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过这破鸟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为了让小雪配合用药,伤势恢复快点,陆清则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决定暂时住在宫里。

    因着这一点,宁倦心底的杀气都减淡了几分。

    虽然回过味来后,心里更加郁闷——他往日撒娇打滚,求老师多在宫里留几日,老师都会温和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无情拒绝。

    但这次老师居然因为这只破鸟留在了宫里!

    难道在陆清则的心里,这鸟比他还重要?

    当晚的晚膳,陆清则看着一桌的全鸟宴陷入了沉思。

    到睡觉的时候,宁倦忍不住往陆清则怀里蹭,抱着他不肯撒手。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陆清则嫌弃地推了推怀里的少年:“睡一边去,别黏着我。”

    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火气太旺,像一团充满蓬勃生命力的火焰。

    大夏天的,又没空调,这么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过于考验他对宁倦的父爱了。

    宁倦沉默三秒,哇地一声破防了:“老师!”

    陆清则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哼哼:“嗯,离我远点,说。”

    冬天睡在一起的时候,夸他是贴心的小棉袄,等到夏天就翻脸无情,赶他远点。

    老师怎么这样!

    宁倦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地看陆清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闷地爬到一边,活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媳妇儿。

    然而陆清则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宁倦吸了吸鼻子,声音都在发抖:“老师,那只鸟就比我还重要吗?”

    陆清则都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思考:鸟?什么鸟?鸟什么?

    宁倦盯着陆清则无情的后脑勺,瞪了半天,也没见陆清则有回心转意的意思,眼眶更红了,兀自委屈了好一阵,最终气抽抽地伸手攥住陆清则寝衣的一角,狠狠拧住,闷着脸闭上眼。

    虽然被陆清则气得肺管子疼,但淡淡的清冷梅香萦绕在身周,依旧让他感到十分安心。

    宁倦独自气够了,终于生出点疲倦,意识渐渐开始失陷。

    耳边忽然传来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夜色静谧流淌,纱帐低垂着,将拔步床围出片小小的空间,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嫌弃他太热的陆清则靠过来一些。

    他睡前又被按着灌了碗药,含过蜜饯,虽然漱了口,开口时仿佛还带着蜜饯香甜的气息,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嗓音带着迷迷瞪瞪的困意:“什么鸟不鸟的,你最重要。睡觉。”

    然后倔强地画出底线:“别靠太近,真的好热。”

    宁倦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睁开眼。

    陆清则面对他侧躺着,鸦睫密密低盖,衬得肤色很白,在夜色里也如一段冰雪般,眼角的小痣尤为好看,将这幅清冷的美人画点得愈发精致。

    怕热又怕冷的。

    朕的先生,娇气些也天经地义。

    宁倦的气彻底消了,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按捺着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惊扰他。

    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陆清则迷迷糊糊的那句“你最重要”,越咀嚼心里越甜滋滋的,胸腔内的那颗东西不争气地蹦跶个不停,让他没办法踏踏实实闭眼入睡,浑身都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精力。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倒是越来越均匀了。

    陆清则已经酣甜入梦。

    宁倦忽然生出个冲动,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试探着小声叫:“老师?”

    陆清则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宁倦很喜欢陆清则的字。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叫的字,他却不能,他若是叫了,就是不敬师长。

    但他就是很想叫陆清则的字。

    身边人睡梦沉沉,无知无觉。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无人知晓的深夜,年轻的皇帝眼睫轻颤,心如鼓擂,低低地叫出滚烫烙印在心口的字:“怀雪。”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宁倦的心底也生出了几分满足。

    可是很快,这股满足便转为了更大的空虚。

    方才觉得满足的心口好似塌了一块,贪婪渴求,除了叫名字以外,似乎还能再做点其他的什么,来昭示他们之间的独一无二。

    人生而欲壑难填,总会贪求更多。

    这次他想要叫陆清则的名字,下次他会想要什么?

