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康熙这才暗自点头。

    恰好胤祚急匆匆从外头进来给哥哥求情。这些年他们一个出头办事,一个善后求情的模式已经非常熟练。故而胤祚张口就说:“皇阿玛,那天闯毓庆宫是我和四哥一块儿去的,您别只罚他一个人。”

    康熙气笑,重重把折子往炕桌上一拍,对胤禛说:“刚刚才说公私分明,求情的就来了。”

    胤祚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挠头笑开了。气氛顿时一松。

    胤禛早就习惯了皇阿玛看太子一向是大错化小,小错化了,故而把那些百般刁难敷衍拖延的过程都掩去不提,干脆利落认罪:“其实那天儿子回去细想,胆敢放肆这一回,也是因为二哥素来待我亲厚不计较的缘故。”

    “嘶。”胤祚捂着腮帮子揉揉被四哥的话酸倒的牙齿。康熙却满意地点点头,放了他们出去,见他跪久了步履艰难,还嘱咐胤祚:“老六,扶着点你哥哥。”待他们走远了,才转头朝屏风后头喊:“出来吧。”

    杏黄的衣角一闪,却是太子来到了胤禛刚才跪着的地方,垂手站定。康熙重重地把茶盏放回桌面上,咄咄逼问:“你也听到了。你为难老四的那些话,他可有跟朕提起半句?”

    太子讪笑着认错,心下却是大感不以为然。

    康熙瞧出几分,除了暗自忍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嘱咐道:“公私分明,这话也是朕想对你说的。老四性子急,不讨喜,但是本事忠心却是不差的。别忘了,唐三藏西天取经还有三个挑担子的徒弟呢!胤礽啊,胤礽,你将来是真的想做个孤家寡人吗?”

    太子满口应是,辞了康熙出来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心里才涌起些微怒意。

    什么公私分明?也就哄哄皇阿玛罢了。老四分明是和老六商量好了,一个领罪一个求情,压根儿没把冒犯他这个皇太子的事放在眼里。心里没有畏惧,老四在政务上自然不必对他言听计从,可以保着自己的门人了!

    太子越想越怒,看着这几十年不变的红墙黄瓦也觉得刺目起来。他越走越急,把一众宫人都甩在身后,结果在临近御花园的小道上,却撞上两个太监鬼鬼祟祟地从永寿宫后角门出来。

    那两人见了他,唬得浑身一颤。袖子里拢的一个大纸盒子摔在地上,露出满盒纸灰来。

    太子脸色一沉:“你们是哪个宫的?为什么烧纸?”

    宫里烧纸是犯忌讳的大事,打杀了都不为过。两个太监吓得连连磕头,赶忙招了:“我们是永寿宫敏主子身边的人,烧纸是因为……”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出更深一层的恐惧,爬上来压低了声音说:“这,这永寿宫不干净。”

    “嗯?”

    “真的!”年长些的那个太监左右环顾,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奴才从康熙七年起就在这宫里伺候,这宫里住过的四个主位娘娘,打宣妃算起没一个高寿的。敏嫔搬进来才两年,就,就得了痨病了。”

    “痨病?”太子的视线越过高高的红墙,落在永寿宫主殿高高扬起的飞檐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

    第152章

    十四屋里此刻正式一副来往宫人如织的场景。大大小小的紫檀柜子、樟木箱子摆满了小半个庭院。他这是奉旨准备搬到乾东五所去住。以前他和十三都还小,

    还可以挤在乾西五所加盖的房子里头,凑活住住。可现在兄弟俩都快到娶纳的年纪,

    再住在一块儿就不成体统了。

    十四大病一场,

    暂且还未去上学。他命人搬了摇椅,

    躺在院子里一架茂盛的葡萄藤子底下,冷眼看着宫人们忙碌。

    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学来瞧他,

    目光情不自禁被摆了一院子的箱笼吸引。九阿哥见那些箱子上都盖着黄缎子,便知里头装的都是御赐之物,

    略一数过去起码有十几个箱子,不由咂舌问:“这都是皇阿玛赏给你的?”

    东西倒是其次,关键是十四什么时候得这么多赏了?这比太子都不遑多让吧?

    恰好这时两个抬箱子的太监失了手,叫一个红木箱子在台阶上磕了一下,

    朱五空忙叫开了查看里头的东西有无损伤。

    十阿哥一眼瞧见里头那两块唐八骏玫瑰紫澄泥古砚,

    却是前年大捷之后陕西布政使献上来的宋朝古物。一共四块,原本就不够分,不给他们也就罢了,

    可是居然单给了十四两块!他不由撇嘴道:“猴儿的,皇阿玛这心偏得,谁写字儿还七八个砚台地用着?”

    十四动也不动,只说:“朱五空,

    都包起来送到十哥屋里。”

    九阿哥却认出其中一个是康熙赏给胤祥的东西,想来是十四原本没有胤祥才送他,

    今年却又得了一块。

    怪道老十三得宠这么些年,平日里用的玩的却少有御赐之物,

    原来都在这儿呢。沽名钓誉,不安好心,哼。胤禟不爽地撇撇嘴,拿手肘捣了捣十阿哥。

    十阿哥也反应过来,抓抓脑袋说:“看来老十三还有点良心,我以前只说他是喜鹊来着。如今想来,就跟八哥待我们差不离吧。”

    “呆子!那怎么能一样?”九阿哥猛地拔高了声音,跳起来在胤俄头上一顿猛敲,“八哥得宠那是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地拼出来的,向来都是他在皇阿玛面前提携我们,何尝得过我们额娘一点儿助力?老十四,你还是得……啊!”

