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眼前的少年还抱着他痛哭。

    “父亲,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陛下一定很快就要知道了,我不想死……”

    赵德成惊怒不已,咬牙问:“你说,陛下很快就要知道了?”

    赵澄哭着点头,战栗道:“我收买的太医方嘉石,昨晚就不见了,今日我让人去找,他好像出事了……”

    赵德成顿时没站稳,往后踉跄一步。

    怪不得。

    怪不得今日连张瑾都假惺惺地来吊唁了。

    只怕那方嘉石在他手里!

    如今父亲刚去世,他们彻底没了顾忌,迫不及待地要置赵家于死地!只怕等着天子回宫之后,那太医就会立刻出来揭发赵澄,而陛下一旦知道自己被骗,唯一的怜悯袒护之心也会荡然无存。

    到时候,他们全族就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赵德成单是那样想想,便一阵恐慌。

    跪在地上的人还死死抓着他的袍角,这般用力,像抓着救命稻草,这是他的亲生儿子,赵德成看着他,只恨自己当初太糊涂,居然选了他进宫。

    “事已至此。”

    赵德成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他,“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赵家。”

    “父亲?”

    赵澄怔怔抬头。

    赵德成抬起常年握刀的粗糙手掌,缓缓抚上儿子的头顶,一字一顿道:“只要你在那太医出现之前自尽……就算有人告发你假孕,也无从验证。”

    “什、什么?”

    赵澄听闻,浑身好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跌坐回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眼睛还是红的,眼睫颤着,泪珠模糊了整个视线,好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爹居然会让自己去死。

    赵德成低头说:“澄儿,你敢犯下这么大的错,就要自己承担。假孕之事一旦被揭出去,全族上下,你的兄弟、父母,都会和你一起去死,为父也知道,你怕死,但为了不想牵连家人,你只有牺牲自己。”

    赵澄拼命摇头,身子剧烈颤抖,“不、不……爹……”

    赵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赵澄崩溃地跪坐在地上,神情恍惚,两眼无神,他知道,父亲并没有跟他开玩笑,他一人的性命在家族面前不值一提。他也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

    眼前缓缓出现一个白色瓷瓶。

    “喝了它,我自会找好替罪羊,说是有人害你。”

    赵德成说:“或者,你假装落水。”

    总之,他得死。

    赵澄呼吸急促,抖着手去接那瓶毒药,他打开瓶塞,缓缓低头,闻到刺鼻苦涩的气味。

    可过了很久,他都迟迟没有勇气喝下毒药。

    他怕死。

    他做不到……

    “哐当”一声,手中的瓷瓶砰然落地,赵澄不顾一切地伏在赵德成面前,哭嚎道:“父亲!我不想死……我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忍心看着我去死……”

    虎毒不食子。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不想被那群人泼脏水、逼到满族皆灭的地步,赵德成又怎么会真的忍心。

    赵德成缓缓弯腰,在赵澄恐惧的目光下捡起地上的瓷瓶。

    就在此时,“咚咚”两声,有人急促地敲门。

    屋内二人同时顿住。

    赵德成眯起眼,隔门冷声问:“什么事?”

    那人道:“御前的邓大人刚刚过来,说陛下传贵君过去……”

    赵澄浑身僵住。

    赵德成脸色难看,又疾声问:“有没有说什么事?”

    传话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似乎是张司空带了谁过来,陛下有事要问贵君,太医署的戚太医也被叫过去了……”

    张司空……

    还有太医。

    赵德成全身奔涌的血液都停住,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

    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情况,还在催促地问:“将军?陛下那边还在催,贵君现在……”

    赵德成闭眼,“马上就来。”

    等那传话的下人退下,赵德成才深吸一口气,看向地上跪坐着的儿子。

    他还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要自杀保全家族,现在也晚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赵德成都觉得是上天要灭亡他们赵家,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庭州失守,偏偏此时父亲病故,他们算计好了在此刻拆穿赵澄,葬礼之上赵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包括哪些武将,把他们一网打尽自然简单。

    这么狠毒。

    赵德成不甘心。

    他知道弟弟没守住庭州是因为援兵没到,为什么没有援兵,为什么这个时候蔡古才出征,这背后又有什么算计,谁又知道?

