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即使身在局中,他也能以局外人的思维来看待眼下的情况。

    现在史容风不计前嫌,有站到小皇帝那边的意思,其实卫党就没什么还手之力了。

    或者说,从小皇帝成长起来的时候,卫党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只是他这些同党们不愿意相信,依旧以为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崇安帝那样的蠢货。

    坦白说,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结局,也不在意自己的。

    “今日陛下早朝来迟了。”

    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之中,卫鹤荣抬抬眼,隐晦地给他们点出了一条明路:“有人看见,陛下清早从陆府后门出来。”

    能不能懂其中之意,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众人一时有点茫然。

    据说今日陆清则告病,并未去吏部的官署上值,大伙儿都习惯了,陆清则一年到头有几天能是好的?

    小皇帝昨晚八成是出宫去看陆清则了罢。

    卫首辅是想让他们从这一点来攻击?

    但这能攻击的力度也不高哇,那师生俩感情好,谁不晓得。

    众人总算不再争执,冥思苦想着怎么回击,告辞回去写奏本。

    陆清则虽然退了热,不过身体也没好全,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没有出去瞎溜达,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一整日,除了用饭和喝药外,大多时候,他都一个人待着。

    陈小刀总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是哪儿。

    想起昨晚他离开陆清则的屋子时,看到陛下用手指抚弄过陆清则的脖颈,他纠结了许久,还是在给陆清则送药时,小声地说了出来。

    虽然陛下和公子的关系很好,但那一幕真的太怪异了。

    昨晚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公子这么聪明的人,肯定能明白。

    陆清则的脸色有种冰雪似的苍白清冷,听到陈小刀的话,长睫颤了一下,堵心地把药喝下去,徐徐道:“没什么,陛下只是在看我发热严不严重。”

    “啊?”陈小刀呆住,“还能这样看啊。”

    陆清则笑了笑,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话题:“昨日回来时,忘了给你说了,林溪在武国公府很想你,若是明日我好些了,便带你去国公府拜访一下。”

    陈小刀之前便察觉到林溪的身份应该不一般,这两日才知道,原来林溪就是传闻里史大将军走丢的儿子。

    不过就算林溪是小世子,也不妨碍他和林溪是好朋友。

    当即乐滋滋地点点头:“好啊好啊,不过也得看公子恢复得怎么样,您这身子骨,跟水晶琉璃雕的似的,一日不注意,就要碎咯。”

    陆清则:“……”

    陈小刀说话,真是刀刀扎心。

    隔日一早,抨击陛下为私事耽误公务,因陆清则而来迟早朝的数个奏本就完成了。

    上奏之前,几个卫党还彼此传阅了一番对方写的什么。

    当中为代表的,要数国子监祭酒,洋洋洒洒的几千字,把陆清则和宁倦分别指责了一通,意在说明陛下公私不分,而陆清则身为人师,不仅不加以劝导,反而纵容陛下,享受皇恩虚荣,德不配位云云。

    不知道的,还以为宁倦不是迟到了片刻早朝,而是要让大齐亡了。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人写了奏本,只是写得没国子监祭酒的文辞优美,观点犀利。

    也有个奏本观点清奇,恶意扭曲了一下,把宁倦去看望陆清则,写成是去干其他事的,言辞十分暧昧,说陛下和陆清则走得过近,陆清则又时常留宿乾清宫,据传师生二人都是睡在一张床上,不似师生,更不似君臣,实在是说不清,简直有辱斯文,悖德扭曲,天理不容……

    这个奏本让其他人看见了,好好鄙视了一通:“这写的什么?”

    “向大人,我们知道你与陆清则有私怨,但你这么写,没有分毫依据,反倒要被人嘲讽啊!”

