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沉默着上前,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亲自帮他理了理有些散发的鬓发。

    “嗯。”

    少年微微偏头,落睫注视着冰冷的地砖。

    “阿兄和七娘认识很久了,对彼此很熟悉吗?”

    “……没有。”

    他们并不亲近。

    即使张瑾日日辅佐朝政在侧,与她相处起来也根本不算和睦,她以前怕他,如今胆子大了,便又爱故意呛他,还与他倔着作对。

    他和小皇帝朝夕相对,却远远比不过她和阿奚多日才见一面。

    偏生饱受噩梦折磨、至今不敢直视内心之人,还在安慰得到了最大偏爱的弟弟,张瑾的侧颜被穿透窗棂的天光镀上一层冷色,漆黑的双目看似平静无波,却又像隐忍着什么。

    他平静叮嘱道:“阿奚,在这里就别叫七娘了,须改口叫陛下,行事不可逾距,以免落人口实。”

    “嗯。”

    “若陛下醒来,你见她也要行礼,不可莽撞。”

    “嗯。”

    “宫中不可舞刀弄枪,也不许随意用轻功跳上屋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与别人起冲突。”

    “我知道了,我不会给阿兄添麻烦。”

    张瑜轻声答应着,神色愈发黯然,安静得简直不像往日那个酷爱上房揭瓦的少年。张瑾其实想让阿奚先回府中,他本就是个活泼张扬的性子,皇宫这种地方不适合他。

    但他舍不得走,也罢。

    张瑾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便转身离去,临走时嘱托梁毫与薛兆二人照看着阿奚,别让他捅出什么篓子来。

    姜青姝是申时醒来的。

    她刚醒来,便下意识唤值守的宫人端杯水来,只是刚咳了一声,一只手便唰地掀开帘子,少年急急忙忙地端一杯水凑了过来。

    “七……陛下,喝水。”

    姜青姝望定他,“你叫我什么?”

    少年望着她不吭声,睫毛往下落了落,只抿唇道:“水。”

    她微微垂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望着杯中的水有些出神,她头一次听阿奚叫她陛下,实在是浑身别扭得很。

    其实阿奚不必这么生疏拘谨,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但他在南苑时还不曾改口,现在突然开始改口,更像是有谁提醒了他,让他注意身份。

    她便没有再提称呼的事,只是抬手,又像以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张瑜僵了僵,垂着头,乖乖地任她摸着脑袋。

    “阿奚,谢谢你。”

    “嗯。”

    她望着他,语气认真地说:“朕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知道。”

    “虽然朕是皇帝,但也是你的七娘,所以不要哭丧着脸啦。”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少年沮丧的脸被她扯得有些滑稽,被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笑一个呀。”

    少女眉眼弯弯。

    可惜,这少年实在是笑不出来,眼角抽了抽,忍无可忍地扭过头去,背对着她。

    她伸手轻轻扯他的袖子,继续骚扰:“阿奚?”

    “……”

    “阿奚阿奚阿奚……”她在他耳边一叠声喊,喊得他耳朵痒呼呼的。

    “……别闹七娘。”

    她见他终于自在了些,又不自觉地恢复了对她的称呼,心里放松下来,又自顾自笑道:“阿奚,朕还记得你以前总说,很讨厌皇帝,朕那时就总是在想,万一你知道朕是皇帝,会不会也讨厌朕呀?阿奚这么好,朕一点也不想被阿奚讨厌。”

    “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你。”

    少年眼尾抽动,隐隐有些泛红,下颌紧紧绷着,忍了又忍,忽然回头望着她:“就是很难过。”

    “难过……什么?”

    “我再也娶不了七娘了。”

    第128章

    死则同穴10

    张瑜最想的事,就是娶七娘为妻。

    若她喜欢自由自在,他便带着她去浪迹江湖、看遍天下美景,有他在,她永远都不会担心有危险;若她喜欢安定平静的生活,他就找个她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与她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总之,没有别人打扰。

    他可以一辈子好好地陪着喜欢的姑娘。

    如今,第一个想法大概是不行了,她是皇帝,肩负着国家百姓的责任,不能与他远走高飞;而第二个愿望,即使她身边唯一的君后已经去世了,可帝王终有一日会充盈后宫,永远都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

    既是深深爱上的姑娘,怎么可以和别人分享?

