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沈鸢便乖乖听话,仰着头闭上眼睛。

    卫瓒伸手,轻轻从睫毛摘下了一缕绒花。

    只是见沈鸢微颤的睫毛,和苍白的嘴唇,却带了几分不自然地撇过头去。

    8

    卫瓒其实早就该知道,沈鸢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他不知沈鸢给那位皇帝写了怎样的一封信,兴许是歌功颂德,兴许是悔恨当初,总之圣驾降临了靖安侯府。

    皇帝亲自来探望沈鸢这位宠臣。

    卫瓒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人在军营,心脏窒了一瞬间,险些停跳,匆匆往靖安侯府中赶。

    他到了府中时,皇帝已经离开了。

    院里的人跪了一地。

    他怕得厉害,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

    见沈鸢只是神色几分倦怠躺在床上,并无异状。卫瓒仿佛脱了力似的,缓缓松了一口气,身体却倚在了门板上。

    沈鸢对他笑了笑,说:“你怎的这样紧张。”

    卫瓒几乎恼了他了:“沈鸢,你答应了我什么?”

    沈鸢说:“我并没有动手,你放心罢。”

    “他与我独处,却不肯靠近我。想来是知道,我并非善类。”

    “没有十全的把握,我是不会动手的,平白无故带累了你。”

    沈鸢起身时,才将枕中藏的短刃慢慢抽出,轻轻放到桌上,只微微叹了一口气:“只是……我本以为是有机会的,可惜了。”

    卫瓒定定看着那短刃。

    只觉得心有余悸。

    沈鸢又慢慢说:“只是也并非全无收获,卫瓒,我一直对他做质子那段的经历有些怀疑……”

    沈鸢话音未落。

    卫瓒却忽得将他抱着了。

    一时之间,沈鸢浑身都僵得像是木头一样,声带都木了,半晌才怔愣说:“卫瓒?”

    卫瓒哑着声音,喊他:“折春。”

    沈鸢沉默了片刻,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说:“卫瓒,我没事。”

    “我只是想,已是最后了,再试着做点什么。”

    “到底……没能成。”

    9

    卫瓒知道,这几日沈鸢问了一个又一个大夫,自己还能活多久。得到的答案都差不许多。

    一年。

    或许更短。

    他不知道沈鸢得到这样的答案时,在想什么。

    他也曾深夜远远看着沈鸢窗上的身影,度日如年。

    侯夫人祭日那一天,他在松风院门口待了许久。

    他不敢进去,徒惹沈鸢伤心。可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他在廊下坐了许久,直到那小黑猫百无聊赖坐在他身边,舔着自己的肉垫。

    隔了一阵子,沈鸢走出来,瞧着他温声说:“进来吧。”

    他进了屋子。

    沈鸢什么也没问他,只慢慢替他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叹了一声。

    然后,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轻轻哼了一支小调,是江南惯用来哄孩子的。

    卫瓒伏在桌上,肩膀微微颤抖了许久,渐渐松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

    醒来时,沈鸢正静静坐在岸边看窗外丝丝缕缕的火烧云,冲他微微笑了笑。

    卫瓒知道,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很多了。

    10

    沈鸢的生辰在春日。

    卫瓒是到了松风院那一天,见到沈鸢在吃长寿面,才知道的。

    那日春光正好,长寿面是知雪煮的,从头到尾一根、连绵不断,沈鸢吃得很认真。

    卫瓒既来了,也要跟着吃一碗。吃过了,他问沈鸢:“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鸢想了想,说:“没什么想要的。”

    卫瓒瞧他一眼,嘀咕说:“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沈鸢便笑说:“的确没什么想要的了。从前想要的很多,想来就是太贪心了。”

    卫瓒并不觉着他贪心。

    只是当着沈鸢的面,他笑说:“总不能什么都不送你,倒显得我小气。”

    沈鸢说:“那便替我照顾好知雪吧。”

