是?

    于是祝英台摸遍了袖袋,也只找出两三个剩下的琉璃球。她摊开手掌让他们看了看。

    “你们想要这个?”

    所以才围在这里?

    祝英台有些无语地看向面前或大或小的孩子们,正准备开口说明自己没那么多的琉璃球,手上已经一轻。

    几个孩子看她没有给他们的意思,竟出手抢了!

    个子高的那个男孩子出手最快,当下抢了一个,其他几个身手灵敏的也都在祝英台掌中拿走了其他的。

    几个抢到琉璃子的孩子当场拔腿就跑,在祝英台还没注意到的时候,这群孩子们已经跟着当头几个拿到琉璃的孩子跑出去老远,边跑还边回头看,怕她追上来。

    祝英台被这种变化惊得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想要过去拦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将他们拦了下来,并阻住了西馆的出口。

    “把东西还回去。”

    拦住出口的人身形高大,声音低沉,几个孩子被拦了下来就想改道逃跑,却被那人抓住了为首的黑皮肤小子,紧紧按在了原地。

    “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被抓住的男孩子一声惊叫,“又不是拿了你的东西!”

    “梁兄!”

    祝英台已经赶到了近处,看到拦住他们的是梁山伯,又惊又喜。

    “你怎么来了西馆!”

    然而梁山伯没有马上搭理祝英台,而是用严肃到可以吓哭小孩的表情一直盯着面前的孩子。

    他原本就长得成熟似成年人,身形又很高大,这样板着脸一副不好糊弄的样子,几个男孩子就先生出了胆怯之心。

    “我,我们听说有人在这里送琉璃子……”一个小孩哆哆嗦嗦说:“我们只是跟来看看。”

    “我看到的不是这样。”梁山伯拉起那黑皮肤男孩的手腕,手上一用力,逼着他露出了手中攥着的琉璃子。

    “我看到的是你们从他手里抢了这些东西。”

    作为事主,祝英台在一旁反倒有些尴尬,因为她自己倒还没有梁山伯这么生气,毕竟在她看来,琉璃子这种玻璃弹只是拿来把玩的小东西。

    这下子,一群孩子开始害怕了,有几个见势头不对就跑了,那黑皮肤小孩大概在孩子们之中有些威望,还是有不少人留了下来,用可怜巴巴地眼神看着祝英台,希望她能说说话。

    祝英台张口欲言,却被梁山伯直接打断。

    “这琉璃子虽不是金银,在外面却可以换米两升,按律,盗士人之钱三百以上,脸上要刺字涂墨,服役千里。你今年已有十余岁,到了可以流放的年纪,偷的还是士人,你想去见官吗?”

    梁山伯的脸色坏得不能再坏,环顾四周一圈。

    “还是你们都想去见官?”

    “你放开我,我们还他就是了!”

    那黑皮肤小子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松手任由琉璃子落在了地上。

    其他几个拿了祝英台琉璃子的小孩听了之后更是害怕,有几个已经抽泣起来,跪着捡起地上的琉璃子,捧着手中的琉璃子还与祝英台,求祝英台宽恕。

    他们都只是孩子,读的仅是丙科,并不懂《楚律》。

    这边的阵仗实在太大,又在西馆的入口处,此时许多人正准备上课,一群小孩子和大孩子却被梁山伯堵在了门口,不便进入。

    这些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地上一群小孩跪向祝英台,顿时他们看向祝英台的脸色也就不太对。

    也许是物伤其类,有几个知道祝英台是什么人的,当场就叫了起来:“士族了不起吗?来西馆上课就可以耀武扬威?!你们几个跪他做什么,起来!”