    就这么任人宰割,以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赵家满门这些年才白白为国流血。

    赵德成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低头对赵澄说:“你先去见陛下,不管他们指认你什么,你都先不要承认,倘若被揭穿了,你就拼命向求情陛下,总之,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拖延住时间。”

    赵澄听他这样说,更加慌乱不安:“父亲,你、你要做什么……”

    赵德成一扯唇角,没说话。

    如今,除了放手一搏,没有别的办法。

    他赵家在战场杀敌无数,从没有丢弃兵器任人宰割的道理,便是注定要败,也要硬着骨头战到最后一刻,与敌人同归于尽。

    现在,小皇帝还没回宫,张瑾也还在小皇帝身边。

    等皇帝回宫,皇城内外禁军守备森严,他就难以成事了。

    皇城金吾卫归他们调动,此外京城能调动的神策军还有数千人马,足够了,他调兵围困小皇帝,只要他们来不及调兵反应,就可以杀了张瑾。

    赵德成拍了拍赵澄的肩,沉声道:“你去吧,记住我说的话,想让我们全族活命,就尽全力拖延时间。”

    赵澄惶惶不安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唇瓣动了动,想问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他怕父亲是想伤害陛下。

    可他也怕死。

    纵使再害怕,他也没有选择。

    等赵澄离开之后,赵德成才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吩咐身边人召集武将,将行军令牌交给侄子赵玉息,让其暗中通知其他武将,即刻调兵。

    他们不是要反。

    但这已是唯一的选择,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全府上下一片缟素,无人注意暗处动静,赵玉息将麻衣孝服穿在里面,外面披上一层不起眼的黑袍,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荡起滚滚烟尘。

    调兵包围这里,堵住天子回宫之路,隔断京城其他兵力救驾的路线。

    京城驻军大营就在城郊,但距离也并不算太远。

    天色渐渐有些暗沉下去,太阳未落,隐月已悬于中天。

    风中亦带着萧杀之气。

    没有人知道这一局输赢,也许,这不过是被逼到穷途末路之人的挣扎,一年前的今日,尚且无人会想到当时备受帝王信任的赵家会沦落至此。

    夜幕暗不见星,一层层覆盖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玉息紧急调集了人马,兵器与甲片相碰的声音响在四周,火把散发出微光。

    在这一队人马走的暗道,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就在快入城时,一驾马车骤然挡住了路。

    那马车外观简朴,驾车之人头戴帷帽,不知来历,神秘非常。

    为首骑马的赵玉息绷紧下颌,冷眼瞥向一侧,那士兵拿起弓箭,正要拉弓射杀这拦路之人。

    “赵将军。”

    车内之人嗓音清雅温润,不疾不缓,其声音之耳熟,令赵玉息浑身如被惊雷击中,瞳孔骤缩。

    那人淡哂一声。

    “草民请将军一叙。”

    第211章

    莫嫌旧日云中守8

    另一边,姜青姝正静坐在赵府内的一间屋子里。

    屋外侍卫把守,宫人守候在外面。

    张瑾拢袖站在她身边。

    邓漪、戚容、梅浩南、梁毫等人皆站在一侧,神色肃穆,沉默不语。

    屋内正中,衣衫凌乱的方嘉石紧张地伏跪在地上,连嗓音都在颤抖,正一五一十地交代前因后果。

    他头发披散,连外袍和鞋都没穿,看着像是深夜慌乱地逃出家门的,按照他自己的说辞,是凌晨有人潜入他家想杀他“灭口”,他九死一生逃出生天,躲在巷子里到天亮,才被张司空的人发现。

    他一口咬定是赵澄要灭他的口。

    “臣、臣当时鬼迷心窍,怕给父亲丢脸,不想就这么输给戚太医,才答应贵君的条件,臣舞弊之后,贵君才告诉臣,是要臣助他假孕……臣当时真的觉得贵君疯了,臣便是万死也不敢欺君啊!可臣实在是没有退路,也是没有办法才答应贵方嘉石双手撑地,头垂得极低,痛苦地述说道:“臣知道罪无可恕,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想向陛下认罪……可是臣的父亲在太医署多年,勤勤恳恳,治病救人无数,臣实在是不想连累父亲,让他这般年纪还背负这样的污名。”

    “臣还劝过贵君,让他不要再这样欺瞒陛下了,可是贵君说一定要得到君后之位,不许臣说出去一个字,否则就会杀了臣……所以昨日,贵君就派人来杀臣了。”

    赵澄站在一边,听方嘉石这样说着,难以置信道:“你胡说!”