    宁倦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不敢再多想,闭上了眼。

    隔日下午,迟迟未至的探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进了宫,带来了江右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自认解决问题了):万事不愁,呼呼大睡。

    宁倦:(翻来)(覆去)(越想越委屈)(咬被子)(呜呜咽咽)(开始发朋友圈小作文)

    第二天陆清则醒来:?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十五章

    “集安府一带洪水决堤,沿途淹没数个村庄,溺死者众,浮尸千里。”

    头一句话出来,就让陆清则和宁倦一同变了脸色。

    如户部尚书所言,南方年年水患,求朝廷拨款支援,不断兴修水利,加固河堤,百万两真金白银砸下去,不至于砸出这么个豆腐渣工程。

    这还未到雨季呢。

    恐怕这真金白银都砸进了某些人的荷包,而不是河道。

    宁倦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指尖轻点桌面:“继续。”

    探子的头埋得更低:“南方日渐炎热,属下往回赶时,正巧发了疫病,江右巡抚潘敬民下令,将大半江右封锁包围了起来,属下废了些功夫才得以出入。”

    崇安帝在位时不理朝政的后果显露出来了——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压根不把新帝看在眼里,为了政绩和官途,肆意瞒报灾情。

    恐怕即使有来自江右的折子,也被拦在了卫鹤荣手上。

    宁倦砰地摔了面前的茶杯:“好大的胆子!”

    即使是像陆清则这样鲜少有情绪波动的人,胸腔也燎起了火,深吸了口气:“如今集安府的情况如何?”

    “回大人,重兵把守,常人不得随意进出,持有通行令者才能出入,通行令还需加盖巡抚印。”

    在那群当官的眼里,这大概只是场寻常事,反正受难的是百姓,于他们来说不痛不痒。

    既然报上朝廷会给自己惹麻烦,那不如瞒报——毕竟他们的官帽,比区区一群草头百姓的生死重要。

    他们粉饰太平歌舞升平,大股灾民们却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在绝望中病死饿死。

    陆清则看了眼面如寒霜的宁倦,冲地上的探子点了点头:“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探子不敢动,听宁倦冷然重复了声“下去”,才俯身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南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陆清则给宁倦倒了杯菊花茶,推到他手边,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卫鹤荣和潘敬民是什么关系?”

    宁倦松开了攥得死紧、青筋毕露的拳头,一口气将茶灌下去,脸色平静下来:“潘敬民中进士那年,卫鹤荣协同礼部主持会试,是那一届的主考官之一。”

    四舍五入,潘敬民算是卫鹤荣的学生。

    宁倦从小过目不忘,陆清则倒是不奇怪他把这种关系都记住了。

    那日在文渊阁里,卫鹤荣的态度也很好解释了,他在维护潘敬民。

    但显然不会是因为师生情,只可能是卫鹤荣与潘敬民存在利益关系。

    江右自古繁盛,以潘敬民的作态,在当地必然富得流油。

    卫鹤荣既然插了手,应当也是不想朝廷派人过去,免得发现什么——毕竟随着小皇帝年长,维护正统帝派的人也在增加,即使不是皇帝一派,也还有不少人想把卫鹤荣掰倒。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边沿,缓缓思索着:“但如果我是卫鹤荣,比起担心朝廷派去赈灾的人查出什么,将灾情正常上报,派自己的人去光明正大地赈灾处理,当做寻常事了了,不是更好?”

    毕竟南方几乎年年水患,躲躲掩掩的,反而更容易被察觉有异不是吗。

    宁倦拧着眉尖,薄唇微动:“此事应当是潘敬民擅做主张。”

    卫鹤荣心里大概也有不满,但失了先机,又有掣肘,也只能帮忙掩盖。

    那这个时候,倘若卫鹤荣察觉他们派人下江右查探,要着人下江南赈灾探查,会有什么反应?

    ——他要么先下手为强,把潘敬民解决了,要么派人提前去将线索抹干净。

    这可是个攻击卫鹤荣的好机会,以上无论哪个结果,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所以他们只能暂时装作不知情。

    除此之外,要想查清楚潘敬民与卫鹤荣之间的勾结,还需要有一个信得过、有能力的人负责赈灾,暗中调查。

    这几年俩人笼络了一些可用之臣,但陆清则在脑中筛了一遍,一时竟然没有特别能行的——多半是年纪过大的文臣,派去出个远差,能不能顺利抵达都是个问题。

    遑论江右恐怕上下勾结一通,沆瀣一气,这任务并不只是赈灾,派任何官员去都十分凶险。

    吏部由卫鹤荣把控着,春闱选上来的,要么选择投入卫党,要么被安排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任,可用的新鲜血液也不少。

    思来想去,竟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陆清则揉揉额角,感到了一丝头疼,正凝眉思索着原著里能用的人,额上忽然微微一凉。

    宁倦无声无息地窜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替他揉着穴道,力度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熟练得让陆清则有种他专门练过的错觉。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有一个人适合。”

    陆清则的头疼缓解了点,轻蹙的眉尖也放松了些,抬抬眼:“谁?”

