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乖乖站在一边的宁斯越迷茫地眨了下眼:“?”

    宁倦又低声道:“今晚有些冷,你先焐着汤婆子,我回去给你暖暖。”

    仿佛寻常夫妻之间的交代一般。

    陆清则不太自然地点了下头。

    今晚不仅压了鞑靼一头,心意也没被陆清则拒绝,宁倦的心情极好,若不是顾忌旁人在场,几乎想要凑过去亲一下陆清则,眼睛亮亮的:“那我先走了。”

    陆清则哭笑不得,又点了下头。

    宁倦有点不放心让陆清则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边走边回头。

    在陆清则含着点严厉警告的眼神里,他才又勉强按下一步三回头的冲动,维持着帝王尊威,带着人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留下来的众臣脸皮一阵抽搐:“……”

    上次看到陛下这么……黏糊一个人,还是帝师吧。

    陛下难不成当真把这花瓶当帝师看待了?!

    陆清则毫不在意其他人落到自己身上的怪异视线,领着宁斯越这个小萝卜头走向另一条道,揉了揉手心里的东西,瞟了眼跟在后头的侍卫。

    宁倦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盯着,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警醒地提防着周遭,没有一直盯着他。

    宁斯越怕像陈小刀那样摔倒,认真看路。

    他抬了抬手,将手心里被揉成一团的纸球摊开,扫了一眼。

    “宴散之后,西门外见。”

    看过去的第一眼,陆清则颇感震惊。

    这居然是陈小刀的字?

    三年不见,小刀一手狗爬字竟然写得这么规规整整了,若不是笔迹还有些熟悉,真是看不出来。

    看来这几年陈小刀有每日好好练字啊。

    感叹完了,陆清则盯着那几个字,有点困惑。

    陈小刀神神秘秘地给他塞来纸条,就是不想让宁倦发现,有什么事需要避开宁倦的人偷偷说吗?

    陆清则思量了下,还是决定赴约,他能付出全部信任的人不多,宁倦是一个,陈小刀也是一个。

    寄雪轩比宁斯越住的地方稍近一些,到了寄雪轩外,陆清则揉了把宁斯越满头细软的绒毛:“你们将小殿下送回去,近日里京城乱,都提防着点。”

    已经到了寄雪轩门口,几个侍卫也就下意识觉得没什么问题了,闻声齐齐应是,护着宁斯越离开。

    看着人渐渐远去了,陆清则才面不改色地旋身躲入黑暗中,慢悠悠往西门去。

    左右他今日穿的还是身黑衣裳,非常方便融入夜色,而且就算离开几年,他对宫中的布局也熟记于心,近日宫中的巡逻布防交上来后,还是他和宁倦一同商议修改的,是以走得相当从容,避开了所有巡逻的锦衣卫和京卫。

    到了西门,陆清则出示了顺手从宁倦那儿捞来的牙牌,守将见他脸生,但牙牌做不得假,便放他出了宫门。

    这道宫门外向来没什么人来往,空寂寂的,陆清则走出去,就见到陈小刀焦灼地等在外边,身边还有辆马车。

    见到陆清则来了,陈小刀二话不说,拉着他就钻上了马车,不等陆清则说话,马车就猛地飞驰起来。

    陈小刀往他怀里塞了个包袱,声音很快:“公子,包袱里都是银票和一些碎银,还有我让人伪造的路引,您拿着。”

    陆清则愕然地看着陈小刀,不知道该不该夸他手段厉害。

    “我买通了人,今晚就能离开京城。”陈小刀脸色沉重,“这次离开京城,您往南去,切莫再接近京城了,等再过几年……”

    陆清则越听太阳穴越跳得厉害:“不是,我没有……”

    陈小刀眼圈红红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陛下对您……您肯定不是真心待在陛下身边的,离开后对您和陛下都好。”

    陆清则解释的话到这里卡顿了一下,沉默下来。

    离开之后,对他和宁倦都好吗?