    他只顾自己说得开心,回头一瞧,却见十四双手抱着脚踝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上似有泣声。

    九十二人面面相觑,鼻孔对鼻孔、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天。他们撩十四多年,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讽刺胤祥。胤祥通常都咬牙忍着不说话,十四却很容易就气得跳脚、炸毛、回怼、跑到长辈那里花式告状,可从来没哭过。

    胤俄跳起来大声质问:“是不是老十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娘的,这个狗杂种……”

    “嘘!”九阿哥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上前不甚熟练地抚摩着十四的脊背,“别理那个混账,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十四没有答应,九阿哥却分明感觉到他颤抖的背脊逐渐平静下来,半晌才听他说:“你们回去吧。我今儿要出宫见我舅舅去。”

    九阿哥读书不在行,却是个宫廷包打听,闻言点头道:“是该去见见。黑龙江将军雅布素不行了。听闻皇阿玛有意调乌雅大人接替他的职位。那地方天南地北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再见呢。”

    “你说什么?”十四蓦地抬头看他,眼睛里破碎的光芒闪动。

    “你又不知道?”九阿哥愣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十阿哥身后躲,哭丧着脸喊,“你你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再也不敢跟你说话了!”

    后头院子里的这么大动静,当然瞒不过仅仅一箭之遥的前院。

    胤祥这些日子同样反常,只是跟十四恰好相反。他往常其实是个腹黑焉淘的性子,面上瞧着一丝不苟、正正经经的,实际上跟十四一块儿赖床逃课抄作业、追猫撵狗打孔雀的淘气事情一样都没拉下。御花园的小太监丢了捕鼠笼子,都知道上门管十三爷要。

    又天生下得一手好棋,趁康熙错眼不见的时候,四处找人对弈,拿金瓜子赌小太监们打的果子吃,好不快哉。

    最近这些毛病都改了,换做每天寅时二刻准时摸黑起床,赶到永和宫请安——德妃一向卯初起床,当然是进不去的。回来练剑温书,头一个到无逸斋上课,申初下了学,再加练一个时辰的骑射然后去永寿宫请安——痨病会传染,当然也是进不去的。再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去瞧瞧暂时寄养在格格所的两位妹妹,回来温书到子初时分。两个时辰过后,又是下一天了。

    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自鸣钟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却没了笑模样。乳母宫人屡次三番劝他跟额娘哥哥们谈谈。他心里却有个痴念头。老十四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他要不把欠的这份情还上,就算有额娘哥哥们调和,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拖上三五年,也就淡了。他还盼着日后能有个机会跟十四和好如初,哪怕赔上性命也值得了,因此反而躲着永和宫的兄姐们走。

    一众宫人眼睁睁地瞧着他脸上的肉一点点儿地掉下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万万没想到,头一个来探望的人竟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太子爷。

    太子此行却十足恳切真诚,都没让人提前通报。胤祥匆忙迎到门口石阶上就被他一把扶住,不仅不让见礼,还不用尊称,揽了肩膀一同进屋来。

    胤祥样样跟四哥看齐,唯独这品味二字上怎么都学不来。他那屋子用古代话说叫直朴守拙,现代话说就是笔直笔直的直男风格。桌椅条凳、几案床榻都是内务府标配,一色玩器全无,瓶儿花儿、珠儿玉儿更是提都别提,只堂上悬着他亲笔临摹的郎世宁《平定淮部得胜图》,两侧挂着弓、剑、火铳等物。一应桌围椅袱、床单帐幔只用姜黄莲青二色,纹样也十分简单。

    太子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你就住这么个雪洞似的屋子?老十三啊老十三,你让二哥说你什么好?那么些不如你的,都还强三分呢!”

    胤祥听了心里更是苦涩一片。这回出巡前,他每天在家待不了三个时辰,回家就闭眼,睁眼蹬上靴子就出门。饶是这样,还有一半的时候歇在十四屋里呢。管它金窝银窝,还是草窝狗窝,又有什么分别?

    太子见自己一句话问得弟弟红了眼眶,觉得有戏的同时,心里更是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这些年总见老四老六得空就要凑在一处嘀嘀咕咕,领赏是一处,领罚也是一处,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曾想过皇额娘要是给他留个同胞的亲兄弟就好了。梦醒了,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如今看来,老十三得宠这么些年,却甘愿被德妃母子驱使,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

    太子想着不由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胤祥跟这位尊贵的二哥相处不多,全然不知他的思维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已经从北京城跑到山海关那么远了。摸不清套路,胤祥只得打起精神应付,足足聊了小半个时辰才送走这尊大佛,后背的衣衫都已湿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去请四哥……不,还是我亲自去见他。”太子神经兮兮的,胤祥只得暂且压住心里的别扭,换了出门的衣裳,准备悄悄往上书房堵胤禛去。

    刚一脚踏出院子门,就见十四屋里的傻瓜太监刘根宝举着根草笑呵呵地进来:“爷,我刚去瞧了乾东五所的新院子,离这儿不远。日后我还常回来跑腿送东西,您要是还赏我松子儿,我就搁这儿跟我兄弟一块儿吃了回去,也不误差。”

    他跟胤祥屋里另一个姓刘的小太监是同乡同姓,所以拜作兄弟,从小到大是一块糕也要分着吃的情分。

    胤祥忍了快一个月的眼泪被这个傻瓜一句话勾得纵横满面。他挥退了上来劝说的仆从,蹲下来抹了把脸,大力拍着刘根宝的肩膀:“松子儿算什么,要是有这一天,爷给你们在老家置宅子买下人!让你们风光还乡,拜过祖宗,祭过神灵,下辈子做亲兄弟才好呢!”

