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问罪燕博易、敲打成王、提拔裴朔,是朝局方面。

    让秋月进入国子监,等同于直接掌握那些高官贵族子弟,是为将来秋月在朝中笼络更多门生埋下伏笔。

    诸如此类,事涉方方面面。

    姜青姝全都在考虑。

    只不过,她没做什么大动作打草惊蛇而已,每天看着都是一副“安静无害”的样子,甚至还放任裴朔赐婚事件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由得尚书当街打架、一群大臣轮流闹到御前。

    她每天看起来都和颜悦色的,不跟他们计较。

    于是,大家全都一窝蜂地看乐子聊八卦去了,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小皇帝的人已经渗透得越来越深。

    大概很快,她的影响力就能破两万。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追上张瑾也不是很难了。

    从以前的一句反驳都不敢、天天看权臣脸色,到现在有希望追上张瑾,姜青姝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帝王一旦成长起来,速度就是如此恐怖。

    因为在每个人心中,宗族等级观念和君臣纲常根深蒂固,只要她好好去做一个明君、让天下人看到她的态度,自然是不缺有人追随。

    潜在的追随者会越来越多。

    圣人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

    这也是裴朔教她的道理。

    姜青姝具有酷似张瑾的杀伐一面,可她身边还有敢于直言的裴朔,会在适当事后提醒她一句,不要一昧沉迷于权势带来的生杀予夺。

    做皇帝,既要有狠辣刚决之手腕,也要温柔仁慈,刚柔并济,才是长久之道。

    周旋于这些人之间,姜青姝是越发游刃有余了。

    同时,感情上她更为淡漠。

    她就算对谁在意些,对谁又更偏爱些,也不过是叶公好龙,一时挂在嘴上的兴趣罢了,若扪心自问到底有多走心,她自己都倍感心虚。

    喜欢?有。

    但是再喜欢,好像有时候一忙起来,转眼就抛之脑后了吧?

    所以,也就那样吧。

    毕竟再难割舍的,她都舍弃过,人总是在一开始最为认真纯粹,后面就越来越漫不经心,懒得认真,因为真的很麻烦。

    这样也挺好的。

    她不打算改。

    就像她上午才探望完了苏醒的灼钰,下午就能故意刺激张瑾,晚上还能如常应付其他侍君一样。

    张瑾最近是真的吃错药,居然开始模仿起她以前那大度的正室来,居然也不管别人在她跟前争宠了。

    晚些时候,因春末御花园里的花多数都开了,少府内官在一番精心打理之后,特意邀请陛下前去赏花。

    姜青姝欣然而往。

    却在湖畔发现了独自抚琴的崔弈。

    在这群愚蠢的后宫侍君之中,崔弈是一股清流,他聪明得简直不像是久居深宅的人,姜青姝与他相处的时候一直都很舒服,那是在其他侍君跟前不一样的舒服,如果非要形容……崔弈对她,更像是臣下对待君王,而非夫妻。

    如果用臣子的身份侍奉君王,那么,三分奉承讨好,三分揣测君心,外加四分服从和个性,没有任何君王不会喜欢。

    崔弈知道陛下会保赵澄,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有和赵澄去斗;他也知道陛下去猎场只是为了军中之事,邀请赵澄也只是因为赵将军在,崔家出身的他更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崔弈每天只是看看书、煮煮茶、抚抚琴。

    哪怕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皇帝。

    身边有宫人焦急难耐,问他:“竹君当真不怕半个月没有见到陛下,陛下忘了您么?”

    崔弈兀自喝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悠然反问身边人:“当初先君后行宫避暑养胎,有多久没有见过陛下?”

    “嗯……约莫有一、一个多月?”

    “那我怕什么。”

    这少年淡淡一笑,嗓音清越:“先君后与陛下逾月不见,感情愈笃,同理,陛下不见我的时间越长,等她终于想起我时,才会越发对我感兴趣。”

    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好,瞧瞧,这才几天,后宫已经少了三个威胁。

    就连威胁最大的赵澄,也失宠了。

    属于崔弈的机会,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到了,等皇帝将去御花园的消息传来,崔弈才抱起长琴,用袖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起身道:“这段时日鲜少出门,也该去御花园透透气了。”

    琴声清越。

    与这四面微风、满园生机一起,相映成趣。

    姜青姝远远看到少年抚琴的背影,问左右:“那是谁?”