    他今晚也确实想过离开。

    陆清则忍不住又想起之前在校场,听到后头的官员窃窃私语说,宁倦随便娶上一位贵女,也比现在好。

    陆清则从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宁倦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册封为后,渡过美满一生,那才是最好的。

    他以师长的身份,擅自为宁倦划定了他的一生。

    陆清则之所以离开,也是不愿意让宁倦有这方面的议论,果果会是个好皇帝,史书上留有这么一笔,他觉得不妥。

    但这些年一直站在宁倦身边的,是他。

    他看着宁倦一步步成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原著里的宁倦是什么样,曾经的宁倦是什么样,他又是如何让宁倦成长成现在这个令他满意的样子的。

    他们的关系密不可分,在这世上比任何人都要亲密,像师生,像亲人,像朋友。

    到如今……宁倦想要他们成为眷侣。

    陆清则太习惯站在宁倦身边的位置上看着他了,即使离开三年,这个位置依旧是他的,所以回来之后,他几乎没有过生疏感。

    倘若他这次真的离开了,换成了另一个人待在宁倦身边,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甘心吗?

    他对宁倦,当真没有过私心吗?

    陆清则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没什么私心的,只是宁倦在一步步地将他笼络进自己的密织的网中,才让他挣脱不得。

    但他若是当真想要挣脱,宁倦关不住他的。

    马车逐渐远离了西门,穿行在夜里静寂的京城小道上,朝着城门飞驰而去。

    陆清则揉了揉眉心,望着越来越远的宫城,模糊有种回到了三年前的感觉,他坐在马车之中,望着大雪里城门下的宁倦,离城门越来越远,也离宁倦越来越远。

    上次他是真的想要离开,这次呢?

    机会近在眼前,他若是想走,今晚趁着夜色就能走了。

    正在此时,宫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激越的鸟鸣声,其他人或许听不懂,但陆清则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锦衣卫的暗号,意思是:陛下遇刺了!

    陆清则浑身一冷之后,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个清醒的念头:不可能。

    宁倦身边有一众暗卫守护,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他本人的武艺亦不输任何暗卫,况且近日因鞑靼和藩王入京,乾清宫内外守卫重重。

    除非刺客有什么超凡绝俗的能力,否则宁倦不可能遇刺。

    这更像是,宁倦在南书房与众臣商议完后,回到寄雪轩,发现他不见了,于是洒下了一把饵,等着他上钩。

    但是,万一呢?

    陆清则控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宁倦遇刺的景象,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吩咐:“调转回头。”

    陈小刀正紧张地望着城门的方向,思索今晚的布置有没有漏洞,闻声愣了一下:“公子?”

    陆清则一字一顿道:“立刻折返回宫。”

    城门就在眼前,自由近在咫尺。

    陈小刀不明白陆清则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沉默了一下,还是相信陆清则的一切决定,掀开帘子,和马车夫吩咐了一下。

    马车倏地一停,旋即调转回头,奔回了宫门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陆老师:表演个自投罗网。

    第八十五章

    即将抵达宫门前,陆清则稍微冷静了点,拍了拍陈小刀的肩膀:“小刀,我进宫后,你立刻回陆府待着,不要出来。”

    就算陈小刀借着鞑靼和藩王进京、目光都汇聚在彼方的机会,撬开了道缝,陆清则也不觉得,陈小刀的动作会是天衣无缝的。

    这里是京城,宁倦的眼皮子底下。

    不管宁倦是不是设圈套诱他回去,事后陈小刀都会倒霉。

    陆府在宁倦心里是个特殊的地方,他让陈小刀藏在里面,就是他的态度,宁倦就算发怒也会收着点。

    陈小刀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的风险,也知道被宁倦发现的后果,但他早就准备好承担了,皱起脸揣测:“公子,是陛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但万一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陆清则低声道,“我也要回去看看。”

    陈小刀蒙然道:“公子,你不是……”

    不是为了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为了离开陛下身边,不惜设计假死吗?