    他何时派人杀他?

    方嘉石何时又劝过他?他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叫全都是被逼迫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们各取所需罢了!

    方嘉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朝着女帝的方向伏跪着,低声道:“臣发誓,臣说的句句属实,臣绝不敢在陛下跟前撒谎。”

    赵澄见他一口咬定自己,也慌乱地跪了下来,“陛下,不是他说的这样……”

    姜青姝抬眼看向赵澄:“告诉朕,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真是假?”

    “我……”

    “戚容。”

    天子淡淡一唤,戚容就走上前来,在赵澄跟前蹲了下来,“贵君,请把手伸出来。”

    赵澄脸色发白,迟迟不动,戚容又重复一遍:“还请贵君配合臣。”

    赵澄没有看戚容,只是仰头望着上方坐着的姜青姝,固执地问:“陛下真的不信臣么……”

    姜青姝说:“朕也很想信你,但不得不验证,你只需把手腕伸出来,就可以自证清白。”

    赵澄笑容惨淡,眼神绝望悲凉:“说到底,陛下就是不信臣。”

    姜青姝眉梢微微一扬,心道,你骗了朕,朕怀疑你,你还反过来怪朕不信你?

    他倒是有理了?

    她信了他,那不就是被当成傻子耍了么,不好意思,她还没这么蠢,她只信自己。

    姜青姝不知道,对于赵澄这种恋爱脑来说,事实和态度是两码事。

    就像苦情虐文里的女主面对别人的陷害,总是什么都不解释,只是注视着男主的眼睛质问“你信不信我?”,如果对方不信,她就会凄然一笑做出自残举动。

    但姜青姝作为一个标准的直女,非常不理解这种行为。

    信不信的有什么用啊?你想人家让信,首先也得解释啊,单凭一张嘴别人凭什么信你?凭真爱?

    别人在跟你玩阴谋诡计,你却只纠结是不是真爱,自身的一切都以对方的感情为赌注,都这么恋爱脑了,你不死谁死?

    但对赵澄而言,却不是这样。

    他固然骗了她,可那也只是因为太喜欢她了,她若能说一个“信”字,他便死而无憾。

    他只想短暂地得到帝王的偏爱。

    可终究,他也不是那个例外。

    跪坐在地上的少年垂下眼睛,绝望地伸出手,戚容卷起他的袖子,将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仔细诊断。

    片刻后,戚容起身一拜。

    “陛下,贵君并无身孕。”

    她话音刚落,一边的方嘉石就急忙膝行着上前道:“陛下,陛下!臣自知罪无可恕,之所以主动认罪,不求陛下能饶了臣,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臣的家人……”

    戚容垂眼看着脚边狼狈的男人,神色流露出几分复杂。

    她原以为方嘉石是靠真本事赢了她,她虽失落,却打从心里钦佩他的医术,并且更加夜以继日地研读医书,想追上他。

    可不曾想,居然是舞弊。

    这样的污点今后怎么可能还洗得掉,他学医半生,本可以挽救更多的性命,却因此断送了一切,值得么?

    他为何这么糊涂?

    戚容想不明白。

    她不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贪慕虚荣,为何“输给她”成了万般无法接受的事?因为她年纪轻阅历浅,在“按资排辈”的太医署不该晋升?还是因为她是女子?

    她心里不是滋味,暗暗叹息一声。

    并非对方嘉石有恻隐之心,而是惋惜这世上少了一个医术精湛的医者,又该有多少本可以得到救治的人死于疾病?