    宁倦薄唇启合,吐出一个字:“我。”

    “……”陆清则的嘴不由自主张大了几分,傻傻地发出个音节,“啊?”

    这副模样看上去分外可爱。

    宁倦的心情好了几分,又露出个甜津津的笑,解释:“先帝在江南修了行宫,每年六月都会下江南一趟,此番我下江南,并无异常。”

    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况且,我母亲便是出身江南一带。”

    宁倦的母妃出身江南医药世家梁家,只是在“给皇后下毒谋害皇嗣”一事之后,梁家被牵连到,早在十几年前就七零八散了。

    宁倦登基之后,就将静嫔追封为了圣母皇太后,再过段时日,便是她的忌日。

    生母忌日将近,皇上哀思,要下江南,又有先例,有理有据,挑不出一丝异常。

    宁倦垂着眼皮,俊美的侧容隐没在阴影中,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静嫔被陷害时,他尚在襁褓,做不了什么。

    刚被裹挟着登基之际,陆清则被蜀王骚扰,他也无法用权。

    卫党在朝内根深蒂固,要一举拔出,去江右或许会是个破局的好机会,风险伴随着收益罢了。

    既然哪个都靠不住,他便亲自去。

    看宁倦沉默下来,陆清则心里酸酸涩涩的,以为他在忧思母亲的事,侧过身去,握住宁倦的手,温声道:“好,便按你说的来,正好还能去你母亲的故地看看。”

    陆清则的手其实并不温暖。

    他身体不好,底子虚,就算在炎炎夏日,皮肤触摸上去也是温温凉凉的,像一块焐不热的冷玉。

    但是被他握着手,宁倦依旧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

    宁倦忍不住俯下身,从后面搂住陆清则,埋头轻轻吸了口,稍显馥郁的清冷梅香抚慰了每一寸阵痛的神经,空荡荡的心口也逐渐充盈起来,他感到一丝温柔的平静,面色和缓了几分:“嗯,离京之前,我会安排好京城的事宜与后续的接应。”

    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卫鹤荣势必会更加放肆,不过这正是他们需要的,卫鹤荣越放肆,越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越有利。

    京城的动向也得让人随时监督着,任何风声都得向他汇报。

    除此之外,还要安排人准备赈灾……他私心想要陆清则当这个钦差。

    只是即使如此,也要两三月见不到陆清则了。

    光是稍微想想,深浓的不舍就决堤漫来,淹没了心口。

    还没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思念近在咫尺的淡淡梅香了。

    陆清则察觉到宁倦双臂越收越紧,感觉活像坠入了囚笼,动弹不得的,但他也懒得动弹,任由这小崽子撒娇发泄不安:“下江南的队伍里,必然会有卫鹤荣安插的人手,还得找两个身形肖似的替身,方便我们金蝉脱壳。”

    这回换宁倦愣住了,迟疑道:“我们?”

    陆清则伸出食指,抵着蹭在他颈窝间的毛茸茸的脑袋,无情推开,语气凉凉:“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丢在京城?”

    宁倦惊喜错愕一阵后,忍着不舍摇头:“路途遥远,江右又病疫蔓延,老师……”

    “我又不是尊琉璃,没那么娇气易碎。”陆清则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脑袋,“废话少说,江右灾情紧急,刻不容缓,赶紧去安排。”

    “可是……”宁倦还是犹豫。

    陆清则面色一沉,语气冷下来,教训道:“拖拖拉拉的像什么样子,你是皇帝,不是小媳妇,去做你该做的事!”

