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细细碎碎,轻轻柔柔却温热的雪,如月光一般挥洒。

    在烛光之中,雪从湖落到山,缓慢地,细碎地,全部覆盖。

    她抓紧他的衣裳,轻声咬着唇,却听见青年低声的一句:“没事的。”

    没事,她可以松开唇。

    细碎的呢-喃声从她唇-齿间溢出来,明明雪温柔,很温柔,从湖延绵到山的时候甚至更轻了些。可她还是有些抑制不住,手不断抓紧青年的衣裳。

    青年的手指是微凉的,比雪要凉一些,从她的衣衫上划过时,她颤了一瞬。随后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很轻,很淡,像是三月早春的光。

    她不知道雪到底落了多久,只知道雪一直不住地落,深深浅浅。

    烛火轻轻晃荡着,是湖,是山,是水。

    ......

    一株细弱的花生长在雪地之上,冬日的光浅且淡,却还是映亮了那一株花。

    风吹过雪原,淡淡的光不住地摇曳,细弱的花陷入一片旷日持久的温柔。

    雪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望眼都是雪白的一片。

    那株花被雪一次一次覆盖,随后在一瞬间,在雪落在最高处的山峰的一瞬间——

    遇了春。

    ......

    雪最后停了下来。

    昏暗摇曳之间,她听见他回应的一声:“小婳。”

    她望着他,望了许久,就那样将自己望进余生。

    嗯,她是小婳。

    她贴在青年耳边,在颤声之中垂下眸,终于轻声唤了那么一句:“夫她总是想起从前,那是上一世了。因为宫中的事情,他常常很忙碌,有时一连三月她们都见不着一面。

    当他们许久未见,他再从外面回来时。那个她总是忍不住提起裙摆奔去寻他,然后在和他只隔着一扇门时,那个她会脚步一顿,随后停在门外细致地整理好衣裳。

    待到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了,那个她才会推开门望向他,最后在他清淡的眸光望过来的一瞬间,故作端正地唤一句‘夫你看,在时光的缝隙里,是她笨拙的爱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花,那些被压抑着长大的花,不一定都开在万物复苏的春日,可能也开在一片白皑的雪中。

    她愿意当他的花。

    作者有话说:

    春嫁篇结束~

    下一个番外是四人组,应该休息一两天再更~

    第124章

    四人组(一)

    ◎知道她睡着了,他才轻轻向后看了一眼。◎

    橘糖其实不太记得儿时的事情,

    她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公子身边了。除了她,还有莫怀和寒蝉。

    寒蝉同她差不多大,莫怀比她和寒蝉都要大一些。莫怀比她先到公子身边,

    然后是她,

    最后是寒蝉。

    她记性其实不太好,

    后来关于她的很多事情都是莫怀和寒蝉告诉她的。例如她叫什么,她家乡是何处,那里都有什么......

    但她记得寒蝉。

    寒蝉是被一方月白的披风包回来的,

    她看着公子和莫怀打开披风,里面的寒蝉满身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嗯,

    这还是昨日莫怀没收的她的话本子里面写的话。她看着那个血人,觉得用在这里很贴切。

    公子的院子并不大,大多数房间内都放着偌大的书架,书架上面满满当当都是书。她是院子中唯一一个有房间的丫鬟,最后不知怎么的,

    寒蝉就被安置在了她的房间中。

    她没有异议。

    莫怀为那个血人处理好了伤口之后,告诉她这个人叫‘寒蝉’,

    她看着躺在她床上的......人,想着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她那时望着莫怀,

    莫怀还没有日后那般冷漠。莫怀摸了摸她的头,

    轻声说‘辛苦橘糖了’。橘糖觉得自己不算辛苦,

    照顾人是她很小就会做的事情。

    待到莫怀走后,

    橘糖眨着眼睛望着床上的寒蝉。

    他伤得真的很重,

    手上和身上都是交错的伤口。橘糖不懂,

    他明明和她一样小,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

    她走过去,轻轻地‘呼呼’了两声。

    上次她摔倒之后,院子里面的奶娘就是这样对她的。她学着奶娘一样:“不疼了。”其实奶娘上次给她‘呼呼’之后她也还是很疼,但是看着面前的人满身的伤,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按照莫怀给的吩咐,睡在床边的小榻上,蜡烛燃完一根去探一下床上人的体温。幸好,没有出现莫怀口中的情况。她就这样守了三日,那是第四日,她如往常一般用手去探他的额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那样一双眼睛呢?

