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张相一开口,几人瞬间没了声,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姜青姝没有看郭氏父子,而是继续伸出食指,抬起王璟言的下巴,端详他的脖颈上残留着的鞭痕,继续说:“可是这些伤算什么呢,朕已经给过怀永侯府恩典了,免了你们流刑。”

    “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张卿只想将你枭首,而朕,想将你们整个怀永侯府皆凌迟泄愤。”

    刺眼的日光从她的脑后投落下来,少女漆黑幽深的双眸隐在阴翳之下,令人胆寒。

    王璟言被迫仰着头,喉结滚动,乌黑莹润的眼珠子里倒映着她的脸。

    他脸色泛白,猛地闭了闭眼睛,气势竟弱了几分。

    “奴一人所为,和家人没有关系,陛下要杀就杀奴一人……”

    “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

    他又咬紧了牙根。

    姜青姝放开手,示意薛兆也松开压制他的手,薛兆迟疑着松开手掌,王璟言失了压制的力道,依然颓然地垂首匍匐,他的双臂被缚在身后,散落的鬓发挡住如玉般漂亮的脸,看起来屈辱狼狈,又透着一股被凌虐的美。

    她见了,不由得轻啧一声。

    她也没什么特殊癖好,不过这副样子,看着真是让人想折辱他。

    真实代入进来,她算是有些明白了有些里折辱高岭之花的爽点在何处了,这种人羞辱起来,的确是比那谢安韫那种越羞辱越兴奋的变态有意思多了。

    她猜,若先前公主府谋反之事她反应迟钝些,真被谢安韫掳走,成了他的禁脔,只怕是在谢安韫面前也会落得王璟言这副样子,被他折辱取乐。

    毕竟,谁会不喜欢呢?

    在碰到她之前,类似的折辱,这个王璟言只怕是尝尽了。

    她暂时没有表态,只示意薛兆把人押下去,又冷声吩咐道:“把他的家人一道收押,郭卿管教奴仆不利,刺杀也难辞其咎,待朕探望完姨母,再行论罪处置。”

    郭氏父子闻声一抖,慌忙俯首道:“是。”

    姜青姝理了理袖摆,又踏入了院门。

    张瑾冷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随着女帝进去。

    他什么都没说。

    邓漪还有些惊魂未定,偏头和身边的向昌对视一眼,又看向张相的背影,欲言又止。向昌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寻机提醒陛下?”

    张大人方才护驾受伤了。

    其他人是看得清楚,张相是如何徒手抓住那把匕首,及时护住了陛下,陛下原先似乎是想过问他情况的,只是被王璟言和郭氏父子一打岔,反而将张大人忘记在了一边。

    张大人自己也没说。

    血流得那么多,被广袖遮住,他竟能面无表情,好似没有受伤一样。

    邓漪琢磨了一下,无法看透陛下和张相之间微妙的气氛,便摇了摇头,慎重道:“莫要多事,你我做好分内的事便可……与其干涉张大人的事,倒不如留意那个王氏罪奴……”

    以她伺候陛下多日、对陛下的了解,倒是觉得陛下虽口头上那么说,实际上并不会凌迟对方。

    本就是低贱罪奴了,命薄如纸,杀与不杀,本就区别不大。

    向昌问:“难道你觉得,陛下对那个王璟言”

    邓漪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悄声道:“不好说,我也只是推测,别忘了这次陛下来郭府,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而是为了军粮之事。

    而另一边,女帝正在探望卧病在床的大长公主。

    郭氏女眷小心侍奉在床前,女帝作为小辈,亲自喂了公主服药,嘘寒问暖,温言切切,没有提半个字的刺杀之事,但另一边,内禁军千牛卫又以护卫陛下安全之名,往郭府加派了人手,令全府上下战战兢兢,好似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这种上下飘忽的态度,倒令人难以捉摸,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郭宵能混到大理寺卿的位置,到底心思活,如果说方才被刺杀吓懵了,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稍稍冷静下来一细想,就约莫悟出了什么。

    且张大人没有叫刑部的人过来。

    大有私了之意。

    等女帝探望好秦晋大长公主,踏出这居室,老夫人卢氏便携子孙迎了过来,率先拜倒在女帝跟前,请罪道:“臣妇有罪,仰承陛下重恩,却未能调教好家奴,险些令陛下遇刺、国祚不保,实为万死不足以谢罪!臣妇自知不赦,谨以携子孙免冠徒跣肉袒请罪,为表明郭氏全族并无谋逆之心,更愿为陛下分忧,说动族兄为陛下分解决西北军粮之事……”