    在她睡着的时候,张瑜守着她,一直在发呆,想了很多。

    他讨厌皇宫,又想,如果能看到七娘,也许也不是不能忍下来,说不定可以试试呢?他讨厌七娘和别人在一起,又想,只要七娘也喜欢他,也许这个也可以忍?

    除了这两点,还有再也不能随意舞刀弄枪、被迫学习规矩、不得不勾心斗角等问题,甚至连大着肚子怀孕都想过,这少年皆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为了喜欢的人放弃。

    可全部一合计,他就彻彻底底,迷茫了。

    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看到了最喜欢的玩具,却因为家贫买不起一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然后亲眼看着别的富贵家的孩子买下了他最心爱的东西,他一辈子也许都要留下这样的遗憾了。

    张瑜说完这话,身边还在哄他的少女沉默了很久。

    她还拉着他的袖子,望着少年薄红的眼尾,彻底无言以对。

    她干巴巴道:“朕不值得阿奚牺牲太多,还会有更好的……”

    他说:“我就要这个。”

    她沉默。

    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他的袖子,睫毛轻落。

    这少年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她,乌黑的眼珠子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漂亮摄人,又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他眼角带泪,却倏然露出一抹明艳至极的笑来,说:“我不会给七娘带来麻烦,也不是要怪你。”

    姜青姝当然知道,他没有怪她。

    但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堵得慌。

    张瑾不会允许张瑜进她的后宫,就算他那边松动,姜青姝也不是很愿意。

    他是张瑾的弟弟,将来总会夹在她和张瑾之间为难,以张瑾之势,势必不会允许弟弟受到任何委屈,张瑜至少会是贵君,甚至会成为继后,这对如今的张党来说又是一大助力,从利益的角度上考虑根本就不可取。

    从感情上说,这样,无异于剥夺张瑜的一切,连赵玉珩这样出身世族、饱读诗书恪守礼法的人,进了后宫都能被磨灭少年意气,何况是眼前从未受过任何规训的少年?

    她抬手,摸了摸少年冰凉的脸颊,他眼睫微垂,望着她。

    “朕不忍心。”

    “对朕来说,阿奚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每次朕一看到,就觉得又高兴又暖暖的,朕不想让太阳落下去。”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望着他:“所以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在朕的心里,阿奚一直都会是独一无二的。”

    张瑜怔住,眸底有光涌动,“是么……”

    “嗯,不骗你。”

    她仰头望着他,唇角扬了扬,笑容鲜活明媚。

    其实她才是他的太阳,张瑜忽然忍不住,猛地抱住她。

    姜青姝才睡醒,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头发也只是披散着,突然被他这样紧紧抱进怀中,怔了怔,神色有些不自在。

    只是一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忽然又觉得,这个拥抱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意味,无比纯粹。

    她稍稍放松,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四周静悄悄的,外头守着的宫人还没有发现她醒了。

    “阿奚。”

    “嗯。”

    “你阿兄来过么?”

    “来过,听闻你还没醒,便又走了……他最近似乎很忙,七娘是不是也要处理很多朝政?”

    “嗯。”她静静闭着眼睛,在他肩头蹭了蹭,“但朕已经歇息好了,阿奚一直守着朕,现在才更累才对,等会朕处理政务的时候,你就去偏殿歇息歇息吧。”

    “好。”

    少年轻轻捏了捏她鼻尖,惹得她抬头看他一眼,第一个敢捏皇帝鼻子的人在这里,还若无其事地低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柔软的发梢扫过脖颈,又轻又痒。

    平时习惯于拿杀人刀剑的侠客,此刻却温柔成了一滩无力抵抗的水。

    短暂的二人独处后,秋月便走了进来,看见陛下醒了,叫宫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

    姜青姝展臂站在殿中,让宫人一一为自己换上属于帝王的衣服。

    金丝银线勾勒龙袍,金银玉石碰撞作响,旒帘遮蔽双眼,瞬间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

    张瑜在一边看着,当初他在南苑救她之时,她是一身骑装,后来平息叛乱,也仅仅只是换了轻便的常服,今日他才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最为熟悉的七娘是怎么逐渐变成那个端庄威严的女帝。

    姜青姝一边更衣,一边对邓漪吩咐道:“去传张瑾及六部尚书、以及兵部侍郎李俨,让他们即刻入宫觐见。”

    “是。”

    邓漪躬身退下。

    秋月出声问道:“陛下歇息其间,淮阳大长公主曾求见数次,陛下不先见么?”

