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普通百姓之家爱惜粮食,最多为了看家护院养一只狗,或是一只老狗与一只狗崽,金宝留下来也只会被送给别人,所以姚黄与惠王爷商量过了,会带上金宝一起回王府。

    金宝还记得旧主人家里,跟着兄妹俩进去了,陪里面的大狗玩了一会儿竟自己跑了出来,仿佛担心它留得太久新主人们会自己走掉。

    两三刻钟后,姚黄最后看眼东院上了锁的大门,带上金宝,跟阿吉上了一辆马车。

    .

    天公做美,回去的路程如来时一般顺利,虽然还是有种种难以避免的不便,可想到惠王爷已经能够从容地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姚黄就觉得这些麻烦根本不算什么。

    八月初七,将近晌午,惠王府的四辆马车终于驶入了京城南门,之后再行长长一段路,四辆马车又驶进了没有门槛的惠王府。

    姚黄跳下马车,抱起东张西望的金宝放在地上,笑道:“瞧,这才是你真正的家,好好逛逛去吧。”

    金宝围着影壁跑了一圈,凑到通往二进的门前好奇又谨慎地朝里张望。

    姚黄走向惠王爷的轮椅。

    赵璲对飞泉道:“青霭随我去明安堂,你去收拾竹院。”

    飞泉领命走了。

    侍卫提前回来传过话,明安堂的水房已经烧好了热水,闲了快两个月的孔师傅也早早就在明安堂的厨房忙碌上了,只等王爷王妃休整过后就送上美味佳肴。

    相比灵山镇的简陋小院,明安堂就太舒服了,百灵、春燕、秋蝉三个大丫鬟热情殷勤地拥着王妃进了西屋的浴室,端茶的端茶,摇扇的摇扇,更衣的更衣,哪还用同样车马劳顿的阿吉又是收拾东西又是倒水地伺候?

    没多久,姚黄便舒舒服服地泡在了她的大浴桶里。

    百灵三个刚刚又是帮王妃擦身又是帮王妃洗头的,额头都忙出了汗,此时在浴桶前站成一排,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们阔别许久的王妃。

    姚黄:“以后就天天见面了,干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春燕笑道:“王妃不在,奴婢们整日闲着没事干,都快闷坏了。”

    王府规矩多,主子们不在下人们也不能随便走动,她们三个除了每月月底可以去街上逛逛,平日里只能在丫鬟房与明安堂的后院来回转悠,远不如王妃在的时候舒服。

    姚黄:“那阿吉可要羡慕你们了,她在外面又做饭又洗衣裳的,还要照顾我新养的狗。”

    三个丫鬟互相瞧瞧,谁也没敢说“下次留阿吉在王府休息带她们出去受累”的俏皮话。

    姚黄叫她们坐在凳子上,问:“这两个月,可有人来过王府?”

    春燕、秋蝉都看向百灵。

    百灵道:“六月十五,贵妃娘娘派人来请王妃进宫,得知王爷王妃外出避暑去了,宣了奴婢进宫问话。”

    姚黄闻言,叫春燕、秋蝉暂且退下。

    二人一走,百灵扑通跪在地上,紧张道:“王妃明鉴,娘娘问奴婢您与王爷相处的具体情形,还问了画眉受罚之事,画眉受罚乃她咎由自取,奴婢并未隐瞒,但奴婢不曾向娘娘透露任何有违王府规矩的事,请王妃相信奴婢。”

    姚黄:“起来说话,没叫你跪的时候不许跪。”

    百灵惶恐不安地起来了。

    姚黄看了她一会儿,道:“我信你,但娘娘在你这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岂能善罢甘休?”

    百灵便红了眼圈。

    姚黄皱眉:“说吧,她如何罚的你。”

    百灵看向自己的手臂,含着泪道:“娘娘叫人掐了奴婢几下。”

    打耳光会露出痕迹,掐胳膊掐腰掐腿,掐出青紫也能被衣裳挡住,不会失了贵妃娘娘的体面。

    姚黄也算熟悉杜贵妃的脾气了,怜惜道:“怕不是几下,而是几十下吧?”