    第153章

    出紫禁城的时候,

    十四叫过朱五空吩咐:“你别跟着了,去找个清净的酒楼定下地方……”

    朱五空领命而去。十四这回出门寻的是亲自到济民寺还愿跪经的由头,

    实际上不过是往寺庙里头晃了一圈充个门面,

    就被相熟的侍卫笑嘻嘻地上来行了个礼,

    引他往后山门的方向来。

    晋安一身蓝绸纱袍,牵了马倚在门外一棵榕树底下候着。纳兰揆芳背对着山门方向,

    拉着他喋喋不休:“……皇上把我阿玛和二哥叫进宫,也不知说了什么。老爷子回家像失了魂魄似的,

    书房的灯亮了大半夜。我悄悄去听了一耳朵,你猜怎么来着,竟然跟五公主有些干系!”

    ”咳咳!”晋安远远瞧见十四过来,赶紧握拳轻咳给他使眼色。

    揆方只当他是真咳嗽,

    自以为体贴地上来拍着他的背,

    叹道:“皇上告诫我家老爷子:昔日唐太宗告魏征‘卿罪重于中钩,我任卿逾于管仲。’现在朕也以齐桓公待管仲的心待你。你可别用李斯对待秦皇的方法来报答朕。’可不是这个道理吗?我们家打孝慈高皇后那辈起就世受皇恩,如今皇上又许以公主下嫁的恩典,

    还复了我阿玛的职位,何必再去争那份体面?”

    李斯与秦始皇互为儿女亲家,可却在始皇死后诛杀公子扶苏、拥立秦二世胡亥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康熙这话直白到了露骨的地步,难怪明珠要睡不着觉了。晋安光是听揆方转述也出了一身冷汗,

    怒目瞪他:“这事你也敢拿出来说?”

    揆方豪爽地抡着胳膊拍打他的肩膀,笑道:“这不是跟你嘛。说句冒犯的话,

    这事儿要真成了,咱们还成了拐着弯儿的亲戚了。哈哈哈!”

    他大笑着转身,

    就见十四黑着脸立在后头,唬得惊呼一声,赶紧跪下讪笑道:“十,十四爷,给您请安。”

    在直隶那几天,十四跟九姐的感情突飞猛进,这会见了揆方这得意的模样,骤然想起姐姐也快是别人家的人了。他不禁暗自磨牙,气道:“真要论亲戚,你跟爷不是更近?我还该喊你一声叔叔了。”

    揆方摸不清他是调笑还是暗讽,唬得连道不敢。

    揆方说话放肆,也是因为信任他的缘故,晋安忙跟着打圆场,耳畔莫名响起孙自芳那番“伴君如伴虎”的话来,言语也跟着谨慎起来:“爷,纳兰大人也是无心之失。”

    十四听出他话语里的疏远之意,一句气话闹得二人战战兢兢。他不由心情更加低落,恹恹地说:“咱们走吧。”

    晋安扶了他上马。舅甥二人打马往安定门内来。夏日昼长,此刻虽然临近黄昏,但烟袋胡同外头的长街上依旧人流如织,街道两旁的小酒馆挑着五颜六色的酒旗,更有走街串巷的小吃摊子沿着街沿儿一溜排开,几口大锅里油烟白雾缭绕,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随着一声“羊肉混沌”的吆喝,跑堂的用竹托子送上一大碗带汤混沌。只见那汤色雪白,浮着红彤彤的辣油和绿油油的菜梆子,扑鼻沁香;混沌皮儿薄得透亮,现出里头嫩红的肉馅儿来。尚未动口,色香二字已然占全了。

    兼之周围一群小民谈天说地,大快朵颐。十四瞧着新鲜,跟着心情大好,嘴上却耍赖道:“你给了四哥六哥一人五万两安家银子,轮到我这儿一碗馄炖就打发了?不成,换地方。”

    晋安这些日子被孙自芳那番“十四爷身上有帝王之相”、“只怕德妃将来容不得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此刻不由会错了意,想到他今日三番两次耍主子脾气,顿觉寒心,只搁了筷子道:“当年娘娘在家时,我年纪极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内务府来接人那天,额娘特特带我们姐弟三人来吃这家羊肉混沌,想来是姐姐喜欢。我只当您也会喜欢。”

    十四被他说得一愣,一面诧异额娘几时喜欢吃馄炖了,一面后悔自己屡屡弄僵气氛,又想到舅舅一向重情心软,一件小事他竟记了这些年,如果额娘得势之后竟改了习惯,岂不叫他伤心?

    两人沉默半晌,晋安终于忍不住起身说:“我送您回宫。”却被十四抱住了胳膊,慌乱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顿该我设宴给你送行才是。黑龙江偏远苦寒之地,舅舅,让侄儿孝顺你一回吧。”

    晋安不由愣住:“你要给我送行?”

    十四急得跳着脚喊:“真的,我已经让朱五空在泰椿楼定下席面了。我朝武将荣耀之最,一为封爵,二为镇疆,这是好事,当然要庆祝……”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对晋安来说当然是好事,对他来说却意味着身边能信任的人又少了一个。

    出来之前晋安设想过很多情形。无非是十四使性子跟他闹,不让走,或者想跟去黑龙江什么的。没想到竟然等来了这样一番话。他俯身抱了红眼睛的小阿哥,强笑道:“走,咱们吃好的去。”

    十四把眼睛抵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里的水雾。

    甥舅俩只顾着惜别,却不知这番场景落在旁人眼里却是过于暧昧了。此地有一个专门混迹于市井间、以放债抽租、结交三教九流为生的浑人齐老二,从乌雅家未发迹的时候就识得晋安的。今儿忽见他搂了一个清秀小童在怀里,不由啧啧感叹着上来打趣道:“哟,二爷,这是哪家的小僮啊?啧啧,瞧这身段儿,您这一去边关,可难找咯。”