    “荒谬,荒谬,还是郎祭酒写得最好。”

    “本官也这么觉得。”

    向志明就是在家醉酒,瞎写了一气,被大伙儿这么说,也有点汗颜:“也是,也是,我就不递奏本了。”

    卫党几个上奏的人一合计,感觉国子监祭酒写得最好,交上奏本前还可以在朝内朝外散播一下,做好了决定,便开始行动了。

    奏本交上宁倦的案头时,陆清则正带着陈小刀去武国公府拜访。

    俩小孩儿一见面,开心得凑到一起,陈小刀叭叭说个不停,林溪眼睛亮亮地听他说话,偶尔比划一下手语回应。

    陆清则还未好全,和史大将军俩病号被唐庆监督着坐在屋里不见风。

    唐庆一走开,史大将军立马从榻下扒拉出小水囊:“你昨日没来,我被全天盯着,他娘的,觉得热了脱个外袍都不准,馋死我了。”

    陆清则哭笑不得:“大将军,您老还是悠着点吧。”

    外头林溪正在拿着史容风传给他的缨枪,比划给陈小刀看。

    陈小刀十分卖力地鼓掌,林溪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少。

    史大将军从半开的窗缝里看着,喝了口没啥酒味的酒,注视了会儿林溪,转头道:“漠北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成天大将军、陆大人的叫唤,往后来往也不嫌麻烦,听说你的字还是冯老儿取的,往后我就叫你怀雪吧。”

    陆清则思考了下:“那我叫您史老爷子?”

    “……”史容风说,“你还是叫我大将军吧。”

    陆清则乐了一下,外面俩小孩儿玩耍,他又教了史容风一些手语。

    史容风性格豪爽,很喜欢陈小刀机灵的性格,虽然嫌弃陆清则有点文文气气的,但陆清则不像朝里的文臣那般磨磨唧唧,说话要猜三遍才晓得在说什么。

    俩人又意外地很聊得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为被人管着的病号,还有点同病相怜之感,史容风冷不丁就会掏出点被唐庆严令禁止碰的东西,嘿嘿笑着要跟陆清则分享。

    大将军的态度都这样了,手下亲兵对陆清则的态度自然也转变了,漠北天高皇帝远的,没那么多礼节约束和身份的高低不同,相处很和谐。

    陆清则本来就是从一个没有那么多礼节约束的地方来的,在这儿,反而自在了许多,抱恙的几日,干脆每天都来国公府。

    宁倦派长顺去陆府找人,一连扑空了三日。

    若不是那日陆清则当真半丝异色也无,宁倦几乎都要怀疑,陆清则又在故意躲着他了。

    见不到陆清则,宁倦的心情十分低压,再看到那封千字长文奏本,直接就点燃了怒火。

    当夜国子监祭酒就被锦衣卫从小妾的床上拖了下来,要追查国子监祭酒私底下在国子监内私设赌场,以及他二儿子狎妓时杀死妓子一事。

    除了国子监祭酒,其余几个上奏本弹劾此事的,也被一一拉出来查处了。

    保皇党就悠哉多了,在朝堂之上直接反唇相讥:“陆大人生病,陛下亲去探视,此乃君臣和美,陛下尊师贵道,敬贤礼士,怀的什么心思,竟能斥责这种事!”

    这番震动落下去,卫党噤若寒蝉,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难得没有在朝堂上吵起来。

    不说私设赌场一事,国子监祭酒家二公子的事,分明是宁倦离京时发生的事,早被按下来了,向志明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再想想自己干过的事,原本还指望着用这事打击到小皇帝和陆清则的人都歇了声,生怕下一个被揭老底的就是自己。

    陆清则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略诧异之后,笑笑便过了。

    这些大臣似乎总觉得皇位上的还是昏聩无能的崇安帝,亦或是几年前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稚子,以为一通屁话就能回击,当真是在高位站久,被人奉承惯了,便觉得自己说的话便是金科玉律了。

    因着这番事,京城内一夜风雨后,又重新陷入了诡异的平静里。

    虽然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状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波涛依旧汹涌。

