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那就是个下马威啊!

    中年男子张了张口,不经意间撞上陆清则的目光,登时憋得说不出话。

    坐在书案旁的青年十分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般。

    但面具下的那双眼,却浅浅如冰河般,望来的目光里凝冻着三分冷意。

    他莫名头皮一紧,在这样的注视之下,狡辩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故意的,但要说无意的,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整理卷宗文书不力,导致文书存放混乱么?!

    陆清则垂下眼,又抿了口茶,慢悠悠起身,看也未再看那人一眼,继续翻看起面前的文书。

    整个吏部更静了。

    卫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但阁内事务更要紧,普通官员的升调,也都是下面人整理好了送过去给卫鹤荣过目,平日里吏部话语权最大的,其实就是吏部侍郎。

    到现在,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所熟悉的上一任吏部侍郎张栋已经被锦衣卫带走,吏部郎中鲁威死罪已定,现在只要卫鹤荣不在,陆清则就是吏部最大的官。

    这个浑身写满了文弱气息的青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的。

    陆清则在吏部官署里待到了散值时,慢悠悠地翻完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至少下面那群现在很听话了,不敢随便有什么小动作。

    离开官署的时候,陆清则还在心里揣摩着,小崽子居然这么坐得住,一整日都没派人来催他进宫?

    还是仍在生气?

    他漫不经心思索着,随着人流往外走,眼前一暗,抬眸瞅了瞅,竟然遇到个老熟人。

    程文昂是特地过来的,方才陆清则坐着车驾来时,他甚至找不到机会说话。

    他盯着陆清则,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恨多几分,还是羡慕多几分了,五味杂陈。

    他在学堂里从来的都是拔尖的,直到遇到了陆清则,分明是一同进京赶考的,他却似乎一直在仰望。

    看着陆清则高中状元,耿直上谏,又死里逃生,随即被临终前的先帝托孤,点为太傅,这些年低调默默,随着新帝去往江右暗中赈灾,回来后不久代行大权,如今又高升吏部侍郎,手握重权,声名再次席卷京城。

    最初还在临安府时,还能与他勉强一争,到京城后,似乎就被丢下得越来越远了,无论如何都追赶不及。

    这种他将人视若一生之敌,一直以来都想着怎么超越人家,实际人家与他完全不在一条道上的感觉,当真是……

    程文昂心情愈发复杂,头一次没有再阴阳怪气,嘴唇动了动:“陆大人,恭喜你。”

    陆清则还记得上次为了拖延修缮皇陵,等江右的信报,把程文昂折腾了一通的事,对他怀有一丝淡淡的愧疚,态度和善:“多谢,听闻程大人调任鸿胪寺左少卿,前途可期,我也要向你道贺。”

    程文昂惆怅不已,苦笑一声:“怎么比得上你。”

    陆清则并不算讨厌程文昂,语气平和地开解他:“程大人,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若是处处同他人比,否则岂不活得太累?不如多与自己比。”

    话罢,视线余光里就瞅到了长顺的身影,他礼貌颔首:“先行告辞了,再会。”

    程文昂眼睁睁看着陛下身前的红人、旁人见了都要客气三分的御前大总管长顺公公疾步走到陆清则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客气地笑道:“陆大人现在可有时间进宫一趟?”

    内心基本麻木了。

    小皇帝这是准备与他和好了?

    陆清则挑了下眉:“刚好我也有些事务要向陛下禀报,走吧。”

    长顺狐疑地回头瞅瞅:“咱家好像又看见那个程文昂了,他是不是又来您面前作死了?”

    “没有,”陆清则摆摆手,“放心吧。”

    就如陈小刀预言的,陆清则昨儿离开乾清宫时,还想着恐怕未来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的,结果隔天就被宁倦铲回来了。

    乾清宫的宫人和侍卫见到陆清则,顿时露出副如释重负的得救神情。

    陆大人终于又回来了!

    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不会随意杀人,但那股沉甸甸的气势走哪儿哪儿沉默,谁也不敢喘气,生怕呼吸重了点,少年天子的眸光就会移过来。

    忒可怕!

