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听到这一声,郑垚若有所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陆清则。

    难怪陆清则会跟过来,恐怕早就猜到这边的情况了。

    现在已经靠近寨子了,郑垚拍了下之前说能模仿鸟鸣传消息的锦衣卫:“小靳,该你了。”

    小靳点点头,上前两步,鼓起腮,随即响起一阵婉转鸟鸣,惟妙惟肖。

    片刻之后,寨子里传来了回应的鸣叫声。

    郑垚摸着下巴,边听边给陆清则翻译:“寨子有四百来人,还有些妇孺,陛下和其他人被关在最后的大殿里,从寨子后面绕过去就能接应。”

    陆清则惊讶:“你也听得懂?”

    郑垚:“那是自然,我也训练过。”

    “那你怎么不叫?”陆清则狐疑地看看他。

    郑垚还挺骄傲:“因为其他人学的是鸟鸣,我学的是鹰唳。”

    陆清则:“……”

    郑垚留了一半人在前面,剩下的人绕到后面。

    因原先就是个小寺庙,山贼也没能力修葺,只在原先的基础上修了修寨门,四处的院墙不高,陆清则也能翻过去。

    宁倦几人被关在殿内,大概是觉得此山陡峭,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寻来,外头也没有人看守,门上只落了个大铁锁。

    陆清则跟着郑垚疾步走到殿门前,郑垚拍了拍门:“陛下,臣来了!”

    说罢就拔出刀,哐哐砍了两下,大锁纹丝不动。

    郑垚啧了声,往后招招手:“来开锁。”

    方才那个会模仿鸟鸣的小靳又上前来,掏出根长针,插进锁孔里,拨弄了几下。

    “咔”地一声,锁开了。

    陆清则忍不住鼓掌:“厉害。”

    大殿内。

    外面的动静哐哐的,殿内众人安然不动。

    即使郑垚不来,侍卫也能带着宁倦离开此地,因此大伙儿其实并不担忧。

    宁倦负手,站在半身铜锈的佛像前,俊美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神情模糊。

    然后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铁锁哐当落地,殿门吱呀一声,宁倦霍然回头。

    月色幽幽沁下,殿门口的风大,陆清则跨过门槛走进来,天青色的衣袍被勾勒出柔软的光晕,抬头望来时,俩人的目光恰好撞上。

    陆清则的唇角牵了牵:“陛下,没来迟吧?”

    有那么一瞬间,宁倦还以为这是一场梦,陆清则扶门而入,跨进了他的梦里。

    旋即他反应过来,脸色勃然一变,原本的冷静从容荡然无存,几乎是用跑的走到了陆清则面前:“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很奇怪吗?”陆清则上上下下仔细看他,“陛下有没有受伤?”

    宁倦没吭声,他心火旺得厉害,咬了咬牙,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嗅到近在咫尺的幽淡梅香,才勉强压下了火气,再睁眼时,眼神刀子似的,狠狠剜了眼缩着脖子的郑垚。

    “别看郑指挥使,是我非要来的,他也拦不住我,陛下要怪罪就连我们一起怪罪。”

    看宁果果还是个整果儿,完好无损的,陆清则松了口气,又有些啼笑皆非:“这群山贼胆子怎么那么肥,还敢劫陛下?”

    宁倦的脸色依旧有点阴,但面对陆清则,还是忍了下来,回答道:“他们以为我是建昌府的府差。”

    难怪。

    被逼成贼寇的百姓恨极了官府,以为自己劫到了官府的人,恐怕还挺兴奋。

    但没想到,劫的其实是大齐的皇帝。

    ……简直是诈骗的程度。

    陆清则还想问宁倦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上山周游一圈,大殿外忽然传来阵喊叫声:“他们逃出来了!”

    “他娘的,别放这狗官走。”

    “他们一走,官府的人就会来了!”