    陆清则风寒痊愈,又回到了吏部上值,每天一散值,就往武国公府去,跟有预料似的,次次都能避过奉命来请陆清则进宫的长顺。

    长顺垮着脸回到内廷,瞅瞅陛下的脸色,就心惊胆战。

    陆大人这几日都快把武国公府当陆府了,陈小刀还在武国公府留宿了一日。

    武国公府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宁倦要派人进去打探消息,或者直接让人去截走陆清则都不方便。

    自从那日被陆清则赶去上朝后,宁倦就再没能见过陆清则,脸色一日日的愈发冷沉。

    不论是偶尔进宫回禀的郑垚,还是乾清宫的宫人和侍卫,这几日都不敢犯错,无比思念有陆清则在的日子。

    陆大人您行行好,快进宫看看陛下吧!

    陆清则对众人的呼声一概不知,一心一意躲在武国公府。

    反正他待在这里,宁倦就不可能来逮他。

    秋风愈凉,史容风一边嘲笑陆清则弱不禁风,一边让人搭了个吹不着风的棚子,在里面亲自教导陆清则怎么锻炼锻炼。

    倒不是军营里严酷的那一套,而是比较温和的训练,陆清则咬咬牙也能坚持。

    史容风抱着手,哼哼道:“身子不好光喝药调理有什么用,我小时候也身体不好,老公爷就是这么让我锻炼着好起来的。”

    陆清则也不想总是三天两头的病倒,在京城还好,以后出去了,总不能还是这样,坚持了会儿,脸上浮出汗来,蹙着眉坐下来歇了会儿,瞅瞅史大将军铁塔似的雄伟身躯:“真是看不出来,您老小时候还会身体不好。”

    史容风不悦:“你在怀疑什么,按着本将的方法,保你能上阵杀敌。”

    陆清则:“……那我还是用不上的,真是多谢您的好意了。”

    陆清则身体太虚弱,锻炼了会儿就不成了,披上大氅出来继续歇息。

    史容风摸着下巴,盘算了会儿,道:“怀雪啊,我打算再过几日,便将寻回息策的消息公布出去,让息策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的确是大事,史容风过了这么好几日才提,也是顾及到林溪的心情。

    陆清则接过旁边亲兵递来的茶,抿了一口:“大将军是准备在京城待下去吗?还是待回漠北之时,带小世子回去?”

    史容风一下沉默下来,安静了会儿,摇头道:“坦白说,我不喜欢京城,要死也是跟他娘葬在一块儿,但漠北天寒地冻,风沙大,跟着我回了漠北,就要吃苦,吃苦也事小,我史家人谁吃不了苦?但那孩子……”

    羞涩,内敛,还不会说话。

    到了漠北,没有熟悉的朋友,他会怎么样?

    史容风平日里不拘小节,但谈及林溪时,就免不得多顾忌许多。

    陆清则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了几分意向:“所以,您的意思是?”

    史容风脸上的笑意却没平日里那么爽朗了,冷不丁道:“怀雪,我这伤,好不了了。”

    陆清则心头猛地一颤:“怎么会?我认识一个神医,很快他就能回来……”

    “没用的,”史容风摇头,语气平淡,“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所以便更不想约束自己,唐庆他们也知道,都在做梦,想着老天爷能多给我两日,所以那般管着,一个时日不多的人,再约束有什么用……”

    陆清则闭了闭眼,喉头发哽,半晌,没有过多追问或者安慰,直言道:“您有什么交代事想交代我吗?”

    “我这辈子没看错过人,”史容风见他接受得快,哈哈一笑,“你虽然瘦巴巴文绉绉的,但性格我喜欢。”

    陆清则自己便死过一次,对生死的理解比旁人更加透彻几分,无奈道:“您去掉前半句话,这声喜欢就会显得真诚点。”

    史容风笑道:“若是我不幸病死在京城,或者还能活着离开京城,届时那孩子就交给你了,他若是愿意待在京城,就劳烦你多照看一下,他往后若是想去漠北,也别拦他。”

    陆清则认真地点点头:“您放心,我会将林溪看作我的亲弟弟。”

    史容风把压在心头的事交代出去了,高兴不少,看着从外头跑进来的那俩少年,笑容有些辽远,悠悠低叹道:“若在临终之前,息策能开口叫我一声爹,那我就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三日之后,武国公史容风寻回丢失多年的小世子,要让小世子认祖归宗的消息陡然席卷京城,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想到那位小世子居然当真活着,还给史容风找回来了?