    这刺杀,说巧,也巧的很。

    巧就巧在,正好碰上女帝要令卢家出手的时机,本来郭家人还能继续装傻下去,结果刺杀这事一发生,郭家瞬间有了谋逆的嫌疑,想要乞得女帝宽恕,低调盖过这件事,就只能把这件事当成筹码了。

    前提还是,这任女帝是个仁慈的君王。

    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先帝,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胆敢挑衅君威,动辄便是血流成河,毫不手软。

    想来小皇帝全程没发火,也是在打这些主意。

    姜青姝见卢氏如此自觉,倒是很满意,没想到借了这机会敲打了对方,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心情很好,和颜悦色道:“朕并未受伤,念在此奴身份特殊,且郭氏子弟在朝中勤恳为政,朕相信你们并无谋逆之心。”

    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目的。

    张瑾立在一侧,淡淡看着。

    他这一次随行,几乎只有个刷脸的效用,实际上她已经很擅长独自应对这种事了,也知道如何对这些人攻心,不需要他来帮什么忙。

    然而若有人注意到他,或许会发现,一贯仪态举止皆十分讲究、堪称严格的张大人,站立的姿势已经由双臂下垂,变成了拢袖站着,这在陛下面前稍微显得轻漫懒散了点。

    事实上,张瑾的左手捏着巾帕,正用力按着还在流血的右手。

    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其实臣子护驾,是忠心的表现,也算是大功一件,然而女帝当时只顾着盯别人,没有看到,他也懒得自提。

    提了就略显刻意。

    受伤是偶然,但刻意说了,看似是在表露忠心,然而她心知肚明他不算什么忠臣,那么他强调自己受伤,就莫名有一种表达在乎、刻意卖惨的可笑意味在。

    但反向一想,他为了这种可笑的想法忍着流血,痛到骨头里都不说,又好像更显得幼稚,好像在欲盖弥彰。

    怎么都不对。

    他应对她时,这种自我矛盾的状态已经越发频繁了。

    好在,血已经凝固在了指缝中,伤口也快不流血了。

    干脆算了。

    张瑾拢袖站着,因失血略多,唇色略显得发白,更衬得侧颜冰寒。

    那边,卢氏听女帝如此说,轻轻松了一口气,叩首谢恩。

    “那罪奴……”

    “朕对卿全府既往不咎,这罪奴是在郭府上不能留了。”

    姜青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就转身,从张瑾身边擦肩而过。

    第95章

    忍无可忍9

    陛下未曾说得太明显,郭家人面面相觑,随侍在女帝身后的邓漪已经听出了弦外音不能活着留在郭家,自然是要么赐死,要么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陛下不像是荒淫滥情之人,也不知道是否看上了这个昔日的小侯爷,像这种罪奴,身份低微,京中偶尔也有宗室喜欢收为脔宠,偶尔取乐。

    其实早在刺杀之时,邓漪就注意到陛下看着那王璟言的目光,似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

    总之,须得做好这方面的打算。

    邓漪便私下里嘱咐薛将军把王璟言又提过来,并准备好鸩酒、白绫等,但除此之外,也备了干净的衣物。

    屋内幽暗。

    王璟言静静跪着,双手被捆在身后,全身都被折磨消磨了一圈,麻布破衫套在身上,弯曲的脊骨也分外突出。

    清瘦孱弱,却又卑微至极。

    这些日子他受尽苦楚,沧桑染满昔日尊贵肆意的眉眼,刺杀失败之后,只觉得死期将至,更没了多少生气。

    姜青姝进来时,看到这一幕,倒是有些意外。

    邓漪有些时候太能琢磨她的心思了,有时候很是贴心稳妥,有时候又会做得过度。

    ……比如现在。

    姜青姝的本意,其实不需要过度解读。

    这个王璟言,虽说相貌好看,但她是真的想杀了算了,她都赦免他全家流刑了他还要刺杀她,就算她心软,君王的威严也不容挑衅。

    但她既然对刺杀之事既往不咎了,自然也不能以弑君之罪杀王璟言,且她还是要立一下仁慈君王人设的,这话就说得隐晦了些。

    朕仁慈,赦免他了,但王璟言不能活着留在郭家了,你们郭家人就私下里把他处置了吧。

    她是这个意思来着。

    就,邓漪可能理解偏了?