    邓漪道:“那似乎是竹姜青姝才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入东宁宫了,她从前觉得崔弈聪明太过,也不是很喜欢,如今再看,忽然发现还是聪明人好。

    她便微笑着上前,听完一曲,抚掌笑道:“好听。”

    少年背影一顿,连忙站起身转过来,看到她时神色一怔,似乎有些思念又有些惶恐紧张,低头行礼,“臣拜见陛下。”

    比起旁人衣着的华美高调,他今日穿着一身朴素的天青色外袍,绣满流云纹的广袖在微风下微微拂动,有几缕松散的长发落在额前,舒适随意,却不懒散。

    清如孤松,冷若濯雪。

    姜青姝深深地注视着他,突然抬手,指尖伸向他的脸颊,少年一怔抬头,她的手指却不是去碰他的脸,而是拂去他肩上的落花。

    她低声道:“朕也想起,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竹君了。”

    少年微微低眸,温柔一笑。

    当晚,天子去了东宁宫。

    这是在灼钰中毒、卢永言死后,第一个成功讨得天子欢心的人。

    说来,崔氏一族本好有几个适龄的少年郎,偏偏被选中的崔弈,是最优秀、最适合入仕的人,也是性子最温润如玉的人。

    当初崔令之跟张司空介绍这个儿子时,说的是“四郎性温柔、行事沉稳,有先君后三分神韵,下官猜陛下会喜欢他。”

    张瑾当时只觉得崔令之想法天真。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毕竟,他只是默许在后宫安插自己的人,不是想让她真喜欢上他们。

    说真的,张瑾觉得赵玉珩也就一般,一个只会无条件纵容她的病秧子罢了,小皇帝喜欢他,也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帮她的人,除此之外,论及才能、权谋、权势,张瑾都不输给他,赵玉珩只是年轻些罢了。

    哪里有他们传得那么好?

    因为像他就受宠?更不可能。

    因为某一点像,所以就看上崔四郎?张瑾不信赵玉珩就这么讨她喜欢,更不信她是这样的肤浅之人。

    然后事实证明……

    她就是。

    特别是被赵澄那样的蠢货折磨之后,她开始觉得崔弈很香。

    张瑾:“……”

    有时,她过于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张瑾还沉浸在被《金口口梅》戏耍过后的心绪不平中,一见她又找上别人,又开始倍感无力,他若认真管一管,又觉得她可能只是年纪轻玩心重,反而是他过于斤斤计较,显得咄咄逼人。

    但若不管,她又总能折腾点什么来。

    在天子连着好一段时间独宠竹君后,崔弈他爹崔令之,突然显得比张瑾还急。

    崔令之琢磨道:“怎么都一段时间了,四郎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张瑾:“……”

    刑部尚书汤桓双手捧着玉笏,在一边打趣道:“令郎入宫前可有检查?该不会是那方面不行吧?要不补补?”

    反正不能生的肯定不是陛下。

    崔令之略微动摇,“不会吧……”

    汤桓悄悄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宋御史家的长子最近刚得了对龙凤胎,他儿子就是之前不太行,用了个民间土方子,就一胎得俩!回头我帮你去打听打听,没准儿竹君用了也能早点生……”

    张瑾:“……”

    张瑾实在听不下去,表情越来越冷,用力咳了声。

    正说得起劲的汤桓听到这一声咳嗽,连忙噤声。

    不过他理解错了司空的意思,以为司空只是提醒他们别在上朝前聊这么危险的话题,便又悄悄对崔令之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放心吧,回头我就去打听偏方的事,让你儿子早点怀孕”。

    等到时候竹君有孕,生下第一个皇长女,张党势力更上一层,他汤桓也能在司空跟前沾点功劳。

    汤桓邀功般地冲张瑾笑笑。

    张瑾:“……”

    张瑾背过身去,闭目深吸一口气。

    一群不可理喻的家伙。

    第191章

    有孕4

    春花开了最后一波,等它们谢了,便是临近入夏了。

    上回猎场里酣畅淋漓的较量,令双方皆印象深刻,再次体会到时,已又逾一月。

    女子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骑装轻便,高踞马上,端得英姿飒爽。

    一场赛马之后,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帕子擦汗,笑道:“我以为我的骑术长进了,结果每回和你都只差一点点,霍将军莫不是在故意让着我?”

    “没有。”霍凌平静道:“只是贺将军与我技巧不同,在下只是每次与将军比试,都能悟得一些。”

    “我又何尝不是。”

    贺凌霜说着,目光扫向不远处,盯着突然出现的身影,“那是谁?”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方才远远的,就一直在站在那儿瞧着,似乎是在等他们比试结束,此刻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霍凌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来者时神色有些意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少女已经扬起手臂对他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阿兄阿兄!”