    随着一声声吼,外面亮堂起来,一群山贼举着火把、提刀带棍,团团围住了大殿。

    宁倦神色一凝,侧身一步,将陆清则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淡淡扫了眼叫嚣着的山贼。

    这些山贼里,的确有一些是被逼上山的良民。

    但也有一半,本就是穷凶极恶的山贼,胆大妄为到敢劫官差。

    他跟过来只是为了一窝端了这贼窝,上山后准备动手时有了点意外的发现,便暂时没动手。

    现在陆清则来了,他不想在陆清则面前杀人。

    宁倦叫:“郑垚。”

    听到宁倦开口,郑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横前一步,抽出腰间绣春刀,冷声道:“大胆贼众,知道你们劫的是什么人吗!这是当朝天子,见到陛下,还不束手就擒!”

    此话一出,山贼们沉默了一瞬,轰地全炸了。

    “皇帝?”

    “哪来的皇帝?皇帝怎么可能在这里!”

    “发什么癫呢,讲这种话谁他娘的信,我看你比我们瞧着更像悍匪!”

    郑垚脸黑了一圈,心道,要不是陆大人跟过来了,你们还有生路可选?

    给你们条生路都不走,真是找死。

    陆清则被宁倦密密实实地遮着,才恍然发现宁倦已经比他高了。

    上次俩人在宫里比划身高时,宁倦还和他一样高呢。

    陆清则心情复杂了一瞬,从宁倦背后探出脑袋,看向那群沸腾的山贼:“你们寨子的当家呢?”

    宁倦有点不满,伸手把陆清则的脑袋摁回去:“老师,在我背后待好。”

    这些山贼不信宁倦就是皇帝,但看郑垚的气势,又有些惊疑不定,一时不敢直接冲上来,听到陆清则的话,才想起还有老大,赶紧去叫人。

    小寺庙也不大,不过片刻,贼窝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一起来了。

    大当家一脸髯须,膀大腰圆,露着半个膀子,眼睛却似有精光,和看起来的莽撞形象不太相似。

    二当家面貌端正,身材高大,一股与贼众格格不入的正气。

    陆清则又默默探出脑袋,目光滑过大当家,落到“二当家”身上,眉尖浅浅拧起:“这人……好像有点面熟。”

    宁倦觉得这个大当家真是不堪入目极了,生怕脏到陆清则的眼睛,侧身挡了挡:“老师觉得眼熟很正常,这个‘二当家’,与于流玥绘制的于铮画像一模一样。”

    这件事陆清则颇为上心,他才按捺住了杀心,没有立刻行动。

    陆清则毫不客气地拍开宁倦企图再次把他的脑袋摁回去的手,又仔细看了两眼:“确实与于铮的画像一模一样。”

    但如果那是于铮,既然他还活着,怎么放着老婆孩子不管,还跑上山当了贼窝的二当家?

    看于铮所行之事,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反而颇富正义感。

    “大当家!”见人来了,一个小山贼指着宁倦,嘲笑道,“您来晚了,刚那个一脸匪气的说,中间那小子是皇帝。您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皇帝不是在京城待着吗!”

    陆清则:“……”

    可算是知道这群人为什么那么大胆了,原来是村里没通网。

    之前江右封锁起来,灾民流离四处,山下压根就没人来往,这些山贼大概也许久没下山了,甚至不知道宁倦来了江右。

    小毛贼这话一出,大当家的脸色却变了,仔细看了看郑垚手中的刀,噌地倒退了一大步。

    哦?这个倒是有点眼力。

    陆清则看宁倦没有和贼众交流的意图,干脆从宁倦身后绕了出来,缓声开口:“看来阁下知晓陛下的消息,那为了你身后那群兄弟着想,还是劝说他们立刻放下武器的好,弃械归降者,可从轻处理。”

    大当家的反应与陆清则的话一结合,神似于铮的“二当家”立马反应了过来,神色一震:“那位当真是……诸位兄弟,放下刀棍!”