    但那位神秘的小世子却被史容风仔仔细细地捂着,国公府依旧不见客,史容风亲自去宫里,重新讨要了世子封号,让想看热闹的人都没处看去。

    这场认祖归宗的议事也没请太多人去看,最近与武国公府走得格外近的陆清则便是少数被邀请的人。

    当夜国公府内难得热闹了一下,陆清则被下面的亲兵哄着喝酒,被史容风一脚踹开。

    晚宴刚开始,外头就来人通传:“大将军,陛下亲自来了!”

    史容风纳闷:“陛下来做什么?”

    说着,扭头就发现陆清则起身要走,更纳闷了:“你跑什么?”

    陆清则:“……”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皇帝陛下是来逮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到底有没有发现有没有发现有没有发现捏

    陆清则:你猜:)

    朝廷风云:卫党小组抄错答案,并觉得标准答案非常离谱,学霸卫鹤荣带不动学渣,决定退出学习小组。

    第六十一章

    陆清则最后还是没能跑掉。

    当然也不可能跑。

    方才只不过是乍然听到宁倦来了,下意识的举措罢了。

    受邀来观礼的基本都是朝中的武将,大多已经上了年纪,不少也曾与史大将军一齐征战沙场。

    大齐重文轻武,武将只剩那么几支,平时在朝廷里也不怎么发言,被文官集团死死压着,存在感稀薄,冷眼旁观两派斗争。

    宁倦从江右回京之后,朝里朝外的支持和拥护声就变高了许多,这些武将在看到史容风沉默的表态后,也纷纷选择向宁倦表了忠心。

    听到陛下驾到,大伙儿第一反应都是:嚯!陛下果然给足了史大将军面子,竟然亲自来了!

    众人赶紧前去大门口迎接。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缀在中间,随着大伙儿到了国公府大门口。

    宁倦没有乘轿辇,而是骑马而来,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飒沓打马而来,颇为英姿飒爽,不似那些出入排场极大的高门望族。

    快到府门前,他一勒马缰,眼神如电般,精准地落到了陆清则身上。

    陆清则头也没抬,当没注意到。

    宁倦暗暗磨了磨牙,翻身下马,一身玄服暗绣金纹,气质尊贵,但箭袖收束,又干净利落。

    史容风摸摸胡子,对英姿焕发的小皇帝还算满意。

    比他那个不堪大用昏聩荒唐的爹,看起来中用多了。

    十几年前,他也曾恨得咬牙切齿过,恨不得挥兵南下,直破京城。

    但终究忠义难逆,何况太后于他虽无生恩,但有养恩。

    只是一腔热血到底凉了个透彻,所以独守边关多年不肯再回来,冷眼看着朝中争斗。

    好在新皇非无能之辈,这破烂山河交到他手上,或许能再度焕发生机。

    众人一起行礼:“臣等见过陛下。”

    在场只有陆清则和史容风能站着,其余人都跪了下去。

    宁倦最近胸腔里憋着团火,神色矜淡:“平身罢,大将军找回失散的小世子,朕亦感到欣慰,特来祝贺,无需多礼。”

    史容风的眼力何等敏锐,一眼就看出宁倦瞅着陆清则的眼神怪异,心里稀奇。

    这对师生俩不是好得很吗?怎么小皇帝看向陆清则那一眼,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陆清则双手拢袖,垂眉微笑,跟着走在宁倦身侧,当没注意到史容风递过来的询问眼神。