    霍凌压低声音,“……这是家妹。”

    不同于兄长的内敛拘谨,霍元瑶是个极其外向的社牛,今日她好不容易沐休,听说阿兄这几日都在猎场和人赛马,也听坊间说了阿兄和一个女将军御前赛马的事迹,本就心痒痒,当然要趁机会过来瞧瞧。

    她今日穿着常服,一路提着裙摆笑着奔过来,跟阿兄打了招呼之后,看向马上的贺凌霜,“想来这位就是贺将军了!我叫霍元瑶,如今任职于京兆府,为录事参军。”

    贺凌霜挑了一下眉梢。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笑容明媚灿烂的少女,觉得她讨喜可爱,实在是想象不出她是个女官,朝一边的霍凌笑道:“令妹看着如此年轻,想不到竟已入朝为官,真是优秀。”

    霍凌还未说什么,霍元瑶已抢先一步道:“我哪比得过贺将军,当初以女子之身参加武举拿下一甲,那些男人都不是将军的对手,能在武将之中争出一席之地,我以为将军年纪应该不轻了,没想到今日一见,看起来也就比我年长几岁。”

    霍元瑶口齿伶俐,在谁跟前都能机灵讨巧。

    贺凌霜闻言,不由得大笑出声。

    当初她在御前万分拘谨,看着沉默谨慎,私下里却是个比较利落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她私底下和云安郡主的关系会不错。

    无关其他。

    仅仅是因为,性情相投的人是互相吸引的。

    贺凌霜利落地翻身下马,朝霍元瑶一拱手,“霍大人。”

    霍元瑶连忙还礼。

    她原先用的是女子互相见礼的姿势,发现贺凌霜仅是双手抱拳,又飞快地改成抱拳,还朝她抿起唇,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副笨拙又机灵的样子,让贺凌霜失笑。

    一礼之后,霍元瑶又主动道:“我今日只是来瞧瞧阿兄,能碰到将军真是缘分,不知是否打扰了将军?”

    贺凌霜:“不妨事,我这几日都是清闲得很。”

    “是吗?我这两日也沐休,看来明日也可以看到将军了?”

    “正是。”

    “那真是太好啦。”

    这二人就这样聊了起来。

    她们之间聊天,倒是一点也不拘谨,没有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熟络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霍凌在边上等了一会儿,慢慢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好像完全是冲着贺凌霜来的,压根不理他了……

    贺将军看着也是干脆利落不苟言笑的人,但一见到瑶娘,似乎也开怀许多。

    他好像突然多余了。

    霍凌:“……”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霍凌只要和妹妹在一块儿,总是被衬托得没存在感。

    霍元瑶此刻只缠着贺凌霜说话,压根没功夫理会自家阿兄。

    好奇这位贺将军是一回事,霍元瑶也有别的意图。

    贺凌霜隶属于左武卫,也算是张司空的人。

    陛下上次着重赏赐了她,但贺凌霜也只是按照君臣之礼谢恩,并没有额外表态,霍元瑶想替陛下过来试探一二,最好趁机和她打好关系,看看此人究竟如何。

    霍元瑶虽然个性直接泼辣,但偏偏长了张讨喜无害的脸,一双杏子眼明澈水亮,笑起来还有若隐若现的梨涡,能让别人对她放下戒心。

    她今日还特意梳着双髻,看起来只是个活泼单纯的小丫头。

    很快,贺凌霜便被缠着教起她骑马来。

    贺凌霜也心知肚明,眼前的少女看起来虽然烂漫可爱,但未必表里如一,否则她怎么可能在京兆府长久待到今日,在官场排挤下生存下来。

    霍家兄妹,都不简单。

    崔弈受宠的这些日子,东宁宫是一日比一日热闹,景合宫日渐清冷。

    从前陛下身边还有个如影随形的小侍衣,只可惜侍衣中毒太深,被勒令不许踏出眙宜宫一步,但这样养着也不是办法,没有天子过问,其他太医已经陆续忙于别的事。

    只有心善的戚容,每日还在耐心进出眙宜宫。

    已至季末,太医署又有了新的大考。

    太医署在本朝有严格的考校制度,每月、季、年都会进行考试,其中太医令丞有季试,其他人譬如博士、医工等每月皆有医术考核,过程严格,会直接决定太医品级。

    戚容当初只是个小小的女医,后来受到天子栽培,有幸跟神医学过一段时间,医术突飞猛进,在太医署的职位也升得越来越快,成了医监。

    放眼整个太医署,医监只有四位,医监之上,丞有二人,再往上就是二位太医令,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秦施,一个年过七十的方呈明;太医丞一位46岁,一位53岁,其中46岁的那位前些日子病故了,正是空缺。