    淮阳大长公主,是上柱国之妻,也是赵玉珩的祖母。

    他们有些过于急切了。

    不用想便知是为何而来。

    君后薨逝,赵氏一族的状态必然十分矛盾,既对未来感到不安,又急于在皇帝跟前缅怀君后、表达悲伤,深爱君后的皇帝看到已故的君后的家人,或许会为了君后的在天之灵,好好优待他的家族。

    何止赵家,也许旁人也在这般琢磨,与谢党扯上关系的人,约莫这几日拼了命都想扯掉与谢党的联系,重新洗白自己,而剩下的人,大概就在思考今后的朝局。

    姜青姝按了按眉心,微微压低嗓音:“君后薨逝,朕心中悲痛,不便接见。”

    秋月瞬间便明白了。

    天子过于悲痛,只是强行打起精神处理政务,不敢再见与君后有关的任何人事,以免念及难过事,彻底荒废朝政。

    这样说,倒也合理。

    秋月是知道君后假死之事的,陛下虽难过,却没有太过悲痛,但她的真实情绪却不能这样明显得表现出来,周围的人在虎视眈眈,都妄图在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揣测出她的想法,说不定有人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再逼陛下选秀。

    现在,在别人眼里,陛下是一个连君后的尸身都抱着不放、悲痛得直接晕过去的痴情之人。

    陛下越对君后痴情,赵家也越会安心。

    秋月这样想着,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陛下的脸陛下最近殚精竭虑,就算睡眠补回来了,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苍白,正好符合此刻该有的状态。

    秋月轻声道:“臣再命御膳房备些清淡滋补的饮食,再传太医来候着,等陛下议政完再为陛下请脉。”

    “还是你考虑周到。”

    换好衣裳,姜青姝又偏头瞧了一眼阿奚,朝他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

    很快,几位大臣们都已在紫宸殿中聚集。

    每个人心里约莫都清楚要做什么,虽然这几日皇帝一直不理朝政,但有张相压在上头,无人胆敢偷懒分毫,甚至因为这件惊天谋逆事件的发生,六部的工作量都已经翻了数倍。

    六部一部分人叫苦不迭,一部分人心惊胆战,一部分人则尤为激动亢奋,一个个全忙到精神恍惚,但也都随时做好了被女帝传召的准备。

    不过,他们对“帝大恸”的概念还是轻了些,在看到脸色苍白、明显清减不少的天子之后,他们皆惊了一下,心中都有所触动。

    陛下看起来气色糟糕成这样,可见悲伤不是假的,却还强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

    吏部尚书郑宽对小皇帝好感大增,不禁出声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勿伤心过度。”

    姜青姝道:“多谢郑卿关心,只是国事堆积,朕无法安心歇息。”

    郑宽道:“臣等皆在为陛下分忧,陛下不必忧思。”

    姜青姝淡淡一笑,不作言语。

    张瑾听到他们的话,也抬头看向她。

    自她去秋猎后,他们这算是见的第一面。

    张瑾知道她安排周密,谢安韫不会拿她怎么样,但终究是兵行险着,当得知她是一路半昏睡着回来时,张瑾就直接来了紫宸殿,只看到被阿奚护在床内、静静沉眠的少女。

    有阿奚堂而皇之地陪着,他好像连多看一眼,皆显得有些不正当。

    张瑾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便没有再看。

    现在,不是在起居的后堂,而是在堂而皇之地议论朝政大事,他才终于仔细看了她一眼,但看到她的脸色时,便又微微沉默了。

    他其实不信她会悲痛成这样。

    她是个会四处的算计人心的滥情之人,如先帝一样,先帝独宠贵君数载,亦有无数佳话,临到头来弃之却毫不犹豫,若说她为赵玉珩而伤心,他信;若说她悲痛到极点甚至昏了过去,他不信。

    但看到她这么苍白的脸色时,张瑾一时四平八稳的心,又有些轻微摇摆起来。

    阿奚一直贴身守着,怎么还会如此……

    姜青姝不知道张瑾在想什么,先平静地对几位大臣说了一番这次谋逆事件的看法,随后一一询问了几位大臣,最近六部的事务可有耽搁。

    五位尚书依次回答完,便是在场官位最低的李俨上前奏对。

    这个平时被谢安韫死死压着、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刑部侍郎,已经意外暂代尚书职位处理兵部事务,虽然稍显得局促狼狈,但说话还算条理清晰。

    她迅速扫了一下此人的属性,忠诚度80政略75,是个能用的,便直接道:“既然兵部尚书一位空缺,那便由你接任这个位置。”

    李俨:“……啊?”