    只有陆大人来了,才能让陛下笑一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那些言官能不能少啰嗦几句?

    他们真的很需要陆大人常驻内廷!

    往日里陆清则来乾清宫,要么在南书房里和宁倦见面,要么在暖阁里,今日却没往这两处去,也没见到宁倦的身影。

    长顺带着陆清则来到紧靠着宁倦寝殿的暖阁门前,笑道:“陆大人自个儿进去吧,咱家就不跟进去了。”

    这是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陆清则狐疑地看了眼长顺,也没有多问,推门而入。

    见到里面的景象,陆清则不免怔了怔。

    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泠泠的轻响。

    房间西南角的一只黄釉瓷花瓶缺了只耳朵,布满了细密的纹路,显然是被摔碎后重新粘起来的。

    黄花梨木桌案上有个小兰石图砚屏。

    房间内的景象与他脑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些微的重合。

    中秋那夜,他与宁倦说过的话也在心底重新涌现:

    “我的房间在西厢房,阳光很好。”

    “外面的檐角挂着只风铃。”

    “房间西南角有一只花瓶,被我不小心摔碎后……大伯帮我粘起来的。”

    ……

    原来那日宁倦不是随意问问。

    他把他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然后费心派人将那幅模糊的图景,还原成了这个房间,即使因时代的不同,许多东西其实与他曾经所熟悉的相去甚远,但乍一眼望去,也让陆清则有些恍惚。

    他的情绪向来平淡,鲜少能感受到什么过于激烈的东西,此刻胸口却仿佛流窜着某种暖流,一下下叩击着淡漠的心口。

    身后传来轻悄悄的熟悉脚步声,定在三步以外,就没再接近了。

    陆清则轻轻吸了口气,扭过头。

    身后的少年天子沉默站立着,一身玄色常服,身高腿长,气势尊华,望过来的眼神却直勾勾的,像只在讨人欢心、还小心翼翼的小狗。

    陆清则一下就笑了:“陛下这是不生气了?”

    宁倦原本还有些局促,听到这一声,不满地拧起眉:“我何时生气过了?”

    陆清则心道,行行行,你没生气。

    敢情昨日甩袖离开,把自个儿关屋里不肯出来的不是你啊。

    但是身处这间屋子里,这话在喉间滚了滚,还是没说出来。

    原本准备好的兴师问罪也给按下了。

    陆清则伸手摸了摸身边那只被砸碎了、又被勉强粘上的黄釉瓷花瓶,忽然感觉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无奈道:“这不是你寝殿里那只吗?价值连城的花瓶,你倒是好,说砸就砸了。”

    宁倦凝视着他:“老师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给你。”

    京城已经入秋,天色由炎转凉,快入夜了,风有些大,风铃在檐角被吹得叮铃响。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示意宁倦一起坐下来,开口道:“我翻阅了吏部今年与三年前的京察文书,发现了一些问题,部分官员的升调情况颇有异常,是清洗一番吏部内部的机会。”

    开口就是公事,对方才的那句话避而不答。

    意料之中。

    陆清则现在只想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无论有没有明了他的心思。

    但今日是来和好的,不是来跟陆清则吵架的。

    宁倦胸口一片冰冷,状似平静地嗯了声:“老师只管放手去做。”

    陆清则随意与宁倦说了说吏部的情况,旋即话锋一转:“史大将军有回信了吗?”

    宁倦猜到了他会问这个,拍了拍手,守在外头的长顺便将一本奏折送了进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宁倦,便又迅速溜了。

    长顺咽了口唾沫,总感觉陛下眼下像一座不断积蓄着怒意的火山,待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喷薄而出,届时……陆大人还能好好坐在那儿跟陛下说话吗?