    陆清则安静了几瞬:“小刀,抱歉,辜负了你的心意,但我可能……”

    不想离开了。

    陈小刀从他的未尽之言中隐约抿出了几分意思,挠了挠头,然后咧嘴一笑:“没事,也是我擅作主张。公子,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地做什么,我永远支持你。你不是说吗?人生也就百年好活,只要俯仰无愧,不伤及旁人,那选择最开心的一条道便好。”

    这句话的确是陆清则给陈小刀说的。

    没想到会被陈小刀反过来再交给他。

    陈小刀的眼睛干干净净的,像一面镜子。

    陆清则和他对视片晌,慢慢点了点头。

    宫门由远及近,很快便至,不过片刻,周遭的防守便已经加重了许多,见有马车过来,立刻便有禁军上前盘问。

    陆清则心里微沉,立刻跳下马车,将牙牌亮出来。

    禁军头领检查了下牙牌,脸色一敛,低头侧让开来:“这位大人,外来的马车不得擅入宫中。”

    陆清则知道规矩,又回头和满眼担忧的陈小刀颔了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宫门之中。

    宫中的防卫果然又加紧了许多,多了陆清则不甚熟悉的锦衣卫巡守。

    陆清则的心跳不由微微加速,疾步往乾清宫去,不过几步,迎面来了个熟人,领着一群锦衣卫。

    当年郑垚的得力手下小靳。

    这位锦衣卫陆清则记忆深刻,多才多艺是一回事,三年前也是他追到了段凌光的商船,将段凌光押送入京的。

    如今已经是靳同知了。

    见到陆清则,小靳脸色一讶——锦衣卫内部几个高层已经知晓陆清则的身份,连忙下马问:“陆……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整个宫城的人都在寻您……”

    陆清则略喘匀了呼吸,径直问:“陛下呢?”

    小靳略一沉默:“陛下……眼下在寄雪轩,您随我们来。”

    陆清则看他的反应,心里又是一沉。

    难不成当真出现了那万分之一的几率?

    小靳正想扶陆清则上马,身边清风一掠,陆清则已经越过他,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只丢下三个字:“借一下。”

    话毕,一抖缰绳,直接调了个头,奔向了寄雪轩。

    深夜的冷风拍打在脸,快马在狭窄的宫道之上狂奔之时,陆清则的心也像疾奔的马蹄,忽上忽下的,噔噔跳个不停。

    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担忧摄满心神,就算宁倦此刻就在寄雪轩里坐着,等着他自投罗网,他也甘愿。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现在只要立刻见到宁倦。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寄雪轩的轮廓映入眼帘,陆清则在马儿即将冲到门边时一扯缰绳,勒住去势,便翻身而下。

    他从未骑得这么快过,剧烈的颠簸之下,下马时腿甚至软了一下。

    附近的侍卫全都认识陆清则,见他骑马而来,纷纷傻住,吓了一跳,上前想要扶他。

    陆清则一摆手,快步走了进去。

    陆清则的寝房内灯火通明,长顺正在屋外焦虑地徘徊,急得嘴角都长了个燎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猛地抬头,见到陆清则匆匆而来的身影,先是愣了一下,脸色说不出的复杂,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陆大人,您怎么能又……唉,快进去吧。”

    陆清则向他略一点头,轻轻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关窗,在他推门的瞬间,夜风倾灌而来,没有想象中浓烈呛鼻的药味。

    一瞬间陆清则心有了悟,但没有停顿,反手合上门扇,走进里间,抬头便看到了静静靠坐在窗边榻上的宁倦。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分开前还满眼柔软笑意,难以掩藏眉目间喜色的宁倦已经变了个模样,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眸黑得探不清情绪,又仿佛充斥着另一种浓烈得能将人吞噬的暗色。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酒盏,听到脚步声,也只是平静地抬起了眼,望向陆清则,没有丝毫波澜。

    这样的宁倦,反倒比发怒的宁倦更让人觉得不安。

    陆清则一路上都在担心宁倦,甚至忘了如何组织语言解释,见到宁倦的瞬间,到口的话也不由一滞。

    “陆清则。”宁倦盯着他,慢慢开口道,“我刚才在数。”

    这样的宁倦让陆清则不敢随意开口,慢慢地一步步接近他,顺着他问:“数什么?”