    姜青姝:“……”

    姜青姝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借着幽暗的光,慢慢打量着这个她想处死的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此人清俊的外形竟与赵玉珩有些相似,都是如珠如玉一般的人,只是生于世家大族,无奈地被家族所拖累。

    罢了。

    那她亲自送他一程吧。

    她慢慢走上前去。

    王璟言垂着头,微微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睫毛轻轻颤抖。

    他听到轻微碰撞的声响,随后,一只拿着瓷瓶的手,慢慢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鸩毒。

    “朕赐你全尸。”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

    他睁开眼,缓缓抬头,目光沿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腕,慢慢落到天子华美的衣袖上,最后近距离地对上她深晦的眸子。

    十几岁的女帝,正冷漠地俯视着他。

    王璟言仰着头,脖子往后弯折,须臾又偏首看向那瓶鸩毒,喉结滚了滚,抿唇道:“全尸?沦落至此,我本就不打算苟活了……”

    “你不堪受辱,然而受党争迫害、比你还要惨的人,还数不胜数。”

    她打开瓷瓶盖子,轻轻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刺鼻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令他一瞬间眼尾充血,呼吸急促起来。

    死亡的恐惧瞬间席卷大脑,他咬牙道:“只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

    “死人没有资格求朕。”

    “陛下。”王璟言挣扎着俯身,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奴恳求陛下……”

    他突然这么放低身段,让她有些惊讶起来。

    “只要陛下肯放过他们……奴临死前,以此贱陋之身,什么都能为陛下做……”

    这样卑躬屈膝地磕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男人痛苦地闭了闭眸子,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羞耻,语气哀求:“奴刺杀陛下,的确是想拉郭家下水……奴已经后悔了……若陛下不嫌弃,奴甚至可以服侍陛下……”

    她俯视着他,缓缓眯起眸子。

    谢谢了,虽然他长得好看,但她也不是很馋他的身子,毕竟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好看的人。

    不过她有些好奇。

    “很多人对你欲行不轨吗?”

    她知道越是站得高的人,跌落下来越凄惨,但并没有详细打听过他的遭遇。

    少女的嗓音清脆平静,像是纯粹好奇,然而她话脱口而出的那刻,地上的男人很清晰地僵住了,随后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捏成了拳,淡青色的粗筋从脖子一路延伸到额角,分外狰狞。

    他含恨道:“为了羞辱,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奴拼死反抗,也姑且只能”

    他喉间一梗,随后又抿紧唇,垂落睫毛,再次伏低那张俊秀漂亮的脸。

    “奴拼死保全,身子还算清白,奴愿意在临死前服侍陛下,用以谢罪……”

    他绝望地闭着眼睛。

    实时陡然跳了一下。

    【官奴王璟言自知死期将至,为了保全家人,拼命在死前对女帝邀宠,乞求对方的怜悯。】

    姜青姝:“……”

    怪惨的。

    她捏着掌心的鸩毒,看着虚空消退的字后,男人再次仰起的那张漂亮的脸。

    这是痛苦羞耻、委曲求全的目光。

    “求陛下……奴也学会……怎么服侍人,求陛下不要嫌弃奴的身子……”

    他说罢,甚至往前膝行一步,用额头蹭她垂在一侧的指尖。

    姜青姝:???你不会吧,来真的啊?

    这给她一下子就整不会了。

    其实,姜青姝但凡将实时往上多翻一翻,就会看到邓漪提点王璟言的消息。

    为了伺候好天子,内官有时候也会在朝臣面圣之前给予提示。

    这次也是一样。

    邓漪担心陛下对这罪奴有意,对方却过于桀骜不驯惹怒陛下,于是她便提前提点了王璟言一番若他想活命,就乖乖放下尊严,主动一些,或许可以有转机。

    他别无选择。

    要么带着全家一起死,要么做脔宠。

    罪奴之身不能进后宫,但就算是做女帝的男宠,哪怕是最低贱的奴隶,也没有人敢随便打骂,在天子身边总比在郭府的日子好熬多了,若能把女帝哄开心了,说不定能让家人有摆脱奴籍的一日。