    晋安勃然大怒,见此地人多口杂,遂拿话引他出来,寻了个乌漆麻黑的死胡同,提溜进去一顿好打。又想到这齐老二浑身上下七个舌头八张嘴,光凭拳头是堵不住的,遂顺手解了十四身上的荷包扔在他脚下:“今儿也让你见见真佛。瞧瞧吧,打你是救了你的命。”

    齐老二拾了一瞧,月光下那荷包上黄线绣着的五爪金龙腾云驾雾,跟活了似的。他不由“哎哟”一声,晚上灌的酒醒了大半,一个劲儿地扇自个儿耳光:“哎哟,我这狗屎糊了眼睛……”扇了十几下却见十四不为所动气定神闲,他不由慌了神,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一茬事儿来或许可以救命:“这位贵人既是佩龙的,草民这儿还有桩事儿,跟您有少许瓜葛。”

    “嗯?”

    “昨儿有个赌坊的兄弟得了一大笔抽头,却是一个外地的大客商输了好几千银子给雅齐布。”

    十四脱口而出:“八爷的奶父雅齐布?”

    齐老二原本故意说得藏头露尾,见他竟然一口叫出雅齐布身份,赶紧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正是。那客商听口音是江南人士,昨儿他们宿在牡丹阁,陪酒的粉头有一个是我相好,她说席间那人四十来岁年纪,左手背上有道疤,自称叫吕文五。”

    十四浑身一颤,胸口上下起伏,脸上显露怒容,半晌才说:“滚吧。管住自己的嘴。”

    晋安奇道:“您识得那人?”

    十四咬牙切齿:“手上有条疤,文五即文武,吕文五就是曹家的亲戚,那个故意输给爷邀功被八哥一状告到皇阿玛跟前,最后免职的混蛋扬州总兵吕斌!”

    晋安听了更迷糊了,抓抓脑袋:“既然是八爷参了他,那雅齐布怎么还私底下跟他接触呢?”

    “曹家原本是太子的人。当然要先上大棒打压一番,再给骨头,才能收为己用。在皇阿玛面前借我的事情告曹家的状,皇阿玛免了吕斌的职,疑了太子和王贵人。转头又跟曹家的人勾勾搭搭,指望着收服江南的财势。先捉贼后放贼,先演神又演鬼,一台戏都叫他一个人唱完了!”

    十四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愤愤地踹着人家的墙根儿,半晌才说:“什么会对你好……这才是爷的好兄弟呢。”

    第154章

    今日同样在收拾屋子的还有永和宫的两位格格。

    瑚图玲阿取了墙上挂着的《秦王破阵图》,

    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向姐姐:“九姐,真的要换嘛?”

    胤祥擅画,

    两个格格屋里都有不少他的临摹之作。九儿摸摸妹妹的辫梢,

    安抚道:“你挂到内室十四看不到的地方,

    等他气消了再换回来吧。”

    瑚图玲阿跺脚懊恼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成这样!都怪那个女人!”

    绣瑜跟胤禛路过听见,

    进来看了一眼去掉跟十三有关的东西后几乎换了个模样的屋子,忍不住轻瞪了九儿一眼:“跟着摆设物件儿生气有什么用?你就惯着他的性子吧。”

    见两个女儿都委屈巴巴的模样,

    她终于忍不住拧了眉毛,转头对胤禛说:“去找你两个弟弟,你亲自去,就说请他们,

    求他们过来看看本宫!”说着也不等人打帘子,

    劈手掀起门帘出去了。

    九儿和瑚图玲阿同时倒退一步,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知道额娘生了大气,

    十三又悔又愧,急急忙忙赶来,请过安之后一言不发地跪在明间炕前的青花地砖上。

    十四在宫外被胤禛叫回,一头汗地冲进来,

    见了他脚步一顿,还是规规矩矩挨着跪了。

    绣瑜早叫宫女收拾了满满三四箱子胤祥的东西,

    敞开摆在地上,又叫了永和宫所有伺候的人列在正堂,

    乌压压一片人皆静静垂手等候,不闻一声咳嗽。只听她开门见山就说:“老十三,香囊的事是你做得不地道。十四瞧着这些东西生气,本宫叫收起来,也不算委屈了你。”

    胤祥浑身一颤,还是答道:“是。儿子明白。”

    十四昂着脑袋不说话,算是默认了自个儿置气的说法。

    绣瑜冷了声音说:“胤祯,你是本宫生的,就算我做额娘的偏心你一回。光扔东西有什么用?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疑心你哥哥故意害你,索性就断得干干净净的,一干人等都撵出去。不然借熟人之手传递的事,难保没有第二回。”

    胤祥听着脸色大变,怔怔地流下泪来,指天发誓说:“额娘,我若再做对十四弟不利的事,永世不为人。”

    古人迷信,尤其以后宫女子为重,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瑚图玲阿忍不住从屏风后头冲出来,拉拉他的衣裳:“十四弟,你说句话呀。”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挣开她的手,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绣瑜气得合了眼睛,命令竹月:“念!”

    竹月遂捧了册子,颤声念道:“十四阿哥屋里的丫鬟小蝶跟十三阿哥房里的翠竹是堂姐妹,赏二十两银子送回内务府。”

    小蝶压根儿没去南巡,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闻言吓得连连叩头求饶:“娘娘恕罪,奴婢绝对没有做过背主的事。”

    绣瑜一言不发,自有两个太监上来拖了她下去。

    竹月又点出五六个人,都是十四屋里伺候多年的人,只因与胤祥的宫人有亲或认了干亲,全部赏银打发了。她翻过一页,吞了口唾沫,继续念:“十二格格屋里的教引嬷嬷宁氏与十三阿哥屋里众人往来密切,曾于康熙三十一年某月某日宁氏因其独子患病,曾接过十三阿哥一根百年人参,赏银二百两回家养老。”

    堂下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哗然。胤祥向来率性随和,手里散漫,永和宫上上下下接过他赏赐的不下百人。德主子竟然连格格的教引嬷嬷都撵了,宫中上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瑚图玲阿也吓懵了,犹豫着喊了额娘,却不知怎样给嬷嬷求情。

    胤祥急了,上前冲绣瑜叩头道:“额娘开恩,怎能因为我撵姐姐身边的人?”