    若这位当真是皇帝陛下,山下恐怕已经被包围了。

    大当家却依旧一声不吭,悄不做声地往人群里躲。

    见此情况,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旋即传来了稀稀拉拉的刀棍落地声。

    若对面只是个寻常官差,他们大不了直接把人杀了就是。

    但是若当真是皇帝……

    这属实是,超纲了。

    宁倦皱了皱眉,也没有反驳陆清则的话,见他走出来,漠然扫了眼贼众,走出了大殿。

    少年的身形挺拔,气质尊华,步出昏暗的大殿,叫人眼前豁然一亮,当真是天潢贵胄,山贼们一时慌了神,连连倒退,不敢接近他。

    “于铮?”

    宁倦并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目光直接落到他按兵不动的目标人物身上,吐出这两个字。

    二当家听到这个名字,脸露一丝茫然。

    旁边的小贼意识到了什么,反应很快,赶紧抓住生机:“陛、陛下,二当家是我们从崖下救回来的,磕着脑袋了,忘了些事,您、您与他认识吗?哎,草民真不是故意劫您的,主要是那建昌府知府太可恨……”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很快就有第二个人哆哆嗦嗦接上话:“若是知道您是陛下,我们也不敢劫啊!”

    “我们是良民,真的是良民,请陛下明鉴!”

    “我、我不是自愿上山的,请陛下饶命啊……”

    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乱,哗哗一片声海,闹闹哄哄的告饶声,吵得不可开交。

    方才还被说是“比山匪看起来更像悍匪”的郑垚提着刀,凶面含煞,冷冷开口:“放肆!如此吵闹,在陛下面前成何体统!是不是良民,过后再说,老实静下来!”

    众人心肝胆颤,又闭上了嘴。

    现场顿时又静了下来,近乎落针可闻的静。

    放下刀棍的只有一半人,剩下一半神情紧张,怕放下了就当真没有了依仗,陆清则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再次开口:“诸位都是因洪水淹没,苦不聊生,才上山博一线生机,情非所愿,并不是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眼下各府安置所已建好,大批灾民得到妥善安置,统计了名册,想必你们逃灾之时,有不少丢了亲朋好友吧。”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动容。

    陆清则笑了笑,接着抛出最具诱惑力的话:“诸位难道不想回去过正常日子吗?现在各府皆在开仓放粮,何须以抢掠为生?待江堤稳固,洪水退去,你们还能重归良田。”

    陆清则的声音惯来清润柔和,不疾不徐地落入耳中,便让人能消一层燥,刻意低下声音说话时,又含点蛊惑般的真诚。

    原本还紧张不安拿着武器的许多山贼听着这样的诱惑,犹豫了一下,还是丢下了武器。

    看人基本都稳住了,陆清则望向拥有最终决定权的宁倦:“陛下认为呢?”

    宁倦顿了顿,露出笑容:“嗯,老师说得对。”

    这人是皇帝的老师?

    小山贼们终于顺畅地呼出了口气。

    陆清则又看向不安的二当家:“你本名于铮,是集安府人氏。我们是受你家人所托,特来寻你的,于夫人、于姑娘与小林公子都在等你,你随我们下山,过会儿回到集安府,就能见到他们了。”

    听到这话,于铮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用力点头。

    看情势是彻底稳下来了,不必见血的样子,郑垚大手一挥:“全部押走。”

    无论是对皇帝天然的畏惧,还是被陆清则提出的条件所诱惑,绝大部分人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心,乖乖受降。

    事情大体解决了,陆清则的神情也缓了缓,目光从贼众身上回到宁倦身上。

    这才发现,宁倦居然一直在看着他。

    他咂摸了一下,发现宁倦的情绪依旧不高,压低声音问:“还在生气啊,陛下?”

    宁倦抿了抿唇,脸上写满了“对还在气”,嘴上却道:“没有。”

    陆清则看他口不对心的,好笑地正想开口。

    眼前的宁倦瞳孔倏然一缩,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抱着翻身一躲。

    与此同时,守在身畔的暗卫扑了过去,以身挡住了从暗处射来的冷箭,手臂当即就被那支箭刺穿!

    宁倦的心脏狂跳不止,脸色覆了层寒霜,方才还只是赌气的脸显出几分阴鸷的冷:“一群废物,把人抓出来!”

    方才陆清则站在他身侧。

    陆清则差点就受伤了!