    卫瓒唇角的笑意便顿了一顿。

    温暖的春光,原本这一刻也似乎冰冷了起来。

    沈鸢只慢慢说:“我本想替她找个人家,往后也有人庇护他,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我便只好托付你。你若有心,将来便照料她一二。”

    “从前有照霜在,我不担心她,如今照霜不在了,我怕她一个人受委屈。”

    一个人。

    卫瓒闭了闭眼睛。

    又听沈鸢慢慢说:“常来院子里那只小黑猫……我也照顾不到它,它平日里很是机灵,会自己觅食。你只冬天让它进屋取取暖就是。”

    “我的那些兵书都留给你,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沈鸢想了想,继续说:

    “还有一点,我从前同你说过。”

    “我始终觉着龙椅上的人有问题。可他如今既然已坐上那个位置,便很难验证,你若复仇事成,不妨去查一查。”

    沈鸢微微一笑,说:“我心毒,总见不得他这样作为帝王风风光光地走。”

    一桩桩一件件沈鸢都提到了,说到了,安排到了。

    神色平静得仿佛是理所应当一般。

    卫瓒却忽得问他:“那我呢?”

    沈鸢怔了怔:“你?”

    卫瓒说:“你替谁都安排到了,为何不替我安排安排。”

    沈鸢定定看了他许久,轻轻笑了一声:“你……好好活着吧。”

    卫瓒有些恼怒这样的答案。

    沈鸢却是认真的。

    他说:“卫瓒,我瞧自己这一生,荒谬绝伦,一事无成。”

    荒谬绝伦。

    这是沈鸢为自己一生做的注脚。

    他嫉妒卫瓒,想做将军,想要重新拥有父母、拥有健康的身体,想要名扬四海,处处争强好胜,时时竭力尽心。

    哪怕最后一刻,他都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了,竭力想要将那兵书修完,在这世界上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痕迹。

    最终孑然一身,身负骂名,一无所有。

    沈鸢定定看了卫瓒许久。

    却是垂眸说:“也许我唯一做成做好的一件事。”

    “就是救下了你。”

    “卫瓒,你只当为了我,好好活着吧。”

    “不要让我当真成了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6

    17:53:50~20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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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

    ?

    番外2.3

    ◎前尘往事◎

    11

    也就是沈鸢托付他的不久之后,

    沈鸢终于理出了半卷兵书,这时他的身体已很差了,几乎终日缠绵病榻,已没精力再握笔写字了。

    而卫瓒面临着又一次出征。

    他既不能带上沈鸢,

    也不能不去边关。出征前一夜,

    他在沈鸢的床边坐了许久。

    沈鸢叹息说:“你怎的还不走,

    难道等着我生龙活虎跟你一起走么?”

    他轻轻握着了沈鸢的手,头低低垂着,说:“我不求你生龙活虎。”

    “你至少……活着看我凯旋吧?”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这件事,

    沈鸢已时日无多了。

    沈鸢露出了一个笑来,说:“你是憋着要气死我呢。”

    可就是这样一个笑,沈鸢都咳嗽得厉害,

    须得他一下一下帮忙顺气。

    待气顺了,

    卫瓒说:“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好,我等你。”

    卫瓒在沈鸢的眼底,竟瞧见了微小的、粼粼的憧憬。

    他一时竟不敢面对这样的目光。

    卫瓒说:“你若有什么事,

    便找晋桉,他如今在京中。我将唐南星也找了回来,

    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样子了,你若有难处,

    只管去寻他们。”

    沈鸢说:“好。”

    卫瓒知道沈鸢不会找他们。

    沈鸢落魄如此,

    连康宁城人的来信都不敢看,

    怎么敢同这些昔日同学见面。最后只得再三叮嘱知雪,

    要她好好看顾沈鸢。

    临出门前,

    他的脚步停在门槛,

    低低垂着头,以祈求的姿态说:“沈鸢,求你了。”

    “你等我回京。”

    他听见沈鸢认真答他:“好。”

