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侯夫人一瞧,便笑了起来,道:“你们这些丫头,简直反了天了。”

    沈鸢一怔,也只是微微红了耳根,却是笑了笑,不伸手去摘。

    只温声说:“姨母觉得好看,便是好看。”

    蝴蝶金翅翠玉珠,衬着他红玉似的耳垂眼尾,煞是动人。

    侯夫人拍那丫头:“快取下来,只会欺负折春脾气好。”

    卫瓒也不进门儿,就在门口看了半天热闹。

    不知怎的,竟有点儿好笑。

    这小病秧子装模作样跟他周旋了两天就原形毕露,在他母亲面前倒是要多乖有多乖,对那些个小丫头也温文尔雅的,就在他这儿死硬。

    这小病秧子脾气好个屁,不过是会装罢了。

    昨儿还拿杯子砸他来着。

    果然,他一撩衣摆跨进房门,便见那小病秧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又做那矜持有礼的淡淡少爷神色,还起身将位置让他。

    ——合着就演他一个

    卫瓒却偏偏往沈鸢下首一坐。

    沈鸢眉目淡淡,也不开口,就立在那儿。

    侯夫人见这样,便知道是他们又吵着架了,笑说:“坐着坐着,一家人都还讲究什么。”

    “又怎的了,你俩这才好了几日,又闹别扭了。”

    “没有。”

    “没有。”

    两人开口撞了个异口同声。

    沈鸢只抿了抿唇坐下。

    侯夫人嗔怪卫瓒:“你当然说没有。”

    沈鸢娓娓道来,绵里藏针:“是真的没有,往常是年少不知事,如今折春长大知恩了,怎么好意思同小侯爷相争呢。”卫瓒一唱一和,暗藏机锋:“嗯,我俩晚上都挤一张床来着,亲兄弟也就这么回事儿。”

    沈鸢四平八稳。

    卫瓒肆无忌惮。

    偏偏就是肩并肩在那坐着,叫别人难受。

    侯夫人看着他俩笑,说:“算了,我可不管你俩的这些事儿。”

    又问他:“今儿去宫里头怎样了。”

    侯夫人这般一问,那小病秧子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卫瓒道:“没怎么样,闹出谋逆来,还指着圣上欣喜若狂么。”

    侯夫人瞪了他一眼。

    卫瓒才笑着说:“就是问了问我差事,又考了考学问,留我吃了顿饭,这才晚了些。让我后头跟着金雀卫继续办差,说是后头还有好些事等着查,到时候一并论功行赏。”

    卫瓒顿了顿,却忽得道:“圣上还问起折春了。”

    那小病秧子便骤然看了过来。

    他便笑说:“应当是梁侍卫将连云阵的事儿同圣上说了。”

    “圣上说……”

    沈鸢抿紧了嘴唇,腰也不自觉地直了起来。

    他说:“说什么我忘了。”

    沈鸢:……

    侯夫人嗔他一眼,说:“你快说,少欺负你沈哥哥。”

    沈鸢闻听这一声“沈哥哥”,便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估计也是意识到这个称呼的传承从何而来。

    卫瓒便笑了笑,说:“圣上说连云阵破得好,沈家子大有可为,着人将宫中兵法藏书挑选抄录送来,教他继续勤学不辍。”

    “估计晚些时候,赏赐就要送到松风院了。”

    他说一句,沈鸢脸上的笑意大一分,再说一句,再大一分。

    说到后头,那春风得意的柔软笑意,几乎要从眉梢眼角里沁出来,最终咳嗽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他。

    指尖却又磨蹭着座椅扶手,蠢蠢欲动,似是想问他什么。

    侯夫人见他俩这样,便笑说:“请过安了便早点儿回去罢,我一会儿还有管事来。”

    “你俩有什么话,私底下说去。”

    他俩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暖气袭人。

    沈鸢正是春风得意时,眉目舒朗,走起步来都轻快潇洒。

    只是那步摇忘了拔,翡翠珠子一步一晃,蝴蝶的金翅也跟着颤,他总控制不住自己盯着看,又不大想提醒沈鸢。

    ——也不许周围人提醒。

    卫瓒问:“身子已好利索了?”

    沈鸢“嗯”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没问他嘉佑帝的夸赞,却将左右人都支开,压低了声问他:“安王如何?”

    卫瓒道:“今儿进宫还瞧见他了。”

    又说:“被拔去了多年的死士,盯着我瞧了好久,也不知心疼不心疼。”

    沈鸢微微皱起眉,轻声说道:“无人怀疑他?”