    一行人拥着皇帝陛下往府里走,嗅到身边若有若无的浅淡梅香,宁倦忍了又忍,看在人多的份上,才忍住了把陆清则捞过来的冲动。

    直到回到国公府的祠堂前。

    陆清则镇定地忽略那道愈发炙热的目光,从容地坐在了宁倦身侧,见他像是想开口,指尖抵在唇边,轻轻“嘘”了声:“陛下,要开始了。”

    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贸然开口打断人家认祖归宗。

    宁倦盯着他抵着淡红唇瓣的玉白手指,勉强耐着性子,将话咽了下去。

    在列祖列宗与今日来客的见证之下,今日林溪的名字会改回史息策,登上族谱。

    虽然此事征得了林溪同意,但对于社恐而言,今日要当一回万人瞩目的主角,出来面对这么多人,还是很不容易的。

    在走出房间之前,林溪自闭地抱着膝盖,靠墙蹲了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在陈小刀的陪伴下,林溪还是勇敢地走了出来。

    小少年今日换上了一身颇为正式的衣裳,衬着还有些青涩的脸,倒真有几分国公府小世子的气派。

    陆清则微抬起下颌,含笑看着史容风红着眼眶执起笔,亲自在族谱上挥下遒劲的“史息策”三字。

    最初他想要找回林溪,的确只有功利之心,想要借寻回小世子的恩情,赢得史大将军的支持。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很喜欢林溪这孩子,又十分敬佩史大将军。

    能让这对失散的父子重聚,了却史大将军的一个心头遗憾,他很高兴。

    相比陆清则的高兴,宁倦就没那么高兴了。

    他目光寸寸扫过好几日未见的陆清则,看他侧影清瘦,嘴角轻勾着,即使脸上戴着面具,依旧看得出秀美起伏的轮廓,流畅的肩颈线也一览无余。

    还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脖颈。

    宁倦的犬齿有些发痒。

    想要狠狠一口咬上去。

    观礼的过程里,陆清则一直能感受到宁倦的目光,琢磨着要不一会儿起个哄,让大伙儿去缠着宁倦敬酒,他趁机从后院溜走算了。

    才得到这些武将的支持,宁倦不可能甩脸丢下人就走。

    他一时半会儿不是很想搭理这兔崽子。

    一切结束,史大将军在唐庆目眦欲裂的狰狞表情里,光明正大地端起杯酒,朝着众人敬道:“史某一生戎马,报效家国,自感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陛下,以及将士们的信任,唯独对不起的,只有我这个小儿子。”

    林溪也担忧地看着史大将军,怕他喝酒伤身,听到最后,慌乱摇了摇头,想要否认他这个说法。

    史容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继续道:“史某百年之后,还望陛下、望诸位袍泽,照拂犬子一二。”

    此话一出,知晓内情的几个漠北亲兵和陆清则心口都是一酸。

    史大将军是在卖自己的面子,为林溪铺后路。

    宁倦站起身,颔首承诺:“大将军尽可放心,朕向你许诺,必会善待世子,让世子享一生荣华安乐。”

    小皇帝竟然当着这么多武将、以及他的老师的面,作出了承诺。

    史容风露出丝笑意:“犬子不善言辞,老臣代犬子,多谢陛下恩惠。“

    仪式结束,就该宾客同欢了,厨房上了热菜和酒。

    泛着丝瑟瑟凉意的院子里因着酒菜的香气热腾起来,只是大伙儿瞅瞅皇帝陛下的背影,暂时都不敢动。

    察觉到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宁倦伸手拿起旁边的酒壶,倒了一杯酒,朝着史容风一敬,旋即一饮而尽,声音不高不低:“朕只是来庆贺的,各位不必拘束,当朕不存在就好。”

    众人:“……”

    谁敢当您不存在啊!

    陆清则猜出大家伙的心声,回首笑了笑,示意他们安心:“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家放开点罢。”

    有了陆清则的话,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纷纷回敬了陛下,试探着恢复之前的热闹。

    见陛下确实没什么意见,才放开来。

    陆清则稳稳地坐在原处没有动。

    现在他要是上哪儿去溜达,跟这狗崽子单独相处会儿,很难控制他不发疯。

    趁着人多,先稳住再说。

    他撩起眼皮,淡定地给宁倦倒了杯热茶,两指推过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好几日不见,还不认识了?”