    他没想到皇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选了自己做兵部尚书,茫然中又带着点受宠若惊。

    他愣了许久才回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跪下拜道:“谢陛下!”

    她说:“北方战事还需兵部统筹调度,爱卿松懈不得,把最近的兵部事务整理好,事无巨细,明日早朝时呈给朕。”

    “是。”

    姜青姝又看向吏部尚书郑宽:“明日朕一早,朕会封赏提拔这次的有功之臣,郑卿这边应当有名目。”

    郑宽应了声。

    姜青姝便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只道:“汤桓留下。”

    刑部尚书汤桓闻言,精神微微一振,他早已整理好谢党曾犯下的数个大罪,就等陛下什么时候发问了,他好大施拳脚。

    果然,姜青姝道:“谢安韫谋反计划周密,必是蓄谋已久,只是谢临终究是朕的老师,早已以死彰显其忠心,不知爱卿怎么看?”

    “陛下!断不可因此事轻饶谢氏一族!”

    汤桓抬手道:“臣明白陛下仁慈之心,只是谢家之罪何止谋反!臣这几日一直在调查审问,这些年来,谢氏一族与朝中诸多大员私相授受,以职权谋取一己私利,残害构陷忠良,甚至侵占无数良田、杀害无辜百姓,其罪罄竹难书。”

    汤桓嗓音洪亮,字字激愤,话毕,将袖子里事先罗列好罪责的奏章递给了一边的内官。

    姜青姝翻开他写好的奏章,仔细浏览,看得有些咋舌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敌人,这话说得没错,谢党做了什么,这汤桓心里是门清儿,平时有所忌惮,现在对方已经落到了自己手里,他只管落井下石。

    姜青姝冷声道:“明日下朝后,由汤卿全权负责查抄谢氏一族,谢氏上下全部族人悉数下狱,若有抵抗者,杀无赦。”

    “臣遵命。”

    汤桓拱手一拜。

    姜青姝放下手中的奏章,慢慢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汤桓连忙后退一步垂首,听到她低声问:“谢安韫还押在刑部大牢,近日你可有从他那审出什么?”

    汤桓一滞,摇头道:“臣对他用过刑了,谁知此人骨头太硬,什么都挨得住,甚至根本不怕死,像个疯子一样还在猖狂……”

    疯子。

    越是穷途末路,越是在发疯。

    此人兵败之时,被活捉着跪在地上,便是双眸发红、一副要同归于尽的骇人模样,甚至任凭肩膀上的箭伤流出越来越多的血,根本不在乎会不会死。

    他如此决绝,却大概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因他自戕而死了吧。

    姜青姝道:“朕要亲自去刑部一趟。”

    第129章

    死则同穴11

    对于女帝突然想要去刑部的举动,刑部尚书汤桓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认为或许是因为谢安韫害了君后,陛下更想亲自去发泄怒意。

    汤桓后退一步,抬手道:“是,臣为陛下引路。”

    随后,姜青姝换了身轻便的常服,便由千牛卫设置仪仗警跸,与汤桓一同出宫,前往刑部。

    皇帝亲自来刑部,原本正在忙碌的官员纷纷出来拜见,谁知天子只是抬了抬手,让他们各归其位继续做事,不必因她的到来而惶恐,她看向一边的汤桓,“朕直接去大牢见谢安韫。”

    汤桓忙道:“是,只是地牢乃污秽血腥之地,恐惊了圣驾。”

    姜青姝淡淡道:“无妨,朕连死人都见过,还怕去天牢不成。”

    汤桓听到眼前的小皇帝口气平淡地说出这话,有些惊怔。

    事实上,被养在深宫的皇帝即使要杖毙谁,也是都由宫正司拖下去行刑的,唯一一次有机会见到死人的机会,大概就是秋猎的叛乱上。

    秋猎之上,尸横遍地。

    女帝继位还没几年,还如此稚嫩年轻,就被迫经历了这样危险的叛乱,亲眼看到了如此残酷的杀戮与博弈,还能全程保持镇静自若,这份稳重与胆识已令人钦佩,想必如今的心境上,也大有磨砺改变。