    “我在数,在那炷香燃完之前,你是跟着陈小刀离开京城,还是会回来看我一眼。”宁倦垂眸望向手里的酒盏,“我赌你会不会回来,你若是不回来,我便准备饮下这杯酒了。”

    他身旁的香已经燃至根底。

    意识到宁倦手里那杯酒里有什么,陆清则的神色猛然一变,在还剩三两步的距离时,快步冲上去,意图将那杯酒夺走。

    然而在靠近宁倦的瞬间,他眼前一暗,便被一把掀翻按在了榻上。

    宁倦低压下来,呼吸沉重,咬牙切齿地露出丝显得扭曲的笑:“你也知道担心害怕的感觉了?”

    害怕?

    陆清则眼前昏了昏,顺着宁倦的话想。

    他的确在害怕。

    一路赶来时,慌乱陌生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口,他在陡然间忽然明白了“失去”的恐慌,不敢有任何一丝的侥幸。

    原来那就是害怕失去重要的人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宁倦尝到了两次。

    他脑子一时闹嗡嗡的,尽量让语气平缓:“果果,我没有想要离开,你先把那杯酒丢开,我们再谈,听话,好吗?”

    宁倦却只是露出丝古怪的笑意,一手卡住陆清则的下颚,将那盏酒凑到他唇边,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陆清则顿了顿,没有挣扎,只是瞳眸微微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宁倦,顺从地将辛辣的酒咽下了肚,胃里霎时燎烧起了火。

    他这般反应倒让宁倦怔了一下,丢开酒杯,擦去他唇角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酒,淡淡道:“这不是毒酒,朕怎么可能会那么傻……安稳地睡一会儿吧。”

    酒中下了昏睡的药。

    陆清则的眼睫颤了颤,很快便因着酒劲与药效,坠入了无知无觉的梦境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蒙。

    陆清则的脑子还有些发晕,勉力睁开眼,模糊判断出,现在距离他被灌下药睡过去前的时间并不远。

    他像是躺在一张床上。

    纱幔之外,明烛跃动,宁倦正在桌边斟酒。

    陆清则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下床走过去,哪知道抬手的时候,却听到一阵铁链碰撞般的声音,手脚皆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抬不起来。

    他迟缓地低下头,借助透过纱幔而来的朦胧烛光,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一副黄金打造的手铐和脚铐,尾端系在床头,将他锁在了床上。

    陆清则愣了一下,随即发现,他的衣服也被换了。

    原先穿着的那身玄色礼服不知道被扔去了哪儿,现在他穿着的是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一瞬间陆清则感觉有点荒谬,宁倦给他换上喜服,将他锁在床上……是想做什么!

    宁倦也听到了锁链的声响,端着两只酒盏,拂开纱帘走了过来。

    陆清则被锁得有些恼,正想质问,便听到宁倦先开了口:“你又抛弃了我。”

    一句话便把陆清则心底的薄怒散了大半。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宁倦也穿着身大红的喜服。

    不仅如此,这间屋子便是大婚时才有的装饰,喜烛喜字,喜庆非常。

    宁倦的声音里却没什么喜意,他背着光,表情模糊不清,陆清则只能听到他状似平淡地道:“就像三年前……你答应我会尽早回京,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你回来,等回来的,是你的死讯。”

    “今日你没有拒绝我,即使只是因为是我的生辰,我也很高兴。”

    宁倦一步步走近,语气平静:“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所以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但我不够乖吗?我那样听话……你还是又准备走了。”