    这对戚容来说,是个晋升的机会。

    为了好好完成考核,戚容白天诊脉煎药,时常炉火还未熄灭,整个人差点坐着睡着,仍然强打起精神,一边熬药一边温书。

    她耐心地给侍衣熬好药,又强忍着疲惫去向陛下复命,告诉陛下,侍衣的病已经好了大半。

    姜青姝正在竹君那边赏乐,听到她的禀报,回身看了她一眼,“你瞧着精神不好,好好去歇息吧。”

    戚容道:“太医署考核在即,臣不敢偷懒。”

    姜青姝回忆了一番,“最近太医丞有空缺。”

    “是。”

    “朕记得方老之子,与你同为医监。”

    “正是。”

    戚容现在才二十七岁,太医署里其他三位医监最年轻的也超过了三十岁,其中最有资历的人,是太医令方呈明的儿子,40岁的方嘉石。

    如果不考核,按资排辈,应该是方嘉石晋升。

    戚容听到陛下提及方嘉石,觉得陛下是觉得她太年轻,暗示她不必急着晋升,在底下多磨砺几年。

    毕竟方老都年过七十了,德高望重,陛下说不定也想给他一个面子,让他儿子上去。

    戚容其实也理解。

    但心底也不由得泛冷。

    她太年轻,身为女子,又出身贫寒,在太医署本就格格不入步步维艰,就算付出别人数倍的努力,比他们优秀,也只能勉强和他们取得同样的地位。

    这些日子,在她跟前仗着资历指指点点、暗示她知趣些主动让出机会的人,也不在少数。

    虽然考核只凭医术,但终究也讲人情。

    这一年多以来,戚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但依然倍感无力。

    如果连陛下也和那些人一样这么逼迫她,她当真是没有办法了。

    谁知,眼前的天子温声对她说:“朕让他们少给你安排一些杂活,这些日子,专心温书,朕相信你的能力。”

    戚容猛地抬头,似乎难以置信。

    “怎么了?”

    “陛下,臣以为……”

    姜青姝笑,“以为朕要徇私?”

    “……陛下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戚容连忙跪下。

    姜青姝看着她,弯腰朝她伸手掌,戚容怔住,迟疑地将手搭上去,抬起头望着上方的女帝。

    她说:“朕就算要徇私,也该是偏向你才对,况且,太医署只负责治病救人,当然是能者居之,若论资排辈,无人潜心打磨医术,如何能救治更多的人?”

    “所以,你不必留有余力。”

    戚容才刚刚站起来,听着姜青姝的话,连日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本来她能忍受,如今却双眼发热,鼻尖酸涩。

    “臣明白了。”

    她哽咽着,复又跪了下来,认真叩首道:“臣此生能遇到陛下,是臣之幸。”

    仅此一句。

    戚容起身告退,离开东宁宫。

    等她走了,少年清润的嗓音才响起,“臣终于明白,为何陛下身边的人都如此忠诚能干了。”

    姜青姝回头。

    崔弈含笑立在月下。

    青灰色的衣袍衬出如竹般的挺拔身姿,露出来的脖颈修长如玉,笑如清风,真真是对得起这“竹君”的封号。

    少年温柔道:“因为陛下是明君,能以德行让他们信服。”

    她没有应答,目光落在他白玉般的指尖握着的竹笛上,“你也会吹笛。”

    崔弈点头,“臣通晓音律,会的乐器颇多,不仅会弹古琴,也能吹笛。”

    “朕之前只知道兰君会。”

    兰君燕荀。

    这个人已经因为家族获罪、又大逆不道口出狂言而被关到了冷宫里。

    崔弈抬脚,徐徐走到她面前,低眼认真地望着她说:“因为臣听说陛下从前时常听先君后抚琴,以为陛下只喜欢听琴声。”

    别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君后。

    只有他敢。

    她语气喜怒莫测,“你倒是不避讳。”

    “臣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少年坦然地笑,双眸弯弯,“君后抚琴给陛下听,是为了让陛下高兴,臣亦是。若是连这份心意也藏着掖着,那人活着该有多憋屈呐。”