    这样的君主,假以时日,不可为之敌。

    汤桓道了一声“是”,面色更加恭敬谨慎几分,随后叫来周围的刑部官员,想让他们去安排,姜青姝却突然打断道:“不必事先打招呼,朕直接过去。”

    这就还有几分亲自考察刑部办事的意味在了。

    汤桓的表情瞬间有些纠结古怪起来。

    说完,姜青姝不等汤桓带路,就径直朝着大牢的方向走去她曾听说裴朔说过,刑部大牢也有自己的一套潜规则,一般犯事,杖以下,皆由市官审理,若是进了刑部,一般都是徒刑以上案子,这样的犯人,除非家中有势力和银两打点,否则都要脱一层皮。

    今日,她正好亲自来看看。

    刑部大牢之中一片幽暗,姜青姝一跨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压抑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长道望不到尽头,两侧火光跳跃。

    把守的狱卒正在打盹,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醒,一抬眼就看到衣着华美的姜青姝,愣了一下,他事先没见过皇帝,一时拿不定这人是谁,正要出声驱赶,就看到尚书大人跟了上来,拼命朝他使着眼色。

    那狱卒登时懵了,能令尚书大人如此慌张的人……他倏然一抖,跪倒在地。

    姜青姝在他面前停了停,淡淡说了句:“汤卿治下之风,想必极为温和。”这话说的比较委婉,汤桓跟在她身后,连忙抹汗道:“是臣一时失察,今后必严加整顿。”

    说罢,他狠狠瞪了那狱卒一眼,又连忙跟上。

    姜青姝继续走着,四处打量着这四周,牢房偏向两极分化,有的干净整洁,有的脏污不堪,而关押在比较脏污的牢房中的犯人,大多数遍体鳞伤、一动不动。

    她想,这大概是针对不同的人而设置的不同的待遇。

    真正严格按照律法办事、对贵族与平民一视同仁的官员,还是凤毛麟角,大多数都会有所偏重,刑部身为职权很重的司法部门,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都自有人来巴结。

    汤桓小心翼翼地跟着,时不时悄悄观察陛下的脸色,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不悦,心里咯噔一下。

    很快,姜青姝就来关押谢安韫的刑房外。

    牢房内清冷幽寂,原本桀骜张狂、不可一世的人,此刻正穿着囚服,被牢牢绳索捆在刑架上,他无力地垂着头,脸色苍白,天窗落下的光照落下来,在高挺鼻梁上落下一片黯淡的投影。

    他满头散发披散下来,身上满是交错的鞭痕。

    听到有脚步声逼近,他没有动,嗓音沙哑虚弱,却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冷嘲之意,“再怎么审,我都不会说一个字,你们还不如趁早让女帝杀了我。”

    姜青姝静静看着他。

    她身后,汤桓看到他还没被解下来,忙解释道:“陛下,此人至今毫无悔改之意,臣这才不得不动了私刑……”

    听到“陛下”两个字,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才猛然一僵,抬起头来。

    却正好对上她冷漠的眼睛。

    他呼吸陡然一重,定定地盯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许久,才冷笑道:“原来是陛下大驾光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陛下应该很得意吧。”

    姜青姝冷声说:“谢安韫,你真是无药可救。”

    “哈哈哈哈……”

    他仰头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嗓音透着癫狂而扭曲,“我早就无药可救了!姜青姝,你不过是就赢在那些人傻,都被你利用还心甘情愿,要是没有张瑜和赵玉珩从中作祟……对了,赵玉珩服毒了,现在不会已经进阴曹地府了吧……”

    汤桓听到谢安韫直呼皇帝全名,又提及君后的事,脸色不由得大变,上前暴喝道:“谢安韫!你休得无礼!来人,堵上他的嘴!休要叫这个疯子胡言乱语!”

    姜青姝却骤然道:“不必,让她说。”

    汤桓惊惧地回身,看着陛下,少女的双眸冷冰冰的,仿佛浸在一片雪中,似乎忍着怒意。

    她说:“拿鞭子来。”

    “是。”

    汤桓心惊肉跳,立刻去安排,片刻后,一根带着倒刺、被油浸过的鞭被人双手呈到她的面前。

    姜青姝握紧鞭柄,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说:“他死了。”

    谢安韫闻言怔住,随后又是冷笑,“是么,你心疼了?”