    刹那间,群情激奋,几个小孩子看事情闹大了,却抖得更厉害了。

    “祝兄,你拿着琉璃子先走吧。”梁山伯见祝英台被人指指点点,叹息着说道:“这事情我来处理。”

    他来处理,至少祝英台不会恼羞成怒之下报官。

    谁料祝英台虽然脸色难看,却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地上几个小孩子脸色都脸色煞白,然而祝英台只是伸手拿回琉璃子,再将他们从地上扶起而已。

    她定了定神,有些难过地开口:“昨天我给你们琉璃子,是因为你们很热心的为我指路,又向我说了不少西馆里要注意的事情,在你们对陌生人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知道陌生人会回报你们什么,所以我很感激你们,琉璃子并不是酬劳,而是我的心意。”

    她看向面前这些脸上尚有稚气的孩子,表情更难过了。

    “可今天,我觉得我的心意被看轻了。”

    昨天拿到琉璃子的几个孩子早已经跑了,留下的都是今日抢琉璃子的大孩子一伙儿,均是低着头。

    “你们那么有钱,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随便送人,今天却为几个琉璃子为难小孩子,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西馆外响起。

    是谁在蓄意挑起矛盾?

    梁山伯眼睛微眯,目光向着门口发出的声音的方向扫去。

    “仗势欺人?为何士族视我们卑贱,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眼睛长在天上吗?”梁山伯毫不犹豫地斥道:“不告则取即为偷,更何况抢乎!士族有财,便是出手去抢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财,我比你穷困,便可以去抢吗?”

    几个义愤填膺的寒生欲要再言,可看到梁山伯的眼神和发冠后纷纷噤声。

    儒衫而戴黑冠,是甲科生的装扮。

    “今日我若不在这里,他们已经得手走了。”

    梁山伯的愤怒被自己控制在一个很冷静的范围内,但身子还是有些微微的颤抖。

    “今日他们得了甜头,他日便会做的更加趁手。饱读诗书的强盗比目不识丁的窃贼危害更大,天子设五馆,供给食宿所费,是为了教出一群强盗吗?你们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寒生即便读了书,也改不了劣性,只懂去偷去抢么?”

    “梁兄……”

    祝英台有些担心梁山伯的状态,出声安抚:“我不会因为几个人,去打翻一船的人,你别激动。”

    “我们不要你假惺惺!我们要知道你是士人,昨天根本就不会给你指路!”

    那黑皮肤的小子眼神凶狠。

    “你不过把我们当做玩物,心情好的时候丢几个子儿,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意揉捏。送官就送官!”

    “仇三,你少说几句!”一个书生费力从梁山伯的身边挤了进来,对祝英台一揖到底:

    “还请这位仁兄休要听他的气话,他会这么说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家还有个卧病在床的阿爷,平日里馆里的供给都是省着托人带回家,会做这种事,也是……也是,哎!”

    几个知道仇三家里事情的学子也纷纷求情,七嘴八舌的说着他家里的事。

    加上那些小孩子们实在是害怕,立刻将整件事情都全部倒了个干净。

    其实事情也不复杂,这孩子家中原本有租种士门的良田,可他父亲意外摔伤了腿,耽误了田地的耕种,于是家里租来的良田就被乡中的士门全部收了回去。

    他父亲原本将那田的秧苗都插了,却还没等到夏天就全部被收走,家里没了当年的收成,他父亲又没钱治腿,一条腿活活烂掉,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卧在床上半死不活。

    琉璃子虽在祝英台眼中不值钱,可拿上几个去换米,请个乡医看上一看,已经是足够。

    琉璃子要拿的多,说不定就能救条人命。

    仇三在学馆里小孩子中年纪大,原本家里有田可种过的不算差,也有不少跟随他一起玩的孩子,可他们家中一个比一个贫寒,出了这种事,也帮不了他什么。

    昨日他们听其他孩子说西馆如今来了个冤大头,便把主意打到了祝英台身上,想要替他谋些“医资”。

    只是他们太心急,仇三又仇恨这些士人,祝英台还没说给不给,就已经下手去抢了。

    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将他的凄惨极力陈述。

    挤在门口观望的人,也只能寄望于祝英台能够动一动恻隐之心,不要去主动追究责任。

    那黑皮肤的小子原本眼神凶恶,态度恶劣,可随着众人将他家中的苦难诉诸于众,东一句西一句在所有人面前抖了个干净,他那凶兽一般的眼神越发凄凉,到后来时,眼神竟比听到要让他送官时更加仓皇。

    祝英台看着刚刚还凶狠冥顽的孩子,突然惶恐的犹如一只无助的小兽,心中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可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也许情愿去黥面,也不想要在众人面前被撕开心底不甘的伤疤,博取别人的同情吧。

    “罢了。”

    祝英台让梁山伯放开了那孩子。

    他们这样的人出门是不带铜钱和金子的,都是下人帮着保管,所以她把所有的琉璃子都塞到了他的手里。

    “都给你。”

    “世道不公,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坏人,即便是士族,人和人之间也有不同。寒门之中就没有恶人吗?”