    他看着陆清则的态度逐渐软化,不再那么抗拒,甚至有松动的迹象,以为自己胜利在即,以为让长顺准备的这一切用不上了。

    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陆清则的喉结哽了哽,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并非是因为宁倦身上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我当真没有想离开,你误会了……”

    “我担心你今晚受了凉,会发热。”宁倦截断他的话,话音平稳,端着酒盏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将酒放到了床头,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座死死压抑着喷薄的岩浆的火山,“所以便让长顺过去看看。”

    然后长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他,陆大人没有回到寄雪轩,也不在小殿下那边,附近都没有陆大人的身影。

    他的头晕了晕,空白了很久。

    三年前得知驿站大火消息时的恐惧再次席卷了他,从指尖蔓延到心尖。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果然应该亲自把陆清则送回寄雪轩躺下了再走的,万一陆清则出了什么事……

    他浑身冰凉地找来郑垚,派他秘密搜寻整座宫城,然而还没有动作,下面就有人报上了陈小刀的异动。

    宁倦方才知道,陆清则不是遇到了危险,只是再次离开了他。

    他和陈小刀离开了。

    那一瞬间,从重逢开始,就一直死死压抑在心底的所有怒火与阴郁情绪一同爆发。

    他恨不得即刻挥领大军,去将陆清则捉回来,另一个念头却在同时滑过了脑海。

    于是他吩咐锦衣卫去传了那道假消息。

    “如果没有那个消息,你就会直接离开了吧,躲到一个我找不着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宁倦弯下了腰,陆清则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年轻帝王那双一看到他总是会亮起的眼睛阴郁而无神,面无表情地伸指重重碾过他眼角的泪痣,轻声细语:“你总是那么无情……我对你而言,随时可以抛弃。”

    带着薄茧的指腹磋磨过眼角,陆清则刚刚醒来,眼中本来就有些湿润,薄薄的皮肤被用力碾过后,眼尾添了一抹红,看起来像是哭过一般。

    陆清则心口阵阵收缩发疼:“不是这样,对我而言,在这世上,你是最重要……”

    “骗子。”

    “为什么答应了我的事却没有做到,为什么要修好那盏冰灯?为什么要留下那封信?”宁倦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骤然一厉,“你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啊陆清则!你就那样不要我了,你还有心吗……我痛死了。”

    他终于将见到陆清则那一刻就想宣泄的怒火宣泄了出来,尾音却低了下去,有些发颤,像是突然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痛得让声音都不稳了。

    陆清则的心口也疼得厉害,喉头不断发哽,吞咽变得困难起来,哑声道:“果果,我从未想过抛弃你。”

    话音落下,宁倦却没有缓下脸色,反而欺身压来,捏起他的下颚,冷冷道:“不要这么叫我。”

    他的力道太大,陆清则捏得有些发痛,蹙了下眉。

    宁倦察觉到了,指尖滞了滞,稍微放松了力道,摩挲他精致的下颌线,语气陡然又和缓下来:“今日是我们大婚的夜晚,怀雪,我们喝合卺酒吧。”

    前后反差仿佛分裂了似的。

    明明眼前的宁倦不似之前会按着他咬的疯狗,看起来格外冷静,陆清则却感觉面前的宁倦要更危险、更疯一点。

    但宁倦是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

    陆清则的呼吸略微急促,脑子里无数念头洪流一般,混杂在一起,冲刷着他的理智。

    宁倦倾身拿过床头的酒盏,先自顾自地饮了一杯,旋即将另一杯含入口中,低下头,吻上陆清则的唇瓣,强硬地将烈酒渡给了他。

    柔软的唇瓣贴上来,陆清则压根无力拒绝,嘴唇被迫分开,酒液被强行灌入,灼烧的感觉从喉间滚到了胃里。

    新的酒液连同着之前饮下的酒,在瞬息之间腾地爆发,熏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那些洪流倏地就冲垮了堤坝。