    “是你害的。”

    她猛地一甩鞭子,鞭尾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后猛地朝着他抽过去。

    谢安韫浑身颤抖着闷哼一声,低着头吸气,散开的乌发盖住那张俊美苍白的脸,痛得额角满是青筋。

    男人坚实的胸膛上,瞬间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触目惊心。

    他明明疼得厉害,却还低低喘息着,忍着疼讥讽道:“这么生气……看来你真的喜欢赵玉珩,是来打我为他出气的么……”

    姜青姝捏紧鞭子,说:“是,朕就是来出气的,谢安韫,朕要将你凌迟才足以泄愤。”

    说完,她又反手狠狠抽了下去。

    “啪!”

    这种鞭子,和往年谢府家法的鞭子不同,这是真正用于牢狱拷问、能将人活生生抽掉一层皮的鞭子,就算不用力抽,也会特别疼。

    她却毫不收力,每一鞭都用尽力气。

    “啪!”

    “啪!”

    “啪!”

    一道道鞭痕交错在胸口,囚服被打碎,露出胸前血淋淋的皮肉,腥咸的汗水滚入肉里,令疼痛加剧。

    谢安韫垂着头,浑身紧绷,四肢的麻绳却深深勒进肉里,令他无法挣脱。

    她打得可真疼,疼到钻心噬骨,谢安韫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回到了跪在谢家祠堂的时候,疼起来那么无助,却宁可被打死都不肯低头。

    他死命地咬着牙根,近乎从牙缝中挤出星零字眼,“……凌迟啊,好啊,你以为我会怕么。”

    “我就是化为荒野孤魂,我也会缠着你……”

    “姜青姝,你别想摆脱我。”

    姜青姝胸腔起伏,满是恨意地盯着他,又是一鞭子抽下去,他痛得冷汗淋漓、喉结滚动,一时失声。

    她冷笑道:“你做人朕都不怕你,还怕你做鬼么?谢安韫,你这种人自私狠毒,就算谢太傅以死来保谢氏一族,因你谋逆的举动,谢氏全族也不得善终。”

    谢安韫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姜青姝闭了闭眼,“汤桓。”

    “……臣在。”

    “你说。”

    守在牢房外的汤桓立刻站直了,走进来来到谢安韫面前,冷声对他道:“南苑动乱当日,谢仆射不愿就这样背负乱臣之名,甘愿当众以死明志,以全忠义!谢安韫,若非你如此大逆不道,你父亲岂会被你活生生逼到如此地步!”

    谢安韫脸色惨白,喃喃道:“不可能……我不信……”

    他不信,谢临那种伪君子……怎么可能会甘心自戕?他会为了忠义之名选择赴死?

    谢安韫选择谋反,就是想看谢临被逼做出选择,想看这个口口声声忠君、实际上把他当成棋子、只顾着家族利益的人,是如何被撕下虚伪的面具。

    打破父亲的一切,让他看看,父亲总是骂他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对亲生儿子如此无情之人,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谢安韫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看他们同样丑态毕露的样子,这世上的人都是打着君子的名号,干着些龌龊勾当,那时候他们还有资格嘲笑他么?

    可现在。

    他们居然说谢临死了?

    谢安韫不信,他根本就不信,他觉得姜青姝就是想看他狼狈的样子,又浑身发抖地笑了起来,笑得满目通红。

    姜青姝抬手命汤桓退出去,随后静静地看着谢安韫。

    他知道,他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只是在强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谢安韫从一开始,就把路走偏了。

    他怨恨别人不在乎他,企图用离经叛道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可现实却令他一次次失望,他自以为不在乎,可若真正不在乎,才不会做出这些极端的事。

    越是偏执,越是卑微。

    但她没有什么好可怜他的,她从来不跟人玩什么用爱感化的把戏,什么给缺爱的人唯一的温暖,成为他心中唯一的救赎,用爱感化他。

    不好意思,她从来不赌。

    她也没有那么多爱泛滥,去讨好什么男人,求他能为爱低头。

    你疯可以,想什么疯随便你,但是疯到她面前来,就别怪她不给脸了。

    性格使然,姜青姝不喜欢谢安韫,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却偏要勉强。

    她突然问:“谢安韫,你后悔吗?”