    在仇三仓惶的眼神中,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

    “越是这样不公的世道,越不能屈服啊,别让自己变成和他们一样坏的人。”

    第27章

    生来不凡

    说实话,大部分人是没想到祝英台这么好说话的。

    五馆在大势所趋下渐渐式微,馆中士门学子日渐稀少,即便是有,也大多是傅歧那样眼高于顶的公子,哪怕一个次等士族,也和他们泾渭分明到几乎平日里不接触的地步。

    就如同士族将寒生妖魔化一般,寒生也是将士族们妖魔化的。几百年来的压迫,已经让不少寒门出身之人天然就对士族产生了畏惧和不信任。

    那么多人求情,不过是想要祝英台“高抬贵手”,可真当她高抬贵手了,他们又有些不敢置信。

    士族也有人性吗?

    士族也懂怜悯吗?

    祝英台又一次被这种“惊讶”引得有些发堵,刹那间她的善意就好似大众之下的作秀一般虚伪,这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姑娘尴尬症都快犯了,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她跟梁山伯匆匆告别,飞一般的离去。

    看着祝英台离去的背影,梁山伯环视四周,直到大部分人都已经散去,才拉着那几个孩子去了不显眼处。

    和祝英台不同,他并不能将这件事当做“笑谈”。

    这些孩子们心中有些害怕这个看起来宽厚但眼神却可怕的“叔叔”,可却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乖乖被他带到了角落里。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今天很莽撞?若不是祝英台心肠软且是新生,我又先拦了你们让你们将东西还回去,要是你们真带着东西跑了,哪怕她不报官,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学馆里也不会饶过你们的。”

    梁山伯语气慎重。

    “到时候你们抢盗之罪已经坐实,官府并不会听你们的‘苦衷’。仇三,你想要因为自己的苦衷,害了这么多同窗吗?你的家人也会受到株连。”

    若论“苦衷”,丙科这么多寒生,每个人几乎都能吐出一箩筐的“苦难”来,对于贫贱人家来说,贫贱就是最大的苦难。

    为了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而把现在所有的都失掉了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几个孩子后怕地看了仇三一眼,而仇三则是满脸懊悔地不住摇头。

    他们现在是想一想都觉得恐惧,那时他们是怎么会觉得拿了就跑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就因为那士子瘦小温和,看起来就好欺负的样子?

    就因为他看起来有钱,不会在乎那几颗琉璃珠子的样子?

    简直跟鬼迷了心窍一般。

    “多少吏门寒生,要耗费多少的努力,才能在贫困之际维持住气节,然而毁掉它,只不过一瞬。”

    梁山伯看着面前的孩子们,眼神淡淡。

    “我的父亲曾是山阴令,我幼时看他断案,有多少人便是用自己贫贱而别人富贵的理由让自己心安,铤而走险做出终生遗憾的事情。你们要明白,如果士族各个都是吸人血的怪物,你们也就根本不会有在这里吃饱了肚子读书的机会。”

    五馆虽是天子下令建起,可五馆里一应所需都是地方上供给,所谓地方供给,其实大多是在学馆馆主的走动下,由不少士门出钱“资助”的,官府里的官吏只进不出,哪里有那么好心?

    “我们错了。”

    一个孩子羞愧地低下头。

    “我们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明白就好。光识字会读写有什么用,人得先有羞耻心。”

    梁山伯叹了这句话,表情也柔和了下来,他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钱袋。

    钱袋里钱不多,不过几十枚铜钱而已。

    梁山伯取了几枚出来,将剩下的连同钱袋都递给了仇三。

    “你最好找个可靠的人去帮你换琉璃子,免得被人当做窃贼。这些钱暂解你的燃眉之急,拿着做盘缠回家。今日事情闹得大,你暂且回避一阵子,我去替你请假,你去找个乡医看看你阿爷的伤吧。”

    如果还留在这里,闲言碎语也会逼得这孩子无法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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