    橘糖没有对此有任何形容,她只是开心地弯起了眸:“你醒啦!”

    睁开眼便代表他醒了,按照莫怀的说法,只要他醒了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在寒蝉那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橘糖看见的却是生机。她扒开门,偷偷向外面望了望。

    她不知道公子和莫怀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瞒过奶娘。但是她既然答应了公子和莫怀,就会将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

    她关上门,走到他床边,手中递过来她今日藏下的点心:“饿吗?”

    那时寒蝉的眼睛就已经很冷了,他看着她,随后摇了摇头。橘糖睁大眼睛,她没见过三日不进食还不饿的人,于是她将点心掰了一点,递到他唇边:“很甜,你尝尝~”

    寒蝉望着点心许久,最后沉默地吃了这一小块。

    橘糖见他吃了,很开心,又掰了一点递到他唇边。他没有拒绝,她就像平常喂花园里面那只兔子一样,一点一点将手中的点心喂完了。

    外面天色已经很晚,她同他交代了莫怀交代的事情之后,就吹灭蜡烛在不远处的小榻上入睡了。隔日她再醒来时,就发现他正冷冷地看着她。那时她不知道这种眼神是什么,只是又去公子房间里面‘偷’了几块点心回来。

    其实也不能叫‘偷’,公子和莫怀一直是默许的,偶尔橘糖觉得,自己其实不太像是一个丫鬟。起码公子院子中的其他丫鬟好像不是她这样,甚至她们见了她还会行礼。不过橘糖不太在意这些就是了。

    她就这样照顾了他三个月。

    她后来又拿回了许多点心,然后是伤药,然后是饭菜,后来他就好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又拿了一盘点心回去自己房间,然后就发现床上已经空了。

    她摸去了公子房间,然后就看见了跪在公子身前的他。

    他叫寒蝉。

    橘糖想,她好像还没告诉他她的名字。

    公子和莫怀总是有很多事情,后来,渐渐地就变成了公子、莫怀和寒蝉总是有很多事情。

    橘糖默默看着,又去厨房端了一叠点心。

    她下意识掰了一下点心,却突然想起来没有需要她喂点心的人了。她于是将掰下来的点心放到了自己口中,嗯,还是甜的,她又笑了起来。

    后来她偶尔在公子身边会看见寒蝉,左右也都是些无趣的事情,她又掰了一块点心之后,出门去看花园中的兔子。

    她掰着点心喂着兔子,兔子蹭蹭她的手。橘糖摸摸兔子的头,小声嘀咕道:“还是兔兔礼貌。”

    兔兔又蹭了蹭她的手,她一下子就笑起来了。

    花园不大,沐浴着阳光的女孩一点一点掰着点心喂着雪白的兔子,身后一身黑夜的少年凝了一眼,随着莫怀一同离开了。

    *

    橘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每日‘偷’着她的点心,看着她的话本,喂着她的兔子,就这样慢慢长大。

    但是随着军-队围住谢府,谢府的一切,人和事都变得慌张起来。橘糖忘记那日看见什么了,是满目的血,倒下的人还是纵起的火。

    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谢大人死了,谢夫人殉情了,公子......没有家了。很多人都逃了,她逆着人群,向着公子所在的位置跑去。奶娘拉着她想带她一起离开,被她咬了一口,在奶娘的泪眼婆娑之中,她向着最吵闹的地方跑去。

    她好像去迟了一些,只看见了公子的背影。

    后来她、莫怀和寒蝉同公子还有谢家的一些人一起流放,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她们不再流放了,她们同公子一起在商阳安顿了下来。

    她那时看着公子,公子......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莫怀和寒蝉又变得很忙,她开始努力做好她能做好的每件事情。她不看话本,不吃点心也不喂兔子了。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橘糖发现自己长高了,能够自己够到低矮的树上的柿子了,也应该长漂亮了,因为有几个小侍有偷偷同她表白。