    绣瑜只道:“他们虽然不是十四屋里的,但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跟永寿一样,瓜田李下的闹不清楚,索性一并打发了,那才叫干净呢。”

    众人顿时心如死灰,七月的天儿,屋里的气息却犹如冰封般死寂。只有竹月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小厨房的郑厨娘做坏一道汤羹,养鸟的太监周福误用陈米喂了主子的鹦鹉,还有花匠蒋太监等四人,都得过十三阿哥求情免于惩罚,赏银遣回内务府。”

    这一下总共就去了三四十人了!补上来的人还不知有什么妖魔鬼怪呢!胤祥壮着胆子,拽了十四的衣袖不放,急道:“十四弟,是我对不住你,可是这些人都没什么过错。看在他们伺候多年的份上,你跟额娘求求情。”

    白嬷嬷等瞧着两个小阿哥长大的宫人见状都泪流满面,两个格格也是红着眼睛相对而坐。

    十四环视四周,已然明白了额娘的意思。移泰山易,改人心难。一起长了十年,两边连奴才都连了亲,哪有这么容易撕撸干净呢?小时候他和胤祥淘气,捞了丰泽园田埂上两棵榕树的“胡须”挽成一个结,如今八年过去,那柔软的根须都已经长成坚硬的树干,刀斧不侵了。

    树犹如此,何况人呢?

    绣瑜见情势差不多了,挥退众人留了两个孩子在近前,直言道:“那日王贵人对敏嫔说‘生在前头的这些阿哥们命好,便是平庸些的如五爷七爷,也有爵有位、独领一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八阿哥就差些,六部满人了。我生的十五就更别提了——哪怕再能干,怎奈何职缺爵位、门人势力都是有限的,旗主之位更是只得五个。除非是最得皇上喜欢的,兴许还有一二分机会赶上哥哥们。’这话不知是谁教她的,本宫倒觉得辛辣尖锐,直指要害。”

    要害就在这利益二字上。胤禛胤祚这么多年要好,也是因为他们入朝的时候,眼前好比千里沃土,静待他们去耕耘。兄弟俩各抢各的地盘,没有利益冲突,偶尔还一致对外欺负欺负旁人,当然乐得亲近。

    现在轮到十三十四的时候,地盘却已经被哥哥们占得差不多了。资源有限当然容易激发矛盾。阿哥们哪个是没有野心的?敏嫔能受得了这话才怪。

    “额娘,您?”这也是偷拿香囊那晚敏嫔告诉他的话。胤祥万万没有想到她将这话完完本本说了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十四微微一愣,他虽然深谙宫廷斗争,但是皇家的风刀霜剑都隐藏在锦绣绮罗、温言蜜语中的,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赤裸裸地摊开讲利益权术。

    绣瑜摸着他的脑袋继续说:“所以,你十三哥做了件蠢事,却没存什么坏心。他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什么都不做,看着你生病,便是你皇阿玛追查下来,也牵连不到他。”

    十四把脑袋搁在她腿上,不说话了。

    胤祥自责了一个多月,万没想到居然从最有立场责怪他的德妃这里得到了一句谅解,脸涨得通红,哽咽着喊了一声额娘。

    绣瑜叹息一回,也揽了他在身边:“额娘从来不怕你们争,但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拼的该是功绩,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三更鸡五更鼓练出来的本事,不是那些阴私伎俩。”

    两个孩子都低头应是。

    “至于敏嫔……”绣瑜顿了一下,看着胤祥说,“我会设法求皇上给她妃位追封。端嫔出身大族,在宫里经营多年,自保有余,十三格格、十五格格交给她养着很是妥当。谥号丧仪、推恩家人之类的事,你尽管跟皇上提,若有不允的,再来找我。”

    她许的全是死后的哀荣,可敏嫔还活着。看来这唯一的代价就是性命了。果然又听她说:“这并非完全是为了泄本宫一己私愤。她太蠢了,偏偏又生了这么多儿女,本宫沾染不起。你也只一个脑袋两边肩膀,无论如何抗不动这一大家子。”

    胤祥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一会儿是极度痛苦一会又浑身轻松,过了足足一刻钟才低低应了。

    绣瑜又戳戳把脸埋在被子里装死半天的小儿子:“好了,日子还得过。你可还没出馆呢!回去洗把脸,明儿给我照常上学去!你欠了十几日的课了,要是皇上问起来你的屁股就要开花了!”

    十四哀叹一声,恹恹地爬了起来,顶着额娘的唠叨出了永和宫。兄弟俩一前一后踩着宫门落锁的点儿回了阿哥所,迎头撞上九阿哥一行人骑马归来。

    十四先到,难免跟他寒暄两句,貌似不经意地问:“九哥,前儿我病着,听说你去了畅春园陪宜额娘她们,今天上午才回来?谁同你一起去的?八哥?十哥?”

    九阿哥挠头不解:“就我和老十,八哥去了郊外祭明十三陵,都七八天没见了。怎么了?”