    宁倦将长顺拿来的折子递给陆清则:“昨日漠北发来的急报。”

    陆清则接过来一看。

    急报上写,史大将军史容风带兵追击瓦剌时,身受暗伤,军医医术有限,史容风言他已年老体衰,此番鞑靼和瓦剌皆被击退三千里,边境暂安,漠北风沙猛烈,他已多年未曾归京,恳请陛下准允他暂且回京,修养一段时日。

    一番陈词恳恳切切,三言两语波动人心弦,看着便让人心酸唏嘘。

    陆清则看完,露出笑意:“史大将军的文采居然这般不错,看来他是暂时相信我发去的信了。”

    他看信的时候,宁倦一如既往地在看着他。

    陆清则没有摘掉面具,只露出淡红的唇瓣与线条精致的下颌线。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忍耐住没有伸手去摘:“史容风的确受了暗伤,身体大不如前。”

    陆清则想想原著里史大将军在病痛折磨中辞世的结局,抿了抿唇:“等徐恕回来了,或许可以给大将军看看。”

    宁倦顿了顿,没有开口。

    他现在虽然得到了越来越多大臣的支持,但有一个缺憾,便是兵权的缺失。

    因为没有兵权,重重忌惮之下,他甚至不能随意动卫鹤荣,否则引起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反扑,将是难以预料的后果。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很荒谬的。

    史容风手握重兵,声名显赫,无论在百姓还是在军营之中,都拥有极为崇高的地位,当年崇安帝便是被阉党说动,不肯向漠北拨去粮草,怀着丝耗死了史容风这个威胁,收归兵权的心思——虽然这个想法在那样的紧急情况下,显得无比的昏庸与不合时宜,但对于皇室、对于皇帝而言,史容风的确有着极大的威胁性。

    宁倦并不觉得史容风会威胁皇位。

    但即使史容风因林溪而愿意助力,也未必会将兵权交给他。

    他需要掌握兵权,越快越好。

    于他而言,一个病死的大将军,比一个活着的大将军有助益。

    宁倦漠然想,倘若陆清则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觉得他很可怕吧。

    他也觉得可怕,但他实在急不可耐地想要真正掌握所有大权了。

    见宁倦突然不吭声了,陆清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想什么呢,说着话都能走神?”

    宁倦回过神,缓缓眨了下眼,露出丝笑:“嗯,好,届时让徐恕给看看。”

    他听陆清则的。

    他愿意为了陆清则压下所有阴暗的猜疑。

    只不过需要陆清则承受另一份阴暗的欲望。

    陆清则并未感受到异常,托着腮又看了眼这封急报,正好说到了徐恕,便顺口问:“徐恕那边有消息吗?”

    徐恕被带进了卫府内院之中,即使卫鹤荣对他并未起疑,但徐恕依旧被重重看守着,不过在进去之前,他就与宁倦约好了怎么传递消息。

    卫樵病重,卫府内就有个几乎涵盖了所有药材的药库,不过有的药材并不能这般贮存,徐恕今日便开了个方子,里头有一味需要新鲜采挖的,盯着卫府的人传来消息,将那味药的名字传来,对上了离开前约定的暗号。

    宁倦含笑道:“嗯,今日才刚传来,卫鹤荣将徐恕带进卫府内院时,卫樵已经咳血昏迷不醒,徐恕一剂药下去,卫樵便醒了过来,眼下卫鹤荣对他信服了许多。”

    那边必然得谨慎行事,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拿不到卫鹤荣的罪证。

    陆清则点点头,但是提到徐恕开药,又不得不想起另一回事,忍不住目光怪异地盯了几秒宁倦,思来想去,还是孩子身体更重要,低声问:“那你的药……”

    宁倦不会还在天天喝那个吧?

    宁倦愣了一下,没想到陆清则还会问这个,眼底流过丝笑意:“昨日便停了。”

    陆清则有点小尴尬:“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宁倦天天都受折磨……也挺为难的。

    宁倦看他耳尖有点红,嘴角无声勾了勾。

    看来还是很介意那件事啊。

    陆清则半点也不想再提中秋那晚的事,揉了揉肩膀,轻咳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

    又想跑?