    卫瓒便懒洋洋笑了一声:“兴许有,但也没人敢提出来。毕竟有太多比他更可疑的人选。”

    “再者,安王本是先帝嫡长子,因国难赴辛为质,足足十余载归来,算得上是有功之人。如今还一心修道,没有铁证,寻常人不敢动他。”

    “连圣上今儿也是,提也没提他。”

    “因国为质,”沈鸢皱着眉喃喃,“怎的就变了呢?”

    卫瓒说:“人心都会变。”

    他低笑了一声说:“既有因恨生爱,焉知就没有因爱生恨。”

    他也曾不信人心变迁,后来见过了自己狰狞丑陋、不可理喻的一面,才知道话不该说的太死。

    而安王去国十余年,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有可能的。

    先帝时期的大祁重文轻武、风雨飘摇。

    北有草原掳掠,临有辛人压境。

    昔日靖安侯回忆时,时常感慨年少时为将,时时憋屈,处处受人冷眼。

    满朝上下,找不出几个能担将任的人,除了当年那个沈呆子,饱读诗书放着文官不做,却偏偏要跑去军营受苦。

    便是这般形势,之后才有卫韬云镇守北方、分身乏术。

    才有大军退让七城至康宁,沈玉堇夫妇康宁死守三月。

    边境退至康宁城后,辛人屡攻不下,终于提出愿意和谈。只是提出要送出质子,并且要本该继承皇位的嫡长子,当时的嫡长子便是安王。

    多年前,安王负安宁祈愿而去。

    多年后,勾结辛人兵马,夺皇位,肆虐而归。

    安王内忧外患,为坐稳皇位,只得一直求助于辛人。

    那是大祁至暗的几年,辛人狂荡,在大祁国境肆无忌惮,年年粮食银钱一车一车送去,掏空了十余年的积累。

    以至于后来的每一场仗,都是从百姓口中夺食打的。

    若退,民无尊严,国无前程。

    若进,却是前有血泪,后有饥荒。

    卫瓒这辈子都不想再打这样的仗。

    沈鸢垂眸问他:“李文婴难道审不出来么?”

    他摇了摇头,道:“李文婴已疯了。”

    “前几日审的时候是不愿开口,如今却是疯疯癫癫。金雀卫将他儿子拿到眼前来威胁,他却发了狂,险些将他儿子亲手掐死。”

    “如此举止,无论是真疯假疯,只怕都不能供出安王来了。”

    卫瓒其实也做好了准备。

    安王并不是能轻松就扳倒的一座大山。

    如今这次,先撕了安王的底牌,已是好势头了。

    沈鸢拧起眉来,半晌说:“他既然是这般手段行径,你掺和进这些事里头,便要小心。”

    “你如今风头正盛,没准儿会对你下手。”

    卫瓒抿了抿嘴唇笑说:“还好,我这次也是奉命办事,卫锦程那次虽然有人见着了,他们却也不知我的目的。”

    “如今死士一事就够他们焦头烂额的了,未必愿意再生是非。”

    他既光明正大,又隐匿于黑暗之中,危险总是有,却不必拿来吓唬这小病秧子。

    本来心思就够多的,国子学那点儿书都够他折腾得天翻地覆,何苦再为他操心来着。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咳嗽了一声,说:“担心我啊?”

    沈鸢说:“又发癫。”

    他说:“担心我又不丢人。”

    沈鸢淡淡抬眸看他:“那我确实有些担心你。”

    他一怔,不想沈鸢竟这样直白,尚未来得及欣喜。

    却听沈鸢说:“小侯爷,我今儿去了国子学,先生问起你,我说你打了两天的双陆,还让我跟着你一起打。”

    卫瓒:“……什么?”

    沈鸢说:“你还背地里说博士讲学问讲得浅。”

    “将功课都扔进水里去了,回来谎称是丢了。”

    他噎住了。

    几乎能想到,这几件事故意连起来说,学里那迂腐博士会让沈鸢挑唆得何其恼怒了。

    沈鸢垂眸,声音越发温柔亲切,说:

    “博士让你将功课抄上百遍,错一个字加一遍,若不抄,管你是抓了死士刺客还是什么别的,他都要去找姨父谈谈,就是闹到圣上面前去,你也得认这个罚。”

    “你若说担心,我倒是担心小侯爷的屁股,这次过后还能否健在。”

    他说:“沈鸢,你……”

    沈鸢却仰着头,冷笑道:“小侯爷是该多读些圣贤书,清醒清醒。省得周公之礼学得那样精深,却对我一个男人胡言乱语,又亲又抱。”