    她其实不太懂,表白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因为她都拒绝了。有一次还碰见了寒蝉,那时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寒蝉了。她看见他,沉默了一下,他似乎长得要比她快。如果他像刚刚那个小侍一样接近她的话,她的头应该只能到他的胸膛吧。

    寒蝉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她转身回去了。如若是从前她应该会轻哼一声,但是她长大了,她不能再做那些很幼稚的举动。

    那些年她一直有同公子去书院,公子身边只有她一个丫鬟,不带她也带不了其他人了。那些长老倒是想给公子身边安排人,不过公子都没同意。

    长老们日日揪着她的错处,但除了那些小侍的表白,她没有什么错处。长老们拿着小侍的事情发作一次,公子那时清淡说了一句什么,长老们就都不说话了。

    那时橘糖觉得,虽然不同从前好了,但是就这样长大也很好。

    以公子的天赋才学,为大人翻案只是时间问题。那时候橘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了,其实这话也不该说,但是她看着公子她就觉得,是的会是这样的。

    在她又长大一些后,从前那些只同她表白的小侍开始动手动脚了,她很厌恶,于是表达了自己的厌恶,在她做了一些并不太符合身份的事情后,那些小侍安静了下来。

    可有一次,书院中的一位公子也这样做了。橘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肆无忌惮‘偷’点心的小姑娘了,她明白了尊卑,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奴婢,明白她如果像对待小侍一样对待这位书院的公子,公子会有麻烦。

    如若用奶娘的话说,她现在懂事了。

    她第一次忍受着避开了,然后就有了变本加厉的第二次,愈发严重的第三次......到第五次时,她已经受不住了。从言语到肢体接触,接下来是什么,她明白的。

    她被那位公子的奴仆控制住挣脱不了之时,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很平静地那种推开,但是足以让所以人都愣住,控制她的奴仆都停了下来,她抬眼望去,就看见了公子和寒蝉。

    后来的一切她不了解,她只知道公子受了长老们很重的罚。

    她不明白,明明公子只是从旁人手中救下了她,为何长老们要罚公子?她觉得公子也不懂。她偷偷去寻了公子,月光将少年的身影映得很长。

    然后她就被人抓住了,她这才看见,那些长老们都隐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跪在其中的公子。她不明白,最后也没能明白。

    在那日审判的最后,她被判了罪刑——送入暗卫营。

    她茫然地望着高座上的长老们,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觉得很委屈?觉得长老们不公?觉得这个世界很奇怪?又好像都不是。

    喧嚷,寂静,混杂着过往,那时她只是在想,怎么办啊,就连她也要离开公子了。

    *

    橘糖是被蒙着眼送到暗卫营的。

    她其实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风迎面吹来,粘稠腥臭的味道似乎要涌进她的皮肤。那日书院那个人的手扒开她的衣裳,夏日的衣裳薄,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泛起了恶心,就像现在一样。

    她被人推搡着入了一片茫茫的黑暗,周围都是颤抖灼热的呼吸,她们应该是被关进了一片山谷。

    她怔了一瞬,没有取下眼睛上蒙着的布。

    顷刻,周围传来倒下的声音,浓郁新鲜的血味覆盖适才万物腐烂腥臭的味道。倒下的声音离她很近,她迷茫地摘了眼睛上的布,侧身,然后就对上了身后少年那双清寒的眼。

    在她的身旁,一个褐色衣衫的人狰狞地看着她。他的手中捏着一块碎石块,在寒蝉平静的眸光中,躺在地上永远失去了呼吸。

    橘糖怔了许久,周围的人因为寒蝉陡然的出手都被吓得四散。一时间树林中只剩下寒蝉和橘糖两个人。

    “走吧。”寒蝉平静道。

    这是寒蝉主动对橘糖说的第一句话。说完,寒蝉就越过了尸体向前走去。

    橘糖跟在他身后,轻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月光下,前方的少年垂了眸——

    *

    一日前,书房中。

    莫怀望向寒蝉:“想好了?”