    被他的语气一唬,宁倦下意识地抻直了腰板,往外走去,拉开门了,才后知后觉这是他的书房。

    宁倦:“……”

    长顺守在门外,见门突然开了,陛下则神情莫测地站在门边,赶忙弯下腰:“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宁倦沉默了片晌,并没有显露出一丝被老师教训后的狼狈,面不改色道:“传朕密令,召指挥使郑垚、冯大学士、大理寺少卿范兴言、户部侍郎周钦……秘密前来。”

    长顺心口一跳。

    这些都是天子拥趸,宁倦从未一次性接见这么多人,这次恐怕是有大事。

    但他清楚不能多问,又行了一礼,匆匆地去传了密令。

    几个大臣依言,散值后悄无声息来到常密会的偏殿,与宁倦和陆清则见了一面。

    等离开时,天色已深,趁着夜色,又在郑垚的掩护下,悄没声儿地离开了皇城。

    隔日早朝,宁倦便拿出了准备好的理由,提出了要下江南。

    朝堂上顿时沸腾起来了。

    卫鹤荣眉梢一扬,眼底流露出一丝异色。

    早不去,晚不去,偏生这时候去?

    但按以往的旧习,此时下江南确实不奇怪,反倒因为小皇帝的生母皇太后出生江南,更加理所当然起来。

    朝臣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

    一半觉得少帝年纪轻轻,就开始学他爹纵情声色欢愉之态,实在是令人痛心,这是皇帝一派。

    另一半则喜上眉梢,小皇帝才刚有了点拥护者,居然就要丢下京城的事,跑去江南玩耍,喜闻乐见啊,这是卫党。

    议论纷纷之后,又有了第三种声音:陛下的母后出生江南,大齐向来崇尚孝义,陛下哀思母亲,乃是孝道体现啊。

    卫鹤荣一直没有开口,揣摩着小皇帝的真实意图。

    但也明白,这件事是不可能被驳回的,只能在南下的队伍里动点手脚了。

    下早朝的时候,宁倦下江南一事已成定局。

    原本太仆寺和各路官员还准备来和宁倦商量商量,此次南下要多大的仪仗、安排多少人、带哪些人……一堆杂务落下来,少说也要耽搁十天半月,宁倦听得眉尖一蹙,淡淡道:“万事从简,尽快安排,朕不想铺张浪费。就交由卫首辅来安排吧。”

    陛下想赶在母亲忌日前抵达——这个理由说出去,没有人敢说不是。

    卫鹤荣坐于卫府的书房中,眉梢微抬:“陛下当真说一切交由我来安排?”

    他原本还有几分怀疑,等着看小皇帝的后招,没想到小皇帝居然猝不及防地来这么一手,不免有点错愕。

    竟敢将南下的随行人员交由他安排,难道当真只是南下怀母去了?

    书房里还坐着京营指挥使樊炜、刑部尚书向志明等人,几人目光交汇,声音压低:“卫大人,不如,就趁这次机会……”

    暗中做掉小皇帝。

    这几年小皇帝似乎没以前听话了,正好他身边那个病秧子也要跟着一起走。

    趁小皇帝还没彻底成长起来,换掉他,从宗族里抱个三岁小儿上来,岂不是更妙哉。

    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黄袍加身……

    几人的思绪被茶盏重重磕在桌案上的声音打断。

    卫鹤荣扫了眼面前这几人,生出点带蠢货的疲惫——一个两个的,眼前的蠢货还能管管,远在江右那个蠢货一时看不住,更是蠢破天了。

    “小皇帝若是一死,各路藩王,靖王蜀王还坐得住?”卫鹤荣依旧噙着笑,嗓音却很冷,“远在漠北掌领兵权的武国公坐得住?”

    众人心底霎时一寒。

    靖王蜀王俩人已经够麻烦了,但这俩人加起来,还不够武国公一人让他们害怕的。

    武国公幼时丧父,兄长又前往了边关,一个人待在京城,太后见他可怜,将他接进了宫里养大,待他极好。

    大概也是因此,纵然对朝廷心灰意冷,武国公也没有直接反,仍旧驻守漠北多年,“忠”字刻在史家人的骨血里。

    若是龙椅上换了个姓,焉知武国公不会直接杀回燕京,或干脆门户大开,将鞑子放进来?