    12

    之后在外的数月里,他每月都给沈鸢写信,沈鸢也依约回信。

    只是他也光是看信也知道,沈鸢是越来越不好的。

    起初是沈鸢自己的笔迹,后来是知雪的笔记,信也总是越来越短。晋桉给他写信说,沈鸢总是醒着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只是不许任何人告诉他。

    行军最忌分心,可他怎么可能不去关注沈鸢。

    卫瓒打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仗,他既不能被沈鸢影响,失去了自己的判断。

    可他又那样急迫。

    他知道,留给他和沈鸢的时间已越来越少了,他在战场耽搁一日,便少一日。

    他还有多少时间能见着沈鸢呢。

    在班师回朝的时候,他从未这样急切过,几乎是急行军回的京城。

    也就是这时候,晋桉为他传来消息:他们等的时机终于到了。

    皇帝预备对他动手,京师煽动已久的积愤也终于有了萌芽的态势。

    卫瓒只需将一纸要诛杀他的旨意藏起,而后替换做了要诛杀所有将领的密旨。

    当夜将众将领招来,密谈片刻,不反即死。

    他们多年对京城的渗透也终究起了作用,那夜下了大雪,黑夜中的狂风迷了人眼,京师的城门悄然洞开,本应在三十里外驻军的大营无声无息入了京城。

    铁蹄踏过石砖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他带人路过靖安侯府,若有所感,微微抬起头来,并没有见到人影。

    他却总觉着有人在望着他,含笑目送他的凯旋和远去。

    就像他昔年在墙头望着沈鸢入侯府一般。

    只这一次。

    是道别。

    15

    直至卫瓒一枪|刺穿了皇帝的喉咙,马不停蹄回了侯府。

    他才知道,沈鸢是守约了的。

    他等到他回京、等到他凯旋、等到他如一把复仇的利刃楔入了禁宫,等到了最后一刻的终焉。

    只是没有等到他罢了。

    16

    那年冬天之后,卫瓒一页一页将沈鸢写的兵书收起来,一页一页地读。

    他的指尖拂过书页,倒像是曾经灯下夜读的沈鸢。

    依稀记得沈鸢说过,夜夜读兵书,是与父母间最后的对话。

    而他如今,也是在挽留沈鸢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残影。

    将那些书页收好以后,他便要送知雪出城了。

    知雪眼睛肿得像是核桃一样,不愿再留在京城,只怕见了一砖一石,都要想起旧日三人同行的影子,到底是背着行囊去做女大夫去了。

    他遣了好些信任的家将跟在这小姑娘左右,亲自送的知雪出城。

    知雪一步一顿。一步一顿。

    最后转到他瞧不见的地方。

    他听见那小姑娘似乎是蹲在哪儿哭了。

    “照霜姐姐,公子,我不走了,我不救人了,我也不做大夫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知雪哭得很小声,接着变大,最后好像连他的份儿也哭出来了。

    卫瓒便只剩下苦笑。

    那天是开春。

    绿柳拂堤,碧空如洗。

    他提着一壶春酒,缓步而行。

    一路有国子学生自他身侧笑闹过去。

    他将那一壶春酒付与流水,自己却醉得不知东南西北。

    许久,仿佛他还在身侧一般喃喃道:

    “我也想家啊。”

    17

    在靖安侯府的门前。

    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只小黑猫。

    那小黑猫的眼睛圆溜溜地注视着他,冲他点了点头,扭身离开了。

    它仿佛只是来送沈鸢和知雪的最后一段路。

    沈鸢离开了,知雪踏上了新的人生,它便踏着柔软的草,踏着盛开的花,也在这春日中销声匿迹了。

    像沈鸢最后的恨与爱一样。

    他站在原地望了许久。

    才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沈折春,走了。

    【番外前尘往事

    完】

    作者有话说:

    加班加点把大长刀写完了!(松口气.jpg)

    我明天再来补一点大春卷的糖!

    留下一只兔兔在这里给大家的眼睛冰敷——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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