    送出去的宫女不肯听她的话,杜贵妃怎会轻易消气。

    百灵擦擦眼睛,一副卸下重担的轻松神色:“王妃不必心疼奴婢,经此一遭,奴婢在贵妃娘娘那里已经成了背主之人,该罚的都罚了,以后贵妃娘娘都不会再找奴婢的麻烦了。”

    这是她与杜贵妃昔日主仆情分的了结,姚黄当时不在,无法护着百灵,事后再闹也不值当,毕竟证据都没了,杜贵妃又占了长辈的名头。

    她对百灵道:“你也放心,只要你忠心于我,以后就算她再找你的麻烦,也得先过我这关。”

    百灵破涕为笑,早在王妃处置画眉的时候她就知道王妃不是软柿子了,所以她信王妃能护住她。

    沐浴结束,头发还没有干,姚黄散着长发去了前院。

    堂屋里,惠王爷换上了一件玉青色的缎面夏袍,头戴白玉簪,身下坐着的也变成了那把家用的紫檀轮椅,皇家的贵气扑面而来。

    察觉他的视线先落在了她披散的湿发上,姚黄莫名有些紧张,这人该不会要挑她仪态不端吧?

    她一紧张,目光先露了怯,脚步也慢了下来,明明刚转过来的时候还像在镇上时无拘无束。

    赵璲垂眸,从面前的果盘里拿了一颗桂圆大小的青葡萄,本意是用这种家常的动作打消王妃的顾虑,却在捏起青葡萄的瞬间,忽然记起他与王妃在葡萄架下做过的白日荒唐。

    动作微顿,赵璲若无其事地将葡萄放入口中。

    姚黄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看着桌面上一盘青一盘紫的两样葡萄,惊喜道:“这是咱们园子里自种的葡萄吗?”

    赵璲:“这几日正是开始熟的时候,孔师傅挑着摘了两串。”

    姚黄已经坐到了他的右下首,捏了一颗紫葡萄放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比她以前吃过的都好吃,跟着姚黄想了起来,当初王府总管郭枢带人进府移栽葡萄藤,讲过这两藤葡萄便是从京郊专门供应宫里蔬果的皇家庄子上移来的。

    皇家的儿女未必有天底下最好的相貌或才华,但皇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基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

    这么好吃的葡萄,如果不用吐籽就更好了。

    嘴里只剩两颗圆溜溜的小籽时,姚黄扫眼惠王爷,拿出她在宫里学来的贵女姿态,先展开丝帕挡住半张脸,再轻轻将葡萄籽吐入旁边专门用来放籽的空盘。

    赵璲:“”

    如果王妃没有一边吐籽一边偷瞄他,这仪态会更好看。

    趁王妃垂下眼帘的功夫,惠王爷抬手接住自己口中的葡萄籽,放于另一只空盘上。

    姚黄放下帕子,发现惠王爷那边的籽,惊讶道:“王爷何时吐的?”

    关键是怎么吐的啊,她还想瞧瞧衿贵端方的惠王殿下是怎么样的姿态呢!

    赵璲没有回答,拿起一颗紫葡萄,用他执过笔也挥过刀枪的手,生疏却仔细地剥皮去籽,再将果肉放到王妃面前的果盘中。

    姚黄刚要用手去拿,看着从果肉流到盘子上的葡萄汁水,笑了,对正要剥第二颗葡萄的惠王爷道:“王爷,你看你的手已经沾了汁水了,不如你就直接喂到我嘴里吧?省着我还得擦回手。”

    赵璲:“”