    以卫鹤荣对武国公的了解,开门放鞑子倒不至于,但史大将军必然会带上亲兵,夜奔千里,来京城取他首级。

    众人静默下去,半晌,才有人讪讪道:“那……”

    “按陛下所言,一切从简。”卫鹤荣又心平气和下去,头也不抬,“安排人盯着,别做得太明显。”

    “是!”

    下面的人准备得再快,也需要时间。

    陆清则心里着急,不过他很清楚,宁倦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表现得急促。

    趁着这几日,他多花了点时间,去鹰房陪孤零零的小雪。

    驯鹰师一见陆清则来了,连忙行了一礼:“太傅大人来了。”

    陆清则和善地朝他颔首:“小雪怎么样了?”

    驯鹰师纠结了一下。

    他还是觉得小雪这个名字,放在神俊桀骜的海东青身上,简直有种侮辱感啊!

    别人家的海东青要么叫“威武将军”“神威将军”……帝师大人这是什么恶趣味啊。

    但这是陛下点头的名字,他也就只能跟着叫起来:“小、小雪用的是最好的药,现在已经好许多了,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它的右爪和左翅都没有受伤,走起来却依旧一瘸一拐,也飞不起来。”

    是不是之前受过训,所以有了心理创伤?

    陆清则揣测着走进鹰房,果然看到被驯鹰师放出来的小雪,正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走着,不复天空之王的神勇,一时有点心酸。

    见到陆清则,小雪身残志坚、扑腾着翅膀,活像只走地鸡似的扑了过来。

    陆清则蹲下身来,心疼地摸了摸这只神俊的大鹰。

    放现代,这可是牢底坐穿鸟啊。

    小雪已经非常习惯陆清则的抚摸,被他摸的时候,会半眯着眼睛,用脑袋往他手心里拱。

    鹰羽的触感并不细绒,厚实而温暖,陆清则摸着摸着,忍不住就悄咪咪把小雪的脑袋和宁倦的脑袋做了个对比。

    嗯……小狗和小鸟,各有各的好。

    就是那种冷傲地不搭理旁人,只蹭着他的脾气,跟宁倦实在是很相似。

    陆清则露出几分笑意,身后便传来少年皇帝酸唧唧的声音:“老师果然又在这里。”

    宁倦踏入鹰房,阴冷地扫了眼一见他进来,就倨傲地昂起脑袋的海东青。

    陆清则又摸了两把小雪的脑袋,回过头:“怎么,都商量好了?”

    宁倦颔首:“明日就能出发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生出几分愉悦。

    等离开京城,这破鸟就不能分走陆清则对他的注视了。

    宁倦少见地露出个笑容,盯着小雪:“听驯鹰师说,它的翅膀和爪子受了伤,到现在也飞不起来,明日我们离开燕京,就不带这累赘了。”

    陆清则:“?”

    怎么突然说这个,他本来也没想带小雪下江南。

    原本享受地在他手心里拱的鸟头突然一顿。

    小雪抬起脑袋,仿佛是听懂了宁倦的话一般,忽然清唳一声,双翅一振——

    它飞了起来!

    宁倦:“……”

    果然是装的。

    早晚宰了这破鸟。

    陆清则睁大了眼:“……”

    这是什么医学奇迹?

    演技派小雪最后还是没被带上。

    陆清则离开前,听驯鹰师报告,因为没被捎上,小雪气得一顿少吃了两只兔子。

    此趟南下,走的是水路,先渡黄河,再沿运河南下,途中并不准备靠岸,直向临安府。

    随行的臣子只有陆清则,大伙儿丝毫不感到意外。

    虽然精简过了队伍,但皇帝出行,排场还是不小,占得最多的是护卫,禁军三百人,锦衣卫三百人,皆由锦衣卫指挥使郑垚统领。

    奢华的楼船上下有三层,护卫与伺候的杂役皆在底下两层歇住,宁倦和陆清则住在最上面一层。

    宁倦不喜欢被人围着,锦衣卫也只能在二层巡守,杂役也只有干活的时候能上来。

    陈小刀也被带上了,他不知道这趟出行的真正目的,上了船就扒在船舷上,不住地往下看,兴奋得像只小猴儿。

    长顺和陈小刀的交情还不错——或者说除了宁倦,陈小刀就没搞不定的人,特地给陈小刀安排了间靠近的住处,凑到一块儿叙旧。

    楼船缓缓行驶起来,迎面而来的凉风吹散了燥热。

    早上起得太早,陆清则吹了会儿风,就回舱室里小憩了会儿,醒来时不知道已经行了多远,回头看去已经见不到京城的轮廓,长河上浩浩淼淼,水光粼粼。

    陆清则有点无聊,招呼宁倦来下棋,黑白纵横间,他抬眸看了眼少年皇帝俊美的面孔,陡然生出股预感。

    等回来的时候,京城大概就该变天了。

    一盘棋下了许久,陆清则的棋子被宁倦吃得差不多了,败局已定。

    陆清则捻着枚黑子沉吟数晌,坦然道:“我输了。”