    戚容静静退到一侧。

    方嘉石一声声哀求,赵澄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

    姜青姝没有看方嘉石,只径直盯着赵澄。

    “假、孕。”

    她一字一顿,念出这两个字,漆黑的眼睛里一片平静,可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却越攥越紧,骨节泛青。

    “陛下。”赵澄颤抖着仰起头,“您听臣解释,臣是有苦衷的……”

    “你有什么苦衷?连朕都被你骗了,你知不知道,朕有多重视这个皇嗣?!”

    她蓦地一拍桌案,嗓音陡然冰冷阴沉,四周的宫人吓得纷纷跪了一地。

    张瑾侧眸,看着她的侧颜。

    少女睫毛颤动,唇紧紧抿着,带着不可直视的愤怒与威严,又好像竭力在压抑难过。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发怒。

    很伤心吧。

    毕竟她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但她是为了别人的孩子难过,张瑾纵使再不忍,也依然选择这样无情拆穿。

    当斩不斩,反受其害。

    先杀了姓赵的。

    待到事后,他自会好好安慰她,哄她开心的,她经历过这次失望,以后就不会再被这些人轻易勾引。

    张瑾收回目光,漠然地俯视着地上的赵澄。

    赵澄此刻很害怕。

    梦里的一切都成真了,陛下愤怒冰冷地质问他,也许下一刻,他就要被带下去赐死。

    少年恐惧又委屈,眼泪沿着脸颊滴落下来,哭着爬过去,抱住她的双腿,“陛下,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臣怎么会舍得骗您?臣只是想要您的爱,陛下,臣是真心喜欢您……”

    姜青姝冷冷看着他。

    “喜欢朕?”

    “陛下。”

    他慌张地抓着她的手,努力让她去摸自己的脸,拼命点头:“臣好喜欢陛下,那时陛下只宠爱竹君,臣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景合宫,听到别人都在说陛下对竹君有多好,臣真的好害怕……害怕陛下再也不来了。”

    她任由他抓着,没有动。

    赵澄见她没有立刻推开自己,更加拼命地抓着她的袖子,哽咽不已,“求陛下不要抛弃臣,再给臣一次机会好不好,臣知道自己做错了,陛下怎么惩罚臣都好,就算把臣贬为侍衣,只要能给臣一个继续侍奉陛下的机会,臣也毫无怨言……”

    赵澄哭得实在凄惨。

    可这眼泪之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怕死,姜青姝都心知肚明。

    赵德成让他拖延时间,自己暗中去调兵,赵澄为了活命顾不得那么多,可还是没有对她全部说实话。

    人惜命本没什么错,只是她又为什么要再怜惜他呢?

    欺君之罪,死不足惜。

    昭告天下的皇嗣又成了笑话,她将他凌迟都不为过。

    赵澄在拖。

    她也在等着实时。

    姜青姝缄默不语,睫羽轻垂,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手掌缓缓上抚,任凭那些泪珠一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当真只是为了朕?”

    与此同时,京郊。

    “草民有请将军进来一叙。”

    那人端坐在马车里,嗓音清雅,那样的声音,无论隔了多久,赵玉息也不会忘记。

    这是三郎。

    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赵玉息不敢相信,一国君后薨逝,举国哀悼,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有假呢?三郎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握紧缰绳,怀疑有诈,寒声问:“来者何人?”

    “一介布衣,四海为家,无名无姓。”

    他这样答。

    “为何要见本将军?”

    那人轻笑一声,“将军心里没有答案,何不放箭。”

    依然是那般从容不迫的说话语气,简简单单一句,也总能直接诛心。

    车帘未掀,他竟也知道已有弓箭手瞄准了马车,就等赵玉息一声令下。

    赵玉息抿紧唇。

    他蓦地一挥手,令身边的士兵退下,自己翻身下马,脚步沉重,一步步逼近马车。

    他抬手,屏住呼吸,探向车帘。

    手指掀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一张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底。

    轻袍墨发,俊雅清美,宽大的广袖静静拂落,衬出琼枝玉树般的清冷气质,面色如雪湖沉敛,一如往昔。

    赵玉息愣在了那儿。

    真是他。

    他浑身僵硬如石化,定定地盯着他。

    “三郎……”

    “进来说罢。”

    赵玉珩平静颔首。

    赵玉息喉咙滚动,心脏狂跳,回头沉声吩咐将士原地等待,便迅速上了马车,一落车帘,坐在他身侧。

    “三郎,你为什么……”

    赵玉息急切开口,有千言万语想问,一时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赵玉珩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紧不慢地淡哂一声,微微落睫,“此事复杂,容我之后再说,此次我过来截住大哥,只是为了提醒你。”

    赵玉息听他这样说,突然明白过来,“呵”地冷笑了下,“三郎,你假死这么久,不顾大哥和父亲母亲有多伤心,让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如今突然出现,却只是为了劝我?让我即刻退兵束手就擒?”