    说话间,那步摇上翠珠都颤颤巍巍地在晃。

    眉目间的嘲笑好不得意。

    卫瓒让这小病秧子给说乐了。

    感情这些日子的事儿,他都死死记着,等着一次给他连本带利收回来。

    卫瓒抬起手来。

    沈鸢面色一紧,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退,却又不退。

    他却光明正大地,狠狠地拨了一下那步摇下的翠珠。

    见病秧子仿佛受了辱似的,墨玉似的眸子抬起看他,怒目而视。

    那几颗翠珠晃荡着。

    打过通红的耳畔,好似环佩叮当。

    他笑说:“沈折春,我算是看出来了。”

    “你就是个毒夫。”

    又妒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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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4、34

    之后的一两个月,

    卫瓒都是跑得马不停蹄。

    他猜得没错,死士抓了,却是个个儿一问三不知。这些人本就是被拿来利用的刀,

    不到那一刻,

    甚至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倒是民间开始断断续续闻风谣言,传起了什么小侯爷破案擒死士,编得那叫一个九曲回肠,

    倒比他本人破案的过程更惊心动魄。

    卫瓒就甲胄案这么一个差事,

    忙忙碌碌干到了夏天,但这还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可气的还是抄书百遍这件事儿。

    往常博士一生气,就爱让人抄功课百遍。

    但昭明堂的学生也会混,今儿抄几页,

    明儿抄几页,等抄着抄着,

    博士气消了,三五天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架不住眼下这儿有个沈鸢。

    三天两头、有意无意提醒博士,

    甚至还能替博士揪一揪他有没有错字了的地方,

    时不时给他再添上个三遍五遍。

    这般来回折腾下来,卫瓒那百遍书活活欠了一春,

    还余下四五十遍。

    昭明堂上下现在见着沈鸢都觉得心惊,生怕这抄不完的百遍书落在自己头上。

    外头闲玩蹴鞠的时候,

    唐南星还给卫瓒出主意:“要不咱们几个帮你抄了算了,再不行,

    去抓两个会临摹字迹的文生来,还真要这么抄个没完了?”

    他懒洋洋问:“你是打算瞒博士,

    还是瞒沈折春?”

    唐南星琢磨了一会儿,

    还真是博士好糊弄,

    沈折春那一关难过。

    却是晋桉用膝颠着那皮鞠,笑了笑说:“沈折春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找他说一说情不就完了么。”

    唐南星说:“你出什么馊主意啊?”

    晋桉说:“本来么,你越要糊弄他,他越来劲。你去说说情,他兴许一抬手就把你放了呢。”

    唐南星道:“凭什么要跟他说情啊,前儿甲胄案的事儿,卫二哥还升了品的,就是不升,卫二哥也是武勋在身,见了面儿不让沈折春行礼就不错了。”

    晋桉说:“这就不是一回事儿。唐南星,我说你一天天的,老跟那沈折春过不去做什么。”

    唐南星没好气看他,竟有几分痛心疾首之色:“你懂个屁。”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却听见卫瓒扯松了领口,将那皮鞠一踢到一边去,说:“不玩了,歇一会儿。”

    说着,便独个儿退了场,坐在边儿上乘凉,汗顺着脖颈淌进衣襟口,越发几分夏日的懒怠,不知在想什么。

    自打入了夏,这日头一天赛一天的毒辣。

    文生避暑的避暑、纳凉的纳凉,只昭明堂这群傻小子不知热,一日不动便浑身难受,顶着火辣辣的日头马球蹴鞠,动辄便浑身是汗。

    若不是国子学的规矩严苛,如今一个二个早已打了赤膊。

    隔了一会儿,却是晋桉过来,道:“对了,卫二,避暑庄子的事儿,你跟沈折春说一声,看他愿不愿一起来。”

    “我问了学正了,说过两日就放假了,月试应当也免了。”

    卫瓒应了一声。

    又听见晋桉说:“唐南星那小子,脑子里半是面粉半是水,平日里到处喷浆糊,谁知道想得是个什么东西。你让沈折春别往心里头去。”

    卫瓒怔了怔,笑着应声“好”。

    待汗消了,便翻了墙出去转了一圈,循着国子学边儿上一家摊子,打了壶酸梅汤回去。

    如今昭明堂一帮人都在外头蹴鞠,堂里就沈鸢一个人,支着下巴在边儿上乘凉。

    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额角已沁出了些许的汗。

    沈鸢受不得热,也受不得寒,不用冰块酷暑难耐,用了冰块又容易风寒,所以一到夏天分外的难受。

    卫瓒咳嗽了一声,将那一壶酸梅汤放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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