    晋安早已托九城兵马司的人查了那吕斌的勘合(注1)。他是四天前到的北京,雅齐布原本陪八阿哥在外祭陵,也是四天前回来的。

    这四天里,九阿哥一直在畅春园。他就说九哥整日把八阿哥吹上天,拍胸脯保证八哥行侠仗义见义勇为,必定帮他对付不怀好意的曹家和皇太子那架势如果是演出来的。这城府也太深了吧。

    感情八阿哥暗中收服曹家的事情,却是瞒着胤禟进行的。九阿哥信以为真,当然以为八哥状告吕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十四不由心神大快,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九哥,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喂喂喂?什么玩意儿?大晚上的,一见面就骂人?”九阿哥正要追上去细问,却撞见胤祥回来。他见胤祥眼睛通红,便夸张地嘲笑道:“啧啧,楚霸王脸上挂猫尿。真够出息的啊。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种,再不错了的。”

    胤祥本来一只脚跨进门槛,但不知怎的,心头有一股火烧得他心里慌,反身笑道:“九哥真是少见多怪。‘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的时候,英雄一哭又何妨?我这儿有个典故,叫‘红甲霸王腰间露出一串铜钥匙’,才是绝无仅有的贻笑大方。”

    满族男人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万万没有男人管家掌钱的,随身佩戴钥匙串儿更是当家奶奶地位的象征。

    唯独九阿哥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不仅亲自看帐算钱,还把库房的钥匙挂在腰里四处走动。娘们儿兮兮的铜钥匙配着一身英俊潇洒的红铠甲,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门口十二阿哥等人均是一愣,然后爆笑出声。

    九阿哥把十三当沙包揉搓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被打了个闷棍,愣了半天,才上去一边踹门一边破口大骂。

    胤祥关了门靠在墙壁上,听着九阿哥在门外破口大骂,突然神经质地大笑出声,叫过小太监:“端盆凉水,搭梯子从墙上泼出去。”

    小太监吓得目瞪口呆:“爷,这这,真泼了。”

    “泼。怕什么?”以往他忍着这群人,不过是怕宜妃等人报复敏嫔。忍了十多年还是闹成今天这个结果,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胤祥听着水花四溅之后,九阿哥的咒骂停顿一瞬间又加了一倍音量响起,拍拍衣角站起来,安然回屋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堪合=通关文书=大清省外旅游护照

    第155章

    连续三日的雨雪绵绵之后,

    天气终于又放了晴。朔风吹雪,亮澄澄的日头悬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中。

    这是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初七早上,

    永和宫德妃生辰庆典第二日的清晨。喧闹的锣鼓声犹在耳畔,

    整个御花园依旧张灯结彩。还未来得及拆除的彩棚绵延数百米,

    漱芳斋三层的戏台高起,枝头上各式各样的干花迎风招展,

    半空中数排镂金错彩的灯笼投下一片喜庆祥和的红云。

    正是,人去楼未空,

    富贵梦仍酣。

    内务府前来收拾东西的小太监一边干活,一边议论着昨天的热闹场景:“……比着上个月宜主子的例,堂会是三家徽戏班子挑大梁,另有昆曲、粤剧班子外带耍把戏的、踩高跷的。宴开七十桌,

    礼炮是三十六响,

    晚上的焰火盒子是一百二十响,还有器皿、仪仗、服饰——都是用贵妃的例。”

    众人皆是感叹着圣恩浩荡、备受荣宠之类的话,唯有一个小太监不以为然道:“光用贵妃的份例有什么用?承乾宫那位才是真正的贵妃呢!”

    说曹操,

    曹操到。随着眼尖的太监一声“贵主吉祥”,远处石子路上远远来了一乘四人小撵。撵上穿白狐风毛坎肩、莲青色珍珠毛旗袍裙的,可不就是昔年的佟妃、如今的贵妃佟佳氏吗?

    佟妃入宫十余年,一直默默无闻,

    论子嗣地位不如四妃,论得宠又不如底下的汉妃们,

    只不过倚仗出身享着妃位份例,无人敢欺罢了。可是她在今年年中的大封中,

    却力压宜德二人,意外地成了后宫第一人,还越过四妃、甚至是太子妃,独自掌管了全部的宫权。

    八月里,大封后宫的结果出来之后,后宫前朝议论纷纷,有说九爷偷卖黑龙江围场的人参惹了皇上生气的。有说四爷在湖广大刀阔斧试行“以地丁征税”,犯了众怒的。

    可皇上转头就吩咐为两位妃主大办寿宴,在京的命妇自王妃、公主以下全部要进宫朝贺,排场比起皇后千秋也不多承让,又不像是恼了的样子。

    众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好埋头做事。

    佟贵妃下了撵轿,捧着手炉站定,开始瞧着小太监们收拾器皿。她初掌权,难免求稳妥,要求繁琐了些,就听底下有人小声嘀咕:“以前荣主子管的时候,就没这个例儿。”

    “你!”佟贵妃胸口一闷,却只说,“本宫比不得荣姐姐,辛苦大家些,好歹别出差错。”

    忙了半日,终于把事物分派清楚,佟贵妃刚松了口气,却见翊坤宫的宫人打着全套的妃位倚仗从千秋亭的方向过来。

    宜妃穿着华丽的十八镶玫瑰紫哆啰昵大氅,拿手虚扶着鬓角做虚弱状:“哟,是贵妃妹妹啊。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扶本宫下撵给妹妹见礼?”