    话没说完,宁倦掠他一眼,起身过来,伸手给他按了按肩。

    少年的力道恰到好处,按揉着十分舒适,酸痛的肌肉缓解下来,但舒适之中,又有些说不出的细痒。

    陆清则无意识地低低地唔了声,抓住宁倦的手腕,有股说不出的心慌,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很严肃:“果果,你是皇帝,以后不要随便给我……”

    按揉的力道似乎突然加大了一分。

    宁倦淡淡道:“老师昨日不是才提醒了我,你是我的老师么,就算是皇帝,也该尊师重道,我给老师揉揉肩膀怎么了?”

    陆清则:“……”

    宁倦依旧觉得那声“果果”很刺耳,装作不经意道:“今日秦远安没去卫府寻卫樵,我让人去秦府看了看,原来今日他行加冠礼……再过两三年,我也该行冠礼了,届时老师给我主持冠礼,为我取字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老师给学生取字,天经地义。

    虽然想尽量减少肢体接触,但皇帝陛下贴心的服侍实在舒服,且也没有任何进一步接触的小动作。

    陆清则肌肉紧绷,警敏地坐着被按了会儿,看宁倦规规矩矩的,他这副身子本来就跟纸糊的似的,看了一天文书,肩膀疼得厉害,干脆躺平随按,懒洋洋道:“好啊,你的字我也想好了。”

    宁倦眼神一亮:“什么?”

    “倦字的含义不好,”陆清则沉吟着,扭过头和他商量,眸色温和,“晴空照雪,兼济天下,取为霁微,你以为如何?”

    雪霁寒梅。

    宁倦在心里咂摸了一下,满意极了,眸中含有几丝隐秘的晦暗:“那到时候,老师要亲手为我加冠。”

    陆清则笑了笑:“这是自然。”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加冠对于一个男子而言的意义非凡。

    他又不会跑,自然不会错过宁倦重要的加冠礼。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浅浅埋下一个fg。

    第五十八章

    暖阁里一番交谈后,原本还有点僵硬的气氛也缓解下来了。

    宁倦笑眯眯地给陆清则捏了会儿肩,小心翼翼地询问:“老师能不能留下来陪我用晚膳?”

    像只做错事了,怕咬到人的小狗似的。

    见他这副模样,陆清则心里也不好受,即使心里警告了自己很多遍“减少肢体接触”,也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宁倦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下:“你最近怎么闻起来一股茶味儿?”

    宁倦乖乖地给摸,轻轻蹭了下他的手掌,眨眨眼:“老师是在夸我吗?”

    陆清则:“……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为夸奖。”

    宁倦暗暗眯了眯眼,从陆清则前后的语气里,隐约理解到了陆清则那个形容的意思,不以为然。

    出卖点脸皮就能让陆清则心软,不是很值得吗。

    陆清则收回手,忍不住又多看了眼宁倦,这么个俊美英挺的美少年,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撒娇卖乖起来却半点不含糊,也不知道将来哪位姑娘受得了。

    陆清则起身,离开暖阁时又回头多看了两眼,才跨了出去。

    宁倦跟条尾巴似的,陆清则上哪儿他就上哪儿,如影随形地跟出来。

    见俩人气氛和谐的样子,长顺欣慰地掏出小帕子擦了擦眼角。

    小金碗和大宅子保住了!

    陆清则觑见长顺的样子,有一丝好笑。

    最操心他俩关系如何的,好像就是长顺了吧。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江右一行后,他和宁倦就时常闹矛盾,也难怪长顺总是心惊胆战的,一副生怕他俩会打起来的样子。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宁倦在撩火,也不知是到了叛逆期,还是单纯的气性大。

    亦或者是因为……其他。

    陆清则下意识地不愿再深思,钻到南书房里,借了纸笔,边在脑中回想今日在吏部看过的文书里错综复杂的关系,边慢慢写了份名单,递交给宁倦:“我只看了两年的京察记录,就发现了这些人的调任升降皆有问题。”