    陆清则自诩的从容沉静在宁倦面前彻底崩溃,在宁倦放开他的时候,沙哑地开了口:“宁倦,我是你的老师。”

    宁倦微微一顿,冷声道:“我不在意。”

    若他当真在意那些,也不会走到今日。

    去他的纲常伦理。

    “在你之前,我也有过一些学生,你在我眼里,曾经和他们一样,但你又是最不一样的。”

    陆清则却并不是说来提醒宁倦要尊师重道的,锁链声晃动,他抬起手,在片晌的迟疑后,落在了身上人的眉目间,轻声道:“我陪着你长大,看着你成长,看着你……成为我心目中的君主。”

    宁倦是他最满意的学生。

    “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而来,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地方,你是我最大的慰藉。”

    他的指尖像翩跹的蝴蝶,描摹过宁倦的五官,让宁倦一动不敢动。

    宁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阴鸷冷漠的神色缓了下来,低声道:“我知道。”

    陆清则不知道宁倦回答的是上半句,还是下半句,但他已经有些微醺了,理智被冲垮之后,平时从不将心里话说出来的人,继续说起了心中事:“我心中有标尺,从前觉得,我们的关系只能止步于师生与亲人,但重逢的这段时日……”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

    宁倦的感情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炽烈,与他平静如一潭死水的性格完全相反。

    宁倦的热烈让他心底的死水跟着变得温热、沸腾了起来。

    那条线早就在不断的后退中,变得模糊不堪了。

    “我不想你面对世人的异样目光。”陆清则的手贴着宁倦的侧颊,他醉眼朦胧地望着这个英俊得有些陌生、但又熟悉无比的青年,“我不想让你做出有损于你的抉择,我想要你……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宁倦不敢惊动他的指尖,脸部肌肉绷了绷,咬牙切齿道:“我也不稀罕什么流芳百世!”

    他用力吸了口气:“我们不是已经面对过一回了吗?怀雪,世人的目光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有什么资格评判,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陆清则看着他眉目间的坚定决然,恍惚了一下,嘴角勉强扯了扯:“值得吗?为了我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时时刻刻都得操心,我还比你大那么多岁,往后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

    宁倦终于打断了他一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眉目发沉:“是我心甘情愿,我乐意犯贱,陆怀雪,你不知道,哪怕你瞪我一眼,我都开心得会做美梦,你就那么看轻我对你的感情吗?如果你担心的便是这些,那我可以告诉你,你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陆清则愣愣地看着他,眨了下眼,忽然便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自眼角滑了出去。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方才就在眼中摇摇欲坠的泪。

    我哭了?

    陆清则茫然地想,他不曾为谁而哭,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天生与他隔着一层水膜,他沉在水底,冷眼看着岸上的人落泪,泪水滴入那条长河之中,倏然便被带走,了然无痕。

    他会为旁人悲伤叹惋,但不为谁哭。

    陆清则怔怔地摸了摸湿润的眼角,从此前就跳得极为厉害的心脏陡然间又激烈了一些,艰难地道:“或许在你心里,我似乎没有私欲,但我其实有许多私心……”

    他红润的唇瓣张合了几下,声音竟有些发颤:“果果,我……”

    “不要这么叫我。”宁倦的手上移,握住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怀雪,叫我霁微。”

    上一次宁倦想让陆清则叫他的字,陆清则没有回应。

    宁倦不再叫他老师,执拗地叫他的字,是为了不断地提醒他,他们之间已不再是单纯的师生,陆清则从回来以后,也只称呼宁倦陛下,永远带着一丝距离。

    陆清则感觉自己的理智像是被那两杯酒烧灼得荡然无存了,嘴唇微微动了动。

    宁倦握紧了他的手,急不可耐地低下头,仿佛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渴求着一丝水源,重复道:“怀雪,叫我的字。”

    陆清则与那双灼热漆黑的眼眸对视了良久,闭了闭眼,轻声道:“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我在想你,霁微。”