    这可比死要划算得多。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道理,邓漪不需要和他多说。

    但其实,邓漪当时并没有太抱希望,她从前在掖廷任职,这类事情见过的太多了,那些因祖上犯罪、生来就是罪奴的人,往往在拼命挣扎着活下来;而那些从前身份高贵的人,却最为脆弱,一般熬不了多久就会寻死觅活。

    张相是前者。

    从天生卑贱到万人之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而这王小侯爷,约莫是后者吧。

    屋外,邓漪和向昌守在门口,下意识看向张大人的背影,忽然想起她在掖廷时,曾听那些年岁大的老人说过张大人为罪奴的往事。

    这位如今权倾朝野,自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嚼舌根子,他们都是偷偷地炫耀着说,什么以前的张大人就是跪在雪地里挨鞭子,不管是身份多尊贵的人,哪怕是王侯,进了那掖廷都一样。

    那时他们抽鞭子,都是往死里抽的,从未把他们当人看,毕竟没有人能从掖廷里活着走出去。

    谁知会打了未来的宰相。

    当年打张瑾最狠的那个人,后来莫名就上吊死了。

    张瑾静立树下,回想着今日种种。

    女帝低眼望着那罪奴、用手挑起那人的下巴时,那副清淡打量的姿态,当真令他回想起了初见先帝时的场景。

    她很像先帝。

    侧影、语气、举手投足都那么像。

    仿佛旧日重现。

    只不过,他早已由跪在地上的罪奴,变成了洞若观火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别人在这场可怕的噩梦里挣扎。

    寻死觅活,懦夫行径,只有暂且低头,才能有机会反噬其主。

    张相越发认为小皇帝和先帝很像了。

    不,她甚至更可怕。

    虽手腕不及、魄力不及、狠辣不及,但以此速度成长下去,若不及时扼杀,她就会成为下一个先帝,甚至比先帝更有威胁。

    他该庆幸自己眼光毒辣,早早就看出她的虚伪,并及时没有让自己被蛊惑。

    “大人。”

    薛兆从身后唤他,犹豫着看向那间屋子。

    “只是赐死,何以进去这么久……”

    “等就是了。”他冷淡回,把潦草处理过伤口的丝帕扔给薛兆,“处理掉。”

    薛兆欲言又止。

    他按着腰侧的佩剑,频频回头,凑近压低嗓音:“我看邓漪的意思,陛下该不会对那个王……”

    “那又如何。”

    冷淡的四个字,堵得薛兆哑口无言。

    薛兆挠了挠头,心道:当然不如何,他这不是担心张大人您嘛,您和陛下睡都睡过了,万一陛下收了男宠,你真不吃醋?

    但观张大人侧颜,一如既往地冷漠,好像女帝再收一百个男宠都跟他没关系。

    是是是,您不在乎。

    您弟弟都能和陛下一起风花雪月,您要么特别大度,要么完全不喜欢陛下。

    薛兆在心里吐槽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不过须臾,女帝便推门而出。

    “进去整理一下他。”她说。

    那王璟言并没有死。

    守在外头的内官心中了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衫,进去安置了,人人心中都道:看来今后陛下身边又要多一人了。

    张瑾回过神来,远远地看着那边忙碌的人、以及刚刚出来的女帝,眸中满是冰冷的嘲弄,不无讽刺地想:果真是滥情之人。

    与如此滥情之人度过荒唐一夜,他念到今日,才是可笑。

    她有哪里好的?

    天下任何女子,都比她好一万倍。

    滥情的女帝已经要摆驾回宫了,但她突然吩咐了左右什么,随后独自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偏头看着他。

    她盯着他的脸,像是探究地在看什么,令他一度皱眉。

    然后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张瑾:“……”

    “陛下有什么事。”

    张瑾欲往后退,将袖子迅速扯开,她却追着他又往前一步,双手拽着他的袖子,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说:“爱卿别动。”

    她的双手拽着他的袖子,往上麻利地一卷,露出他满是血的右手。

    她惊讶:“你真的受伤了?!”

    张瑾:“……”

    张瑾抿紧了唇,再也没了耐心,冷冰冰地要抽出自己的袖子,她却抓得死紧,因为他的力道往前踉跄一步,他又见她要跌倒,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上臂,随后被烫到似地迅速撤手。

    “陛下!”