    片刻后,他捡起因为去籽而分成两半只连着一侧的果肉,放进王妃朝他张开的红唇中。

    姚黄连着吃了七八颗,肚子饿了,于是,当惠王爷再次喂来一颗葡萄果肉,姚黄一边接了葡萄,一边按住了惠王爷的手腕。

    赵璲对上了王妃投过来的视线,紧跟着,王妃面庞前移,出于好意又有失仪态地帮他清理指尖的葡萄汁。

    惠王爷闭上眼睛,听见王妃振振有词:“总不能叫王爷白白伺候我。”

    [73]073

    八月初的时节,午后阳光依旧耀眼。

    明安堂后院,王妃居住的东里间整整齐齐地关上了一排窗,光线被绫白的窗纸阻隔了一部分,投到室内的地板上便柔和了很多,若仔细瞧上一会儿,会看见在光线里飘扬的点点浮尘。

    两重帷帐内,姚黄什么都看不见,开始她还不明白惠王爷为何要用裙带缠她的眼睛且缠了两三圈,等惠王爷将他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姚黄回过味来了,惠王爷喜欢看她这样,但惠王爷是个讲规矩礼法的雅人,他可以做,但别人不能看见他这么做。

    所以饭前他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这会儿却来遮住她的眼睛。

    但姚黄觉得惠王爷完全是多此一举了,她也是个脸皮薄的姑娘,有哪回在这般时刻主动去看过他?

    姚黄既不好意思看,也没多少机会,要么眼睛朝前瞧不见背后的惠王爷,要么泪眼朦胧看不清,无意间对上过几次惠王爷的视线,紧跟着惠王爷就会将她的脸转过去,不许她看他有别于白日里端方的失仪之态。

    只有完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惠王爷才会彻底放得开。

    随着帷帐的最后一次晃动,惠王爷终于拿开了他的手指。

    姚黄蒙眼的裙带早被泪啊汗的打湿,束缚着并不舒服,她先把带子扯下来,再背对着惠王殿下闭眸喘气。

    呼吸越来越稳,姚黄的脑袋也渐渐清醒,听着惠王爷整理中衣的悉索动静,姚黄抓了下早已温热起来的象牙簟面。

    雅不雅的,可见惠王爷还是喜欢这些俗的,所以他常常轻斥她失礼失仪,却又不会真的要她必须改了。

    包括宫里的皇帝贵妃王爷公主们,除了身份尊贵权势滔天,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那些暗藏的小心思小算计,跟普通百姓家里也没有太大区别,最多话说得委婉些,面子活做得更好看,想要的好东西会更值钱。

    听惠王爷收拾好了,姚黄转过去,咬着他肩头的中衣料子道:“王爷变坏了。”

    赵璲无法反驳,便保持沉默。

    姚黄抱怨完,又笑了,抱住他宽阔的肩膀道:“可我喜欢王爷这样,你不知道,刚过去找你的时候,看你穿得那么贵气人也高高在上的,我还以为王爷忘了咱们在灵山镇的亲近,要继续跟我摆王爷的架子。”

    赵璲:“我何时跟你摆过架子?”

    是她自己怕王爷的身份,才动辄担心他会生气。

    姚黄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王爷是说,你没有架子,我可以把你当普通夫君一样相处?”

    赵璲默认。

    姚黄眼睛一转,将她干干净净只碰过象牙簟的左手食指伸到他面前,一边谨慎观察惠王爷的神色一边小声道:“刚刚王爷欺负我半晌,弄得我都不太舒服了,我想叫你也尝尝那种滋味,下次你才会收敛点。”

    同时她也好奇,惠王爷为何喜欢那样。

    赵璲:“”

    王妃已经闭上了眼睛:“放心,我也不看。”

    赵璲顿了顿,右手握住王妃的手腕,左手将王妃按回肩窝维持无法看他的姿势,这才随了王妃的愿。

    才两下,王妃便挣扎着缩回手转身滚到了床里头,拉起被子蒙住全身,羞极了的模样。

    赵璲看向帐外。

    舟车劳顿,这个晌歇得久些也在情理之中。

    .