    宁倦下棋就如他从前的脾气,像头咬准了猎物的咽喉就不再松口的狼,步步紧逼,攻击性极强。

    陆清则更为宽和圆润,不动如山,往往宁倦一头扎进来,就很难再挣出去。

    俩人下棋,宁倦一向输多胜少。

    然而赢了棋,宁倦却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一反往常地没有撒娇,反而闷闷地没吭声,有些古怪。

    陆清则奇怪:“怎么了吗?赢了棋还不高兴?”

    宁倦又静默了会儿,才小声道:“没有。”

    天边红霞漫天,扯碎了落在长河中,瑟瑟如碎星般晃眼,俩人一局棋下了许久,天色都要暗了。

    宁倦把身边搁着的外袍递过去给陆清则:“晚上凉,老师披上。”

    陆清则挑眉。

    小崽子平时不都先行动再说话吗,一般这时候应该直接过来先给他披上外袍,怕他嫌热,还会小心系上,再解释两声。

    还是有点不对劲。

    但天色已暗,即使长顺和陈小刀已经点亮了烛火,靠着那点可怜的光,还是看不太清宁倦的脸色。

    他正想靠过去仔细看看,长顺就过来了:“陛下,陆大人,晚膳好了,要现在用吗?”

    宁倦低沉地“嗯”了声。

    陈小刀就麻利地把晚膳端了上来,笑嘻嘻道:“有鱼呢,公子最喜欢吃鱼了。”

    陆清则笑道:“陛下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你们俩去吃晚饭吧,回头让人来收就好。”

    长顺还有点犹豫,陈小刀就利落地“哎”了声,拉着他往下走,咕咕哝哝的:“正好,我和厨房打听打听明天吃什么,我家公子也有许多不能吃的……”

    人声远去了,陆清则拿起象牙筷,夹了点嫩白的鱼肚,天气燥热,用姜蒜丝去了腥清蒸,酱油提鲜,软嫩鲜美。

    他吃了两口,才发现宁倦还是没动,纳闷地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这是怎么了?”

    宁倦依旧没吭声,看到陆清则往他碗里夹了菜,默默拿起筷子,夹进嘴里,动作霎时凝滞。

    然后他忽然迅速起身,趴到船舷上,哇地就吐了。

    陆清则:“…………”

    陆清则一时槽多无口,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走过去,扶着他拍了拍背:“你晕船怎么不早说?!”

    宁倦吐完了,只觉得丢脸程度堪比上次在陆清则面前流鼻血,闷闷地别开脸:“我没事,老师去用晚膳吧。”

    陆清则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宁果果,你不会觉得你在这儿吐着,我还能吃得下吧?”

    宁倦思考了一下,虚弱但倔强:“那我换个地方吐。”

    陆清则:“……”

    这孩子,让他说点什么好。

    他把宁倦按坐下来,弯腰仔细看了看,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脸色已经惨白一片,欲吐又止,估计之前下棋时就不适了,但硬撑着没吭声。

    少年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嘴唇抿得发白,八成是觉得丢人。

    陆清则哭笑不得,看他耳尖都红了,善良地离远了点,折身去叫人。

    趁着陆清则离开,宁倦迅速倒了两杯茶水,趴在船舷边漱了漱口,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气,感觉没什么味道,才松了口气。

    陆清则一转身就看到这一幕,眼底漫上笑意。

    跟只开屏的小孔雀似的。

    这几吨重的偶像包袱到底哪儿来的?