    陆清则猝不及防被宁倦扯到怀里护着,晕头转向的,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错愕地望向冷箭射来的方向。

    分明已经有宽恕的希望了,山下就是正常的生活,为何还有人要对他或者宁倦下手?!

    看陆清则差点受伤,郑垚简直头皮发麻,当即丢下手头的事,和暗卫一起追去。

    不过片刻,发出冷箭的人就被暗卫抓了过来。

    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小孩儿被暗卫反拧着手提出来,嗷嗷叫嚷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官,我爹说你们都该死!”

    他还在挣扎着,陡然撞上宁倦的视线。

    那双漆黑的眼珠如同深冬夜里封冻的冰层一般,寒气凛冽,底下暗潮汹涌,翻腾着的是冰冷的杀意。

    小孩儿的叫嚷倏地打住,浑身一抖。

    周围的山贼也都吓得不轻:“这、这不是大当家家的狗娃……”

    “大当家呢?”

    “亲娘啊,狗娃,你怎么敢行刺皇帝!”

    陆清则愕然地望着那小孩儿。

    这么小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郑垚嘴里骂着跑了回来:“陛下,人趁乱跑了,臣已派人四处追踪了,山下大军包围,必然不会叫他跑掉!”

    那个大当家一打眼就能认出郑垚的刀,这小孩儿也充满了异常,这个寨子不是普通的山贼窝。

    宁倦面无表情道:“全部押回去彻查。”

    “是!”

    陆清则略有几分心惊,但看那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孩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果果,你打算怎么处置?”

    宁倦顿了顿,他胸口翻腾着冰冷的杀气,胆敢对陆清则下手,已经破了他的底线。

    但他还是微笑着:“先彻查清楚再说。”

    陆清则点了点头:“也是。”

    山上风大,宁倦蹙起眉,解开外袍给陆清则裹上,半搂着陆清则往外走:“老师既然猜到了我没事,又何必跑一趟。”

    陆清则点了点他的额头:“说的什么话,若是易地而处,你会丢下我不管?”

    宁倦眉心痒了痒,露出丝笑:“不会。”

    老师是在担心他啊。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宁倦心里多了几分甜丝丝的感觉。

    下山的路上,陆清则由着宁倦小心牵着他,顺道说了说林溪的事。

    宁倦听完,颔首道:“等回去了,让太医想办法帮于铮恢复记忆,若是不行,我也会想办法让武国公认出林溪,老师不必担心。”

    小毛孩子,还挺靠谱。

    陆清则嗯了声,奔劳一路的疲惫慢慢涌上来,只想快点回去睡觉。

    下了山,山下已经围满了大军,见宁倦平安无事,所有人紧绷的精神都松了下去。

    若是皇帝陛下出事了,那不仅江右,整个大齐都该乱起来了。

    附近各府赶来了不少地方官,诚惶诚恐地嘘寒问暖,宁倦看了眼露出丝疲态的陆清则,不太耐烦赶人:“都散了。”

    陆清则本来想独自骑马回去,赶完人的宁倦就过来了:“老师,我带你。”

    说完也不等陆清则同意,就一蹬马镫,利落地落到了陆清则背后。

    陆清则:“……”

    独自骑马的权力惨遭剥夺,陆清则有点郁闷:“我一个人可以,来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骑的马,不信你回头去问问郑指挥使。”

    宁倦嗓音发沉:“还敢说,回去让我看看腿。”

    陆清则想起某些尴尬的回忆,顿感不太自在:“……这就不用了,就骑了这么会儿,哪儿会破皮。”

    宁倦面露怀疑。

    不过骑马的确是挺累的。

    反正背后是自己的学生,这儿也不是规矩众多的宫里,陆清则干脆把宁倦当靠背,卸力靠了过去,顺口教训:“下次可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你是皇帝,是大齐上下心里的支柱,万万不可将自己置身险境,哪怕只是一丝危险都不行,知道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话时,宁倦能感觉到柔软的发丝不经意蹭过脖颈,因为靠得太近,清冷的梅香幽幽落入怀中,熟悉的懒懒腔调才慢一拍钻进耳中。