    歇了一个饱饱的晌,姚黄醒来都黄昏了,得知惠王爷已经离开了半个多时辰。

    再次沐浴更衣,姚黄才有种真正结束旅途回到家里的轻松舒畅。

    梳完妆,姚黄带着金宝去了后花园。

    小小的金宝长了一身金黄色的油亮皮毛,乡下来的狗崽儿,它可不懂皇家那些繁琐的规矩,它只知道主人就跟在后头,周围也没有陌生的气息,金宝便尽情地在园子里撒起欢来。

    路过通向竹院的竹林小道,姚黄指着深处紧闭的院门道:“瞧,那就是王爷的小家,连我都进不得屋。”

    金宝颠颠地往小道上走了一段,发现主人没跟过来,又退了回来。

    姚黄先带金宝去了菜圃。

    菜圃北面种的全是粮食,红薯秧的叶子泛黄了,还要过一阵开挖。中间的小麦由曹公公带着人收了,磨成的白面连着菜畦里的几样蔬菜以及上个月就熟了的香瓜都送去小镇给王爷王妃尝过,最里面的苞谷也长成了,每一棵上都结了壮实的苞谷棒。

    南面菜畦里的小白菜长成了绿油油的大白菜,青瓜藤上除了留种的老瓜,还挂着些新鲜的小瓜。

    姚黄摘了一根两指粗细的青瓜,拿手帕擦去表面的浮尘与小小的瓜刺,一边咬着吃一边来到了葡萄藤这边。

    仔细逛了一圈,姚黄才带着金宝去了竹院,敲完门就去旁边的石凳上坐着等。

    飞泉探头出来,确认来人真的是王妃再进去通传。

    金宝认得飞泉啊,撒腿跟在他后面,飞泉进堂屋前想要撵它,金宝汪汪叫了两嗓子。

    飞泉:“”

    这小家伙,初见时缩头缩脑胆小如鼠,被王爷王妃惯了俩月,竟然连他都敢凶!

    稍顷,青霭推了惠王爷出来,见金宝冲进堂屋,惠王爷没在意,青霭、飞泉也没再去抓它。

    出了院门,赵璲看见王妃坐在石桌边上,手里拿着一截快要吃完的青瓜,青瓜很脆,王妃嚼得津津有味,看到他才放轻了动作。

    青霭将王爷推到石桌前就退下了。

    姚黄看着对面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午后做过什么的惠王爷,问:“王爷是想继续长住竹院,只逢五逢十去明安堂,然后每日午饭后再过去陪我歇晌,歇完则回来吗?”

    从竹院到明安堂要走一刻钟,轮椅更慢,真这么折腾,姚黄都替惠王爷嫌麻烦。

    赵璲听出王妃的不赞同之意,问:“你欲如何?”

    姚黄:“我想跟王爷住在一起,不如王爷搬回明安堂吧,就像咱们在镇上那样,虽然不夜夜同眠却能每日共用三餐,等王爷看累书想赏景了,我再陪王爷来逛园子。”

    以前惠王爷把自己关在竹院,是因为他不想见人,如今都能陪她逛街了,当然是住在明安堂更方便出府走动。竹院冷冷清清的,姚黄很怕惠王爷没住几天就又变回曾经哪也不想去的死气样。

    赵璲避开了王妃的视线。

    在他这里,明安堂有两样不如竹院的地方。

    第一,明安堂的堂屋、次间都没设扶栏,他经过这两地时要人伺候,不过现在有了他自己能推动的藤椅,这点不足也就消失了。

    第二,赵璲每天都需要撑着护栏“站立”一段时间,明安堂的里间虽然有扶栏,但地方太小,视野里只有屋内陈设以及窗外的房屋,竹院后院的活动范围更大,且有竹景可赏,连空气都比明安堂这边清新。