    在他面前都这样,往后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了。

    原文里,暴君大概是因为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不近女色。

    陆清则忍不住猜测了下宁倦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再往后一畅想,说不定等宁倦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他还可以退休返聘呢。

    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脸皮薄、自尊心强,他等宁倦坐回去了,才端着两样东西走过去,放在桌上:“让人拿了点酸萝卜和山楂上来,能缓解一下。”

    宁倦还是觉得丢脸,咯吱咯吱咬着脆脆的酸萝卜不说话。

    不过吃了几根酸萝卜后,那股胸闷恶心的晕眩感果然消了几分。

    直至这会儿,宁倦才终于开了尊口,依旧十分倔强:“老师,我好了。”

    陆清则笑骂了声:“再吃点,我还会嘲笑你吗?出息!”

    宁倦蔫蔫地又吃了点山楂。

    就算陆清则不嘲笑他,他也不想在陆清则面前丢脸。

    看宁倦死要面子的,陆清则好心地没告诉其他人陛下晕船了——免得随行的人把这事记进去,将来史书上也会载上这么一笔。

    磕磕绊绊地吃完了晚膳,宁倦仍是有些不舒服,忍着反胃感,把郑垚叫了上来,吩咐他安排好到临安府后接应一事。

    郑垚恭声应是,见宁倦捧着个空茶杯在摩挲,又上前来想给宁倦倒茶。

    恰巧船身忽然一晃,活像压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宁倦猛地抓紧了茶盏,低低干呕了声。

    郑指挥使晴天霹雳!

    郑垚颤巍巍:“陛……陛下?”

    陛下难道是嫌他恶心吗!

    陆清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道:“没事,陛下被风吹得有点不舒服,不是郑大人的问题,一会儿歇歇就成。”

    顿了顿,又道:“不用把那些脸生的全部拦在三层外,偶尔放他们进来看一眼。”

    这样卫鹤荣才会安心。

    郑垚破碎的糙汉心拼了回去,松了口气:“好,我明白了。”

    宁倦脸色发青,绷着脸道:“下去。”

    陛下沉下脸来太恐怖了,也只有陆太傅消受得住。

    郑垚心里嘀咕一声,迅速溜走。

    夜色彻底沉了下来。

    船上人多眼杂,俩人也不方便睡在一起。

    宁倦洗漱了一番躺下,想到陆清则就睡在隔壁的舱室,心情才好受了点,面朝着陆清则的舱室躺下,蜷成一团,缓解着胃里的不适。

    外头哗哗的水声阵阵,楼船在长河上前进着,微微摇晃,上下巅动着起起伏伏,白日里感觉还没这么明显,夜里静悄悄的,感官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宁倦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

    他正有些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舱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刻意放低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刺杀?

    卫鹤荣疯了吗,竟敢对他下手?

    宁倦脑子里窜过这两个念头,在那道脚步声靠到床边的瞬间,少年的动作丝毫看不出晕船带来的影响,翻身而起,利落迅疾似一匹头狼,寒光一闪,匕首将将要刺出去的瞬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随即浮现,让他硬生生止住了手。

    旋即熟悉的梅香拂到鼻端。

    陆清则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夸了句:“警惕性不错。”

    宁倦瞬间满头满背的冷汗,后怕得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眼眶一下就红了:“老师!你、你,你为什么不出声!”

    万一他刺下去了呢?!

    陆清则也有点惊魂未定,但习惯使然,并没有太大幅度的动作,两指夹着匕首,轻轻移开,无奈道:“我在外面叫过你一声,没回应,以为你睡着了。”

    宁倦却没听他解释,不声不响地扑到他怀里,身体还在发着抖,死死将他扣在怀里,几乎有些哭腔,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咬牙切齿的:“陆怀雪,你要吓死我。”

    陆清则怔了怔,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晕船的晕眩感好像消磨了宁倦的意志,被他温声一哄,平时总喜欢装得成熟稳重的少年大力攥着他的衣角,哭腔彻底放了出来,因为情绪的巨大起伏,呼吸的频率错乱,剧烈地倒抽着气,肺腑仿佛要随之炸掉一般,声音控制不住地放大:“你差点就死了!”

    陆清则还是头一次被宁倦吼,愕然地还想继续哄,就察觉到脖颈间有什么热烫的东西滴滴落下。

    他静了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少年皇帝的眼泪。

    他看着宁倦长大,从未见他掉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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