    他那时候才发现,他不愿意看到宁倦身边有另一个人。

    尾音落下的时候,宁倦欣喜若狂的吻也随之落下,他用力地亲吻陆清则眼角的泪痣,呼吸急促:“有私欲的才是凡人,怀雪,对我的私心再重一点吧。”

    最好因他而学会嫉妒吃醋,不甘占有。

    宁倦按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唇瓣反复亲吻着他另一只手的指尖,像是命令,也像是请求:“怀雪,尝试着接受我。”

    陆清则眼底还残存着几丝冰凉的泪意,浑身的血液却是滚沸的,朦朦胧胧地想:

    他教陈小刀,俯仰无愧于天地便好。

    至少此刻,他与宁倦应当不愧于天地罢。

    他与宁倦对视了良久,紧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缓下去,点了一下头,道:“好。”

    得到的回应不再模糊不清,宁倦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一缕笑容。

    身上的喜服被剥开的时候,陆清则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便没有再拒绝。

    他的脸庞因为激烈的情绪与酒意,熏陶着一股醉人的红,眼睫湿润,浅色的眼眸被泪水洗得清润而明亮,眼尾的泪痣一片洇红。

    大红的喜服衬得那张容颜愈发盛极,如宁倦从少年时期到现在的猜想一般,陆清则穿上喜服后,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这是他一个人才能独享的好看。

    细微的锁链声里,彻底占有到这缕梅香时,宁倦怜惜地亲吻着陆清则他紧蹙的眉间,不断安抚他:“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他的明月终于落入了滚滚红尘。

    他赌赢了。

    所以陆清则归他。

    第八十六章

    两杯酒下肚,一夜的纠缠,困乏疲累到极致的后果,就是睡眠过度。

    陆清则醒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渴。

    喉间又干渴得厉害,他本能地动了动手,想要撑起身子,起身去拿盏茶水,然而只动了一下,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锁链碰撞声。

    随即痛感迟钝地抵达了神经。

    陆清则无意识地低吟了声,嗓音哑得厉害,他蜷了蜷身子,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疼的,骨头像被什么东西撞散架了似的,尤其是腰,发酸的疼。

    像他在外游历时,有一次想要上山看看日出,便花费了一整日爬上山,对于这副身体而言,那已经是巨大的运动量,第二日下山时,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散架了般,凑不齐一个完整的人。

    这次比那次还要严重点。

    脑子里正昏蒙浑噩一片,陆清则便感觉自己被人搂住了。

    有力的臂膀将他固定住,温热的茶水递到唇边,陆清则半睁开眼,恍惚看到双熟悉的眼睛,张开唇喝了半盏茶,便偏了偏头,不想喝了。

    半盏茶入喉,陆清则也清醒了三分,昨晚的回忆慢慢浮现心头。

    他顿然沉默了下,慢慢又合上了眼皮。

    昨晚他被宁倦和两杯酒弄得理智全无,不仅答应了接受宁倦,甚至允许了……更过分的事。

    看陆清则似乎是清醒了点,就立刻闭上了眼,宁倦也不生气,伸手摩挲着他眼角发红的泪痣:“怀雪,答应我的事,不是装睡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比起生气,他心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昨夜发生的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陆清则不仅答应他了,那片飘在空中,从未落下的白雪,还融化在了他身下。

    他喜不自胜,亢奋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到现在犹有几丝不真实感,恐惧那只是一枕槐安。

    他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陆清则的再次肯定。

    陆清则只得又重新睁开眼,迎着宁倦灼灼的目光,低唔了声:“……嗯。”

    他也没想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现在已经冷静好了。

    陆清则默默想,他可能是被宁倦炙热的感情灼烫之后的心软,也可能是因为看清了他对宁倦那一丝不该属于亲人,也不该属于师生之间的私心。

    既然他不想再离开……那就接受宁倦,答应他,试一试。

    宁倦还是不太放心,又贴近了一点,盯着他的眼睛,急急地道:“怀雪,你答应接受我了。”