    他嗓音骤寒,心头火起。

    她好似习惯了他这种态度,根本不理他,麻利地打开一瓶金疮药,抓着他的手,轻轻将药粉撒上去。

    他又要抽手。

    “臣没事,不劳陛下关心。”

    她却固执地揪着他的小拇指,用食指推着药粉,将其填满伤口,被刀割开的皮肉痛得抽搐,连带着心也跟着猛然一抽。

    她有些奇怪地抬眸,瞧了他一眼。

    “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

    她说:“朕只是帮你包扎一下,难道你想回家被阿奚看到这个样子吗?”

    第96章

    忍无可忍10

    阿奚。

    她又说是为了阿奚。

    可她若当真把阿奚放在了心上,又招惹那么多人干什么?她对谢安韫若即若离,对赵玉珩关怀备至,又怜悯屋子里头的那个罪奴,甚至还对他……

    也就一张嘴惯会骗人。

    好像她最无辜。

    实际上,她和先帝一样,都是伪装出的仁慈,就像当年先帝对他伸出手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年又冷又无助,却突然得到了干净的衣服、热腾腾的食物,即使少年表面上还倔强得像一只难驯的野狼,实际上心里又如何完全不触动?

    结果呢?

    他以为脱离罪奴身份将会是新的开始,实际上却是另一种万劫不复,这世上除了阿奚,一切对他好的人都是别有居心,不值得他动心动念。

    尤其是她。

    帝王这个身份,真是令他厌恶到了骨子里。

    张瑾再一次撤回手,双瞳毫无情绪,冷漠道:“臣自己会包扎。”

    她没个好气,“你伤的不是别的地方,是手,一只手怎么给自己包扎?”

    “臣让薛兆来。”

    “像他这种大老粗,他会吗?”

    姜青姝觉得很无语,这个人到底在犟个什么啊?连自己的伤都不在乎,她拉他他就甩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幼儿园小朋友,跟她闹脾气呢。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连阿奚都不如,阿奚平时可乖了,她摸他头都不躲的。

    姜青姝身为皇帝,要不是通过实时看到他因自己受伤了、且对她的爱情和忠诚又在莫名暴跌,她才懒得管他。

    她又不由分说地扯住他的袖子,语气带了点儿凶。

    “手拿来!”

    张瑾:“……”

    他眼睁睁看着她又把他的从宽大袖子里掏出来,然后掰开他的五指,掌心朝上,继续仔细地帮他上药,他稍微动一下,她就抬头瞪他:“不许动!”

    张瑾从来没被她这么大胆地瞪过,一时哑然。

    他竟真的没动。

    一边觉得,她对自己发怒的样子有些可笑,一边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先帝驯恶犬,从不会包扎。

    她就好像是对付一只杀了也无妨的恶狼,明明把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却也不会管他会不会真的死掉。

    反倒是他,还要可笑地拼着一口气跪在她的脚下,可怜地哀求她,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死,求她不要放弃自己。

    那段时日,他就像是被人打怕了流浪狗,看到人举起棍子,都会害怕。

    而眼前。

    少女低垂着眼,睫毛落下一片阴翳,在脸上轻轻扇动,好似扑闪的蝶翼。

    她的手,细腻柔软,触感温热。

    也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张瑾那只修长、苍白、常年握笔而布满薄茧的手,和她一对比,就略显得粗糙且宽大、历满沧桑,好像能将她的一双手都包裹进去。

    她连手指都这么柔软,是他从未领略过的女子才有的软,如果现在握紧她的手,是什么感觉,他不敢想。

    伤口的痛感已经在慢慢适应,但他适应不了她的手,因为这比刀刃带来的伤要可怕,伤可以痊愈,但有些东西不能。

    被她这样抓着,他略显徒劳无力。

    张瑾垂目看着,俊美的面容依然冷冰冰的,让人看不出他的脑子里此刻是怎样的念头。

    “好了。”

    她收好药瓶,又掏出自己随身的丝帕,慢慢折好缠上他的掌心,用力打结。

    但因为勒得太用力,他皱紧了眉。

    她抬头问:“疼不疼?”