    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但两年的京察记录,涵盖的文书垒起来能顶到屋顶去,要分析里面庞杂的关系,看着不仅伤眼还伤脑。

    宁倦安静了一瞬,权力能捆住人,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将权力送到陆清则手上,最好是一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他又不想陆清则劳心劳神。

    等解决卫鹤荣之后,他不会让陆清则再费神。

    宁倦按下翻涌的心绪,扫视了一番那张名单,沉吟片刻:“郑垚在提审张栋和鲁威,这份名单或许能派上更好的用场。”

    陆清则看他那副盘算着搞什么幺蛾子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又长大了的感觉,笑着抄起杯茶想喝,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脸上的面具忘摘了。

    往日都会黏糊糊凑过来给他把面具摘下来的宁倦却一直没动。

    是发现他若有若无的在拉远距离,不想有过多接触吗?

    这孩子一向敏感。

    陆清则长睫低盖,摩挲着茶盏,最后还是没解释出口。

    师生之间,保持这样的距离最好,宁倦既然也开始和拉远肢体距离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不会再有什么误会。

    像中秋夜那样逾越过线的事,不能,也不会再发生了。

    等待晚膳送上来的时候,俩人又讨论了一番京城与漠北最近的局势,心底都有了底。

    等史大将军回京之时,京城必然会再掀起一番波澜。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搅合搅合这潭死水。

    陪着宁倦用完晚膳,看看时间,陆清则便准备告辞回府了。

    宁倦忍了忍,用力咬住舌尖,在淡淡的血腥气蔓延间,将挽留的话咬死话头。

    急什么。

    等真正大权得握那日,不仅大齐的江山,陆清则也会属于他。

    他尝着那丝血腥气,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笑容依旧未改,亲自送陆清则往外走,歪头问:“老师现在身居要职,不像从前深居简出,身边最好带上几个侍卫,不如带上我拨去你府中的侍卫?”

    这话也有道理,卫鹤荣目前处于被动地位,小皇帝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不可能和皇权硬碰硬,他手下那群卫党又的确都是一身骚,一抓一个准。

    现在陆清则和宁倦动不了他,但能不断削弱他的羽翼,这样的境况下,无论卫鹤荣还是卫党其余人,都有可能会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暗下杀手。

    陆清则颔首:“放心,我会安排的。”

    尤五人高马大,太过明显。

    他想到了另一位更适合的,就是得看对方愿不愿意了。

    回到陆府,陆清则将宫里带来的糕点递给陈小刀:“林溪呢?”

    陈小刀最爱吃乾清宫小厨房做的桂花糕了,每次陆清则都给他带点回来,拿到桂花糕,陈小刀美滋滋地抱好:“在后院里练功呢。”

    陆清则乜他一眼:“你不是说要跟着林溪学武吗?”

    陈小刀的快乐戛然而止,脸色啪地垮下来:“公子,前些日子你在宫里不知道,林溪寅时末就把我叫起来扎马步!扎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啊!”

    陆清则闷闷笑:“还学吗?”

    “不学了不学了,”陈小刀脑袋摇得活像拨浪鼓,心有余悸,悻悻道,“再学下去命都得赔里面了。”

    陆清则乐了会儿,想起宁倦十来岁跟着郑垚学武时,比这要辛苦多了,白日里练半天武,剩余的时间便是听讲学习,几乎没带歇过。

    想到小时候又拧巴又可爱的小果果,他的笑意深了深,随着陈小刀踏入后院,就看到林溪在练枪。

    林溪精通许多武器,最擅长的便是用枪。

    陆清则和陈小刀坐在长廊下面围观了会儿,等他练完,齐齐鼓掌。

    林溪的脸一下就红了,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放下枪走过来,陈小刀跳起来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得意地笑:“这是宫里最好吃的点心,往日公子带回来我都不分别人的,你尝尝!”

    林溪茫然地嚼了嚼,甜滋滋地,口齿留香。

    确实好吃。

    林溪眼睛微微亮了下,被陈小刀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两个少年凑在一起,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跟两只小仓鼠似的。

    陆清则含笑看着俩人吃完,才开口道:“林溪,你愿不愿意暂时当一当我的随身护卫?”