    宁倦想要握住他的手,陆清则却早有准备,灵巧地抽回指尖,自然而然地落到自己手边的茶盏上,没有流露出刻意躲避的意思。

    宁倦心里愈发发堵,脸上没有表情:“原来老师知道,我们好几日不见了。”

    陆清则微微笑笑:“这不是见了吗,前几日太忙。”

    宁倦从齿缝间磨出声:“忙得连进宫见我一面都不成吗?”

    陆府和国公府、吏部官署离皇城都很近,陆清则无话可说,低头抿了口茶,试图让这个话题跳过。

    宁倦幽幽盯了他半晌,只觉得胸口一半如火烧,一半又如霜冻,两股情绪扯来扯去,扯得他呼吸发沉,忽而道:“那晚你是不是清醒着,所以才躲着我?”

    陆清则歪歪脑袋,面具之后的眼眸里一片疑惑:“那晚?”

    宁倦眸色发冷,刀子似的落在他脸上,意图刮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陆清则露出副沉吟思索的模样,最后也没想出什么,不解问:“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吗?”

    宁倦依旧盯着他没吭声。

    上一次陆清则差点发现他的心意,他装傻充愣糊弄过去,这一次,陆清则是不是也在装傻充愣,当做没发现他的心意?

    半晌没听到答复,陆清则暗暗咬了咬舌尖。

    小崽子,越长大越不好对付了。

    他语气淡淡地再次开口:“从临安府那次过后,陛下似乎就时常对我产生怀疑,这回我不知道你又误会了什么,不过若陛下对我有什么意见,我也没办法。”

    这番说辞让宁倦心里狠狠抽了下,委屈得肺管子发疼:“我没有对你产生怀疑。”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眼圈竟有些发红:“明明是老师,最近总是在躲我。”

    陆清则沉默了一瞬,分明做错事的不是自己,瞅着宁倦这副模样,他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心软。

    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孩儿,他不想做溺爱的长者,却还是无意识地在纵容。

    这才让他长歪了。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低声斥责:“没说你什么就红眼圈,叫别人看见怎么办,收起来。”

    宁倦更委屈了,倔强地吐出三个字:“你躲我。”

    “……”陆清则相当头大,“我这几日一直与史大将军来往,也是为了你,谁躲你了,这是在外面,收着点!”

    宁倦缓缓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看起来很乖:“老师当真没有躲我?”

    “没有。”陆清则回答得干脆利落,眼也不眨,半点不亏心。

    宁倦的眼圈红得快,去得也快,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点头道:“最好是如此。”

    陆清则的眼皮跳了下。

    什么叫最好是如此?

    如果他爽爽快快地承认,他就是在躲着不想见他,这兔崽子想做什么?

    潜意识告诉陆清则,后果他并不想知道。

    虽然俩人各怀心思,至少表面上是又好了。

    宁倦端起了陆清则给他倒的茶,给他说了说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

    陆清则含笑听着,一派和乐融融。

    听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陆清则眉梢微挑:“陛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似乎是从我们南下之后,卫鹤荣便很少再主动做什么了。”

    直到现在,一直在叫叫嚷嚷的也只有其余的卫党。

    卫鹤荣又不是蠢货,看不出他和宁倦在制造卫党内乱,削减羽翼,就算卫鹤荣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出卫党的颓势不可避免,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总得自保吧。

    其他卫党拼命挣扎,就是为了自保。

    作为卫党领袖的卫鹤荣,反倒像个冷眼旁观的旁观者。

    这不合理。

    宁倦对卫鹤荣是如何想的并无兴致,于他而言,无论卫鹤荣动与不动,结局都一样。

    因此只是笑笑道:“或许是知晓无力,无心再斗了吧。”