    翠儿忙道:“都是奴婢不好,想着昨儿为德主子贺寿,娘娘受了风寒一直头疼,就没看着前头的路。”

    佟贵妃忙笑道:“既是病了,姐姐无须拘礼。”

    “那本宫就谢过妹妹了,今日众妃相约去景仁宫为良妃暖屋子,妹妹既然有事,姐姐就先走一步了。”

    宜妃说着径自带人扬长而去。

    “她也太嚣张了!怎么说您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呀!”去往景仁宫的路上,宫女忍不住抱怨连连。

    贵妃唯有苦笑。位份可以提,宫权可以移,可是威望、势力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积累起来的。

    更关键的是,她膝下无子。要是太子能立得住还好,万一毓庆宫要换了主人,现在宫里五大妃子,早晚有一人会坐上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她这个半路封的贵妃哪敢得罪这些人?皇上呀皇上,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绣瑜昨天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弄了一整天,早起又换上出门穿的珊瑚扣羽缎大氅,绾了丹凤朝阳的钿子,过来景仁宫道贺良妃迁宫之喜。走在半路就听说宜妃一大早地就给了佟贵妃脸色瞧。

    康熙四十一年的大封后宫,又是一整出堪比《孙行者大闹天宫》的热闹戏码。虽然最终四妃谁也没能达成升职加薪的目标,但是面对佟贵妃的意外上位,四人的态度却不同。

    其怨气大小跟儿子争气的程度刚好成反比。

    宜妃自知凭借儿子上位无望,终身的前途都在康熙身上,当然是最生气的。

    最高兴的嘛……绣瑜路上跟竹月调笑说:“要不要打个赌,看这个能屈能伸的巾帼英雄是谁?”

    竹月跺脚笑道:“娘娘又来打趣奴婢。这些年宫里上蹿下跳的,就那么一位。最懂得顺势而为、谁红就跟谁要好的,五岁的孩子都能瞧出来。”

    绣瑜不由笑了。果然一下轿就见惠妃亲自候在门边,亲热地拉着佟贵妃的手:“我还说这刚下了雪的路最难走,正要派人去迎一迎贵主,可巧就到了。咱们一块儿进去。”

    竹月趁着递帕子的机会对着绣瑜吐了吐舌头,主仆二人眼中皆闪过笑意。

    太子这几年文不成武不就、地位越发岌岌可危,大阿哥的势力却是水涨船高。惠妃做了多年的美梦眼看要成真了,当然不计较这一时的名份,为了帮儿子笼络佟佳氏一族,不惜跟比自个儿小了二十岁的小佟贵妃称姐道妹。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她这份儿热情,却比宜妃的趾高气扬更叫贵妃难受。佟佳氏被她挽着,倒像胳膊伸进了火炉似的浑身难受,见了绣瑜像得了救星一般,忙道:“时辰不早了,也别分什么先后了,都一块儿进去吧。”

    她不由分说地挽了绣瑜。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倒真像姐妹一般并肩进了金碧辉煌的景仁宫正殿。

    荣妃自知晋位无望,没儿子的佟佳氏做了贵妃,总比其他三个老冤家上位要强。因此她见了佟佳氏还有个笑脸儿,略福了福,喊了声贵主。

    这次大封的另外一位“人生赢家”——新晋的良妃卫氏却诚惶诚恐地行了个大礼,对其他四妃仍以娘娘相称。

    她这份谦卑的态度,却没能换来其他几人的友善态度。众妃的脸色都极差,宜妃更是不阴不阳地甩着帕子:“哟,可免了吧,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就跟亲姐妹一样。是不是呀惠姐姐?”

    惠妃眸色一沉。八阿哥刚开始办差的时候还要靠大阿哥提携,这几年却渐渐有了自立门户之势。连带卫氏也一跃两级,成了跟她平起平坐的妃子,还赐住景仁宫!

    如果说当年敏嫔住了永寿宫就像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溅起一地水花的话。那这道旨意就是原子弹在水面上炸开,顷刻间天翻地覆,山崩地裂。

    景仁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佟佳氏的居所!康熙就出生在景仁宫正殿东暖阁。为了表示对圣母皇太后的敬意,景仁宫封宫四十余年。就连佟太后的两个嫡亲侄女儿也没给住!如今竟然给了辛者库奴才出身的良妃!

    不仅后宫众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就连前朝的御史言官都坐不住了,准备出来列举纵情声色、偏宠一人的历史之鉴。

    绣瑜却知道康熙是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御极多年,朝堂上乾纲独断三十余载,信心和威势都到了顶峰,近些年来越发说一不二,早不把什么“福地”、“旺宅”之类的说法放在眼里。旁人越说良妃不配住这里,他越是非要让她住——

    一间屋子而已,朕赏自己的女人还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吗?

    殊不知良妃住了这里,只怕连觉也睡不好的。

    姑母的屋子住了旁人,就连贵妃也很难不芥蒂,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这事绣瑜也曾在后头推波助澜,虽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见了良妃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笑着接了话头:“莫不成你们都是空着手来的,还是舍不得东西,暖屋子的礼怎么都不拿出来?那我先抛砖引玉了!”

    她说着示意竹月掀了托盘上盖着的红绸,露出底下三色翡翠雕的如意来,拉着良妃的手笑道:“翡翠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天生三色的却罕见,缅甸那边的人给它起个名字叫‘福禄寿’,倒还喜庆。”

    良妃赶紧道谢,连说:“太贵重了些。”

    一向喜欢和稀泥的荣妃也上前笑道:“不重。你德姐姐昨儿收了那么些寿礼,金的银的圆的扁的,三间库房都堆不下,还腾了奴才们住的五间后罩房。也该轮到她出出血了。”

    她这话一说,原本恼恨绣瑜做好人的惠宜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嘴角掀起幸灾乐祸的笑。

    这回德妃过生日,外三路的官员都上赶着送礼,比皇太后的寿辰都不差什么。一方面为的是皇上的面子,更重要的却是个大大的下马威。

    皇上要派人清缴户部亏空的库银。可是朝堂之中,上至康熙本人,下至六部的笔帖式,人人都欠着国库的银子,谁敢揽这活计去?