    陆清则这次没有过多的犹疑,点了下头,重复他的话:“我答应你了。”

    陆清则没有再像往日那般含糊逃避。

    宁倦心底隐隐的担忧顿时一散,欣喜若狂地捧着陆清则的脸,贴上他的唇瓣,就想亲下去。

    陆清则还没梳洗,心里别扭,下意识地一偏头,炙热的吻便滑过他的眼角,落在他的耳垂边。

    宁倦不太满意咬着磨了下,嗅着温暖馥郁的梅香,一副没吃饱喝足的恶狼样,蠢蠢欲动。

    皇帝陛下年轻力胜,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守了心头肉多年,初初开荤,嗅着陆清则身上的气息都不太能冷静。

    陆清则被他咬得浑身一抖,有气无力地开口:“陛下,给我留口气吧。”

    宁倦不满地用唇瓣厮磨他的耳垂,委屈地小声道:“不是说好了往后不再这么叫我吗?”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陆清则的耳垂血似的红,张了张口,不太习惯地低声叫:“嗯,霁微。”

    宁倦这才稍微满意了点,放过他可怜的耳垂,相比陆清则一副被雨水打过后的蔫哒哒样儿,皇帝陛下精力旺盛,活力充沛,活像只尝到了甜头摇着尾巴的大狗:“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清则自然不可能说他浑身上下就没哪处是不疼的,虚弱道:“还好,我想沐浴。”

    “昨晚抱你去洗过了,”宁倦悄悄用手勾过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绕,嘴角带笑,“你乖得很,由着我揉洗。”

    那样乖巧顺从的陆清则,平日里几乎不可能出现。

    所以他实在没能忍住,把陆清则按在温泉池壁上,又……

    到最后,那张素日里清冷的脸不知是被水汽蒸红,还是因其他的而发红,难耐地咬着唇瓣,沾湿的长睫低垂着,眉心蹙紧。

    就那么昏在了他怀里。

    昏迷前破碎的记忆钻入脑海,陆清则简直想踹宁倦一脚。

    难怪他浑身上下都跟被拆了似的酸痛。

    陆清则自感盯着宁倦的眼神不善,但他昨晚才被按着吃干抹净了,眼尾到现在还发着红,瞪过去眼波盈盈,更似眉目传情。

    宁倦浑身一燥,有被勾引到。

    他按捺不住躁动,衔着陆清则的唇,不管不顾地就亲了下去,不是那种特别强势、带着侵略意味的亲吻,而是另一种黏黏糊糊的吻,跟在细细品尝什么佳肴一般,蹭着陆清则不肯放。

    皇帝陛下年轻的身体很容易冲动。

    陆清则被亲得透不过气来,脑中模模糊糊意识到,再被宁倦这么蹭下去,又得发生点什么,他这具身体恐怕就真的要散架了。

    他努力抬了抬手,试图把这只在他身上撒欢的大狗推开,结果手一伸,又是一阵清脆的锁链声。

    锁链?

    陆清则懵了一下,也就忘了继续反抗。

    等到好容易被放开了,得以喘息,陆清则眼前晕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一时不知道先从哪方面骂起,扭头看了眼身侧,抬起手,示意宁倦看他手腕上的黄金镣铐,声音沙哑冰冷:“陛下,你是觉得这玩意很好看吗?”

    昨晚担心他会跑,气急之下,把他锁在床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都说开了,还将他带去温泉池洗浴过了,怎么回来后又把他铐在了床上?

    他实在不明白,宁倦这是什么恶趣味。

    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再次传来,宁倦循声望过去,就见玉白清瘦的手腕无力地低垂着,腕间青筋脉络清晰。

    衬得黄金的俗气都消减了几分。

    那样精致、脆弱,漂亮得令人咂舌,膨胀着人心底的阴暗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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