    林溪呆呆地看过来,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看起来就更像只小仓鼠了。

    “近日京城风云不定,我可能会遇到些危险,”陆清则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解释,“史大将军回京之后,必然会万众瞩目,届时我也方便带你去武国公府与他相认。当然,你不愿意的话,我也有很多法子带你过去,不必担心。”

    他的声线清润,语气温和,完全是商量的态度。

    林溪答应与否都可以,全凭他的想法。

    毕竟这孩子太社恐了,要他天天跟他出去,见到那么多人,确实很为难他。

    林溪想了会儿,认真地打手语:我愿意,陆大人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隔日,陆清则身边就多了个也戴着面具的年轻冷峻护卫。

    陆清则如今地位又拔高一截,想着上前巴结的人自然不少,和陆清则搭不上话的,就企图和这位护卫说话。

    然而两日后,众人就发现,这个护卫不仅沉默寡言,别人说什么也不理会,脾气还极差,若是被人上前试探打探了,就会红着眼瞪过来的。

    相当可怕,无人敢再接近。

    陆清则偶然听到点闲言碎语后:“……”

    再看了眼人少之后,默默蹲在一边自闭的林溪:“……”

    算了。

    那些流言对于林溪而言,也不失为一种保护色。

    就在陆清则成为京城热议的人物几天后,史大将军身负暗伤,准备回京修养的消息不胫而走。

    燕京就好似一锅看似平静的滚油,任何局外的东西掉进来,都可能引得满锅炸开,更别说是史大将军了,活像在滚油锅里浇了瓢冷水,哗啦就炸开了。

    现在卫鹤荣被小皇帝压制着,但小皇帝又不敢真的动卫鹤荣,局势这么微妙,史容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回京!

    他老人家不是多年不回京也从不干政吗?

    史大将军手握重兵,只要他站在某一方,战局就定了。

    他自己是不会造反,但扶持个无名的摄政王——也就是卫鹤荣,替他稳着朝廷,不搞幺蛾子,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若是站在了小皇帝那边,小皇帝也不用再忌惮卫鹤荣背后的五军营总兵樊炜。

    问题就是,史容风会支持曾经背叛过他的皇室吗?

    当初那场战役,卫鹤荣调了粮草去漠北支援,算起来,卫鹤荣还与他有过恩情呢。

    或许就只是来看热闹的,准备冷眼旁观?

    无论是卫党还是保皇党,一时都有点失眠。

    但无论如何,漠北战事已平,史容风回来合情合理,就算许多人不希望他此刻回京,也阻拦不了。

    就在史大将军南下回京之际,北镇抚司对吏部原侍郎张栋的审讯也结束了,并向外透露出一个消息。

    张栋和鲁威供述出了一份名单。

    这俩人私底下合作,鲁威负责收取贿赂,拟升调名单,张栋负责背后拿钱办事,睁只眼闭只眼审过,俩人配合多年,欺下瞒上,合作得相当默契。

    现在大难临头,俩人实在没有潘敬民那般的耐力,熬不过几日就全交待了。

    得知那份不知名的名单被递上了南书房,京城顿时又多了一批辗转难眠的人,生怕第二天还没睡醒,那跟土匪头子似的郑指挥使就带着人踹门而入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陆清则也开始动作了。