    触感,嗅觉,听觉,纷纷在一瞬间都被摄走。

    细碎且磨人。

    宁倦的呼吸乱了一瞬,一时心乱如麻,怀里的人分明轻飘飘的,却还是千钧重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他甚至有些担心靠得这么近,陆清则会不会发现他的心跳得很快。

    那他该怎么解释?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跳为何会那么快。

    喉间有些止不住地发干,宁倦紧张地舔了舔唇角,耳边隆隆作响,有那么几息,向来认真听讲的皇帝陛下甚至没听清陆清则在说什么。

    活像被猫儿忽然临幸趴在胸口,想说点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会惊动了猫儿,让这来之不易的一刻溜掉。

    他恍惚发现,他被陆清则训斥时,心里竟然也是高兴的。

    朕是不是有点奇怪?

    宁倦漫不经心想着,嘴角却弯了弯,乖乖听着训,悄悄收了收臂,将陆清则又往怀里收了收,安静无声地行了一路。

    方才穿过那群贼众和兵士周围时,都是一股汗臭味。

    但老师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梅香。

    他也想染上老师身上的梅香。

    宁倦垂下眼,又思索了一下。

    或者让老师染上他的味道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怀雪:?你想怎么染?

    觉醒吧,抖M属性!

    第三十七章

    回到集安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陈小刀和长顺焦急地等在官署门口,远远看到策马而来的一行人,一溜烟跑过去,看清同乘的宁倦和陆清则,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长顺白日里去当了监军,回来就听说这么桩事,吓得差点晕过去,咬着小手帕要哭不哭的泪汪汪的。

    陆清则骑马骑得腿都麻了,下马时一时不防,腿一软,差点摔了。

    还好宁倦一直注意着他,及时伸手拦腰一扶:“老师小心!”

    忍不住又脸热热的,悄咪咪在心里想,老师的腰可真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几日没休息好的原因,陆清则感觉脑子有点晕乎。

    这具身体小毛病忒多,三五不时地就出点问题,他都习惯了。

    一同被带回集安府的还有于铮。

    宁倦瞥了眼还在用小帕子擦眼角的长顺,按了按额角:“带他去于家暂住的院子里。”

    长顺一秒收回小帕子:“遵命,陛下。”

    陆清则看得有些好笑,拍了拍陈小刀的脑袋:“没什么事,去休息吧。”

    他又往官署里走了两步,脚下没稳住又晃了一下。

    宁倦拧着眉,劈手扶住陆清则:“老师是不是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陆清则眼睛酸涩,估摸着大概是身体又快熬到极限了,收回手,懒洋洋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虽然我也很想让你休息,不过书房里整理了三堆文书,左边是最重要的,需要你来决断的,中间是一般重要的,我处理完了,你不放心就检查一下,右边是没必要搭理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去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宁倦:“……”

    陆清则没看小崽子的一脸委屈,提脚就溜了溜了。

    他可不想被宁倦发现身体有恙,又大张旗鼓、大惊小怪地逼他喝药。

    回到屋里,陆清则洗漱了一番,便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小会儿,他忽然从一股热意里醒来,头昏脑涨地睁开眼。

    骨头里好似都在泛着微微的疼,浑身像被关在蒸笼里,喘息间,热气仿佛从五脏六腑里溢了出来,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因为意识模糊了许久,陆清则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生病,恍恍惚惚地以为是屋内太热。

    直到渴得喉咙发痛,想去倒杯茶,却在翻身下床时脚一软,摔在地上后,他蒙昧的意识才恢复了几分,迟钝地冒出两个字:不妙。

    这个症状,像是发烧。

    也像是……

    陆清则心底陡然一沉,倒了杯温温的茶水,灌进喉咙里,温热的茶水淌过喉咙,带来几分清明。

    他飞快思索起来。

    来到江右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抵抗能力一直很有数,除了蒙着布巾,隔着一段距离见过灵山寺的灾民,再未主动接近过任何病患。