    书桌前正执书卷的谢欲晚也清淡地看了过来。

    一身黑衣的少年跪下来,冷淡道:“是。”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谢欲晚没有说话,莫怀凝视着寒蝉:“原因。”

    寒蝉垂下眸:“公子需要一把刀,我可以成为那把刀,我想成为对公子更有用的人。”

    谢欲晚依旧平静翻着书卷,见状,莫怀平淡道了句:“保护好她。”

    谁都没有明说,这已经是一种放纵。

    *

    此时,橘糖问寒蝉:“你怎么也来了?”

    一身黑衣的少年平淡道:“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到不了暗卫营的人,会死。橘糖一下子就闭嘴了,她沉闷了下来,最后还是追了上去。她望向寒蝉,又走进了些。天色很黑,她很怕。

    走到一半时,寒蝉望向了她。

    橘糖知道是自己走的太慢了,立马加快了一点,但是体力不好就是不好,快了一会就慢下来了。月光下,她有些踌躇,轻声道:“要不你先走吧,我认识路。”

    寒蝉倒也没说什么,只平静问了一句:“哪边是东?”

    橘糖手怔了一下,指了指前方。在寒蝉的冷淡的眼神下,她又指了指右方。随后像是知道哄骗不过去,垂下头:“......走吧。”

    长老们没有好心到给她换衣裳鞋子,她脚上已经全部是水泡了。她正准备向前走去,就听见少年冷声道:“上来吧。”

    橘糖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寒蝉的背上。

    然后她就发现,寒蝉背着她都比他们两个人走的快。她没有怎么同人这般接触过,有些局促,然后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花园里面那只兔子。

    她觉得自己错怪寒蝉了。

    他没有不礼貌。

    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可以和之前全部抵消了......适才那个褐色衣衫的人,手中捏着碎石片,倒下去的时候向着她的方向,应该是想杀她吧。

    如若没有寒蝉,她此时已经被碎石片割开了脖颈,她的血也会成为这风中腐烂气味的一部分。想到这,她颤了颤眼睫,一种害怕从心中升起的时候,一些其他的情绪也升起来了。

    是什么呢?橘糖形容不出来。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此后的人生都要变得不一样了,她应该慌乱的,她也的确慌乱了,但是在慌乱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

    比如......此时此刻最后的宁静——关于过往、熟悉和未来的最后一分。

    她趴在他的背上,少年的肩膀并不算宽广,但是还好她也还小。她双手搂住他修长的脖颈,在他的背上,安静地看着他迈过新鲜的血迹、腐烂的尸体、褐红的石头和枯萎的小草。

    她应该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的,她这样的人在暗卫营根本活不过一日。可她没有。她只是在少年的肩上,安静地看着沿途的一切。

    后来,可能是她真的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环境,可能是这一天下来她真的太累了,半个时辰后,寒蝉听见了背上少女平稳的呼吸声。

    知道她睡着了,他才轻轻向后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礼貌寒蝉:......

    第125章

    四人组(二)

    ◎那是一个全天下最胆小最胆小的胆小鬼。◎

    风看见了,

    树看见了。

    唯有熟睡的人没有看见。

    *

    在距离暗卫营还有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橘糖听见了不远处树枝压下来的声音,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随后少女相扣在少年胸前的手开始踌躇。

    “要到了吗,

    放我下来吧,

    谢谢你。”她望着不远处窸窣的人和火把,

    很轻地说道。寒蝉就这样将她放了下来,待她站稳后默默移开了手。

    橘糖手轻轻地捏紧,随后迈着步子向着灯火微弱的门走去。她应该没有睡很久,

    但是一个时辰的时限也快到了。她身后不住有人从黑暗中出来越过她,再越过寒蝉,向着她们也要去的那扇门走去。

    适才被绑过来时,

    那些人说寻到暗卫营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在后来很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才恍然明白,一个人被绑住手脚蒙住眼睛只能相信别人口中的生路时,本来就是没有生路的。但现在的她不知道,她只是向着寒蝉看了一眼,就迈步走了进去。

    月光泠泠照下来,

    月色很淡很淡,映不出少女唇角的踌躇,

    也映不亮少年漆黑的眼眸。但无论如何,在这黯淡的月光之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迎接他们的是箭矢——