    但这是婚前的比较,如今,明安堂比竹院多了一个优势,住在明安堂,他每日陪伴王妃的时间会更多。

    王妃也希望他能多陪陪她,那么,赵璲可以每日用过早饭、歇完晌后分别前往竹院,在这里完成上午、下午的推拿与“站立”。

    “可以。”他应承道。

    姚黄笑了,绕过来,推着惠王爷去逛园子。

    经过菜圃,姚黄道:“王爷,这次我出去那么久,我爹我娘肯定想我了,我也想他们,正好中秋要到了,我也该去给他们、给我外祖父外祖母舅舅们送份节礼,你说,我挑哪两天过去合适?”

    赵璲:“明日预备节礼,初十去探望岳父岳母,次日出城?”

    姚震虎有差事在身,初十休沐正好在家,罗家那边几位长辈应该每日都有空。

    姚黄弯腰吹他的头顶:“就我自己去吗?逢年过节的,别的夫君可都会陪妻子去娘家送礼,至少待见自己妻子的夫君都会如此。”

    赵璲:“”

    等王妃又走了几步,惠王爷才道:“我陪你去。”

    姚黄笑了,在他的头顶亲了一口。

    绕了小半圈,姚黄突然道:“差点忘了,王爷同样离京两月,是不是也很想父皇啊?”

    赵璲:“”

    他没想,但这话不能说,即便没有外人,王妃总是夸他君子,岂有君子不孝者?

    想到永昌帝,姚黄话更多了:“不行,父皇什么身份,我家里什么身份,咱们必须先进宫去父皇母后面前尽了孝道,不然撇下父皇直接去我的娘家,消息传到父皇耳中,父皇该心酸了,觉得儿子娶了媳妇心里便没了他这个亲爹。王爷你说是不是?”

    永昌帝或许舍不得埋怨残了腿的亲儿子,却会迁怒她这个儿媳妇,指责她拐走了惠王爷该给他的孝心。

    即便永昌帝日理万机想不到她,还有杜贵妃这个看她不顺眼的养婆婆呢?

    所以,姚黄必须在永昌帝那里留下好儿媳的印象,让杜贵妃想吹枕头风害她都白嘟嘴费气。

    赵璲再度沉默。

    光他自己,他可以不在乎父皇高兴与否,有了王妃,他再缺了礼数,父皇与外人会怪在王妃头上。

    “明早我给父皇递请安折子,看父皇是否有空。”

    翌日早朝后,时隔几乎整整两个月,永昌帝又收到了二儿子的折子,上云:恭请父皇圣安,酷暑结束,儿臣已携王妃回京,两月来父皇龙体可安康?祈望父皇恩准儿臣与王妃进宫请安,略尽孝道。

    永昌帝下意识地翻过折子的封皮,就见上面千真万确地写着“惠王赵璲呈递”!

    眼眶湿润,永昌帝龙颜大悦地吩咐道:“快,传朕口谕,召惠王、王妃入宫与朕共用午膳!”

    [74]074

    永昌帝的口谕传到惠王府,姚黄与惠王爷才刚刚吃完早饭!

    当然,如果惠王爷不用等王妃同席的话,习惯早起的他应该已经吃完小半个时辰左右了。

    来传旨的是乾元殿伺候的一位年轻小公公,平时都归永昌帝身边的大太监汪公公管。

    候在惠王府中路的第一进,在郭枢与曹公公面前,小公公昂首挺胸脊背挺直,彰显着乾元殿的威严。

    等里面传来轮椅行进的声音,小公公弯下腰,做好朝惠王行礼的准备。然而当坐在轮椅上的惠王殿下终于露出面容,小公公愣了一下,随即垂下视线,深藏眼底的错愕。

    惠王不良于行,早已被永昌帝免了跪拜之礼,姚黄作为王妃就得跪下接旨了,好在这次只是口谕,出来的路上王爷已提醒她可以不跪。

    惠王夫妻一坐一立,小公公复述了永昌帝的原话,跟着道:“今日有早朝,皇上早膳吃得晚,午膳定在午时五刻,皇上叫王爷王妃不用着急出发,午时初刻到乾元殿便可。”

    赵璲颔首。

    曹公公引着小公公去倒座房喝茶,姚黄推着惠王爷往回走,离前面远了,姚黄才问:“听说早朝卯时就开始了,持续一个时辰左右,是真的吗?”