    这场疫病应该不是空气传播的瘟疫,否则不止灵山寺,整个江右都早该沦陷了。

    但不可不防。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攒了点力气,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底气足一些:“外面的兄弟,劳烦帮我把陈小刀叫过来。”

    窗牗被轻轻敲了一下,代表守在外面的暗卫听了令。

    陆清则的喘息有些沉重,闭了闭眼,摸出手帕,捂住口鼻。

    总之,最好先不要惊动宁倦。

    上次差点弄伤他,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那小崽子,遇到这种事,恐怕不会比陈小刀冷静。

    就在陈小刀被叫起来,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跑去陆清则的院子时。

    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宁倦忽然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股焦躁的心慌不安。

    与此同时,郑垚旋风似的跨进屋里:“陛下,人逮到了!方才丢进牢里拷问了一番。”

    宁倦头也没抬地“嗯”了声。

    “这伙山贼的领头大当家名为韦献,行刺您与陆大人的小孩儿是他收养的养子。韦献称自己从前受潘敬民指示,专劫官道,当初郁书荣等人联名上报朝廷,信件便是被韦献所劫。因潘敬民被抓,见到今晚的乱象后,韦献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恐慌之下,推出了养子刺杀陛下,意图引起混乱,趁机逃走。”

    宁倦:“潘敬民呢。”

    “臣提审过了,潘敬民的确认识韦献,但拒不承认有指示韦献劫道的行为。韦献山寨里有一半以上的贼子,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的。”郑垚顿了顿,低声问,“陛下,怎么处理?”

    宁倦的指尖点了点桌案,正要开口,长顺忽然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看他慌慌张张的,宁倦的眼皮没来由地又跳了跳:“慌什么,说。”

    “几刻钟前,林公子突然在院中倒下,昏迷不醒,”长顺顺着胸口,脸色惶惶,“奴婢赶紧去叫了陈太医,陈太医探过病症,确认林公子染了疫,与之接触过的于姑娘也出现了病症。”

    说到这里,长顺的脑袋缩低了点:“然后……陈小刀也来找太医,说陆大人也出现风寒症状,方才将太医请进了屋里。”

    宁倦怔了怔,浑身霎时一寒,手中的笔啪地坠落,猛地望向陆清则所在的院子方向。

    从书房赶去小院时,跟在宁倦身边的暗卫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样子。

    竟连脸色都苍白了三分。

    宁倦几乎是用跑的。

    他脸上没有表情,耳中却在嗡嗡作响,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意几乎渗透了指尖。

    这条路竟似天路般漫长,恍惚让他想起,当年他在兵荒马乱中,方从冷宫里被放出来受封太子,不过几日,便又被挟持般登上皇位时走的御道。

    周围都是看不清的面孔,每一张脸都是空白的,唯有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御道茫茫渺渺,一眼望不到头。

    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抵达院子的时候,院中已经站着许多人了。

    陈小刀被陆清则叫过来,跑去找了相熟的陈太医,现在陈太医正在屋里。

    他六神无主地抠着柱子,脸色惨白白的,见宁倦来了,才缓过口气:“陛下!公子、公子他……”

    宁倦恍若未闻,步履迈得又快又急,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就要直接进屋。

    忽而嘎吱一声,屋门打开条缝。

    陈科提着医箱,满脸疲倦与忧容,从屋内走出来,见到宁倦,连忙关上门,上前两步想要行礼。

    宁倦脚步一顿,沉沉地吸了口气:“老师怎么样?”

    少年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瘆人无比,陈科的眉毛都抖了下:“微臣探查了一番,陆大人眼下只出现了风寒症状,但是……”

    但是,这场疫病就是有几日的潜伏期的。

    许多染疫的病患,在前期便像染了寻常风寒。

    等到三五日后,有些人身体弱熬不过,发病就会没了,命硬点的,熬半个来月,再在反复的折磨中不成人样地死去。

    来到江右才十来日,几位太医能找出延缓之法,已是尽力,眼下对这疫病仍是束手无策,没有特别有效的药。

    宁倦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陈科竟觉得向来少年持重的陛下,似乎晃了一晃。

    仅一瞬之后,宁倦不声不响地越过陈科,就要直接跨进屋里。

    陈科吓了一跳,立刻拦住他,语气急切:“陛下!林公子最先确认染疫,随后于姑娘也倒下了,陆大人与林公子接触过几回,万一……眼下还不确定陆大人究竟如何,您还是不要进去……”

    瘟疫可不分尊卑贵贱,就算是天子来了,也照染不误。

    宁倦可是大齐的皇帝!