    橘糖没有中箭,

    但她身后有人面色狰狞地倒下了。她侧过头望向身后的人,

    或者说尸体,

    上面还在冒着热腾的血。一旁寒蝉平静道:“走了。”

    橘糖也就这么走了,

    她望着前面的路,

    越来越亮,灯火映亮一切,不再需要月光。适才在树林还遮掩的杀-戮开始不停歇地在沿路上演。

    她混沌了一瞬,因为适才那根箭差点就射-中她了,是寒蝉将她推开了。她指尖在颤抖,没有比杀-戮更□□的恶意。

    她从前......没有见过这些,她停顿,寒蝉就静静在一旁看着她。她也看向他,这是她在这个她永远不会适应的陌生的地方唯一熟悉的人。她试图对他扯出一抹笑,但是好像知道自己笑的会很丑一样,僵硬地点了点头:“好,走。”

    这一走,就是数年。

    橘糖没有适应过。

    周围每天都在死人。

    大多数都想逃,每天都会有很多因为逃被拉回来处死的人。橘糖踌躇着,偶尔望向漆黑月色中如隐匿一般的寒蝉。

    他又长高了些,在远处那颗同夜色一般漆黑的树上,随着空气中响起箭射-出的声音,不远处一个人睁着眼睛倒下。

    她的眼神随即移到不远处尸体倒下的地方,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门口那个被一支箭射-穿的人,想起泠泠月色都掩不住的鲜红热腾的血。

    她颤抖着,手上和腿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她很怕疼,很怕死,要不然来暗卫营的第一天她就没了——

    但她还是很想逃。

    当她终于决心逃离时,一直沉默不语只杀人的寒蝉拉住了她:“别去,会死。”

    那时,周围每天都在死人,橘糖已经不知道死是什么了。故而被少年拉住的那一刻,她也只是甩开了手:“死,都会死的,我不想,不想死在这。”

    少年拉住她的手重了一些,随后淡声对她说:“不会死,我会带你出去。”

    *

    她有没有信她忘了,只知道对峙的最后寒蝉一手打在了她的后颈,她睡了来暗卫营之后第一个安稳的觉。

    她再醒来时在一颗树上,不远处是被抓住的要逃跑的人。

    血花绽开——

    她望着地上滚了几圈的头颅,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沉默地下了树,望向一旁正在烤鱼的少年,轻声道:“那边的湖还有鱼吗?”

    寒蝉抬眸,将鱼递给她:“没有,偷的。”

    她没问是哪里偷的,忍着烫将鱼掰了一掰,将一半递了过去:“你也吃。”

    寒蝉没有拒绝,同她一起吃起了烤鱼。

    这是橘糖吃过最难吃的烤鱼,比日后吃到的公子的饭菜还做的难吃。鱼内脏被草草剃掉,柴火不够鱼烤的半生,咬一口下去还能有晶莹的血丝。但她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她望着对面的寒蝉,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眼神。

    后来,她跟着寒蝉身后,看寒蝉杀了许多的人。

    有一次四五个人一起围剿她们,或者说寒蝉,一支箭差点射-入少年的心脏,虽然最后寒蝉还是赢了。

    他总是赢。

    可半夜橘糖还是被惊醒,那根箭矢仿佛穿过她的梦,攫取了少年鲜红的血。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她捂住脸,说不出那个少年心脏被刺穿的梦。

    她的命早就没了,她的心乃至于她的灵魂,都一同消散在了这茫茫白骨之中。可寒蝉没有。她望着他,豆大的泪珠一点一点落下。

    她第一次在寒蝉那张脸上看见那么生动的表情,像不够成熟的惊恐,又像不知来日的无措,他声音有些僵硬:“做噩梦了吗?”

    橘糖看着他的心脏的位置,那里如夜色一般漆黑。

    她说:“嗯。”

    少年明显不会哄人,说超过十个字个话都有些艰难,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吐着试图安慰她。最后他没有话说了,就报起了菜名。因为菜名太短,看着月色下她晶亮的眼睛,寒蝉默默在菜名后附带了每道菜的做法。

    够他报到天亮,够橘糖睡着。

    她真的就这样被哄睡了,在酱肘子该如何调色的那一步。

    *

    寒蝉每日都在杀人,寒蝉每日都在被人追杀。直到有一日,上面的人说,让寒蝉杀了橘糖。

    寒蝉捂住橘糖的耳朵,颁布任务的鸽子上面多了一道血红。

    橘糖其实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是她只是笑着道:“我们今日是不是可以烤鸽子了?”