    他耐心地翻看完近年来的所有京察文书,开始了猝不及防地洗牌。

    几日之间,就有三四名司务和主事被锦衣卫带走,罪状确凿,让人无话可说,随即便迅速安插进了新人。

    一时之间,吏部众官员惶惶不已。

    谁都看得出来,小皇帝和陆清则这是在削减卫鹤荣的羽翼。

    不过吏部接连出事,连原吏部侍郎都参与的这些事儿,却找不出卫鹤荣的影子,无法对他本人造成伤害。

    也不知道是卫鹤荣做得太干净,还是这些人都畏惧卫鹤荣,只字不敢提他。

    陆清则思索了下,还是觉得放过潘敬民这个证人实在可惜,向郑垚借了几个人,带着林溪,去了趟刑部大牢。

    潘敬民被带回京城后,也不知道卫鹤荣是如何让他翻供的,两份供词前后不一,他梗着脖子不肯认,死咬着是郑垚屈打成招,刑部唯命是从卫鹤荣,一时间便让审讯暂歇了。

    陆清则带着牌子来要见潘敬民,刑部的人不敢不让,只得把他放了进去,还想要再跟进去,却被锦衣卫横刀拦住,顿时又气又恼,只得赶紧派人去通知了向志明。

    大牢里阴渗渗的,不过一回生二回熟,陆清则十分从容。

    刑部对潘敬民倒也没太过明目张胆地袒护,坐大牢的滋味并不舒坦,曾经高高在上的江右巡抚狼狈地缩在大牢深处,咒骂着在地上爬过的老鼠虫蚁,看起来又瘦了好几圈。

    林溪还记得这个害得江右民不聊生的狗官,看到他,眼底燃起一股怒火,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简直想直接抽刀将这狗官斩于剑下!

    听到脚步声,潘敬民停止了咒骂,抬头见到脸覆银面的陆清则,眼里流露出几丝警惕。

    他虽然没见过陆清则,但听说过陆清则。

    陆清则负着手,收回打量的目光:“潘大人,你久居牢狱,消息可能不够灵通,我此次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消息,不必这么警惕。”

    潘敬民依旧不做声,眼底反而更警惕了。

    “就在几日前,刑部尚书向志明被重罚,暂时停职,吏部侍郎张栋、吏部郎中鲁威先后被捉,罪状已定。”

    陆清则也不介意,嘴角噙着温和的弧度,在幽暗的牢狱中,下颌如雪一般莹白:“我不知道卫鹤荣向你承诺了什么,但你应当清楚,江右水患一事,足够定你死罪。”

    从陆清则嘴里吐出来的名字,潘敬民都很熟悉。

    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瞪着陆清则,脸上的肉抖了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潘大人。”陆清则微微俯身,靠近铁栏,嘴唇动了动,声音低下去,“比你有用的人都成了弃子,你这个存在威胁的人,哪来的自信觉得,卫鹤荣会为你脱身?”

    潘敬民的脸隐隐有些发白,依旧没有出声。

    陆清则也不多言,埋下颗种子,看潘敬民想要开口再问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这样反倒让潘敬民更犹疑不定,细长的眼底闪动起了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待向志明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到刑部,找到潘敬民,气势汹汹地审问他陆清则都说了些什么,潘敬民只是往冰冷的墙面上一靠,嘴唇发抖:“一些例行询问罢了。”

    因着这几日吏部的事,以及陛下手中那张不知道写了多少人、哪些人名字的名单,卫党内部肉眼可见地晃荡了起来。

    小皇帝捏着名单还没动作,就有人开始慌了。

    要瓦解一个集团,最好的办法不是从外强攻,而是不紧不慢地拔除它的羽翼,动摇它的人心。

    不需要这些卫党弃暗投明,只需要他们对卫鹤荣产生怀疑。

    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在京城这样的氛围下,就能很快发酵,那是卫鹤荣想要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如当初段凌光在画舫上与陆清则分析的一样,卫党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阉党的壮大。

    在阉党的压迫下,许多官员不想投靠阉人,想要肃清朝纲,便不得不自发抱团求生,再拥立出一个主心骨。

    卫鹤荣便是那个被推选出来的主心骨。

    在祸乱朝纲的阉党消失后,卫党独大,无声无息间,就变成了下一个裹挟皇帝的权力集团,屠龙者变成了恶龙。

    陆清则和宁倦离京那几月,卫鹤荣低调地深居简出,卫党却在京城几乎翻了天了。

    很显然,就连卫鹤荣自己,也开始控制不住嚣张跋扈的卫党了。

    养蛊终被反噬,现在就是反噬的前兆。

    陆清则忙里抽闲,把自己想象成局外人,冷眼打量了下卫鹤荣现在的处境——莫说卫鹤荣,就算是他,在当前的境况之下,也很难再找到一条坦途,毕竟小皇帝已经长大了,长得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耀眼锋锐、手腕强硬。