    他嗓音悲痛失望,近乎质问。

    赵氏全族之中,唯有赵玉珩聪慧过人。

    但赵玉息也不傻。

    赵玉珩知道大哥在失望难过什么,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不愿意就这样一败涂地,谁劝也没有用。

    正是如此,他才亲自出马。

    那夜,裴朔奉命来寻他,告知他当前局势之时,他便猜到事情会走向极端。

    他没有出手的打算。

    直到裴朔看向他身边熟睡的小皇女,微微一笑说:“皇长女身上流着赵家的血,陛下让我来找你,想必你会明白她的意思。”

    赵玉珩亲口承诺过七娘,从今往后他只是她一人的三郎,不再是赵家的君后,无论家族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违背诺言。

    唯有她开口,他才会出手。

    赵家人急躁功利,不擅谋略,但刚硬倔强,宁折不弯。

    对他们使用攻心之术,太容易。

    他们根本不是张瑾的对手。

    张瑾要怎么对付他们呢?

    “想斩草除根,抹去过往全部功绩,世代不得翻身,自是走谢族老路最为稳妥。”

    赵玉珩压低声音悄悄说着,唯恐吵醒女儿,说完这一句,他披衣起身,走出屋子。

    冷风吹面。

    这一年来他放下了所有操劳之事,身体比从前好了很多。

    这白衣青年站在月色下,对裴朔淡淡道:“赵德成不够信任陛下,即便相信陛下,也难免担心陛下会被张瑾所左右,在自知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与其束手就擒,他更倾向于鱼死网破放手一搏。”

    裴朔:“他没有胜算。”

    赵玉珩:“那就给他制造胜算,只要天子还没有回宫,他就可以赌一把。”

    “事关重大,万一赵德成犹豫不敢呢?”

    “那就制造一件大事,逼他没有时间思考,不得不冲动行事。”

    二人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答案。

    在赵府揭发赵澄假孕,再好不过。

    赵澄假孕造成的冲击太大,何止赵澄会慌不择路,就连赵德成也会。

    也许反抗能争一口气。

    可一旦调兵,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哪怕他们不是想杀天子,只是想清君侧。

    只要大军包围赵府,他们就彻底中计了,张瑾一定还留了后手,如果赵玉珩猜的没错,在七娘出宫的那一刻起,张瑾便会安排好武将暗中埋伏,等待时机。

    万事俱备,只待请君入瓮。

    这样情绪激动冲动急切的赵家人,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张瑾此计,步步攻心。

    阴险又狠毒。

    当然,这也只是他们的推测,不排除别的可能性,但万一事情真走到谋反这一步,最快捷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赵玉珩亲自出面。

    毕竟被逼到绝路的赵家人谁都不信,但一定会相信赵玉珩。

    赵玉珩猜的没错。

    张瑾深知,只要有自己在,赵德成一定会害怕他唆使小皇帝将他们满族下狱,毕竟上柱国刚去世,皇帝已经无需顾惜太多。

    他就利用这一点,诱他们一错再错。

    他和女帝都会在赵府多待上一会儿,给他们时间去调兵。

    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冒险?

    张瑾事先吩咐好亲信武将,暗中调动京城布防,一旦赵家有异动,他们就会以护驾之名蜂拥而出,声称对方是在弑君谋反。

    既要除掉政敌,自是要斩杀得干干净净,以免春风吹又生。

    张瑾的风格一向如此。

    现在,他就在等。

    他一边傲慢冷漠地看着赵澄哭诉的可怜姿态,一边在等外面的消息。

    算一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但至今还没消息传进来。

    难道有变数?