    陆清则心道,就算卫鹤荣不在意自己的结局,但还有卫樵在啊。

    卫鹤荣能为了保护卫樵多年做戏,在刑部放火捞徐恕离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卫樵因自己受牵连而死。

    今晚史大将军的确高兴,一连喝了好几杯,气色不甚好的脸上都多了点血色。

    最终唐庆和林溪忍无可忍,一起把大将军架了下去。

    看在儿子的份上,史容风才没闹,只争取在被抢走酒杯前将最后半杯酒倒进嘴里,气得唐庆太阳穴突突直跳。

    大将军下去了,宁倦也准备走了,这场宴席便该散了,陆陆续续有人告辞而去。

    陆清则起身道:“我去看看大将军。”

    宁倦毫不犹豫地跟着起身:“我和老师一起。”

    “……”

    陆清则只能带着甩不掉的皇帝陛下,走去史容风的院子,见宁倦也来了,唐庆赶紧进去通报。

    史容风本来还在就自己只喝了几杯酒和林溪理论,父子俩一个嘴叭叭,一个气得小脸通红,手语打得飞快。

    听到宁倦来了,史容风脸色一敛,拍了拍林溪的脑袋:“臭小子,你爹想喝杯酒都要管着……有种就张口骂老子。”

    哼完,示意他出去:“去跟小刀玩会儿。”

    林溪虽然生气,但很听话,转身离开了房间,见到陆清则和宁倦,朝他们笑了笑。

    陆清则调侃他:“世子殿下今日当真是容光焕发啊。”

    林溪听不得夸,脸一红,低下脑袋飞速跑了。

    俩人进了房间,史容风靠在床头,见这俩人看起来又正常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起来不像是君臣之间的不和,但也不像师生争执,这俩人搞啥呢?

    陆清则看他脸色不太好看,估计是骨子里的伤疼的,无奈道:“平日里偷摸喝厨房的酒还不够么大将军,非得喝点烈的找罪受。”

    史容风呲牙一笑:“够烈才有味儿,值当,怀雪啊,你这种不能欣赏酒的人不懂,陛下肯定懂。”

    宁倦皱眉:“酒药相冲,大将军平时还偷喝酒?”

    陆清则:“……”

    史容风:“……”

    史容风浑若无事地换了个话题:“陛下方才在众人面前承诺了史某,史某也该拿出诚意。”

    顿了顿,他缓声道:“我这身残躯,坚持不了多久了,待我去后,自会将陛下想要的东西,交给陛下,望陛下信守承诺。”

    宁倦想要的东西,自然是兵权。

    他脸色肃正,眼神清寒,与史容风不避不让地对视着,颔首道:“朕一言九鼎,定不负大将军。”

    史容风拍手笑道:“怀雪将陛下教得很好。”

    与你那个爹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宁倦淡然颔首,老师自然教得好。

    陆清则突然被夸了一通,哭笑不得,瞄了眼宁倦,轻轻咳了一声,诚恳道:“陛下,厨房好像煨着梨汤,我嗓子有些不适……”

    明知道陆清则是在支开自己,听他嗓子确实有些发哑,宁倦还是微一颔首:“朕去给老师端来。”

    见皇帝陛下还真被支开了,史容风稀奇道:“你这么敷衍,陛下居然也肯应?”

    陆清则想了想:“但我敷衍得很真诚。”

    “说吧,想问什么?”史容风翻了个身,有点好奇陆清则要问什么,还得支开他的宝贝皇帝学生。

    陆清则沉吟了下:“因为卫鹤荣的态度,让我有些奇怪……大将军,你对卫鹤荣有了解吗?”