    赵璲:“大数时候确实如此。”

    姚黄感慨道:“那父皇很辛苦啊,非农忙的时候,寻常百姓还能睡到天亮才起来呢。”

    跟在后面的青霭听了,心想自家王爷更辛苦,从启蒙开始便每日天不亮起床读书,皇上每个月只开九次左右的朝会,还有二十来晚的好觉可睡。

    赵璲要去竹院推拿了,示意青霭来推轮椅。

    趁他还在,姚黄问:“王爷觉得,今日的午膳父皇是只叫了咱们,还是也叫了其他王爷?”

    赵璲:“应该只有你我。”

    姚黄:“人这么少,我是不是不用打扮得太隆重?”

    胭脂水粉那些姚黄并不喜欢用,衣裳也不想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拿筷子夹菜都碍事。

    赵璲:“可以。”

    姚黄便让开路,笑着目送青霭将惠王爷推远。

    赵璲在竹院待了一上午,快出发时,青霭推来了以前王爷进宫坐的那张紫檀大轮椅,也是去年王爷愿意下床后就开始用的那张。

    赵璲看了两眼,道:“换我常用的那把紫檀椅。”

    站着也好,坐着也好,他都是王爷,不需要一把雕工繁琐的奢华轮椅来显露身份。

    无论第一把带地坪的超大轮椅,还是邓师傅新打造的那把不带地坪却仍带了一整面雕花椅背的紫檀轮椅,作为椅子都过于臃肿。王妃把这顿午膳当成家常便饭,父皇用膳时坐的也是普通形态的圈椅,他又何必格格不入?

    青霭立即去取。

    明安堂,姚黄已经准备好了,穿了一套绿襦白裙,发间除了金玉首饰,还簪了一朵粉嫩嫩的海棠绢花,为她这身淡雅的扮相添了十七八岁新妇应有的娇妍烂漫。

    远远瞧见惠王爷坐着的轻便紫檀轮椅,明明不如那把大的扎眼,姚黄却觉得此时的惠王殿下瞧着更贵气,是那种活生生的贵,而不是被人硬撑起来的贵。

    .

    宫里,杜贵妃精心打扮一番,步姿婀娜地来了乾元殿后面的西暖阁,这里是永昌帝平时休息用饭之处。

    永昌帝正在为这顿午膳做准备。

    作为一个还算勤政且每隔两三年就要为边关战事或某地天灾发愁的帝王,永昌帝年轻的时候很少会想到叫孩子们过来陪他用饭,有那闲功夫不如自己待着好好静静脑子,或是叫姿色动人的妃嫔们过来陪他解闷,孩子们个个怕他,围在饭桌边还得他主动找话引他们说,这样的饭吃着有何意思?

    那时候永昌帝对孩子们的关心,表现在他会时不时地叫孩子们过来考功课考武艺,或是带上孩子们一起去游园狩猎听戏。

    直到年纪渐渐上来,习惯了做皇帝的劳心费神,对新鲜的美人们也淡了,且该考虑太子的人选了,永昌帝才多分了一部分注意力给他仅有的六个儿女。两个公主年纪还小,不需要他费心,四个儿子,老大就那样了,自己没个主见遇事就喜欢往贤妃那边跑,能有什么出息?