    说罢,他将手中竹笛置于唇边,缓慢吹奏了一曲。

    轻雾蔽月光,一曲穿凌霄。

    姜青姝闭目倾听,夜风微冷,笛声空灵悠长,隐隐带有萧杀苍凉之气,沉浑大气,变化万千,不自觉间,好像被带到了更广袤无垠的天地间。

    头顶的落叶似乎听得懂笛声,沙沙而落,扑向在少年的袖间,点缀着灰青色的广袖。

    一曲毕,余音经久不散。

    姜青姝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清润如墨玉般的眸子,温柔地凝望着她。

    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却吹得出如此笛音,真真是出类拔萃,令人惊艳万分。

    她露出笑容:“真好听。”

    少年手持竹笛,微微莞尔,看了一眼天色,“风大了,似乎快下雨了,陛下先进屋罢,臣再吹给陛下听,陛下想听多久都可以。”

    “好。”

    她转身进了屋子。

    崔弈缓步跟在她身后,不忘交代身后的宫人,“没有传召,任何人不许打扰我和陛下。”

    ……

    很多人都惊觉自己低估了崔弈。

    侍奉的宫人们低估了,同在后宫的侍君们低估了,赵家人低估了,甚至是他的父亲崔令之,都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儿子。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也许不需要确切的理由。

    但喜欢可以有无数个理由。

    认真的说,崔弈很讨姜青姝喜欢。

    他很有分寸,从来不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话,不做她不喜欢的事。

    他背后,站着崔家。

    清河崔氏一族门庭显赫,门生众多,但历代只出文臣名士,不出武将。

    其实最令掌权者忌惮的,还是兵权。张瑾之所以让她如此忌惮,是因为文武勾结,太平时期没有文官在背后支持的武将,极其容易被卸磨杀驴。而赵家在文官集团之中势单力薄,为何能和张瑾僵持抗衡,就是因为暂时没有人能找到机会削他们手中兵马。

    为了防止藩镇割据的现象,赵家手中掌握的兵马分布并不集中,北衙禁军之中有一部分,地方州郡、重要关隘之中也有。

    但也因为分布过散,君王和宰相很难找借口裁干净赵家兵权。

    说来也是好笑,赵家能有这样难对付的局面,当有赵玉珩的一份功劳,毕竟入宫的前四年,赵三郎根本不信帝王家,为了保全家族,逐步做了很周密妥帖的布局。

    而现在,后位空悬。

    后宫事务纷乱,人心未定,早就需要一个可以暂时做主的人了。

    竹君受宠短短十日,姜青姝下了一道口谕。

    将凤印交由竹君,让他暂代君后执掌后宫。

    她不怕张党会因此更加在朝中有话语权,因为她知道,她的命令一下,第一个坐不住的人,是张瑾。

    崔令之对于儿子的争气很高兴,虽然现在只是代掌凤印,但一旦肚子里有了好消息,君后之位一定就是崔弈的了。

    天子一直不愿意立后,是因为她放不下先君后。

    她一定是很喜欢崔弈,才会为他破例。

    大家都这么想。

    所有人的反应都很精彩。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贵君赵澄气得在景合宫摔碎了五个价值连城的花瓶,害怕崔弈真的会封后,将来骑在自己头上。】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难以置信,在家中怒叹儿子赵澄不争气,如果不是他胡闹,怎么会为他人做了嫁衣。】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印证了早有的预感,他早就觉得赵澄不适合入宫,而兄长赵德成趁自己出征的时候自作主张送赵澄入宫,一定是出于私心。】

    【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向父亲赵文疏提出,再送一个性情温柔酷似三郎的人入宫,或许可以阻止崔弈封后。】

    【听闻弟弟赵德元想放弃赵澄,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还想再争取,奈何父亲上柱国赵文疏也认为赵澄难成大器。】

    【贵君赵澄听亲信说了家族有意放弃自己,还想再送一个人入宫,感到难以置信。】

    以上,是赵家的。

    还算精彩吧?