    恰好四阿哥在湖广督办的“地丁征税”一事进展不顺。康熙趁着儿子远在江南不能当面推诿,颇有些缺德地直接把差事派给了他,美其名曰“委以重任”。

    可朝中这些神神鬼鬼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胤禛现在还没进直隶,德妃过个散生,已经收了上百官员,十几家王府,不下十万银子的礼物。

    到时候四阿哥催债上门,众位欠钱的大爷当然是把手一摊,挺胸抬头——咱们的银子都用在买礼物给你额娘过寿上头了!要银子,找你妈去!

    第156章

    “祖母,

    祖母!看我抓的鸟儿!”

    绣瑜刚从景仁宫回来,脱了外头的大衣赏,

    站在珐琅龙凤火盆跟前烤手,

    就被一个穿大红箭袖袍子的小团子扑上来抱住了腿,

    正是乌拉那拉氏所出、胤禛的嫡长子弘晖。

    康熙下令把一众皇孙接到内廷上学,进无逸斋、住阿哥所,

    跟小叔叔们一同教养。弘晖如今刚满五岁,是进宫的六个皇孙里最小的一个。

    绣瑜弯腰抱了他,

    接了身上的斗篷,笑问:“你弘晨哥哥呢?”

    她回头见宫女打起帘子,首先进来的,却是个穿绿鄂梅旗装,

    桃红斗篷,

    梳着小两把的年轻宫妃,手上牵个拖金钱鼠尾、咬手指头的小团子,恭谨拜道:“奴婢长春宫贵人陈氏给德主子请安,

    娘娘万福金安。“

    那小孩儿也奶声奶气地说:“胤礼见过德额娘。”

    两人身后才是胤祚家七岁的长子弘晨拎着个楠木笼子,里头叽叽喳喳关了四五只雀鸟。他继承了富察氏的一副好嗓子,脆生生地说:“给祖母请安。”

    绣瑜忙道:“快起来,赐坐。”

    宫女搬了绣墩上来让陈贵人坐了,

    又把胤礼抱到炕上跟弘晖一起玩。

    康熙终归是心软的,三十六年南巡那事,

    他虽然怀疑曹寅、李熙做了以下犯上的事情,却只是把原本二人专有的密折陈奏之权,

    赐给了更多封疆大吏,以示警告而已。

    王贵人偏偏又好运地一回京就把出了喜脉,于次年生了十八阿哥胤衸。

    看在三个皇子的份上,康熙只是把她挪到偏远的宫室居住,不许见几个阿哥,又立了个新规矩,从十六阿哥起,所有低阶妃嫔的孩子全部养到阿哥所去。

    王氏区区县令之女,没了圣宠和儿子就像拔了牙的老虎。绣瑜没空放低身段跟她计较,遂扶植十七阿哥的生母陈氏。

    陈贵人虽然容色上佳,但是跟王氏比还是多有不足,利益相关,她自然会拿出百般手段笼络皇帝,讨好永和宫,防止王氏东山再起。

    胤礼跟弘晖同年,跟两个侄儿一块儿养在阿哥所,倒也和睦。此刻三个孩子挤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掰了黄糕掷进笼子里喂雀儿,时不时地笑作一团。

    绣瑜看着笑了一回,转头看向大些的弘晨:“怎么是陈贵人送了你们回来?你十四叔呢?”

    胤祥跟着去了湖广,现在永和宫的孩子只有十四和瑚图玲阿还住在宫里,两个侄儿进了宫,只有他们俩轮流带孩子。

    弘晨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谁知道呢?您不也常说,十四叔是没笼头的马……”

    “嗯?”

    弘晨被她眼波一横,立马改口把十四卖了个干净:“九叔叫他,他就急匆匆地去了。”

    绣瑜起先受后世思维影响,总担心十四跟老九走太近会吃亏,后来才发现十四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实则狡黠多智,四爷党、八爷党两边通吃。

    去年八月,康熙要选派绿营将领到关外练兵,太子举荐胤祥的门人,八阿哥举荐老十的舅舅;自己亲身上阵不够,还要拉着兄弟们——大阿哥果断站边老八,太子则想方设法拉胤禛下水。

    乱哄哄闹腾腾,你方唱罢我登场,直把康熙气得头疼,撇开一干不省心的大儿子,单挑了小儿子们陪着去西山狩猎。十四趁皇阿玛狩猎发泄一番后龙心大悦之际,随口提了一句“山东提督岳升龙骁勇善战”。

    康熙回去细想两天,竟然允了。任命文书出来,惊掉一地眼珠。打那时起,绣瑜就知道十四鬼灵精的,他不坑人家老九老十就不错了。今天也只是问了一嘴,她便转头逗弄弘晖说:“你阿玛要回来了,我已跟皇上说了,许你们十日的假,回家去聚聚。”

    弘晖尚来不及反应。弘晨先拖长声音“啊”了一声,手一抖,逗鸟的棍子滑落,惊起一笼正在吃糕的麻雀。兄弟俩对视一眼,都面露惧色。

    绣瑜不禁沉了脸色:“怎么?你们的阿玛和四伯离家这么久,难道你们不该回去给他请安吗?”

    弘晨不由脸红,急道:“孙儿岂敢?按理说,我们该迎出城去的,只是在家里等已经很不孝了。况且,我也想额娘了。”

    弘晖也瞧瞧哥哥,也仰头说:“我也想额娘,想阿玛。”

    绣瑜这才笑着揽了两个孩子在侧:“这才是乖孩子。”

    可是弘晖又抖了一下,拉着她的袖子说:“可是祖母,把我的小鸟养在您这儿行吗?别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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