    “卫鹤荣啊……”

    史容风眯起眼:“我甚少回京,从前回京述职,匆匆就走,其实对他不是特别了解,在朝时只打过几回交道。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在建安三年,那时候卫鹤荣还只是个小小翰林,因直言不讳,寒冬腊月间,被先帝派人拖下去杖责三十,再罚跪两个时辰。”

    他记忆深刻,是因为其他人被拖下去杖责,叫得都格外惨烈,那个年轻人却一声不吭的。

    天寒地冻的,三十杖打下去,人还醒着都不错了,再跪就该废了。

    史容风进南书房时替外头跪着的卫鹤荣说了情,看在他的面子上,崇安帝才挥挥手放过了卫鹤荣。

    “我曾听闻,卫鹤荣幼时生于边陲村落,饱受战乱之苦,或许这就是他征调粮草,增援漠北的原因。”

    史容风从回忆里抽回神,也知道陆清则为什么要支开宁倦了。

    卫鹤荣曾于他有恩,在陛下面前谈论起来,的确不妥。

    只是见到曾经一身清正傲气的卫鹤荣,变成如今人人喊打的奸恶权臣,史容风也很唏嘘。

    “京城眼下的情势,我并不打算出手。”史容风满腔复杂,表情敛了敛,“怀雪,你懂我。”

    陆清则点头道:“我明白。”

    见史容风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陆清则适时道:“我也该走了,您老好好休息。”

    话罢,他走出房间,就看到皇帝陛下手里还真端着碗小吊梨汤,背对着他等在游廊边,天色幽暗,晚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而动。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宁倦回过身:“老师和大将军说完了?来喝点梨汤。”

    陆清则话都放出去了,只好接过来。

    伸手过去的瞬间,手被少年覆着薄薄茧子的温暖手掌一把抓住。

    陆清则躲避不及,心口重重一跳,忍住了条件反射想抽回来的冲动:“做什么?”

    “老师的手,好冷。”

    宁倦喟叹般,握着他的手,感觉掌心里细腻冰凉的那双手像是冰雪雕就的,力气稍大点,就会碎了,叫人忍不住想小心呵护。

    陆清则垂下眼,由着他握了会儿自己的手,余光瞥见陈小刀和林溪往这边来了,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好了,突然撒什么娇,汤都要凉掉了。”

    说完,低头将那碗甜滋滋的梨汤喝了。

    喝完汤,也该回去了。

    外面的武将都走光了,林溪亲自将几人送到国公府大门口,和陈小刀恋恋不舍地比划再见。

    陆清则莞尔:“世子殿下不嫌弃的话,不如今晚让小刀也留宿国公府吧,我恐怕是暂时顾不上他。”

    陈小刀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嘎?”

    林溪瞄了眼看不出情绪的宁倦,伸手一捞陈小刀,朝陆清则点了点头。

    跨出国公府大门,外头果然已经等着辆马车了,一队侍卫安静侍立在旁。

    陆清则也不意外,宁倦既然人来了,就不可能轻易放他回陆府,少不得要再安抚安抚。

    他很自觉地上了马车,等宁倦再一上来,原本豪华宽敞的马车内顿时像被挤压了一半的空间,变得狭窄起来,偏偏自带气场的小皇帝还非要往他身边凑。

    陆清则伸手挡住,声音温温柔柔的:“陛下就快是真正君临天下的人了,往后还是要注意注意言行。”

    宁倦不满:“从前我与老师不也是这样。”

    “从前是从前,”陆清则有理有据,“郎祭酒的奏本还是引起了影响的,往后还是要注意些距离,避免他人嚼舌根。”

    宁倦的眼底登时落了层阴霾。

    因为有人嚼舌根,所以陆清则不再留宿宫中,现在又因为有人上奏本,陆清则就要与他划开距离吗?

    那些东西算什么,陆清则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声音。

    只有杀光那群人才能耳根清净罢。

    宁倦不说话了,但存在感依旧极强。

    少年清爽却灼热的气息透过衣料,都能沾在肌肤上久久不散。

    陆清则只能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免得一直在意宁倦。

    按照史大将军的说法,卫鹤荣从前的确是个良臣直臣,或许最初他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就是为了能造福百姓。

    陆清则忽然想起,在宁倦生辰宴上那晚,他和卫鹤荣有过短暂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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