    寒蝉:“嗯。”

    他们真的就烤起了鸽子,烤好之后,寒蝉掰了一只腿递给橘糖:“吃吧。”

    橘糖咬了一口,眼泪就落下来了,杀了她应该就是暗卫营颁给寒蝉的最后一个任务。只要她死了,寒蝉就能出去了。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起来,她想对寒蝉说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她垂着头,伶俐的风从背后而下,她以为是刀刃,记忆残存的最后一刻才发觉是少年的手。

    他又砍晕了她。

    待她再醒来时,不远处寒蝉正持着一把剑,她认出来了,是监管她们的长官的剑。她向着少年望去,他手上沾了无数的血,眉眼间却冷淡地极。

    她的身边,是树,是花,是草,是她们白日搭起来的烤鸽子的架子。

    在他的身前,是漫山遍野堆积的尸体,血,肉,头。

    她将那个场景记了许久,她看着他持起剑,向着不远处最后一个人走去。那是一个比她们稍小一些的女孩,额头已经有了一道流血的疤,匍匐在尸体中。

    其实已经装的很像了,但是那是寒蝉,橘糖知道她避不开了。

    就在她垂下眸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好了,回家了。”

    她怔了许久,向身后望去,是莫怀。寒蝉止住手,回身向着橘糖所在的方向走去,他想将她扶起来,手中的剑却淌了一滴血到少女雪白的手上。

    他看见她望着那滴血,身子瑟缩了瞬,他不由怔了些许,待到他将手中的剑放下,莫怀已经将橘糖抱起来了。

    他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看,这一世就再也没有走上前。

    *

    尸海中,额头一道疤的女孩手掐着身旁的尸体,她奄奄一息,无力反抗,剑因为月泛出的光映到了她的脸上。

    就在风伶俐那一刻,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人平静的声音:“好了,回家了。”

    她因此得救。

    女孩额角的血流入眼睛,她在尸海之中向着最远处的青年望去。

    她看见他抱起那个入营就被护住的少女,转身向着不远处的光亮走去,那个差点赐予她死亡的人就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那把剑最后留了下来。

    她眼中有血,故而世界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她望着天空中血红色的月亮,手拿起石块一道一道刻深了自己额头上的疤。

    *

    橘糖重新回到了公子身边。

    一切好像同她儿时一样,却又不一样了。即便她知道暗卫营的一切不会再发生了,但是她闭眼就是漫天的尸骨,是那差点射-穿少年胸膛的箭,是永远含着血红的一切。

    她努力隐藏着,可在公子、莫怀和寒蝉面前,她向来无所遁形。她很心烦之时,便开始做菜,做从前寒蝉教她的那些菜。

    她也很少能够看见寒蝉了,她其实到很久以后都不知道寒蝉究竟做了什么。公子和莫怀还是待她如从前一般,公子的书房中永远有一碟为她准备的点心,花园里面也同从前一般为她养了一只兔子。

    她学着府中的事务,开始慢慢能够独当一面。那些东西她小时候就有学,所以后来上手也并不难。府内有莫怀压着,府外有公子的地位,她活不需做的那么精细,一切其实都不算困难。

    就这样混着日子,直到她遇见了小姐。

    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个词——“怜惜”。

    她觉得她的小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可有时候她希望小姐不要那么美好,因为太美好了反而会不快乐。

    是的,她的小姐不快乐。

    她常常撑着手睁大眼睛望着书桌前看账本的小姐,小姐向来温婉,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若是抬起眸同她对视,总是会先微微弯一下眼睛。

    小姐也偶尔会快乐,例如花园里面那只兔子被她抱到书房轻轻蹭着小姐手的时候,例如有一日她们走过一片池塘里面的荷花全然绽开的时候。不过都很短就是了。

    她那时以为没关系,因为小姐有在慢慢变好,因为她也看见小姐在默默努力,时间很长,等那从前的十几年被全然覆盖,就会没关系的。

    但那时的她不知道,时间不能被这么衡量,伤害也不能被时间衡量。

    小姐死的很突兀。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日。

    小姐死在她避开的那一片荒芜的湖中。

    *

    后来,她还有什么后来吗?