    除此之外,其他人的反应也很有意思。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宣威将军霍凌站在君后陵墓外一整天魂不守舍,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这么低落,认为自己仅仅只是不想让女帝这么快就忘了君后。】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尚书右仆射宋宽想起自己那个中毒的傻儿子,不明白女帝的想法,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正在忙于公务的尚书右丞裴朔只是笑了笑,想着下次进宫的时候给女帝捎带什么好吃的。】

    【听说儿子崔弈代掌凤印,户部尚书崔令之狂喜不已,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向族人分享。】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刑部尚书汤桓连忙为好崔令之打听御使大夫宋覃家生子的偏方,还要求是生女儿的,被宋覃发现大骂不要脸。】

    【户部尚书崔令之拿到了生女儿的偏方,决定找机会送到宫里去。】

    【户部尚书崔令之沉浸喜悦里,特意去拜访司空张瑾,亲自告诉张瑾这个好消息,没有发现张瑾越来越冰冷的脸色。】

    【听闻竹君崔弈代掌凤印的消息,司空张瑾内心酸楚,忍无可忍。】

    如果说,她只是出于乐子人的心态去找崔弈消遣,那便罢了。

    小皇帝一直如此贪玩的。

    而且,他何尝不知她总是在故意刺激自己,她或许不喜欢看他冷静自持的样子,就像话本子里所说,看高贵者沦落,看禁欲者堕落,是个有趣的事。

    她喜欢看别人丑态毕露的样子。

    她就是这么恶劣。

    张瑾对她,一直都是半是占有欲和喜欢,半是无奈纵容,想着她年纪小,他比她年长这么多,偶尔让一让又何妨。

    若是太过刚硬,也不好。

    就像遇刺事件发生后,她被他惹伤心了,他放下身段哄了那么久,才好不容易把她哄好了。

    可这一让……

    ……却让出个准君后来?

    她认真了吗?

    张瑾愠怒不已,在紫宸殿里的态度已是尽力收敛过冷意。

    “陛下不解释解释么。”

    “解释什么?”

    眼前的少女表情平静,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生气。

    张瑾袖中的手攥紧,指骨发青。

    他上前一步,逼近了她。

    她仰起头,和他对视。

    他冷声逼问:“代掌凤印,可有封后之心?”

    “司空认为呢?”

    “这要问陛下自己。”

    男人尽量不凶她,但目光依然泛着锐利的压迫感,却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她鬓角温柔扫过,将一缕碎发掖在她的鬓角。

    他指腹泛凉,嗓音也沉冷如碎冰,“陛下和臣之间已经在认真了,怎么能和别人……也认真?”

    她望着他,心说朕和你也不算认真吧。

    在他收回手的刹那,她突然反手扣住他的手,柔软小巧的手掌贴着男人光滑冰冷的手背,轻轻摩挲。

    那触感过于温热柔软,透出旖旎的意味。

    张瑾眼角轻搐,心坎稍软。

    但为了不让步,也只是面无表情。

    她眼底带笑,“朕和司空认真了呀,所以朕还以为这样厚待崔弈,司空会高兴呢。”

    “所以是为了臣?”

    “是呀,朕只和司空认真呢。”

    隔着宽大的御案,张瑾微微倾身迁就她的坐姿,低眼看着她清澈的双眸,从其中看不出她任何的真情实意。

    她真的没有对崔弈认真吗?

    还是说,她假装没有认真,实际上却在为崔弈心动?为他身上肖似赵玉珩的那些特质心动?

    张瑾蓦然发现,他来的太晚了。

    等他得到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隔了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是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想拔除,却没有办法,只能等时间慢慢消磨。

    可那又太慢了。

    他没法等。

    那就要用更强烈的什么东西,彻底掩盖住他们。

    这个念头在他颅内叫嚣。

    张瑾蓦地抽回手,绕过御案,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青姝没有料到。

    她惊呼一声。

    殿中没有人。

    如果她的叫声再大一些,外头的梅浩南就会听到。

    可她没有叫得太大声。

    张瑾早就料到她不会真的那么抗拒,否则也不会用那本书来故意刺激自己了,他的面色依然平静,一双墨瞳里却似有风暴在缓慢酝酿,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之下,语气还尽力捏得温柔,“陛下说只对臣认真,那就让臣看看吧。”

    明明是温柔的语气,但因为心情很差劲,莫名显得扭曲。

    看再多谈情说爱的技巧,都会被她刺激得反复破功。

    他抱着她就往后堂走。

    姜青姝:“……”

    喂喂!朕奏折还没批完呢!今天任务很重呢!

    姜青姝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抓乱了他的官袍,甚至将他一丝不苟束好的发抓得快散开,有几缕碎发垂在了眼前。

    张瑾没有放开她。

    她渐渐就不挣扎了,靠着他怀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张瑾把她轻柔地放在软榻上,手指抬起她的脸,看到她生无可恋有些郁闷的表情,眼底终于浮现了笑意。

    “就这么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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