    不,绝不可能。

    赵家人一向急躁,稍一拱火就会中计,张瑾的人也早已告诉他,赵德成已经派人出城。

    是再等等,还是他算漏了哪一步?

    张瑾垂睫,眼底泛冷,袖中的手攥着,已经逐渐失去耐心。

    眼前的赵澄还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

    碍眼至极。

    这种人软弱又一无是处,有什么值得怜惜?她竟然还不推开赵澄,容得他这样哀求。

    张瑾一边在心里算着时辰,一边看不下去这一幕,冷声道:“陛下,贵君犯的是欺君之罪,假孕之事隐瞒至今,若今日方太医不揭发,难道任由他隐瞒到产子之时,届时再抱来一个野种冒充皇室血脉?此事事关重大,焉知背后没有赵家其他人指使,意图谋反,还望陛下彻查。”

    赵澄一听到张司空提到谋反这样大罪,顿时惊慌起来,拼命摇头,“不是的,陛下!臣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张瑾黑眸深沉,冷漠地说:“贵君的命很贵重么?”

    “我……”

    “简直不值一提。”

    赵澄被对方冰冷的视线看得浑身战栗,只好哭道:“陛下,看在臣的家族立下战功的份上,便是不看这些,也求求陛下看在臣堂兄的面子上……”

    看在赵家战功的份上。

    看在先君后的面子上。

    张瑾轻“呵”一声,拢了拢袖子,这次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了。

    赵澄不说这话倒好,这话一说,就是在触碰帝王的逆鳞。

    帝王最不喜臣子依仗战功胁迫自己,当初她之所以收赵澄,不就是因为赵家仗着刚立战功、还趁着君后薨逝,利用帝王的愧疚打感情牌?

    连张瑾每每思及当初逼她纳后宫的日子,都心有愧疚,不会在她跟前再提。

    赵澄还敢提。

    这就是在激怒她,自寻死路。

    果然下一刻,姜青姝猛地抽出手来,甩袖冷笑,“若非看在先君后的份上,朕又岂会容忍你胡作非为!”

    赵澄没想到陛下突然翻脸,浑身打了个寒颤,迷茫无措地望着她。

    姜青姝已不再看他,起身下令,喝道:“来人,把贵君带下去!待朕回宫后再处置。”

    梅浩南立刻走上前来,伸手按住赵澄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赵澄回过神来,拼命挣扎哭喊起来,然而姜青姝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说,让人堵了他的嘴带出去。

    等他被拖出去之后,邓漪才上前提醒:“陛下……这毕竟是在赵府,眼下还是上柱国的丧礼……”

    这个时候发难于赵澄,一定会引起赵家不满。

    甚至有危险。

    “朕知道。”她闭了闭眼:“传令下去,朕现在就要回宫,回宫之后再发落赵澄。”

    邓漪连忙应了一声,快步奔出去。

    室内无声,气氛压抑沉静。

    一边的梁毫听到陛下现在就要回宫,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按理说赵家再慢也该调兵过来了,此刻还没异动,定是计划出了岔子。

    他下意识看向司空,果然看到司空冷峻的侧颜,遽然觉得屋内的温度也冷了几分。这权臣一向算无遗策,无人能活着逃过他的刀下,今日却没有得逞,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竟无端透出一股阴鸷来。

    外头前来祭拜上柱国的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气氛好像不太对,贵君好端端地和陛下一起参加丧礼,竟突然被带回宫了。

    众人皆噤若寒蝉,暗中窃窃私语,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些赵家人脸色难看,赵澄的母亲汪氏更是惶惶不安,一直想求见陛下。

    但都被禁军拦住了。

    姜青姝面色冰冷,身后尾随的宫人侍卫浩浩荡荡,仪态分毫不落。

    跨出赵府门槛的瞬间,身子骤然一晃。

    张瑾伸手搀扶,“慢些走。”

    她睁眼偏头,望向他。

    眸光湿润。

    从未有过的眼神。

    她这样伤心又无助地望着他。

    他本在思索计策为何失败,心底一片森冷杀意,骤然对上这一双水润柔软的眸子,心底霎时软了半截。

    再如何杀伐决断的雷霆之刀,皆敌不过这只艳鬼的怀柔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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