    有的。

    她按照小姐坠湖前的吩咐,被公子送去了青山那座府邸,那里面有小姐的墓。再后来,她听见了莫怀身死的消息,那一日也是一个雪日吗?她不知。

    后来,晨莲来了青山。她其实同晨莲并不算相熟,起码没有那么熟。晨莲是当年那个差点被寒蝉一剑刺穿的小女孩,这些年因为当初的事情对寒蝉一直多有针对,她不太喜欢针对寒蝉的人。

    那是一个深夜,晨莲潜入她的房间时,橘糖有些怔,却还是接待了她。

    毕竟真的论起来,她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其实本来也不算有,如若算,也是晨莲同寒蝉的。而那时,寒蝉已经消失在她的世界许久。

    那日晨莲是翻窗进来的,先是看了她一会,随后不知为何捏了捏她的脸,然后摊出手,寻她要糖吃。

    她怔了许久,随后连忙从柜子中翻出了一把糖,全都塞给了晨莲。

    晨莲望着糖,怔了许久,最后将糖放回桌子上,只拿了一颗。

    那时少女低垂着头,刚好露出额头上的疤痕。那是橘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这一道狰狞的疤,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晨莲的声音:“一颗就够了。”

    晨莲拨开糖纸,将糖放入口中之后,像个小孩一样舔了舔自己手指。晨莲没有避讳她,只是安静地吃完了这一颗糖。

    一刻钟后,晨莲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那一张糖纸。过了几日她才知道,晨莲死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她怔了许久,随后看向了桌子上的糖。她又做了许多,原本也想着,等晨莲再来,她用罐子装好给她。

    只是好像来不及了......

    橘糖给自己剥了一颗糖,却许久都没有放到嘴中,最后糖掉到地上,吸引来了一堆蚂蚁,橘糖静静地看着蚂蚁爬,轻轻地眨着眼。

    她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忘记暗卫营发生的一切,但是好像也都快忘了。

    她又开始记得很多东西。

    小姐的死。

    莫怀的死。

    晨莲的死。

    她以为这就是结局,但这也不是结局。命运像是一条绷直的线,从断裂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要走向毁灭。

    寒蝉依旧杳无音信,几年之后,她在山巅目睹了公子的死。

    山巅上开满了紫色的花,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知道在满目的紫之中,公子变得血肉模糊。

    周围的佛音开始刺耳,大钟一下一下撞着,一声又一声‘阿弥陀佛’伴随着血肉模糊的一切涌入她的耳朵和鼻腔,她痛苦地想要回避,最后却睁着眼亲自目睹了公子的消退。

    暗卫营的一切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失了。

    橘糖却只能流下一行又一行泪,她在山上守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在一个落雪的清晨,走上前去用干净的布拾起公子碎裂的白骨。

    她捡了所有也只有小小的一包,她开始前所未有的平静,她像是公子为小姐操办丧事一样为公子操办了丧事。

    她没有将公子埋在小姐旁边,而是按照公子吩咐将公子仅剩的白骨埋在了小姐院子中的一棵树下。她望着身后小姐的坟墓,手一抔又一抔地盖着黄土。

    好像......就剩她一个人了。

    也不是,还有一个人,什么人呢?她望向不远处的树,那是一个全天下最胆小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已经过了做噩梦的年纪,他却还是被困在那场梦中。

    一直到她白发苍苍。

    那个曾经牵住她的手冷淡说“不会死,我会带你出去”的少年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他永远在她的身后,保护,凝视,沉默,隐匿。

    直至死亡。

    作者有话说:

    四人组前世篇完,下一章开始是重生之后的故事(应该还剩一章或者两章)

    第126章

    四人组(三)

    ◎我喜欢你。◎

    陡然从睡梦中惊醒的那一刻,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