    谢安韫怔怔的,听到她的话,又“哈”地笑了声,像是又要出言讥讽她,但嘴张了张,黑眸忽然变得迷茫起来。

    他后悔么?

    人不能往后看,否则只能无限沉湎于往事里,可若细细一想,他从不去想另一个结果,是不是就是怕另一种结果,就是那些他本可以得到的,只是他自己错过了。

    就像没能娶她一样。

    谢安韫看着石墙上燃烧的火把,睫毛颤抖,“后悔又有什么用,我这种人,就算做了鬼都无人祭奠,只怕是天诛地灭,上天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给我。”

    他说着,倒是自嘲地笑了声,“赵玉珩死了又怎么样,依然还是便宜他了,百年之后你与他同穴而葬,我却只是个孤魂野鬼。”

    她听到这话,又气得狠狠抽了他一鞭。

    他咬着牙捱了,抬头望着她,“怎么?我一提他你就生气,姜青姝……要是我死了你也能为我流一滴泪,那我……”

    她打断他,说:“朕笑还来不及。”

    谢安韫没有再说,笑了一声,这么落魄凄惨,也亏得他笑得出来。

    他微微仰头,后脑靠着刑架,喉结滚动,眼角的热泪没入鬓发,无人看得出来。

    他什么都不再说,只问:“什么时候杀我。”

    姜青姝平静道:“等朕查完你谢家全部罪名,再昭告天下,也就这几日。”

    “我还以为你迫不及待了。”

    “今日杀你,和明日杀你,对朕来说都一样,但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犯下的罪。你若这么急着求死,那就主动招供出一些东西来。”

    她说完,扔掉了手中的鞭子,用帕子擦去掌心沾染的血,转身打算离开。

    她不会再来见他了。

    她和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还有什么不甘,那就下辈子吧。

    谢安韫忽然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情绪剧烈翻涌,突然控制不止地出声:“……等等。”

    她停住,回头看他。

    他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印入心里、刻入骨髓,死了也要带到地狱里去,带到下辈子。

    他每次说要得到她,她总是一副他要害死她的样子,可是谢安韫后来总想着,如果他做了皇帝,天下事由他来做,她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不会比赵玉珩对她差。

    她就是不信。

    若他仅仅见色起意,他能肆意掠夺、不择手段,根本不在乎她怎么想。

    可他偏偏就认真了。

    他看完她最后一眼,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姜青姝见他如此,也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第130章

    何去何从1

    第二日的朝会,是谢家谋逆、君后薨逝之后的第一个早朝。

    在此之前,朝中风云暗涌,每个人都各自盘算如何适应新的朝局,昔日站错队的人决定弃暗投明,或巴结赵家、或依附张党,这些依附惯了党派势力之人,背后若无靠山,则一日难安。

    但,也不乏有目光更为长远之人,觉得一时兴衰荣辱不算什么。

    “眼见他谢王两家起高楼,如今楼也塌了,趋炎附势者,又将瞄准张赵崔郑这几家,可谁又能知,这些人又是否可以长盛不衰呢?”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正在家中与好友把玩着双陆棋盘,一边摆弄棋盘,一边随口道:“还是休要看眼前得好,此局看似张赵占尽风头,但能在幕后将这群猛虎牢牢控住,没让他们失控反噬,我倒是觉得咱们那位陛下啊,还是被他们给远远低估了。”

    他的好友膳部司员外郎董青,闻言笑道:“戚兄的意思,与其再投效别人,还不如做个孤直之臣?”

    “那裴朔不就是个例子?”

    “嗐,这世上能有几个裴朔。”

    董青浅抿了一口酒,一边琢磨眼前的棋盘,一边道:“不过你我,一个负责看兵器的、一个负责酒醴膳羞的,两个闲人罢了,琢磨这些也是无用,倒不如多饮些好酒。”

    “说的正是。”

    戚文礼笑了笑,又抬起一边的酒盏,“来,你我今日不醉不归。”

    ……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在家中与好友膳部司员外郎董青谈论朝政,二人闲聊之后,一致决定继续躺平混日子。】

    以上,是姜青姝刷到的。

    姜青姝趁着还没到上朝的时辰,开始恶补缺了好几日的实时。

    好久没看,一看就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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