    此番他来了江右,已是冒险,若是染了疫,有个什么好歹,那就真要变天了!

    宁倦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见陆清则。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科:“让开。”

    陈老太医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热的,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还是等几日……”

    “朕让你,”宁倦盯着他,漆黑的眼底暗沉无光,嗓音发寒,“让开。”

    那个眼神深潭一般,没有丝毫波动,冷沉沉的,陈科后背一寒,一时被骇住,生出股惊惧之感,心脏狂跳着,竟不敢再去阻拦。

    陈小刀呆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了,推了把长顺,一起上前阻止:“陛下,小的进去照顾公子就好,您龙体贵重……”

    长顺却没敢上前。

    他跟在宁倦身边,实在太清楚陛下对陆大人有多看重了,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绞破——怎么就是陆大人倒下了呢!

    宁倦理也没理陈小刀。

    除了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惧与担忧,他心底还隐隐藏着一分怒意。

    陆清则出了事,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找他,而是找陈小刀。

    甚至还想瞒着他!

    他没把陈小刀活剐了都算不错了。

    没有人敢再拦宁倦,他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

    门被闩住了。

    老师不让他进去?

    宁倦眼眶一红,心口都在发颤,又推了一下门,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死死盯着那扇门,声音蓦地拔高:“孙二!拿刀来!”

    少年皇帝此刻仿佛一只濒临失控的野兽,理智系于紧绷待发的细弦之上,随时可能崩断。

    在场无人敢反驳,暗卫屏住呼吸,上前正想递刀。

    宁倦忽然听到门后传来声游丝般的、低哑虚弱的声音:“果果。”

    很轻很轻,只有紧靠在门边的宁倦能听到。

    濒临失控边缘的理智猛地收束。

    宁倦急促的呼吸止住了,死死咬着牙,控制着声音,却掩饰不住地发抖:“老师,让我进去。”

    “别闹。”

    陆清则本来躺在床上,处于半昏半寐之间,听到外面的声响,才跌跌撞撞地扶着墙靠到了门边,将门闩上。

    此时他彻底没了力气,软倒靠在门边,身体忽冷忽热,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着,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地发黑。

    他撑着发着高热的脑门,意识有点模糊,但理智尚存,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听老师的话,回去。”

    宁倦的喉头一哽,眼圈更红了,额头抵着门,声音里几乎有一丝乞求:“老师,让我进去看看你……”

    小皇帝从小到大倔强又拧巴,上一次陆清则看到宁倦情绪失控,还是因为他晕船时差点伤到他。

    陆清则靠着冰凉的门板,脑子里混沌了一瞬,模糊地想:这孩子,不会又哭了吧?

    堂堂天子哭哭唧唧的,他又不是真要死了。

    “我没事,就是寻常的风寒。”陆清则花费了时间,才重新整理好乱成一团的思绪,嗓音很哑,闷闷地咳了几声,“风寒会传染,若是你也病倒了,江右谁来管?去忙你的事,等我好了就来见你。”

    往日只要陆清则这么哄一哄,宁倦就会很听他的话。

    这次却没那么好哄了。

    谁来管?爱谁管谁管!

    宁倦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三分冷静,但若是陆清则站在他面前,细看之下,定能察觉到他眼底的癫乱。

    外面安静了半晌,陆清则以为宁倦已经走了,忽然听到少年轻轻的声音:“如果我非要进来呢?”

    陆清则怔了怔,迟钝地察觉到一丝不妙。

    下一瞬,窗棂砰地一声被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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