    臣子再如何,终究也只是臣子。

    也不知道卫鹤荣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干脆篡位,或者干脆杀了宁倦,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掌控的傀儡。

    京城暗潮涌动,在无数的猜疑之中,史大将军的车队辘辘而行,在数日之后,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驶入了京城的大门。

    百姓夹道欢迎,都想见见传闻中的是史大将军长什么模样,可惜大将军负着伤,坐在马车里并未出面。

    史容风轻车简行,只带了百人亲卫,并未带军队归京。

    这一点让众人又是松口气,又是没办法完全松出来。

    三大营中,神机营没落已久,三千营战力不高,五军营实力最强。

    虽说都是皇帝的亲兵,但崇安帝不管事多年,宁倦登基又极为仓促,弱小时只能蛰伏不动,卫鹤荣权力最盛的那几年,五军营早就脱离了掌控,底下的士兵对皇命都没有对顶头上司樊炜的命令信服。

    史容风威望颇高,又手持兵符,就算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总兵樊炜想反,史容风若是发话,底下的将士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听樊炜的了。

    大将军负着伤,宁倦特地下旨,让史容风先休憩几日,再进宫觐见。

    史大将军却没领情,当晚便入宫求见。

    陆清则正好参与内阁的政事商谈,谈完了又被宁倦明里暗里地铲到乾清宫去。

    史容风求见的时候,宁倦正和陆清则坐在院中对弈,陆清则近几日忙得没时间进宫,难得两人有闲暇单独相处,小皇帝的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耐,不想被打断和陆清则的相处。

    “长顺,去请大将军进来,”陆清则看出他眼底的不耐,顺手顺了把毛,扭头看向长顺,“顺便找个人,把林溪从郑指挥使那儿抢过来。”

    被顺了毛,宁倦的脸色才缓了缓。

    郑垚今日也进了宫,看到林溪就两眼放光,拽着人就去探讨武艺了,虽然他也不怎么看得懂林溪的手语,但不妨碍郑指挥使热情高涨。

    也不知道林溪被郑垚拐去哪儿了,当史容风跨入接近外臣的乾清宫前殿时,人还没给找回来。

    史大将军少年带兵打仗,无暇顾及私事,与夫人成婚时已经三十余岁,如今将近半百,身材依旧高大板直,两鬓微霜,眼神犹带战场之上厮杀过后的冷厉煞气,倒一时叫人忘记看他长什么样。

    陆清则第二眼才注意到史容风的脸色,浮着一层不太正常的苍白,又隐隐泛着点青,看起来果然中了暗伤,只是他气势太盛,反而叫人第一眼注意不到。

    “末将见过陛下。”史容风也注视了片刻宁倦和陆清则,才低下头行了一礼。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并未让宁倦的眉毛动一下,语气淡淡的:“大将军免礼,赐座。”

    史容风也不客气,椅子搬过来,砰地就坐了下去,视线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陆清则身上:“末将一路南下,听闻陛下身边有位年轻的老师,想必就是阁下了。”

    陆清则笑了笑:“能让大将军记得,是在下的荣幸。”

    “那敢问陆太傅,”史容风盯着他,开门见山问,“你是如何得知那块信物的?”

    陆清则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脚步声,眼底涌现出些微笑意,示意史容风回头看:“我是如何知道的,大将军亲眼看看或许更清楚。”

    史容风霍然起身回头,正好撞上了正跨门进来的林溪的视线。

    一老一少同时愣住。

    那一刻,陆清则仿佛觉得,这位战无不胜的史大将军的背影,好似轻微颤了一颤。

    史容风一步步走到林溪身前,嗓音低沉:“孩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可还记得……”

    话没说完,他深吸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血浓于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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