    “……”

    “朕问你话。”

    “不疼。”

    他气定声寒,冷漠地看着一边。

    就算是疼,他也不会说疼,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和倔强,他自己不敢深思。

    她专心地包扎着,并没有多想,听他说不疼,就干脆勒得更紧些没办法,丝质的帕子面料过于轻滑柔软,不勒紧就会散开。

    张瑾又被她勒得眼角轻轻一搐,他忍着疼偏头看她,见她铆足了劲用力拽着帕子,生怕把他勒不痛一样。

    随后,她灵活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大功告成。”

    张瑾:“……”

    他指尖动了动,稍稍合掌,便无意间将掌心的那只蝴蝶收于掌心。

    碰到蝶翼的瞬间又迅速张开手掌,他抿紧唇,将手臂放下,以袖子遮住。

    “好了,该回宫了。”

    她利索地拍了拍手,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回头嫣然一笑道:“记得别让阿奚发现,还有,伤口别碰水,不然会变严重的。”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人远远地守候在远处,始终不曾抬头朝这边张望,随着女帝离开,他们也如潮水般陆续跟上。

    张瑾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目光晦暗,难以言明。

    “张大人。”

    薛兆过来,轻声提醒他该走了。

    他回过神来,淡淡“嗯”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去。

    女帝将一个王氏罪奴带回宫的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起初也只有御前行走的人知晓。

    只是这罪奴,身份实在是太特别了。

    这可是……曾经的小侯爷啊。

    早在去年年关之事,他还在宫宴之上谈笑风流,气度雍容,高贵又洒脱。

    虽是闲散王侯,但年轻又俊美,不知有多少京中闺秀想嫁给他做侯夫人,就连宫中的女官们,当时都频频看着他。

    谁知一夕之间,就如此了呢?

    皇宫这种地方,王璟言其实已经来过无数了,再熟悉不过。他叔父本是先帝后宫的一位侍君,王璟言幼时时常入宫玩耍,后来又做了三皇子伴读,与皇太女姜青姝虽完全不熟,却也见过好几面,算得上半个一起长大的。

    昔日的皇子伴读,如今的罪奴。

    故地重游,还委身于新帝,王璟言极为屈辱,但这样的屈辱已是家常便饭,他从以前的激烈反抗、寻死觅活,到如今,已彻底麻木。

    刺杀已经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

    无论那些宫人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他都始终低垂着眼睫,逆来顺受,任由摆布。

    所幸的是,他一路而来,并没有看到那些认识他的故人,御前的人除了少监秋月,其他都是崭新的面孔,三皇子也早已就藩,不会再看到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内官带他去沐浴更衣,随后,便将他带去了紫宸殿。

    “奴叩见陛下。”

    他双膝跪地,双手在身前交叠,缓缓俯身行大礼。

    “抬头,看着朕。”

    姜青姝懒洋洋地靠在坐榻上,正在看书,见他进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出声。

    王璟言伏在地上,缓缓抬头,四周八盏琉璃雕龙铜灯光芒粲亮,照亮男人干净清俊的脸,纵使姿态卑微,依然难掩自小养成的清贵气质。

    他望着她,目光湿润,已经没有了在郭府时的那股不屈倔强。

    她见了,悠然问:“你想好了吗?”

    “回陛下,奴……已经想好了。”

    “既已被赦免死罪,朕若是你,之后宁可远离京城,而不是进宫。”她搁下手中的书,审视着他此刻的样子。

    真屈服了?

    她并不觉得。

    这属性面板上,可一点爱情都没有,还是负忠诚。

    王璟言再次伏跪下来,断开与她的眼神交流,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低声道:“奴吃不得苦,去哪里都是受人打骂的命,只有跟着陛下才有荣华富贵,何况……陛下样貌好看,又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奴怎么也不亏。”

    他这话太直白了,让她微微挑眉。

    “荣华富贵?”她支着额角,慢慢点头,“嗯,的确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那也比苟延残喘好。”

    王璟言又再次抬头,清润的眸子倒映着她一人的身影,好像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奴一定,会伺候好陛下……”

    姜青姝笑而不语。

    她觉得这个人变得太快了,与其说是现在认清了现实,她觉得更多的是下定了一些决心,又或许有些图谋。

    说真的,他是她计划范围之外。

    纯粹是因为他与赵玉珩一样被家族所累,又那么拼命地抛弃尊严哀求她,还总是令她想到一些曾经的遗憾,她也不会在鸩毒快喂下去时,又决定放过他一条命。

    反正他的确无关紧要,哪天她反悔了,想杀了他也轻轻松松。

    至于带回宫……主要是没想好怎么安置,她都跟郭家人放话了,也不能收回,如果她不把人带走,郭家人也会杀了他。

    那就先带回来再说吧。

    反正皇帝嘛,乙游里的皇帝嘛,带个男人回来也不是很大的事。

    随后几日,王璟言皆在御前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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