    老四还小,中间的老二、老三差了三岁,永昌帝自然而然地先留心老二。

    然后永昌帝就发现,老二不光在读书上天分过人,什么史书兵书韬略科举卷宗他都读得进去且能融会贯通,老二的武艺竟然也不差几个将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俊杰,包括老二的字老二的画,这孩子平时不争不抢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然而拎出来一看,样样他都拔尖!

    就在永昌帝担心老二虽然文武双全但性情过于文静不争可能只是个管不了事的文痴武痴时,南边出了战事,他文静俊美像个只能摆在橱柜上的瓷人的二儿子站了出来,言简意赅地说他想带兵。

    别说他了,满朝文武都惊掉了下巴。

    抱着一种试试的心态,永昌帝准了二儿子的毛遂自荐。

    跟着,第一次出征的二儿子就打了一场大胜仗,同行的将领们回来都跟他夸二殿下,说二殿下虽然话少,但句句都说在关键上,而且二殿下不怒自威,年纪轻轻却镇得住场子,再冲动莽撞的武将到了二殿下跟前都横不起来。

    永昌帝惊喜交加,这才知道他看二儿子看出的是文静寡言,文武官员眼中的二殿下却是清冷威严天生贵胄。

    这么好的儿子,永昌帝早早给他封王,让他去兵部历练,再有战事,儿子想去他还让他去。

    忆起当年他亲自送儿子远赴北边抵抗乌国铁骑的一幕,永昌帝不知第多少次的悔恨起来,当年他就该拦着的啊!

    叹口气,永昌帝的注意力回到了今日的家宴上。

    前几年他虽然赏识二儿子,却从来没有单独叫二儿子陪他吃饭过,哪个儿子都没有过这样的恩典,也就导致永昌帝根本不知道陪一个已经封王娶妻且残了腿的儿子吃饭时该聊哪些话题,才能让二儿子感受到来自父皇的关心。

    汪公公忽然在帘子外面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永昌帝下意识地皱眉:“她来做什么?”

    汪公公:“瞧着像是要陪皇上、王爷用膳的。”

    永昌帝:“就说朕只想单独与惠王夫妻用饭,不用她陪。”

    杜贵妃要是二儿子的亲娘,或是一个像周皇后那么温柔可亲真正给了二儿子关爱的养母,永昌帝一定会叫贵妃过来,可杜贵妃纯粹把二儿子当“皇子”用,她没有的时候抢着认下这个皇子,有了亲生的竟然连二儿子的功课都想荒废,得亏永昌帝知道二儿子好读书,特意重新给儿子选了先生,书也一箱子一箱子继续往二儿子那里送,才没有半路耽误二儿子的才华。

    真要贵妃同席,二儿子哪还有心情吃饭?

    站在外面的杜贵妃万万没想到她顶着晌午的艳阳过来,连皇上的面都没能瞧见就要被打发走,登时委屈上了,对汪公公道:“劳烦公公再去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我许久没见惠王十分想念”

    非常清楚皇上心意的汪公公苦笑道:“娘娘就别难为老奴了,皇上的主意岂是老奴能改变的?”

    汪公公不帮忙,杜贵妃又不敢自己往里闯,只得讪讪离去。

    汪公公继续在外等着,终于等到惠王夫妻的身影,忙去里面传话。

    永昌帝深深呼口气,带着他特意对着镜子练过的慈父笑容走了出来。

    到了暖阁的堂屋门前,永昌帝朝外看去,就见右边的游廊里,二儿子竟然坐在一张简简单单的小轮椅上,由他身穿白裙的王妃亲自推着走。

    习惯了二儿子常用的那把几乎能把游廊堵死的大轮椅,永昌帝一下子不太习惯,紧跟着便是一股子心酸,二儿子这是越发地自暴自弃了吗,连充当双腿的轮椅都要敷衍了事?

    心酸让永昌帝第一时间移开了视线,等那股子酸涩过去了,永昌帝再次看向轮椅,这才真正看清了自家二儿子的脸,一张如记忆里那般清俊如玉的脸,再没有一丝行将就木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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